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卡度大笑,大方展示出白牙,衬托了刚修剪过的胡子,也微微展现腹肌,双眼则直瞪杰里脸孔,一面啜饮着酒杯里的威士忌。杰里心想,他跟我一样,接获过通报。
要是他出现,你听他把话讲完,刁无疑如此告诉过他。瑞卡度听他把话讲完,之后呢?
“你发生过意外,我绝对谅解,伏尔泰。”瑞卡度伤感地说,摇摇头,仿佛抱怨着他获得的信息质量低下,“要喝一杯吗?”
“我自己倒。”杰里说。杯子放在橱柜里,有各式各样颜色与大小。杰里从容走到橱柜边,自己拿来一个细长的粉红色玻璃杯,外面画了穿上衣服的女孩,里面则是裸女。他倒了几厘米高的苏格兰威士忌,加一点水,隔着桌子坐在瑞卡度对面,瑞卡度则一面兴味盎然地研究他。
“你运动吗?举重之类的?”他以诉说心事的语气询问。
“只是偶尔喝一杯而已。”杰里说。
瑞卡度毫无节制地大笑,仍以闪烁不定、眼皮下垂的双眼紧紧观察他。
“你对小查理做的那种事很可恶,你知道吗?半夜押走我的朋友,坐在他头上,逼他戒毒,我很不喜欢。查理要很久才能复原。伏尔泰,想跟查理的朋友交朋友,那样可不是办法。他们说,你甚至对柯很失礼。还带我的小丽姬去吃晚餐。是真的吗?”
“我是请她吃过晚饭。”
“搞过她吗?”
杰里没有回答。瑞卡度再度爆笑。笑得突然,停得也突然。他长长喝了一口威士忌,叹息说:“我倒希望她心怀感激,就这么简单。”他立刻又成了备受误解的人。“我原谅她,行了吧?你再见到丽姬时跟她说,瑞卡度原谅了她。我训练她。我培养她走对路。我告诉她很多东西,艺术、文化、政治、商业、宗教,还教她怎么做爱,派她出去见见世面。没有我的人脉,她会沦落到哪里?哪里?跟瑞卡度像猴子一样住在丛林里。她欠我一切。《窈窕淑女》。看过那部电影吗?我是她的教授。我跟她讲过一些东西,知道我的意思吗?我跟她讲过的一些东西,是除了瑞卡度之外没人能教她的东西。在越南七年。在老挝两年。CIA一个月给四千块,我是天主教徒。你认为我没办法教她一些东西吗?出身卑微的英国浪女。她有个小孩,你知道吗?小男孩,在伦敦。她丢下儿子离家出走,想像一下。这种母亲?比妓女还烂。”
杰里找不到可以应答的话。他看着瑞卡度沉重的右手中指与无名指各有一只大戒指,凭记忆来比对丽姬下巴那两道疤痕。他认定是朝下挥出的一拳,是趁她在低处时挥出的右钩拳。没有打烂她的下巴,还真奇怪。也许被他打烂了,她只是有幸修补起来而已。
“你聋了是吗,伏尔泰?我说,你要谈的生意说来听听。没有偏见,懂吗?只不过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杰里自己又斟了一点威士忌。“我是在想,要是你能告诉我,那次德雷克·柯要你帮他飞的东西是什么,要是丽姬能让我接近柯,我们三人都不搞小动作的话,很有机会大大敲诈他一顿。”
终于说出口了,听起来比他演练时更加蹩脚,但他不太在意。
“你疯了,伏尔泰。疯了。你是对着空气画饼。”
“要是柯找你帮他飞中国大陆,我就不算发疯了。就我所知,柯有财力买下整个香港。不过如果总督听见你跑的那一小趟,我保证他和柯会在一夕之间闹翻。这还只是开场。好戏在后头。”
“你在讲什么东西啊,伏尔泰?中国?胡说八道个什么劲?中国大陆?”他耸耸亮闪闪的肩膀,拿起酒杯喝酒,对着酒杯窃笑,“我搞不懂你,伏尔泰。你根本是在放屁。你凭什么认为我帮柯飞中国?荒唐。可笑。”
杰里发现,以说谎技巧而言,瑞卡度的层次比丽姬还要低三级,遥不可及。
“凭我的编辑,好友。我的编辑头脑精得很。认识不少很有影响力的朋友,见多识广的朋友。他们会跟他通风报信。举例来说,我的编辑有个很厉害的直觉,认为你不幸坠机惨死后没多久,卖了很大一批鸦片原料给友好的美国人,而这个美国买家的工作是遏阻危险药物的传播。他的另一个直觉是,那批鸦片的主人是柯,卖家根本不是你,对象是中国大陆。只不过你决定冒充一下。”瑞卡度的眼睛从威士忌酒杯上方望着他,他紧接着说:“果真如此,假设柯真正的野心是让大陆人再染上鸦片毒瘾,慢慢来,逐渐开创出新市场,懂了吗?这样的话,我保证他会使出全力预防这消息登上全球报纸的头版。还不只这样。另外还大有千秋,甚至更有赚头的事业。”
“那又是什么,伏尔泰?”瑞卡度问,继续紧盯他,仿佛以步枪准星锁定了他,“你所谓的事业是什么?愿闻其详。”
“这个嘛,我希望暂时保留,”杰里坦然微笑,“我希望你先讲一些东西来交流交流。”
一名女孩悄悄上了楼梯,端来几碗米饭与柠檬香茅鸡。她身材苗条,全身上下无不动人。房子下传来人声,包括米奇的声音在内,也有婴儿咯咯笑的声响。
“楼下是谁,伏尔泰?”瑞卡度含糊地问,仍未完全回过神来,“你是带了该死的保镖还是什么来?”
