傲轩小说网

字:
关灯 护眼
傲轩小说网 > 荣誉学生 > 15 围城

15 围城(2 / 2)

“就这样而已啊?”她语带怀疑,“不是应该也会看见敌军吗?我只看见我们的人,还有一堆脏兮兮的烟。”

“哎,他们在另一边啦,甜心。”凯勒说。

“不能过去看吗?”两名男士默默交换意见一阵子。

“这样说吧,”凯勒说,“这只是观光而已,行吗,甜心?细节谁都说不准的,行吗?”

“我只是觉得,要是能看见敌军的话该多好。我想拍对峙的情况,麦克斯。我真的很想。我很喜欢。”他们开始步行。

有时候这么做是因为爱面子,杰里心想,有时候则是因为没有吓破胆就不算尽了本分。也有时候,一头走进去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死里逃生只是侥幸。然而,多数时候只是因为其他人也走进去了;或者为了男子气概;或者是必须先共患难,才能够真正入伙;或为了了解自我,这是海明威的方式;或为了提高吃苦的能耐,因为战场如恋爱,欲望与日俱增。遇过机关枪射击后,单发子弹变得微不足道。碰过炸弹后,机关枪就有如小孩游戏,只因子弹的冲击让人脑袋清楚,而炸弹开花时,能让大脑穿耳而出,而且还会兴起一阵祥和感,这一点他也记得。在人生遭逢变故时,金钱、儿女、女人全付诸东流时,他内心也因顿悟而兴起祥和感,因为他了解到活下去是他惟一的责任。然而这一次,他心想,这一次的原因是再傻不过了,因为我在寻找一个吸毒吸得头脑不清醒的飞行员,而这飞行员认识以前包养丽姬·伍辛顿的男子。三人缓步前进,因为女孩身穿短裙,很难在滑溜泥泞的轮痕间行走。

“这妞真不错。”凯勒低声说。

“天生迷你裙的料子。”杰里乖乖附和。

杰里回想起在刚果那段日子,不禁尴尬,当时哥俩好互相坦承爱慕的对象以及弱点。女孩为了在泥地上维持重心,双手四处乱挥。

别乱指,杰里心想,看在老天的分上别乱指。摄影记者都是这样吃子弹的。

“继续走吧,甜心,”凯勒尖声说,“什么都别想。走就是了。想回去了吗,威斯特贝?”

三人绕过一个小男生,他正自顾自地在泥堆中玩石头。杰里在想,他是否被枪炮震聋了。他往后瞧。奔驰仍好好停在树林里。前方他隐约能辨别出瓦砾间有人压低身体采取射击姿势,比他预料的人数还多。突然噪音大作。河岸另一边,两颗炸弹在大火间爆炸。两架T28正想让火苗扩散开来。一颗流弹飞进他们下方的河岸,激起湿泥与灰尘。一名农民骑着脚踏车经过,安详自在。他骑进村子,穿越村子,再骑出来,慢慢通过废墟,骑进远方的树林。没人朝他开枪,没人盘问他。可能是敌方,也可能是我方,杰里心想。他昨晚进市区,朝戏院扔进一颗黏土炸弹,现在要重回同伙阵营。

“天啊,”女孩边笑边大叫,“我们怎么没想到骑脚踏车?”

一阵机关枪子弹扫射他们四周,一层砖块哗啦落下。他们下方的河岸,感谢上帝恩典,有一排空荡的沙坑,是用来射击的浅坑。杰里早已看准目标。他抓住女孩,将她往下扔去。凯勒已经趴下。趴在女孩身旁的杰里,察觉出自己兴趣缺缺。在这里吃一两粒子弹,总比老弗的下场好。子弹扬起一片沙幕,在马路边哀叫。他们趴平,等待射击趋缓。女孩兴奋地看着河流对面,面对微笑。她有着蓝眼珠,头发是亚麻黄,属印欧民族。一枚炮弹落在他们身后的河岸,杰里再度将她压倒在地。炸弹波及他们上方,一切平静后,泥土如羽毛般坠落,具安抚人心的作用。抬起头后,她依旧面带微笑。杰里心想,五角大楼若想到文明两字,一定会想到你。在要塞里,战云忽然密布。卡车已消失踪影,扬起浓密的烟尘,闪光与炮声不曾歇止,轻型机关枪的枪火挑衅,以越来越快的动作加以响应。凯勒凹凸不平的脸苍白如纸,出现在沙坑之上。

