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乔治,我希望派几人登陆待命。你们可以上船,也可以待在这里,悉听尊便。”
史迈利盯着马铁娄,然后再看吉勒姆。吉勒姆仍一手吊着绷带。然后再看法恩,静止如跳水选手站立跳板末端,双眼半闭,脚跟并拢,以脚趾为底,慢慢踮脚尖,落下。
“法恩和科林斯。”史迈利终于说。
“你们两个带他们去航空母舰,直接把他们交给舰上的人。默非要回来。”
科林斯座位周遭烟雾缭绕。法恩原本站立之处,两颗壁球缓缓滚开,最后停下。
“上帝保佑我们。”有人诚心地喃喃说。是吉勒姆,不过史迈利置之不理。
舞狮有三人长,频频逗着观众,奋勇向上的民众则以棍子戳弄,闹得群众大笑。舞狮以舞步跃过窄道,随着铙钹鼓声起舞。来到岬角,行进队伍慢慢调头,开始往回走,此时杰里赶紧将丽姬拉入人群中,自己压低身子,以免人高醒目。小路上满地泥泞,水坑处处。很快的,舞狮带着群众通过庙口,往水泥阶下,来到一处沙滩,有人正烤着乳猪。
“往哪边走?”他问丽姬。
她迅速带杰里往左走,离开舞狮群,沿着寒怆村落后面走,走上木桥,横越小港湾。两人沿着一丛丝柏向上爬,由丽姬带头,最后只剩他们两人,站在整齐的马蹄形海湾,向下看见柯的纳尔森司令号,停泊在最中央,如同大小姐一般,身旁围有数百艘观光船与帆船。甲板上不见人影,连水手也没有。警船聚集了五六艘,下锚停泊在较近港外的地方。
未尝不可嘛,杰里心想,毕竟是庙会嘛?
她已放开杰里的手,这时他转向她,她仍盯着柯的船看,而杰里看出她脸上一抹困惑。
“他真的带你走过这里吗?”他问。
是这条路没错,她说完转向他,以确认或衡量记忆中的事物。接着她以食指重重画着他嘴唇,画出她吻过的地方。“天啊。”她说,沉重地摇摇头。
他们又开始向上爬。杰里仰头瞥见褐色的山峰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在山坡上,片片种水稻的梯田已废耕。他们进入一个小村庄,里面只住着一群恶犬,海湾也从视线中消失。校舍敞开,空无一人。走进门口后,他们看见战斗机的图片。几口坛罐立在阶梯上。丽姬双手捧水洗脸。小屋绑满铁丝与砖头,以抵挡台风吹袭。小路越走砂石越多,变得寸步难行。
“没走错吧?”他问。
“往上就对了,”她说,仿佛已说烦了,“往上就对了,然后是房子。拜托行不行。你把我当做什么啊,该死的傻瓜吗?”
“我闭嘴就是了。”杰里说。他一手搂她,她则向他倚过去,一如两人在舞池上她放开自己时一样。
他们听见古庙传来音乐巨响,有人在测试扩音器,随之而来的是柔缓哀怨的小调。海湾再度入目。一群人聚集在海岸上。杰里看见更多烟柱,在岛上这边无风的热气中,稍稍嗅到焚香的气味。海水湛蓝而清静,四周是白灯,在柱子上大放光明。柯的船不见动静,警方亦然。
“看见他了吗?”他问。
她细看群众,摇摇头。
“大概是吃完午饭去睡午觉了吧。”她漫不经心地说。
烈日野劲十足。他们走进山坡阴影中,感觉如同暮色突降,走进日光时又如近火灼脸。空气因蜻蜓翱翔而热络,山坡散布着巨岩,树丛得以生存的地方则蔓生四处,开放着鲜艳的小喇叭花,有红有黄有白。陈旧的野餐罐头随处可见。
“你指的房子,就是那栋?”