“只是司机而已。”
“带枪吗?”
杰里没有作答,瑞卡度摇摇头,露出不解之情。“你这家伙疯了,”他边说边挥手要女孩退下,“你这家伙真的发疯了。”他递给杰里碗筷。“圣母玛丽亚。那个姓刁的,他是个很难缠的人。我自己也很难缠。不过那些华人啊,发起狠来也能六亲不认,伏尔泰。惹到像刁那种人,你的麻烦可大了。”
“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杰里说,“我们会找英国律师。我们把罪状堆得老高,任他们派出一整个棋盘的主教也打不倒。我们可以开始找证人。你,查理·马歇尔,知道内情的人全找出来作证。说出他讲话的内容,做了什么,讲出日期和时间。接着寄一份给他看,剩下的东西,我们也会相信,然后跟他订个契约。签名、封缄、寄出。全照法律规矩。他喜欢照规矩来。柯是个凡事讲求法律的人。我查过他的商业活动。我也看过他的银行存提款明细,他的资产。光有这些东西,已经很够看了。如果再加上我刚讲的那些事业,我保证五百万已经算他便宜了。你两百万,我两百万,丽姬一百万。”
“一毛也别给她。”
瑞卡度弯腰打开档案柜的一个抽屉,开始一份份寻找,研究着手册与信件。
“去过巴厘岛吗,伏尔泰?”
瑞卡度脸色凝重地戴上老花眼镜,坐在桌前,开始研究档案。“几年前我在巴厘岛买了一些土地。是我谈成的一桩生意。我谈成的生意可多着呢。走路,开车,买了一辆本田,一九七五年,一个女孩。在老挝,我们见人就杀,在越南我们烧掉整个他妈的乡下。我在巴厘岛买了这块地,一小块总算没被我们烧杀过的土地,买了这个没被我们杀掉的女孩,知道我的意思吗?五十英亩的矮丛地。这里,你过来。”
杰里从他肩膀后望去,看到建筑师的油印图解,画的是一处地峡,分割成建筑用地,加以编号,左下角写着:“瑞卡度与伍辛顿股份有限公司,荷属安第列斯群岛。”
“你来跟我合伙做生意好了,伏尔泰。我们一起开发这块地好了。盖五十栋房子,一人一栋,找几个好人,让查理·马歇尔当管理人,找几个女孩,弄成小小区,聚集艺术工作者,有时候办个演奏会。你喜欢音乐吧,伏尔泰?”
“我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杰里语气坚定不移,“日期、时间、地点、证人的说法。你一告诉我,我就跟你交换。刚才提过的事业,我会解释给你听,赚大钱的事业。我会解释整件生意。”
“当然,”瑞卡度心有旁骛地说,仍研究着地图,“我们来整整他,由我们来整。”
这就是他们同居的情形,杰里心想,他们一脚踏在幻想世界,另一脚踩在监狱里,互相强化彼此的美梦,是只有三名演员的乞丐歌剧。
有半晌的时间,瑞卡度沉浸于自己的罪恶,杰里则束手无策,无法制止他。在瑞卡度的简单世界里,多谈谈自己的事,可以借此多了解他人。因此他谈及自己偌大的气魄,吹嘘自己的性能力,担心盛年能持续多久,但他谈最多的莫过于战争的恐惧,在这一方面他自认无所不知,高人一等。“伏尔泰,我在越南时,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瑞卡度,坠入爱河了。这种情况很少见,对我具有神圣的意义。黑头发,腰杆直,脸蛋像圣母,奶子小。每天早上她上学路上,我停下吉普车,每天早上她都说:‘不要。’我告诉她:‘听着,瑞卡度不是美国人。他是墨西哥人。’她连墨西哥都没听过。我抓狂了,伏尔泰。我,瑞卡度,过了好几个礼拜的和尚生活。其他女孩子,我连碰都不碰了。每天早上。后来有一天,我已经换成一挡了,她举起手来——停车!她上了车,坐在我旁边。她不上学了,跟我跑到一个小村子同居,村名我以后再告诉你。B52轰炸机飞来了,炸平了整个村子。某个大英雄地图看不太懂。小村子,一个个都像海滩上的石头,每个都一样。我开的直升机就在后面。没有人阻止得了我。查理·马歇尔在我旁边,对着我大骂说我疯了。我才不管。我降落,找到了她。整个村子都死光光。我找到她了。她也死了,不过还是给我找到了。我回到基地,宪兵把我毒打一顿,关禁闭七个礼拜,丢了军阶跟资历。我。瑞卡度。”
“好可怜。”杰里说。这些游戏,他以前也玩过,无论相信或不相信,都痛恨这种游戏。
“你说的没错,”瑞卡度说,一鞠躬接受了杰里的致意,“‘可怜’这词用得好。他们拿我们当农夫。我和查理,我们什么都飞。从来没拿过像样的薪饷。伤员、死者、尸块、毒品。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天啊,那场战争打得真惨。我飞进云南两次。我不怕。什么都不怕。连我俊美的外表都没办法让我为自己担心。”
“连德雷克·柯的那一趟都算进去,”杰里提醒他,“总共飞了三趟,对不对?”