“红色高棉逮住他们了,”他大喊,“在对岸,在前面,现在从另一侧过来。早知道就走另一条路!”

天啊,杰里心想。由于其余往事陆续回到心上,他也想到,凯勒曾经跟我争一个女孩子。他拼命回想是哪个女孩,最后赢得芳心的是谁。

他们等着,战火终于停息。他们走回停车处,及时来到岔路,碰上撤退中的车队。道路两旁散落着死伤,妇女俯身其间,以椰叶扇着惊慌无助的脸孔。他们再度下车。难民赶着水牛,推着手推车,彼此搀扶,一面吆喝着猪以及儿童。一名老妇对着女孩的相机尖叫,以为长镜头是枪管。有些声响,杰里分辨不出从哪里传来,如脚踏车铃铛与啜泣声,有些他辨别得出方位,如临死的呻吟以及越来越接近的阵阵炮声。凯勒追着卡车旁边奔跑,想找一位会讲英文的军官,杰里拖着高大身材在他身边大声翻译成法文。

“啊,管他的,”凯勒说,突然厌倦了,“我们回家算了。”他以英国小贵族的语气说,“又是人,又是噪音的。”他解释。他们回到奔驰车上。

一时之间,他们困在纵列里,因为军用卡车将他们推挤至路边,而难民客气地敲着车窗,要求搭便车。杰里一度以为看见寻死匈奴坐在某部军用摩托车后座。到了下一个岔路,凯勒命令司机左转。

“比较隐蔽。”他说着将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膝盖上。杰里想到的却是躺在停尸间的弗罗斯特,想到他尖尖的下巴一片惨白。

“我老妈以前老爱告诉我,”凯勒大声以乡下腔调说,拉长尾音,“儿子啊,走丛林回家时,万万不要走同一条路啊。甜心?”

“什么事?”

“甜心,你刚失去了宝贵的第一次呢。容在下恭贺。”他的手再往上稍微移动。

四周传来众多水管爆裂、四散奔流的声音,原来是暴雨凌空而降。他们通过一处屯垦地,到处是奔逃的鸡群。一张理发店的椅子孤立雨中。杰里转向凯勒。

“围城经济这题材,”气氛又活络起来后他问,“市场力量等等的东西。你认为这样的新闻能见报吗?”

“有可能,”凯勒悠悠地说,“上过了几次。不过算是耐炒型。”

“主导的人有哪些?”

凯勒举出几个名字。

“印支包机?”

“印支包机是其中之一。”凯勒说。

杰里冒着姑且一试的心情问:“有个家伙叫做查理·马歇尔,有一半华人血统,也帮他们飞过。有人说他愿意接受采访。碰过他吗?”

“没。”

他认为点到为止即可。“他们都飞什么样的机器?”

“能到手的都行。DC4,随便一架都行。一架不够。至少需要两架,飞一架,另外一架拆开供应零件。地面留一架飞机来拆,比起收买海关放行零件还划算。”

“利润怎么算?”

“不能见报。”

“有很多鸦片吗?”