“我说过了。”她说。
废墟一间:破碎的棕泥别墅,墙壁裂开,景观不错。新居落成之际必定光彩夺目,下面是干涸的山涧,往来有水泥桥连接。泥巴发出恶臭,昆虫嗡嗡叫。在椰子树与蕨丛之间,有座破败的阳台,海面与海湾的风光一览无余。过桥时他握住她的手臂。
“从这里开始好了,”他说,“我不拷问你了。你自己来讲。”
“我们那时往上走,跟我说的一样。我,德雷克,还有该死的老刁。叫手下提来一篮东西和酒。我说:‘我们要去哪里?’他说:‘野餐。’老刁不想让我来,不过德雷克说我可以跟来。‘你最讨厌走路了不是吗?’我说,‘我甚至从来都没看你过马路!’‘今天我们要用走的。’他说,摆出一副首脑的姿态。所以我乖乖闭嘴跟着走。”
一片浓云遮掩了山顶,缓缓往山下卷来。阳光已不见。转眼间,云已笼罩下来,两人孤单伫立在世界尽头,连双脚都看不见。他们摸索着进房子。她坐在倾颓的屋顶梁柱上,离他远远的。门廊上贴有大红对联。地板上到处是野餐垃圾,以及几卷长长的内衬纸。
“他叫手下跳,手下就跳。他和老刁谈得起劲,聊的是那个礼拜聊得起劲的话题,午餐吃到一半,他开始讲英文,对我说蒲苔岛是他的小岛。是他离开中国时上岸的第一个地方。船民把他丢在这里。‘我的人民。’他称呼他们。所以他才每年来这里看庙会,才捐钱给古庙,所以才流了满身大汗,爬这座烂山来野餐。之后他们又继续讲中文,我觉得老刁是在怪他讲太多了,不过德雷克正在兴头上,活像个小男生,怎么也听不进去。然后他们继续往上爬。”
“往上爬?”
“爬到山顶。‘老办法是最好的办法,’他对我说,‘经过验证的,我们就要坚守。’——是他那套浸信会的老调——‘好的东西就要紧紧把握,丽泽。上帝喜欢这样。’”
杰里朝顶上的浓雾瞥一眼,相信自己听见了小飞机的运转声,但当时他并未太注意,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最迫切需要的两件事物。他有丽姬在身边,也有了信息。因为这时他终于了解丽姬对史迈利与山姆·科林斯的实际价值是多少,也明白她如何在无意间泄露天机,提供了重大线索,有利他们解读柯的意图。
“所以他们爬到山顶。你有没有跟去?”
“没有。”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往哪里上去?”
“到山顶去。不是跟你说过了?”
“然后呢?”
“他们看另一边的风景。聊天。指来指去。继续聊天。再指来指去,然后下山,德雷克的兴致更高了。每次他谈成了大生意,大老婆不在场反对时,他就像这样乐不可支。老刁表情好严肃,每次德雷克对我表现好感时,他就有这种表情。德雷克想待下来,喝一两瓶白兰地,所以老刁气呼呼回香港去。德雷克变得色眯眯,决定两人上船过夜,早上再回去,所以就照他的话去做。”
“船停在哪里?这里吗?在这个海湾?”
“不是。”
“哪里?”
“在大屿山。”
“你们直接开去,是不是?”
她摇摇头。
“我们绕了小岛一圈。”
“这座小岛?”
“有个地方,他想趁夜去看看。在另一边的海岸。他叫手下打灯。‘一九五一年,我就是在那里登陆的,’他说,‘船民吓得不敢进大湾。他们害怕警察,害怕鬼魂,害怕海盗,害怕海关。他们说岛民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结果晚上呢?”杰里柔声问,“你们在大屿山旁下锚时?”
“他对我说,他有个弟弟,很疼这个弟弟。”
“是他第一次对你说吗?”
她点头。
“他有没有说,这个弟弟人在哪里?”
“没有。”
“不过你知道?”