“我帮柬埔寨空军训练飞行员。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柬埔寨空军啊,伏尔泰!十八个将军,五十四架飞机,加上瑞卡度。条件是服役完毕能拿到寿险。十万美金。只给本人。瑞卡度一死,最近血亲什么都领不到,合约是这样写的。瑞卡度成功,什么都拿得到。我有一次跟法国外籍兵团的几个朋友谈过,他们知道这种骗人的把戏,警告我:‘小心一点啊,瑞卡度,没过多久他们会派你到没办法脱身的危险地带,那样的话,他们就不用付你钱了。’柬埔寨人只让我加半满的油料,给我辅助油箱和废物。也有一次,他们在我的液压机上动了手脚。修飞机,我自己来。那样他们就害不了我。告诉你,我一弹手指,丽姬就乖乖回到我身边,懂吗?”
午餐结束。
“照你这么说,刁和德雷克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杰里说。沙拉特的人说,想取得告白,只需给点颜色。
杰里首度体会到,瑞卡度以一种野蛮愚昧的眼神全心盯着他看。
“我被你搞糊涂了,伏尔泰。要是跟你讲太多了,我不枪毙你不行。我是个非常多嘴的人,懂了吗?我一人住在这里很寂寞,我的个性一向喜欢寂寞。我一欣赏某个人,就会跟他聊天,然后会后悔。我记得生意上的承诺,懂了吗?”
顿时杰里内心泛起一阵宁静,如同沙拉特人变成沙拉特天使,除了接收并记忆之外无计可施。他知道,就情报行动而言,他已走到旅程的尽头:即使在最佳状况下,回程无法想像亦然。就情报行动而言,以他了解的先例,无声的凯旋钟早应在他耳边响起,令他感动万分。然而钟声并未响起。钟声未响,对他而言是一项早期警讯,即使在当时,这项警告意味着他追求的目标就各方面而言,再也不符合沙拉特老大的目标。
起初在允许瑞卡度自吹自擂的情况下,叙事内容与查理·马歇尔所言出入不多。老刁来到万象,衣着如苦力,全身散发猫臊味,到处打听当地最棒的飞行员,自然而然有人介绍瑞卡度给他,而瑞卡度也正值两趟行程之间的空当,有时间进行航空领域的某项获利颇丰的专业任务。
与查理·马歇尔不同的是,瑞卡度叙述时专心、直接,仿佛听众的智慧不如自己。老刁自我介绍时自称在航空界人脉很广,提及与印支包机之间不明的关联,然后叙述他已与查理·马歇尔谈过的部分。最后他说到了该项任务,若以沙拉特优美的说法是他替瑞卡度想好的掩饰之词。他说,与老刁有来往的某大曼谷贸易公司正和友好邻邦部分官员接洽,希望凑合一项极为合法的交易。
“伏尔泰,我非常严肃地问他:‘刁先生,难不成你刚登陆月球了吗?我从没听过哪个亚洲国家有什么友好邻邦。’老刁被我逗笑了。显然他觉得我讲得很机智俏皮。”瑞卡度说得非常严肃,再度用上间歇性出现而不搭调的商学院英语。
然而,在这项高获利而且合法的交易成交之前,根据瑞卡度的说法,老刁说明,他的同事面临的问题是必须先买通友好邻邦的某些官员与其他人士,以清除烦人的官僚障碍。
“那算什么问题?”瑞卡度当时问,问得不能说不自然。
老刁说,假设该国是缅甸。只是假设。在现代的缅甸,政府官员不得营私,转账进银行也不容易,因此必须另寻付款之道。
瑞卡度的建议是黄金。瑞卡度说,老刁反悔了:他心目中的这个国家连黄金都很难转让兑现,因此他说交易货币必须选用鸦片,总共四百公斤重。距离并不遥远,瑞卡度一天之内可以来回,费用是五千元,其余细节在起程前向他担保,以免导致瑞卡度所言的“不必要的记忆侵蚀”。瑞卡度这种怪异的用语,必然对他一手栽培的丽姬具有重大影响。老刁向瑞卡度保证,这一趟航程毫不痛苦,别具启发性,一返回原地,立刻以便利的货币种类送上五千美元的酬劳。但瑞卡度当然必须先出示委托物抵达目的地的证明,例如收据。