“在巴沙河,天啊,有他妈的整套提炼设备呢。像是美国禁酒时代的产物。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参观。”

女孩萝莲盯着窗外的雨。

“看不见小孩子了,麦克斯,”她高声宣布,“你不是说要注意找小孩吗?我一直在找,就是不见小孩人影。”司机停下车子。“现在正在下雨,我以前念过,下雨时亚洲小孩喜欢到外面玩。结果呢,小孩哪里去了?”她说。然而杰里并没有将她解读的信息听进去。他低头望向挡风玻璃外的光景,看见司机看见的东西,顿时喉咙干燥。

“你是老大,伙计,”他轻声对凯勒说,“车子是你的,战争是你的,女孩也是你的。”

透过后视镜,杰里很痛苦地看见凯勒浮石般的脸孔,在经验与无能之间游走。

“慢慢朝他们开过去,”杰里说,他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改以法文说,“慢慢开。”

“没错,”凯勒说,“慢慢开。”

距离他们前方五十码,在浓密雨线笼罩之下,有一辆灰色卡车横挡在小径上。后视镜映出另一辆卡车停靠他们车子后方,堵住退路。

“最好跟他们摊牌。”凯勒声音急促而沙哑。他以健全的一手摇下车窗。女孩与杰里也摇下车窗。杰里将挡风玻璃的水汽擦拭干净,双手摆在仪表板上。司机握住方向盘上端。

“别对他们微笑,别跟他们讲话。”杰里命令。

“耶稣基督啊,”凯勒说,“上帝圣明啊。”

杰里心想,一谈起与红色高棉交手的经验,亚洲各地的新闻记者都有一套自己最津津乐道的故事,而多数故事属实。即使是弗罗斯特,此时此地可能要庆幸自己死得相对平静。他认识有些记者随身携带剧毒,甚至偷藏手枪,万一碰上这种情况时可以自救。要是被抓去,过了第一晚,就别想活着逃出去了,他记得。他们会先夺走你的鞋子,你的健康,以及上帝才知道的哪些部位。根据传言,第一晚是惟一的机会。他心想是否应该转述给女孩听,但他不希望伤到凯勒的自尊。他们踽踽前行,引擎呜咽转动。雨水四处飞溅,隆隆打在车顶,啪啪击中引擎盖,射进敞开的窗户。要是我们陷入泥沼,我们就完蛋了,他心想。前方的卡车仍不见移动,距离只剩不到十五码了,在滂沱大雨中像条闪闪发光的怪兽。卡车驾驶座漆黑一片,他们看见几张瘦脸监视着他们。到了最后关头,卡车往后窜入树叶中,仅留下通行的空间。奔驰车倾斜,杰里必须抓住车门梁,以免被摔到司机身上。右侧两个轮胎打滑哀叫,引擎盖摇动,几乎撞上卡车的挡泥板。

“没车牌,”凯勒吸了一口气说,“老天爷啊。”

“别急,”杰里警告司机,“放慢准没错。别开灯。”他紧盯后视镜。

“那些人就是穿黑睡衣的人啊?”女孩兴奋地说,“你连让我拍张照片也不准啊?”

没人搭腔。

“他们想干吗?他们想偷袭什么人?”她追问。

“别人,”杰里说,“不是我们。”

“跟在我们后面的混蛋,”凯勒说,“管他们是谁。”

“难道我们不应该警告后面的人?”

“没有工具。”凯勒说。

他们听见后方传来枪响,却头也不回地前进。

“该死的雨!”凯勒吸了一口气,有点自言自语的意味。“怎么搞的,突然下起雨来?”

雨势已接近尾声。

“可是,天啊,麦克斯,”女孩抗议,“他们刚才已经把我们盯得死死了,干吗不干脆解决掉我们?”