这一次,她没点头。
庙会的喧哗声由下而上,蜿蜒入云霄。他轻轻扶她起立。
“问个没完。”她喃喃说。
“快问完了。”他应允。他亲吻她,她随他,却全然被动。
“我们上去看看。”他说。
过了十分钟,阳光重现,蓝天也在头顶开展开来。在丽姬带路下,两人快速翻越数个半山顶,往鞍部前进。海湾传来的声响已停息,寒风充满了盘旋的海鸥尖叫声。接近山顶时,小径变宽,两人并肩前进。又走了几步,疾风迎面扑来,令他们大口喘气,节节后退。他们来到刀锋口,下方是无底深渊。他们脚下踩的是悬崖,垂直而下就是翻腾的海水,泡沫掩盖了岬角。包子状的云朵从东吹来,他们身后的天空呈黑色。大约两百公尺以下有道小港湾,海面平静。五十码外有道棕色礁岩抵挡住海浪,泡沫呈圆形冲刷其上。
“就这里?”他在风中大喊,“他在这里登陆?就是这个海岸?”
“对。”
“朝这里打灯?”
“对。”
他留下她,自己慢慢走向刀锋口,几乎半蹲着走,强风吹过耳际,黏咸的海水遍布脸上,胃痛如绞,他猜不是肠穿孔就是内出血,或以上皆是。来到凹缘最深处,在崖壁转往大海延伸之前,他再度向下俯瞰,能依稀分辨出无人小径,有时候只不过是道小岩缝,有时是隆起的杂草堆,谨慎朝小港湾而去。小港湾内没有沙滩,不过部分岩石显得干燥。他走回她身边,带她离开刀锋口。风势缓和,两人又听得见庙会喧闹声,比刚才更加响亮。鞭炮啪啪爆炸,点燃了一场玩具战争。
“是为了他弟弟纳尔森,”他解释,“如果你还没想通的话,柯想把弟弟从中国带出来。就在今晚。问题是,他是个大红人。很多人想跟他聊聊天。所以梅伦才会介入。”他深吸一口气。“我的看法是,你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我怎么知道?德雷克肯定不希望你在这里。”
“他希望看到你来这里吗?”她问。
“我认为,你应该做的是,回到港口,”他说,“你在听吗?”
她尽量,“当然。”
“去找个看来和气的欧洲人家庭,找人诉苦。这次找女的,别找男人。然后告诉对方,你跟男朋友吵架,能不能请他们开船带你回家?如果对方愿意,就在他们家住一晚,否则去找旅馆。就编个故事唬他们。天啊,你不是最会编故事吗?”
警方直升机呼呼掠过头顶,绕了一大圈,应该是在观察庙会。他直觉抓住丽姬肩膀,将她拉进岩穴。
“记得我们去的第二家酒吧?那家播放大乐队歌曲的酒吧?”他仍抱着她。
她说:“记得。”
“明天晚上,我过去那里接你。”
“我不确定。”她说。
“不管了,七点见。七点,知道了吗?”
她轻轻推开他,仿佛决心独立。
“跟他讲,我坚守了信念,”她说,“这是他最关切的事。我信守承诺。如果你见了他,跟他讲:‘丽泽信守承诺。’”
“没问题。”
“别讲没问题。答应我。告诉他。他承诺过的事都做得到。他答应要照顾我。他真的照顾了我。他说他会让小瑞走。他也办到了。他一向信守承诺。”
他抬起她的头,双手捧着,她却执意说下去。
“再告诉他——再告诉他——是他们害我无路可走的。”
“七点到那里等,”他说,“就算我稍微迟到也得等下去。好嘛,应该不算太困难吧?又不需要学士学位才能办到。”他轻轻抚她,拼命挤出笑容,极力在分手前达成最后默契。
她点点头。
她本想再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她走了几步,转身看他,他挥手——振臂大挥一下。她继续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山线之下,却仍听见她大喊“七点见”,或者只是幻觉。看见她离开视线,杰里回到刀锋口,在表演泰山绝活前坐下喘口气。他忽然回想起一段多恩(John Donne)的诗,是在学期间学到的少数学问之一,只不过这段他总是没法完全背下,或以为自己背得不齐:
山岭巍峨,
真理昂然,立志登顶人,
勇往直升。
大约如此。沉思了一小时,躺在山岩背风处两小时,看着日光转为暮色,降临在数英里外的中国小岛上。随后他脱下羊皮靴,重新将鞋带系成人字形,是他以前习惯系板球靴的方式。然后他穿上,尽量绑紧。情境犹如托斯卡尼,他心想,如同他以前常从黄蜂原野眺望的那五座山丘。只不过这次他不打算背弃任何人。不背弃丽姬,不背弃陆克,连他自己也不背弃。就算必须费尽脚程也不背弃。
“海军情报显示,帆船队以时速约六海里前进,路径完全相符,”默非宣布,“幺幺洞洞准时离开捕鱼区,简直像是遵照我们的预测。”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组电木玩具船,用来固定在海图上。他站着骄傲指出一列朝蒲苔岛前进的玩具船。
默非回来后,另一个哑巴与山姆·科林斯和法恩在一起,因此总共剩下四人。
“洛克斯特找到那女孩了。”吉勒姆悄声说,放下另一部电话。他的肩膀尽量往上抬,脸色极为苍白。
“在哪里?”史迈利问。
仍指着海图的默非转身。办公桌上摆着记事簿的马铁娄放下笔。
“在香港仔码头上岸,去那里接她,”吉勒姆继续说,“她在蒲苔岛骗了一个汇丰银行职员和老婆,搭便船回香港。”
“所以呢?她怎么说?”马铁娄在史迈利来得及开口前质问,“威斯特贝哪里去了?”
“她不知道。”吉勒姆说。
“啊,少来了!”马铁娄抗议。
“她说他们吵了一架,分别搭船回来。洛克斯特说,再给他一个钟头讯问她。”
史迈利发言。“柯呢?”他问,“他在哪里?”
“他的船还在蒲苔岛码头,”吉勒姆回答,“其他船已经走了大半。不过柯的船留在今天早上的地方。洛克斯特说,姿态很高。”
史迈利盯着海图,然后看着吉勒姆,然后再看着蒲苔岛的地图。
“如果她把告诉科林斯的话转告威斯特贝,”他说,“那么他会留在岛上。”
“打算干什么?”马铁娄质问,非常大声,“乔治,他留在那个小岛上,用意何在?”
众人沉默良久。
“他在等待。”史迈利说。
“等什么,请问?”马铁娄以同样坚决的语调追问。
没人看见史迈利的脸孔。他的脸孔找到阴影,躲藏了起来。他们看见史迈利的肩膀拱起,看见一手伸至眼镜,好像想摘下,也看见那手如吃了败仗般空手而回,放在玫瑰木桌上。
“无论如何,非让纳尔森上岸不可。”他坚定地说。
“我们究竟如何做?”马铁娄质问。他起身绕过桌子。“威勒贝不在这里啊,乔治。他没有回到香港。他可以循天杀的同一条路线离开啊!”
“请别对我吼叫。”史迈利说。
马铁娄不予理会。“要选哪一项?是阴谋还是恶搞?”
吉勒姆站直身体,挡在史迈利身旁,尽管肩骨被打断,他仍毅力卓绝,决心以肉身制止马铁娄再靠近史迈利座位一步。
“彼得,”史迈利悄声说,“你后面应该有个电话吧。能不能请你传过来给我。”
满月上天,风势减缓,海面平静。杰里并未一路爬下小港湾,而是在三十英尺的上空扎营,以矮树丛为掩护。他双手与双膝已伤痕累累,树枝也刮伤了脸颊,但他感觉不错:饥饿而警觉。爬山的危险与汗水让他忘却疼痛。小港湾比他从上面看时大,花岗岩悬崖在海平面坑洞处处。他尽量猜测德雷克的计划。自从与丽姬在一起时,他就将自己想像为德雷克。他尽情猜想了整天。德雷克无论必须做什么事,一定是从海边做起,因为悬崖陡峭如逗噩梦,他没能力爬下。杰里起初料想,德雷克是否会在纳尔森上岸前出海拦截,不过他却否决这个想法,因为他想不出任何安全的方式让纳尔森脱离船队,在海上与哥哥会面。
天空变黑,星星露脸,月光倒影被海面拖长,越来越亮。威斯特贝呢?他心想:现在A应该怎么办?这个A,实在与沙拉特提供的解决方案相差十万八千里。真惨。