瑞卡度描述着个人历程,如今显露出与老刁交手时那种未经雕琢的狡猾。他告诉老刁,他会考虑他提出的条件。他提到其他迫待进行的任务,也提及开办自己航空公司的心愿。接着他着手调查老刁是何许人等。两人见面后,他立刻发现老刁并未返回曼谷,而是直飞香港。他叫丽姬向印支包机的潮州佬套套风声,其中一人口无遮拦,说出老刁是中国海空的老大,因为他在曼谷时投宿四面佛大酒店的中国海空套房。在老刁重返万象听取瑞卡度的回答前,瑞卡度已对他有更进一步的了解,甚至知道老刁是德雷克·柯的左右手,只是不愿大肆声张而已。
两人二度见面时,他告诉老刁,一天来回,五千美元不算太少也不算太多。如果这趟任务如老刁强调的那么轻松,五千元就算太多了。如果正如瑞卡度怀疑的毫无章法,五千元就算太少了。瑞卡度建议改变交易条件,“商业上的妥协”他说。他解释自己“暂时因流动性问题而周转不灵。”无疑的,他常用这种说法。换言之(依杰里的诠释),他与往常一样一贫如洗,而债权人频频上门讨债。他立刻提出要求,希望能有份定期收入,最好是由老刁安排他进入印支包机担任飞行员顾问,为期一年,双方同意月薪两万五千美元。
据瑞卡度说,老刁对他提出的条件似乎不感震惊。在高脚屋的楼上,室内变得寂静无比。
其次,与其完成交递后领收五千美元,瑞卡度希望先领两万美元以推却现有的任务。一旦送完鸦片,立刻可再领一万,剩下一万可由“源头”扣除。以瑞卡度的专门用语而言,表示可从他在印支包机剩下几个月的薪水扣除。如果老刁与同事无法答应,瑞卡度解释,很不幸的,他在运送鸦片前必须出差一趟。
隔日,老刁更动了部分条件,答应了瑞卡度的要求。老刁与同事不愿预支瑞卡度两万美元,提议直接向瑞卡度的债权人偿还债务。他解释,这样他们会感觉比较自在一点。同一天,双方订下一纸慎重的“圣盟”——瑞卡度坚贞的宗教信念随处可见,以英文立约,由双方签名。瑞卡度就此出卖了灵魂,杰里暗自记下。
“对这个交易,丽姬作何感想?”杰里问。
他耸耸油亮的肩膀。“女人嘛。”瑞卡度说。
“是啊。”杰里边说边以会心微笑响应。
瑞卡度的前途就此定案后,恢复了他所谓的“适合专业身份的生活方式”。他看上了一项创业机会,希望成立足球签赌事业,只针对亚洲人。同样获得他青睐的是曼谷一位名叫萝西的十四岁少女。凭他在印支包机工作的财力,能定期前往探望,为她的人生大舞台作好准备。他偶尔会替印支包机跑几趟,次数并不频繁,行程也不辛苦。
“清迈两三趟。西贡。去掸族山区两三次,看看查理·马歇尔的老头,也许拿一点鸦片,帮他带一些军火、白米、黄金。也跑跑马德望。”
“丽姬那时候人在哪里?”杰里问,语调如前,轻松自在,是男人聊天的口气。
又是轻蔑的耸肩。“坐在万象。钩钩毛线,到群星钓钓凯子。她已经是老女人一个了,伏尔泰。我要的是青春、乐观、有活力又尊敬我的人。我本性乐善好施。对一个老女人,我能给什么?”
“到什么时候?”杰里问。
“呃?”
“友好的态度,什么时候结束的?”
瑞卡度误解了这个问句,突然目露凶光,嗓音压低,具警告意味。“这话什么意思?”
杰里以最友善的微笑来缓和局面。
“多久领一次钱?老刁多久依合约叫你出发一次?”
瑞卡度说,六个星期。他恢复了镇定。有时候八星期。有两次出发后又取消。有一次,他接获命令到清迈,游手好闲了两三天,直到老刁最后打电话说那边的人还没准备好。瑞卡度说,他逐渐领会到自己被卷进深不可测的局面,不过他暗示,历史之神总分配给他人生中重大的角色,何况债权人也不再上门了。
瑞卡度歇口,再度仔细端详杰里,搔着胡子沉思。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为两人各斟一杯威士忌,将酒杯推向桌子另一边。在他们下方,完美的一天正缓缓日薄西山,绿色大树转为沉重。女孩锅子下的柴烟带有潮湿的味道。
“你接着要上哪里,伏尔泰?”