凯勒来得及回答前,司机以法文回答,轻柔而客气,只不过惟有杰里听懂。

“他们想来的时候就会来,”他边说边对着后视镜里的她微笑,“天气不好的时候。趁美国人在大使馆屋顶多加五公尺的水泥时,趁美军还披着斗篷,弯腰躲在树下时,趁记者在喝威士忌时,趁将军在抽烟时,这时候红色高棉走出丛林,割破我们的喉咙。”

“他刚说什么?”凯勒质问,“翻译啊,威斯特贝。”

“是啊,他讲了一堆,什么意思啊?”女孩说,“听起来很不错,好像是在提议什么。”

“听了不太懂,伙计。讲得像机关枪一样快。”

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太大声,连司机也跟着笑。

在此过程中,杰里发现,他其实脑中只有丽姬。并非为了逃避危险——正好相反。如同现在包围他们的耀眼日光,如果他幸存,丽姬就是他的奖品。

来到金边,同样的太阳热情洒落游泳池畔。市区并没有降雨,但女子学校附近飞来一颗飞弹,炸死了八九名学童。南方人助理刚从现场数完尸体后回来。

“老麦在枪林弹雨中的表现怎样?”两人在走廊碰见时他问,“我总觉得他最近情绪有点紧张。”

“少在我眼前奸笑,”杰里忠告他,“否则别怪我真的一拳打烂你的小脸蛋。”南方人走开时持续奸笑。

“我们明天可以聚一聚,”女孩对杰里说,“明天整天没事。”

在她身后,凯勒正缓缓上楼,佝偻身躯穿着单袖衬衫,拉着扶手上楼。

“你要的话,今晚要聚一聚也可以。”萝莲说。

杰里单独坐在房间里一阵子,写明信片给猫咪。然后他前往麦克斯的分社。他有几个关于查理·马歇尔的问题要问。除此之外,他认为老麦希望有人陪伴。尽完职责,他叫辆三轮摩托车,再度前往查理·马歇尔住处,然而尽管他一再捶门叫喊,只能看见同样一对赤裸的棕色腿默默站在楼梯底部,这一次借着烛光。但他从笔记簿撕下的纸条已经不见。他回到市区,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消磨,因此选择路边咖啡座,坐在一百张空椅子之间,慢慢饮用佩诺茴香酒,回想过去市区的姑娘坐着柳条小车,轻轻荡过他身边,低声以念经般的法文说出爱情的陈腔滥调。今晚,伴随暗夜颤抖的不是美景,而是偶尔传来的枪炮闷响,全市屈身静俯,等待致命的一击。

然而,最令人恐惧的不是轰炸,而是寂静。如同丛林一样,敌军逼近时产生的就是这种寂静,而非枪炮声。

外交官想开口时,首先想到的是美食,而在外交圈,碍于宵禁,用餐请早。并不是说外交官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只是全球外交官皆有一种迷人的傲慢气质,喜欢假想自己树立了榜样——对象是谁?什么样的榜样?只有天知道了。参赞宅邸位于低平多树的圈地,隔壁正是龙诺的豪宅官邸。杰里抵达时,车道上停了一辆官方大轿车,乘客正陆续下车,旁边吉普车上民兵绷着脸监看。杰里一面下车一面思考,不是皇室就是宗教老大。然而下车的人不过是美国外交官以及夫人,前来吃顿饭而已。

“啊。你一定是威斯特贝先生了。”女主人说。

她身材高挑,一身哈洛德服饰,一听“新闻工作者”之名喜上眉梢,其实只要不是外交官,不是参赞阶级,都让她喜上眉梢。“约翰啊,一直非常想认识你呢。”她爽朗地宣布,杰里猜她是想让他感觉自在一点。他跟着人潮上楼。男主人站在楼梯尽头,体型精瘦,蓄有小胡子,驼背,略带男孩气息,让杰里不禁联想到神职人员。

“哇,太好了!真棒。你就是那个打板球的。太好了。我们认识同一批朋友,对吧?今晚可惜不能用阳台。”他以调皮的眼神瞟了美国人的角落一眼。“显然好人太稀有了,不得不靠伪装过活。找到你的位置了吗?”他以指挥官的姿态指着以真皮框起的“座位配置”表。“过来跟你介绍一些人,一分钟就好。”他稍微将杰里拉到一旁,动作非常微细。“全都要经过我同意,懂吗?我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别让他们把你逼进角落,懂吗?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不瞒你说。是本地的小事,跟你没关系。”