他判定,德雷克若想将船开到小岛这面也是不智之举。大船难操纵,海岸风大浪高,难以停靠。小船比较好,舢板或橡皮艇最适合。杰里爬下悬崖,最后皮靴碰触鹅卵石,躲在岩石边,观看碎浪澎湃,看着粼粼波光随泡沫移动。
“现在她应该回到香港了。”他心想。运气好的话,她能凭一张嘴骗进某人家中,讨小朋友欢心,双手捧着一杯浓缩牛肉汤。“告诉他,我坚守了信念。”她说。
月亮向上升起,杰里仍静观其变,将视线固定在最黑暗之处,以增进视力。接着在海水哗啦声中,他隐约听见水花打在木船的怪声,也好像听见引擎运转、停止的短噗声。他没有看见灯光。他一步步沿着岩石阴影移动,尽量靠近水边,再弯腰守候。海浪打湿到他大腿时,他看见了苦等的目标:在长长的月光斜影照耀下,距离自己不到二十码处,有个拱形船舱,有弯曲的船头,是一艘舢板,下了锚后在海面摇摆。他听见溅水声,也听见有人压低声音下命令。他尽可能往下走,在布满星星的天空衬托下,辨识出戴着贝雷帽的德雷克·柯,那轮廓绝不可能看走眼。德雷克谨慎涉水上岸,后面跟着老刁,双手捧的是M16机关枪。原来是你啊,杰里心想,自言自语,而非对德雷克·柯说。漫漫长路,总算走到尽头。杀害陆克的凶手,杀害老弗的凶手。借刀杀人与否并不重要。丽姬的情人,纳尔森的父亲,纳尔森的兄长。欢迎这位一辈子从不背信的男子。
德雷克也背了一件物品,但不如机关枪沉重,杰里在能看清之前就知道,那东西是电灯加上电源组,很像他在赫佛德河口参加圆场举办的水上庆典时使用的电灯,只是圆场偏好紫外线以及眼镜。那种铁丝框的眼镜粗制滥造,一遇雨或水花时便无用武之地。
两人上了海滩,气喘吁吁走在卵石上,最后来到最高点,接着学杰里靠着阴暗岩石躲藏。他算算两人距离他六十英尺。他听见闷哼声,看见打火机亮起,然后看见两支香烟的火光,接着是两人以中文低声对话。杰里心想,也不请我抽一根。他弯腰,伸出一只大手,开始收集鹅卵石,拿了满满一把,然后踮脚尖,尽可能偷偷沿着岩石底部,朝两点烟头火光走去。根据他的估算,他距离两人有八步。他左手拿手枪,右手握鹅卵石,倾听浪花拍打声,注意潮浪聚集、缓冲、落下的模式,心里盘算着如果老刁不在场,与德雷克·柯对话起来会比较简单。
他以极慢的动作,采取外野手典型的姿势,背向后靠,左手肘向前抬起,右手臂弯在背后,准备振臂投石。一阵潮水退下,他听见下层逆流冲刷声,另一阵浪花推进时发出呼噜声。他继续等待,右臂在后,紧握鹅卵石的掌心冒汗。潮水推至最高点时,他使尽全力将石头尽量往悬崖上投掷,接着俯卧,注视两个烟头的火点。他等着,听见石头敲击上方的岩石,如冰雹落下。紧接着,他听见老刁短促的咒骂声,看见一个红点飞进空中。老刁一跃而起,手持机关枪,枪管朝悬崖上方,背对杰里。德雷克则仓皇躲避。
杰里先以手枪重击老刁,手指小心维持在保险栓的位置。接着他再以右拳直击,全力以两指关节进击,如沙拉特传授的螺旋拳,最后再补上数拳。老刁倒下时,杰里使出回旋踢,右靴全力踢中他的颊骨,听见下巴合上时的嘎声。他弯腰拾起M16,以枪托猛挫老刁的肾脏,盛怒中回想起陆克与弗罗斯特,同时也想起老刁在口头上占丽姬便宜,说她若住到比九龙区更远之处,就不值得从香港区前往光顾了。赛马记者向您问好,他心想。
随后他往德雷克的方向看。德雷克已向前一步,却仍只是海面衬托出的一个黑影,一个弯曲的剪影,耳朵如馅饼皮般突出在怪里怪气的贝雷帽之下。一阵强风再起,也可能是杰里现在才察觉到。强风刮在两人身后的岩石上,刮得德雷克宽松的长裤呼呼作响。
“是英国记者威斯特贝先生吗?”他询问,一如在跑马地时的语调,低沉而严厉。
“正是在下。”杰里说。
“你是个非常喜欢搞政治的人,威斯特贝先生。来这里究竟想搞什么鬼?”