“回家。”杰里说。
瑞卡度突然笑起来。
“你今晚在这里过夜,我派一个女孩给你。”
“其实我想走自己会走,伙计。”杰里说。两人如对打中的动物,观察着对方,一时之间战斗的火花确实一触即发。
“你真是头脑有问题,伏尔泰。”瑞卡度喃喃地说。
然而沙拉特人胜出。“后来有一天你飞成了,对不对?”杰里说,“没人取消行程。然后呢?快讲啊,伙计,说来听听。”
“当然,”瑞卡度说,“那当然,伏尔泰,”再喝一口,仍观察着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听好,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伏尔泰。”
说完后枪毙你,他的双眼说。
瑞卡度人在曼谷。萝西吵着要他来。老刁坚持要瑞卡度一直待在能够联络的范围之内。后来有天一大早,大概五点钟,有个传信人来到两人的爱巢,通知他即刻前往四面佛酒店。瑞卡度对那间套房赞不绝口。要是自己能有那样一间该有多好。
“看过凡尔赛宫吗,伏尔泰?办公桌跟B52一样大。这个老刁,跟当初来万象那个浑身猫臊的苦力可是天南地北,懂吗?他可是个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瑞卡度,’他告诉我,‘这一次确定了。这一次我们要送货了。’”
他的命令很简单。几个小时后,有班民航将飞抵清迈。瑞卡度应该搭那班飞机。琳康旅馆的房间已经帮他订好。他应该在旅馆过夜。一个人。不准碰酒色,不准交际。
“‘最好多带一点书去看,瑞卡度先生。’他告诉我。‘刁先生,’我告诉他,‘要飞哪里,由你吩咐,不过要在哪里看书,你可管不着,懂吗?’这家伙一坐大办公桌就牛得不得了,了解吗,伏尔泰?我不得不教他一点待人之道。”
隔天上午,有个自称钱宁先生的朋友的人会在六点到旅馆叫他。瑞卡度应该跟他走。
过程依计划顺利进行。瑞卡度飞至清迈,在琳康度过无酒无色的一晚,清晨六点两名华人,而非一名,过来找他,开车送他往北,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一个客家庄。三人下车后,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一处空旷的原野,一端有间小屋。小屋里面放了一架“可人的小毕奇”,全新。老刁坐在驾驶座旁边,膝盖上摆了许多地图与文件。后座已拆除,腾出空间来装黄麻布袋。两名华人保镖站立一旁监视,瑞卡度暗示,现场气氛并不尽然讨他欢心。
“一开始是要我掏出口袋里所有东西。口袋对我来说是很私人的东西,伏尔泰,就像女士的手提包一样。纪念品。信件。相片。我的圣母像。他们扣押了所有东西。我的护照,我的飞行执照,我的钱……连我的手链都扣。”他说着举起棕色的手臂,让金链条铃铃作响。
他皱眉表示不愿苟同,接着说,之后还有更多文件等他签。例如代理人,把瑞卡度签下印支包机合约后仅存的人权全签让出去。例如坦承“之前严格说来违法的行为”共有数桩——瑞卡度说来愤慨——是为印支包机执行的任务。他后来赫然发现,其中一名华人保镖竟是律师。瑞卡度认为这样做特别有违道德原则。
签完文件后,老刁才打开地图,指出路径,瑞卡度此时回想起来,话中带有个人风格与老刁的风格:“你往北走,瑞卡度,一直向北走。就算你削掉老挝的一角,就算你待在掸族山区,我也不管你。开飞机是你的事,我管不着。进入中国边境五十英里后,你沿着湄公河上空飞,一直往北,飞到一个叫做天保的小镇,就在知名的湄公河支流上。往正东方飞二十英里,你会发现一条起降跑道,一个白色照明弹,一个绿色,然后请帮我一个忙。你在那里降落。有个人会在那里等你。他的英文讲得很破,不过还是说得通。这里有半张一元钞票。另一半在那人手里。卸下鸦片。那人会给你一个包裹,会给你一些特别指示。这个包裹就是你的收据,瑞卡度先生。回来时包裹要带在身上,绝对遵守每项指示,特别要注意降落地点。我讲的话,你是不是全听进去了,瑞卡度先生?”
“什么样的包裹?”杰里问。
“他没说,我也不想问。‘照我的话去做,’他告诉我,‘闭上你那张大嘴巴,瑞卡度先生,我的同事会把你当儿子,一辈子好好照顾你。你的小孩,他们也会照顾,你的小姐也一样。你在巴厘岛的小姐。他们一辈子会对你感激不尽。不过要是你扯他们后腿,或是到处乱讲话,他们肯定会干掉你,瑞卡度先生,相信我。也许不是明天,也许不是后天,不过肯定会干掉你。我们订了合约,瑞卡度先生。我的同事订下合约后绝不反悔。他们是非常讲法律的人。’我吓出一身汗哪,伏尔泰。我身体状况优良,经常运动,却吓出一身汗。‘你别担心了,刁先生。’我告诉他,‘刁先生,您想载鸦片进红色中国时,找瑞卡度准没错。’伏尔泰,相信我,我当时担心得很。”
瑞卡度捏捏鼻子,仿佛被海水刺痛般。
“这个你听好,伏尔泰。仔仔细细听着。我年轻莽撞的时候,曾经帮美国人飞进云南两次。想当英雄,不得不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如果坠机了,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救你出来。不过每次我开飞机进中国,我往下看着苍黄的泥土,看见瑞卡度被关在木笼子里。没有女人,吃的东西难以下咽,没地方可坐下,没地方可站可睡,两手被链条绑住,没有身份地位。‘看看那个帝国主义间谍、走狗。’伏尔泰,这种景象我可不喜欢啊。因为走私鸦片,一辈子被关在中国?我不太热衷。‘没问题,刁先生!拜拜!下午见!’不认真考虑不行。”
逐渐下沉的太阳引来棕色的暮气,突然灌满了整个房间。在瑞卡度胸膛上,尽管状况无懈可击,同样的汗珠越聚越大,遍布茂密的黑色胸毛之上以及油光闪亮的肩膀。
“这些任务里,丽姬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杰里再问。
瑞卡度回答起来紧张,已带怒气。
“在万象!在月球上!在查理的床上!我管那么多干吗!”
“跟老刁打交道的事,她知不知情?”