这位年老的美国人由于肤色黝黑,梳理整洁,第一眼看到觉得他身材矮小,然而当他站起来与杰里握手,他几乎与杰里同高。他穿的是生丝制的苏格兰花格外套,另一只手握着无线电对讲机,以塑料黑套子装着。他的棕眼珠充满智慧却过度令人尊敬,两人握手时,杰里内心响起一声“表亲”。

“幸会幸会,威斯特贝先生。听说你是从香港来的。港府总督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贝齐,这位是威斯特贝先生,是香港总督的朋友,也是主人约翰的好朋友。”

他指着一名体型庞大的妇女,张灯结彩地挂满市集买来的手工银饰,光泽暗淡。鲜艳飘逸的服装状似亚洲组曲。

“噢,威斯特贝先生,”她说,“来自香港。哈啰。”

其余来宾是本地各行各业的贸易商,女眷是亚欧混血儿、法籍以及科西嘉岛人。小男仆敲着银锣。餐厅天花板是光秃秃的水泥,客人鱼贯而入时,杰里看到有几双眼睛向上看,以确定没看走眼。一只银色卡片夹注明他是“威斯特贝阁下”,一只银色菜单夹说明晚餐是英式烤牛肉。银色烛台插有长长的蜡烛,具有宗教意味。几名柬埔寨男孩四处奔走,以鞠躬的姿势端来今早仍有电时煮好的餐点。一位足迹遍及全球的法国美女坐在杰里右边,蕾丝手绢塞进乳沟,另一条手绢握在手上,每次吃喝完毕,必以手绢轻点小嘴。她的名牌注明着希薇雅伯爵夫人。

“我拥有很多很多学位,”她对杰里低声说,一面轻啄牛肉,轻拍嘴唇,“我念过政治学、机械以及电机。一月的时候我心脏不好,现在复原了。”

“啊,轮到我了,我可是什么专长都没有啊。”杰里强调,玩笑发挥得太过头,“样样通,样样松,就是我们这一行的写照。”将这句话翻译成法文说出,花了他不少工夫。正当他仍费力讲法文时,相当靠近此地的某处传来机关枪声,连续发射很久,有害机身。没有传出回应的枪响。对话停滞。

“大概是某个天杀的白痴对着壁虎开枪吧。”参赞说,夫人则在餐桌另一端甜甜地朝他笑着,仿佛战争是他俩为宾客准备的短剧。寂静再度降临,比先前更加深沉,意味更为深长。娇小的伯爵夫人将叉子放在盘子上,发出如夜间电车的铿当响声。

“天啊。”她以法文说。

众人不约而同开始聊天。美国人的妻子问杰里从小生长在哪里,聊过之后,她接着问他现在家住哪里,杰里回答瑟罗广场,是老佩特的住处,因为他不想谈到托斯卡尼。

“我们在佛蒙特州有块地,”她语气坚定,“只是还没盖房子而已。”

两枚火箭炮同时落地。杰里估计大约在东方半英里处。他转头看窗户是否关上,瞥见美国丈夫的棕眼珠带有神秘的迫切感,盯着他看。

“明天有计划吗,威斯特贝先生?”

“重要的倒是没有。”

“如果我们能帮得上忙,请别客气。”

“谢谢。”杰里说,但他觉得对方的问话另有用意。

一名一脸聪颖的瑞士贸易商想到好笑的事,利用杰里在场的机会讲给大家听。

“没多久以前,整个金边枪林弹雨的,闪闪发光,威斯特贝先生,”他说,“我们以为这下死定了。噢,死路一条。今晚非死不可!什么都有,有炸弹,有曳光弹,全都倒进天空中,后来听说弹药就值一百万。连续打了好几个钟头。我有些朋友还到处找朋友握手。”一队蚂蚁雄兵从桌面下出现,开始以单一纵列行军横越清洗得一尘不染的花缎桌布,小心绕过银烛台与插满芙蓉的花盆。“美国人到处用无线电联络,跳上跳下的,我们全都用心考虑自己在撤退名单上的排名,不过好笑的是,你知道吗,电话线没断,我们甚至还有电可用。结果攻击目标竟然是什么?”——大家已笑得歇斯底里——“青蛙!一堆非常贪吃的青蛙!”