杰里仍在喘气,一时之间尚无回答的准备。
“瑞卡度先生告诉我手下,你的目的是想敲诈我。你要的是钱吗,威斯特贝先生?”
“你女朋友要我传达,”杰里说,心想应该先实现诺言,“她说她坚守信念。她跟你是同一国。”
“我不属于哪一国,威斯特贝先生。我是单人军团。你想干什么?马歇尔先生告诉我手下,说你想当什么英雄。英雄是非常爱搞政治的人,威斯特贝先生。我不喜欢英雄。”
“我是来警告你的。他们想抓纳尔森。你一定不能带他回香港。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想抓纳尔森。他们拟好了计划,准备一辈子扣住他。也扣住你。他们正在排队等着兄弟俩上钩。”
“你想干什么,威斯特贝先生?”
“想谈条件。”
“没人想谈条件。他们要的是商品。条件换得商品。你想干什么?”德雷克以命令的口吻再说一遍,提高音量,“请告诉我。”
“你用瑞卡度的生命买来那女孩,”杰里说,“我想是不是能以纳尔森的生命来换她回来。我会在他们面前讲你好话。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愿意和解。”
对我来说,这是踏进最后一道门的最后一脚,他心想。
“政治大和解吗,威斯特贝先生?跟你们那些人?我跟他们政治和解过很多次。他们告诉我,上帝爱儿童。你注意过吗,威斯特贝先生,上帝爱不爱亚洲儿童?他们告诉我,上帝是个鬼佬,上帝母亲的头发是黄色。他们告诉我,上帝爱好和平,可是我也读过,耶稣王国发生的内战次数空前绝后。他们也告诉我——”
“你弟弟就在背后,柯先生。”
德雷克转身。在两人左方,十几艘帆船成大致纵队,张满帆全速往南颠簸,横渡月光斜影,点点渔火反射海面。德雷克跪下来,开始手忙脚乱摸索着电灯。杰里找到三脚架,用力撑开,德雷克将电灯固定在上,双手却抖得太厉害,杰里不得不帮他。杰里攫住电线,划了火柴,将电线插进发电机插座。两人向海眺望,肩并肩。德雷克闪一下灯光,再闪一下,先闪红灯,再闪绿灯。
“等一等,”杰里柔声说,“打太快了。别太紧张,紧张反而坏了大事。”
杰里轻轻将他推开,弯腰凑向望远镜,扫描忙碌的船队。
“哪一艘?”杰里问。
“最后一艘。”柯说。
他将望远镜锁定在最后一艘上,不过这时仍只是一个小黑点,杰里再度放出讯号,一红灯,一绿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德雷克欢呼一声,只见海面传来回应的闪光。
“他能锁定方位吗?”杰里问。
“当然,”柯说,仍眺望着海面,“当然。他能锁定。”
“那就别再打灯了。”
柯转向他,杰里看得出他脸上的亢奋之情,感觉到他有所依赖。
“威斯特贝先生。我诚挚建议你。如果你敢为了我弟弟纳尔森而在我身上玩把戏,你可有罪受了。你的浸信会地狱,跟我手下对待你的方式比较起来,会是个非常舒适的地方。不过,如果你帮我,我愿意给你一切。我说的话就是合约。我一辈子从不毁约。我弟弟也定过一些合约。”他眺望海面。
走在前面的帆船已脱离视界,仅剩尾随的几艘。杰里出现幻觉,以为听见远方传来引擎不规则的噗噗声,但他明了自己心神不定,很有可能只是浪涛声。月亮已移至山顶后面,山影如黑色刀锋落在海面上,远方则呈现银色。德雷克弯腰凑向望远镜,再度欢呼。