瑞卡度只是发出轻蔑的嚎叫声。
该走人了,杰里心想。点燃最后一根引信然后逃命。屋子下方的米奇正与瑞卡度的女人打情骂俏。杰里听得见他吟唱似的聊天声,穿插着两女孩高频率的笑声,宛如女校一整班学生齐声欢笑。
“所以说,你开了飞机上路。”他说。他静候着,然而瑞卡度仍迷失在思绪中。
“你起飞后往北走。”杰里说。
瑞卡度稍稍扬眉,以盛怒的眼神紧盯杰里,最后描述个人英勇事迹的邀约总算征服了他。
“我一辈子从来没飞得那么棒。从来没有。我飞得可圈可点。那架黑色的小毕奇。在北边一百英里,因为我谁也信不过。说不定那些混账在什么地方用雷达锁定我了吧?我不敢冒险。然后往东,飞得非常慢,非常低,低飞过山头啊,伏尔泰。等于是穿过母牛的腿飞过去,懂吗?战争期间,我们在那边有小型起降跑道,在荒地里装了监听设施。我专飞那些地方啊,伏尔泰。我知道地方。我找到一个在山顶的地方,只能从空中降落。我看了一眼,看到临时加油站,我降落,我加油,睡一觉,真是疯了。可是啊,伏尔泰,那里毕竟不是云南啊,懂吗?那里不是中国,而美国战犯兼鸦片走私者瑞卡度,才不愿意在北京蹲下半辈子咧,懂吗?听好,我把飞机开回南方。我懂得地方,我知道能够甩掉一整个空军的地方,相信我。”
对于他接下来几个月的人生,瑞卡度忽然轻描淡写起来。他听过漂泊的荷兰人,说他后来就是变成了漂泊的荷兰人。他飞了一趟,再躲起来,重新替毕奇飞机喷漆,一个月换一次执照,小批卖鸦片以免树大招风,这里一公斤,那里五十公斤,从印度人那里买来一本西班牙护照,却对假护照没信心,躲着他认识的所有人,避不见面,包括曼谷的萝西在内,连查理·马歇尔也一样。杰里回想起老库洛对他简介时提过,就在这段期间,瑞卡度把柯的鸦片卖到缉毒署英雄的手上,他想提供的情报却被打入冷宫。瑞卡度说,在老刁的吩咐下,印支包机那帮人很快通报他死亡的消息,将他的飞行路径改往南方以避人耳目。这事瑞卡度听说了却不反对被宣告死亡。
“丽姬呢?你怎么处置?”杰里问。
瑞卡度再度燃起怒色。“丽姬,丽姬!你很迷那个骚货嘛,伏尔泰,非得老拿丽姬两字往我脸上甩,是吧?我从来没认识过跟我关系这么一刀两断的女人。听好,我把她送给德雷克·柯了,懂吗?我帮她走运。”他一把攫起威士忌酒杯喝酒,怒火仍旺。
她是在为他游说,杰里心想。她与查理·马歇尔,四处为瑞卡度的小命奔走。
“你刚才以吹嘘的口气指出此案另有高获利的面相,”瑞卡度以那份商学院英语的专断口气说,“愿闻其详,伏尔泰。”
以下部分,沙拉特人倒背如流。
“第一点:俄国驻万象大使馆付了好几笔大款项给柯,通过印支包机洗钱,最后汇进香港一个信托账户。我们握有证据。我们有银行提存款明细影印本。”
瑞卡度摆出犹如威士忌味道不对劲的脸色,然后继续喝酒。
“无论那笔钱是用来重振红色中国吸鸦片的毒瘾,还是用在其他服务上,我们还不知道,”杰里说,“不过查得出来。第二点。你是想听还是想睡?”
瑞卡度刚才打了个哈欠。
“第二点,”杰里继续说,“柯有个弟弟在红色中国。以前叫做纳尔森。柯假装他死了,不过现在这弟弟在北京政府可是大人物。柯多年来一直想把他弄出来。你的任务是走私鸦片进去,带一个‘包裹’出来。这个包裹就是他弟弟纳尔森。所以柯才会说,如果你带他出来,准备把你当做亲儿子看待。要是这趟不值得花五百万,还有什么值得花这笔钱?”
杰里借越来越暗淡的光线观察瑞卡度,而瑞卡度无动于衷,但内心沉睡的动物则显然清醒过来。他为了放下酒杯,慢慢弯腰向前,却隐藏不了肩膀的紧绷,也掩饰不住腹肌的纠结。为了对杰里展现异常的善意,他懒散地转身微笑,但双眼的亮度却有如攻击讯号,因此当他感情洋溢地伸出右手拍拍杰里脸颊时,杰里准备抓住他的手往后倾倒,有必要时可将瑞卡度抛向房间另一边。
“五百万哪,伏尔泰!”瑞卡度以钢铁般清亮的兴奋之音感叹,“五百万!听着,我们一定得帮帮可怜的查理·马歇尔,懂吗?为了爱。查理老是闹穷。也许可以让他当当足球签赌的组头一下。你等一等。我去再拿点苏格兰威士忌庆祝庆祝。”他起身,头偏向一侧,伸出赤裸的双臂。“伏尔泰,”他柔声说,“伏尔泰!”他以充满感情的动作捧住杰里脸颊亲吻。“听好,你们的功课做得真不赖!你那个编辑真是聪明。你来跟我合伙做生意好了。就跟你说的那样,懂吗?我的人生正缺英国人。我想当一下丽姬,跟小学老师结婚。你帮一下瑞卡度,行吗,伏尔泰?你在这里等一下好吗?”
“没问题。”杰里以微笑回敬。
“你就玩玩枪吧?”