“蟾蜍。”有人纠正他,却止不住笑声。

美国外交官为做出彬彬有礼而能自我批判的典范,说出以下的话作为结尾,令人莞尔。

“柬埔寨人有一种古老的迷信,威斯特贝先生。月食发生的时候,必须制造大量噪音,必须放烟火,必须敲易拉罐,最好是发射价值一百万的炮弹。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青蛙啊,会吞掉月亮。我们早该知道这一点,可惜却不知道,结果害自己老脸挂不住。”他语带骄傲。

“是啊,你是料错了,老兄。”参赞满意地说。

尽管美国外交官的微笑保持坦然开放,双眼却继续流露出更加迫切的内涵,有如两位专业人士之间的沟通讯号。

有人聊到仆人,谈到他们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时响起单一爆炸声,既响亮又似乎相当接近,因此结束了这段表演。伯爵夫人希薇雅伸出手去握杰里的手时,女主人以质询的神态朝餐桌另一边的伯爵微笑。

“约翰,亲爱的,”她以极为好客的语调说,“是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他大笑一声,“噢,越来越远,绝对是。不信问问大记者。他历经过不少战争,对不对啊,威斯特贝?”

此话一出,寂静的气氛如禁忌话题般笼罩全场。美国太太紧抱佛蒙特州那块地不放。也许啊,再怎么说,应该在上面盖点东西才对。也许啊,再怎么说,时候到了。

“也许我们应该写信给那个建筑师。”她说。

“也许我们的确应该写信。”她丈夫同意。这时全场陷入激战。从非常近处,机关枪爆裂声拖得很长,照亮了院子里晾的衣物,多达二十支机关枪持续没命集中发射。借着闪光,他们见到仆人匆忙走进屋内,在枪声下隐约听见下令、应答的声音,互相扯开喉咙大喊,以及铜锣乱敲的声响。在餐厅内,除了美国外交官,大家保持静止状态。美国外交官拿起对讲机凑在嘴边,拉出天线,喃喃讲了一句话,然后凑在耳边。杰里向下瞥见伯爵夫人一手安心地钉牢他的手。她的脸颊轻擦杰里肩头。火力转弱。他听见附近有小枚炸弹爆炸。没有震动,不过烛火应声倾斜,壁炉架上两张厚重的邀请卡啪的一声落下,静静躺着,是惟一可确认的伤亡人口。最后是独立的声响,是渐行渐远的单引擎飞机的呜咽声,如同儿童在远处闹别扭。参赞的轻松笑声盖过飞机,对着夫人说:

“啊,这一次恐怕不是月食喽,是不是啊,西尔斯?跟龙诺毗邻而居的好处就在这里。一定是他某个飞行员,因为薪水时有时无终于受不了,开走一架飞机对着皇宫扫射。亲爱的,你不是准备带女士们去补妆,做你们女人做的事吗?”杰里再度瞥见美国外交官的眼神,这次判定,他的眼神代表愤怒。他就像是立志济贫,却逼不得已与富人瞎耗时间。

下楼后,杰里、参赞与美国外交官静静站在一楼书房。参赞显出如狼见人般的羞怯。

“好吧,”他说,“总算把你们两人凑在一块儿了,那我就告退了。威士忌装在带盖酒瓶,对吧,威斯特贝?”