“这里!这里!看啊,威斯特贝先生。”
杰里凑向望远镜,看出一艘幽灵船,只打着三盏昏暗的灯,两盏绿灯在桅杆上,一盏红灯在右舷,往他们的方向前进,航过银色地带,进入黑影,失去踪迹。他听见身后老刁呻吟的声音。德雷克置若罔闻,继续弯腰看望远镜,一手向外伸展,如同维多利亚时代的摄影师,一面开始柔声以中文呼唤。杰里向上跑在卵石滩上,没收老刁皮带上的手枪,拾起M16,带到海边,双双投入海里。德雷克正想再打讯号灯,幸好他找不到按钮,杰里及时制止。杰里再次认为自己听见引擎声,不止一个引擎,而是两个。他奔向岬角,焦急地向南向北瞭望,寻找巡逻艇,却什么也没看见,因此再度怪罪浪涛声,怪罪自己想像力过于丰富。帆船越来越靠近,踏浪朝小岛前进,蝙蝠翼形的褐色船帆倏然高耸,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极为醒目。德雷克已跑至水滨,对着大海挥手呼喊。
“别大声嚷嚷!”杰里在他身边咬牙说。
然而杰里已成了无关紧要的人物。德雷克一生为纳尔森而活。在附近岬角的避风处,德雷克的舢板在起伏不定的帆船旁跌跌撞撞。月亮露脸,一时之间杰里淡忘了焦虑感,看见一身灰衣的矮壮身形出现,与德雷克正好相反,身披爪哇棉大衣,头戴鼓胀的无产阶级小帽,低身来到船边,跳下来由舢板船员接住。德雷克再欢呼一声,帆船扬帆,滑向岬角后面,最后仅见两盏桅杆绿灯在岩石上亮着,然后消失。舢板正往海滩前进,杰里看得见纳尔森矮壮的轮廓,站在船首,双手挥舞,头戴贝雷帽的德雷克在海滩上欣喜若狂,如疯汉般手舞足蹈,向他挥手。
引擎声阵阵加强,但杰里仍抓不住方向。海面空无一物,向上看只见锤头状的悬崖,以及背景为星空的黑色山顶。兄弟重逢相拥,紧抱不放,一动也不动。杰里抓住两人,以拳头捶打,拼命对他们大叫。
“快回船上!赶快!”
兄弟眼中只看得见彼此。杰里奔回水滨,抓来舢板的船头,握在手上,仍朝他们大喊,这时见到山顶后方的天空转黄,迅速变亮,引擎声则提升为狂啸,三盏炫目的探照灯从黑暗的直升机打在他们身上。在闪晃的着陆灯下,岩石舞动着,海浪翻搅,鹅卵石蹦跳飞舞,宛若风暴。刹那间杰里看见德雷克的脸转向他,露出求助的眼神,仿佛认清了救星何在却为时已晚。他张嘴说话,却被轰隆声淹没。杰里猛扑向前,却不是为了纳尔森,也非为了德雷克,而是为了三人之间的关联,为了他与丽姬的关联。冲到他们身边未久,一团黑影降落在兄弟身上,硬将两人剥开,绑起粗壮的纳尔森,送上直升机。混乱中,杰里拔枪,握在手里。他尖声叫嚷,在兵荒马乱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直升机向上升起,机门没关,站了一个身影,向下观望,也许是法恩,因为看起来阴鸷疯狂。随后机门发出橙色闪光,第二道与第三道紧接而来,之后杰里就数不下去了。一气之下,他双手高举,张口继续呼喊,脸孔仍静静央求。接着他倒下,躺在海滩上,最后一切回归平静,只剩浪涛拍打海滩的声响,以及德雷克·柯绝望的呜咽,眼看西方大舰队凯旋而归而心有不甘。西方大舰队窃走了他弟弟,扔下奋战不懈的士兵,死在他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