“好。”
“我有件小事要吩咐女孩们。”
“好。”
“私人家庭小事。”
“我会待在这里的。”
他一下楼,杰里从通风口顶端急着往下看。司机米奇将婴儿舞弄在手臂上,轻捏耳朵下方。在失序的世界里,虚构情节必须持续进行,他心想。坚守虚构情节,直到最后,让对方愿者上钩。杰里重回办公桌,拾起瑞卡度的铅笔与便笺,写下一个不存在的香港地址,表示随时可联络。瑞卡度仍未返回,但杰里站起来时看见他从车子后面的树林走出。他喜欢合约,杰里心想。给他可以签字的东西。他再取来一张纸:“本人杰里·威斯特贝在此郑重声明,针对吾友小不点瑞卡度机长的一生事迹,双方共同经营后若有收益,全数由两人共享。”他写完后签名。瑞卡度走上楼梯。杰里本想自己取用私人军械,但他猜想瑞卡度正等着他动手。在瑞卡度倒威士忌时,杰里将刚才写妥的两张纸递给他。
“我会拟定一份公证函。”他边说边直盯着瑞卡度燃烧的双眼,“我在曼谷认识一个英国律师,完全信得过,我会请他帮我们看一下,再拿回来请你签名。之后我们再来规划合作计划,我也会跟丽姬商量。好吗?”
“当然。听着,天色暗了,那个森林里躲了很多坏人。你就在这里过夜。我会跟女孩们讲。她们很喜欢你。她们说你是个很强壮的男人。没有我壮,不过很壮就是了。”
杰里推说不想浪费时间之类的话。他希望明天赶到曼谷,他说。在自己的耳朵听来,他的说辞如同三脚骡子般蹩脚,让对方半信半疑还可以,却无法全然取信对方。然而瑞卡度听了似乎满意,心情平静。也许是与埋伏的人谈了条件,杰里心想,由中校来安排。
“一路顺风了,赛马记者。一路顺风,我的朋友。”
瑞卡度双手放在杰里颈背,让大拇指掐进杰里的下巴,然后将杰里的头拉向前,再亲一下,杰里也不反抗。虽然心跳如鼓,汗湿的脊椎贴在衬衫上痛楚不堪,杰里仍不反抗。外面的天色已经半黑。瑞卡度并没有送两人上车,而是从高脚屋上凝神注视,挥动裸露的双臂,两女则坐在他脚边。坐在车上的杰里转头也向他挥手。最后一道日光在柚木林中奄奄一息。是我最后一道日光,他心想。
“先别发动引擎,”他悄声告诉米奇,“我想检查机油一下。”
也许失序的只有我一人。也许我真的谈定了一桩交易,他心想。
米奇坐在驾驶座上,放开引擎盖栓,杰里打开引擎盖,却没有发现小片黏土炸弹,没有新朋友兼事业伙计送别之礼。他拉出量尺,假装查看机油深度。
“想要机油吗,赛马记者?”瑞卡度朝泥土路的方向呼喊。
“不用了,我们没问题。再见!”
“再见。”
他没有手电筒,在黑暗中俯身下探底盘时仍未发现任何东西。
“丢了什么东西吗,赛马记者?”瑞卡度再度呼唤,双手在嘴边围成杯状。
“发动引擎吧。”杰里说完上车。
“要开灯吗,先生?”
“好,米奇,开车灯。”
“他干吗叫你赛马记者?”
“共同认识的朋友都这样叫我。”
要是瑞卡度向共恐分子通风报信,杰里心想,开不开灯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差别。米奇打开车灯,美国车的仪表板在车内亮起,宛如一座小城市。
“走吧。”杰里说。
“快快走吗?”
“对,快快走。”
车子开了五英里,七英里,九英里。杰里注意着里程,知道距离第一个检查哨有二十英里,第二个检查哨有四十五英里。米奇将时速开到七十,杰里无心抱怨。车子开在马路中央,马路笔直,在比埋伏区更远处有高大的柚树,有如橙色的鬼魂般掠过。
“厉害,”米奇说,“他是个很厉害的老公。那两个女孩说他技巧很好。”
“注意铁丝。”杰里说。
马路右边的树林出现空隙,一条红土路消失在其间。
“他在那里真享受啊,”米奇说,“有女人,有小孩,有威士忌,什么都有。他真懂享受。”
“靠边,米奇。停车。停这里,停在马路中间平坦的地方。叫你停就停,米奇。”
米奇开始大笑。
“女孩也很享受啊,”米奇说,“那两个女孩有糖果吃,小婴儿也有糖吃,大家都有糖吃!”
“叫你停车,耳聋是不是?”
米奇优哉游哉减速停车,仍嗤嗤笑着那两个女孩。
“那东西精准吗?”杰里问,手指压在汽油计上。
“精准?”米奇重复,听不懂这个英文单字。
“油。汽油。满的吗?还是半满?还是四分之三满?一路上是不是正确?”
“当然。是正确的。”
“我们开到那个烧光光的村子时,米奇,你的油箱半满。现在油箱却还是半满。”
“对。”
“你加过油吗?用罐子?你加油了吗?”