“对,约翰。”美国人说,但参赞似乎没听见。

“要记住一点,威斯特贝,命令是下给我们的,对吧?由我们来负责。对吧?”接着以你知我知的手势摇摇手指然后离去。

书房点了蜡烛,是个具有男人味的小房间,没有镜子,没有图画,只有肋骨状的柚木天花板,以及一张金属书桌,漆黑的屋外再度一片死寂,只不过壁虎与牛蛙的叫声喧天,恐怕连最精密的窃听器都可能录不着东西。

“嘿,让我来拿。”美国人挡住杰里前往餐具橱的脚步,表演出为他调一杯正合他意的好酒。“水还是苏打,别让我倒太多了。”

“大老远把两个朋友凑在一起,好像太扯了点。”美国人说,他的音调紧张而啰唆,在餐具橱边一面倒酒一面说。

“的确。”

“约翰做人是不错,不过他有点拘泥规矩。你们的人现在在这里没有资源,不过他们拥有某些权利,所以约翰希望确定球不要从自己球场漏掉,永远追不回来。我能了解他的观点。只不过,有时候得花上一些时间。”

他从花格外套里取出一个长长的棕色信封,递给杰里,然后再以与先前同样意义深远的热度看着杰里拆信。信纸上的字似乎一抹即去,如光面相纸。

某处传来儿童啼哭声,随即止住。他心想,在车库,仆人收留大群难民,参赞则被蒙在鼓里。

缉毒署西贡报告查理·马歇尔。报告:马歇尔预计明晚七时三十分经拜林佛蒙特州抵达马德望……改装DC4卡菲尔飞机,有印支包机标志,“各样货物”……预计下一站金边。

杰里接着看了电报传送日期与时间,不禁勃然大怒。他记得昨天在曼谷奔波走访,今天则与凯勒以及那女孩心情浮躁地搭出租车,因此一声“去你的”,将电报用力摔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这东西你收到多久了?不是明天,是今晚哪!”

“很不幸的,我们的主人无法提早举行婚礼。他的社交时间表排得很满。祝你好运。”

他悄悄收回电报,态度与杰里同样气愤,收进外套口袋里,转身上楼去找妻子。他妻子正忙着欣赏女主人因缺乏鉴赏力而收集到的赃物佛像。

他独自站着。一枚火箭炮落下,这一次相当靠近。蜡烛熄灭,夜空在这场若真似假、荒谬诙谐的战争中,似乎终于抵不住压力而裂开。机关枪也没头没脑地一起吵闹起来。空荡荡的小书房铺了地砖,嘎嘎动摇,如点播机般歌唱起来。

转眼之间,声响停止,整个市区寂静一片。

“什么事不对劲,老弟?”参赞从门口真心询问,“美国佬惹你不高兴了吗?最近他们好像总想单手统治全世界。”

“我需要六个小时的选择。”杰里说。参赞不太懂。杰里解释了行动程序后,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有交通工具吗,老弟?那就对,不然他们会开枪射你。小心慢走啊。”

他跨步疾行,驱动力是一肚子火与厌恶感。宵禁早已开始。没有街灯,没有星光。月亮不见了,皱橡胶的鞋底吱吱作响,如影随形,宛若不请自来的隐形同伴。马路对面的皇宫周围发出惟一的光线,却没有一丝照到杰里这边的街道。高墙挡住内部建筑物,高高的铁丝网冠在墙头,在黑夜与无声的天空衬托下,轻型地对空炮管闪现青铜色。年轻士兵聚在一起,打着盹,杰里走过他们身边时,又响起一阵锣声,是哨兵长想吵醒哨兵。路上没有车辆,但在哨兵站之间有难民沿着人行道建立起长形夜间村落。有些以长条褐色油布遮盖,有些睡在厚木板双层床上,有些则以微小的火焰煮食。他们找到的食物是什么,只有天知道了。有些紧紧围成一圈,向内面朝彼此。一辆牛车上,有个女孩与男孩躺着,年龄与他最后一次当面见到猫咪时相仿。难民达数百人,却连丝毫声响也没发出,因此杰里走了一段距离后竟然回头确定难民是否存在。如果难民确实存在,夜色与寂静也将他们隐藏起来了。他回想晚宴。晚宴是在另一国度举行,完全属于另一个宇宙。在此地,他毫无关联,却不知不觉间接促成这场灾难。

要记住,命令是下给我们的,对吧?由我们来负责。对吧?

汗水开始流下,出于什么原因他不清楚,而夜间空气了无冷却效果。黑夜与白天同样燠热。在他前方的市区,一枚流弹毫不留心地落地,随后又来了两枚。他心想,他们一定是潜进稻田里,将距离拉近至火箭炮攻击范围之内,静静埋伏,搂着小段小段的排水管以及小炸弹,然后发射,没命狂奔进丛林。皇宫在他身后。连续炮声响起,几秒间,他能借闪光看清前方路线。马路宽敞,是一条大道,他尽可能保持在马路中间。偶尔他能分辨出横向街道,间隔规律。如果他弯腰,甚至能看见树梢撤退至颜色较淡的夜空。有辆三轮摩托车噗噗经过,转弯时神态紧张,撞上人行道,然后停下。他本想叫车,却认为继续步行比较妥当。黑暗中,有男性嗓音以怀疑的语气向他招呼,是低语,内容却不是秘密。

“晚安,先生?晚安?”

每隔一百公尺,有哨兵一至两名,双手握着卡宾枪。他们的喃喃话语传到杰里耳朵里,听似邀请,但杰里保持戒慎恐惧,双手摊开,远离口袋,让士兵看个清楚。有些哨兵看见来人是汗流浃背的欧洲巨无霸,大笑着对他挥手,要他通过。也有哨兵持手枪对着他脑袋,命令他止步,抬头借着脚踏车灯专心打量他,一面问他问题,以练习法文。有些人向他讨香烟,他免费奉送。他解开风衣,将衬衫敞开至腰际,空气却仍无法冷却他,他不禁纳闷自己是否发烧,是否如昨晚在曼谷,会不会在床上醒来,俯卧黑暗中拿着台灯,准备击破某人的脑袋。

月亮露脸了,由似泡沫的雨云半遮掩。在月光下,他的旅社犹如上锁的城堡。他走到庭园围墙边,顺着墙壁向左走进树林,直到墙壁转弯为止。他将风衣丢上墙,吃力爬过。他走过草坪来到门阶,推开进入大厅的门,向后退了一步,发出惊呼声。大厅漆黑一团,只有一柱月光,如聚光灯般照在发光的大茧上,茧则包着棕色的蛹,是具裸身的人体。

“有何贵干,先生?”对方以法文轻声问。

原来是守夜人睡在吊床上,挂着蚊帐。

守夜的男孩递给他一把钥匙与一张纸条,静静收下小费。杰里借打火机的光阅读字条。“亲爱的,我在二十八号房间,好寂寞。过来陪我。L。”

搞什么鬼?他心想。也许能因此再拼凑出线索来。他登上二楼,忘记了她可憎的陈腐平淡,只想着她的长腿,想着她在河岸小心踩着轮痕时扭臀的模样,想着她如矢车菊般紫蓝色的眼珠,想着她卧在沙坑时那份寻常的纯种美国人重力,只想着自己对人性温情的渴望。凯勒管他去死,他心想。拥抱某个人才算是活着。或许她也很害怕。他敲门,等待,然后推一下。

“萝莲?是我。威斯特贝。”

仍无动静。他走向床边,注意到遍闻不着女性气味,甚至连粉扑或体香剂的气味也没有。走向床铺时,他借月光看见熟悉得令人惧怕的景象,蓝色牛仔裤,厚重的两色靴,以及一台奥里维提手提式打字机,与他自己的不无相似之处。

“再靠近一步就告你强奸少女。”陆克边说边扭开床边桌上酒瓶的软木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