“没有。”
“下车。”
米奇正准备抗议,但杰里靠向他身边,伸手打开车门,将他一把推下车,推到柏油路上,然后跟着他下车。他抓住米奇的手臂押在背后,押着他小跑步过马路,到宽阔的软地路肩边缘,走了二十码,然后将他推向小树丛,自己也半蹲在他身边,半倚在他身上,导致米奇大打了一个惊嗝,过了足足半分钟后,他才有能力冒出“干吗呀”出出气。然而这时杰里已将脸埋在泥土里,闪避爆炸。老福特车首先似乎自燃起来,随后爆炸,最后蹦入空中,仿佛咽下最后一口气,接着落地侧躺燃烧。米奇看得直咽口水,杰里则看一下手表。离开高脚屋已有十八分钟。也许二十。他心想,早该爆炸了才对。难怪瑞卡度急着赶我们上路。若是在沙拉特,他们甚至无法预见这种事。这是东方小点心,沙拉特拿手的是欧洲以及冷战那段美好时光:捷克斯拉夫、柏林以及旧前线。杰里思忖着是什么品牌的手榴弹。越共偏好美军手榴弹。他们看上的是双重效果。他们说,只要油箱颈子够宽就行了。拔下插鞘,以橡皮筋缠住弹簧,将手榴弹放进油箱,耐心等候汽油腐蚀橡皮筋。结果西方的发明在越共手里发扬光大。瑞卡度用的橡皮筋一定太粗了,他判定。
花了四小时,两人走到第一个检查哨。由于事先保过险,米奇乐不可支,心想既然付保费的人是杰里,理赔金自然可供两人挥霍。杰里无法制止他这番见解。但是米奇也感到害怕:先是共恐分子,然后是幽灵,再来是中校。因此杰里向他解释,出了那件小事,幽灵或共恐分子都不会冒险靠近路面。至于中校,杰里尽管未向米奇提起,他身为人父,也是军人,有水坝等着他去盖。利用德雷克·柯的水泥与中国海空的飞机,他可不是盖着玩的。
来到检查哨后,他们终于找到愿载米奇回家的卡车。杰里陪他搭了一段便车,承诺米奇,若需要找人帮忙处理理赔事宜,他可以找报社帮忙,无奈沉浸欣快感中的米奇听不进疑虑。两人在笑声连连中交换地址,热情握手后再握手,之后杰里在一处路边餐饮店下车,等了半日才等到公交车,带他往东走向另一片战场。
杰里找上瑞卡度,是多此一举吗?若没有找上瑞卡度,对他个人而言,结果是否有所差别?或者如史迈利派人士至今所坚称的,杰里与瑞卡度交手是为摇树工作提供关键的最后一把,导致令人垂涎的水果落地?对于拥护史迈利的群众来说是毫无疑问:走访瑞卡度是最后一根稻草,导致柯不支崩溃。若非杰里走访瑞卡度,柯可能会撑到众人齐上,届时想得到柯本人与关于他的情报,都凭各家本事。肯定是。表面上,这些事实展现了美好的因果关系。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杰里与司机米奇爬出泰国东北部路边泥土堆后仅仅六小时,整个圆场五楼喜气洋洋,米奇租来的福特车烧得再旺,在张灯结彩的圆场比较下也会相形失色。史迈利在喧闹室宣布上述消息,狄沙理斯博士竟跳了一小段舞,身手僵硬,而康妮若非风湿缠身,苦坐轮椅,无疑也会加入。康妮的爱犬小跑嗥叫,吉勒姆与默莉相拥,仅有史迈利在欢庆气氛中维持他惯有的微微吃惊的神态,只不过默莉发誓说她看到史迈利眨眼环视在场众人时,脸色居然泛红起来。
他说,他刚接获消息。是表亲传来的快报。香港时间今晨七时,刁致电星辰岗的柯家。柯刚与丽姬·伍芝共度一夜春宵。电话一响,接听的人是丽姬,但柯接起分机,呵斥丽姬挂断,她乖乖挂掉。刁建议立刻进市区共进早餐:“到乔治的店去。”刁说,让窃听人不觉莞尔。三小时后,刁打电话给旅行社订购机票,表示必须尽快出差到中国大陆。他第一站是广州,中国海空在当地派驻一名代表,但最终目的地则是上海。
瑞卡度没有电话,如何如此快速通报老刁?最有可能的理论是通过泰国中校的警力与曼谷之间的联机。从曼谷呢?怎么转,只有上帝知道。商业电传,汇率网络,任何方式都有可能。做这些事情,华人自有办法。
另一方面而言,也有可能只是柯的耐性选择在此刻自行崩盘,所谓“到乔治的店”共进早餐一事,其实完全不相干。无论怎样,都算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突破,大大证实史迈利的辛勤奔走确有收获。午餐时间前,拉康已亲自登门道贺,晚上六点左右,索尔·恩德比也做出特拉法加广场不同边的人从未做过的举动。他送来一箱贝利罗德香槟,是陈年克鲁格,绝对是标致醇酒,同时附上献给乔治的一段话:“敬夏季的第一天。”的确,尽管时节尚属四月下旬,气候似乎正有夏意。透过低层楼厚厚的网状窗帘,可见悬铃木已开始吐送新叶。在较高的楼层,一簇风信子开在康妮的窗台花箱里。“红色,”她一面祝索尔·恩德比身体健康一面喝酒说,“是卡拉最爱的颜色,愿上帝保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