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她刚洗过澡,走出浴室时围着白色浴巾,赤脚,头发以毛巾裹住,身体的比例因此完全走样。
“连马桶上都用纸条包住呢,”她说,“漱口杯也用玻璃纸包得好好的。”
她在床上打盹,他则躺在沙发上,她一度说:“我愿意,可惜现在没感觉。”他响应说,反正被法恩踢那么一脚,欲望也稍微进入休眠状态了。她向他叙述了那位小学教员,称呼他为该死的伍辛顿先生,是她“走上正道的一次尝试”,也谈到为了表示礼貌而生下的小孩。她也谈到自己很差劲的双亲,谈到瑞卡度,骂他是个混账,说她爱得有多深,说群星酒吧有个小姐教她用金链花下毒,结果有天被瑞卡度打得半死后,“在他的咖啡里掺了重药”,可惜她大概买错药,她说,因为事后他只是病了几天,而“在垂死边缘的瑞卡度比健康时的瑞卡度更糟糕”。又有一次,她趁瑞卡度洗澡时拿刀杀他,结果他只是抹抹膏药,继续揍她。
她又说,瑞卡度表演失踪戏码时,她与查理·马歇尔拒绝接受他已死的事实,还举办了所谓“瑞卡度活着!”的宣传活动。她也叙述查理去缠老爸的经过,与他向杰里描述的大同小异。丽姬也说,她拎起背包前往曼谷,一脚踏进中国海空位于四面佛酒店的套房,打算找老刁算账,碰到的却是柯。之前两人仅有一面之缘,在香港一场宴会上,举办人是萨莉·凯尔,是个染蓝发的壮硕男人婆,经营古董买卖,同时卖海洛因赚外快。进了套房后她大闹,首先柯呵斥她滚出去,结尾却“顺其自然”——她开心叙述着。“在丽姬·伍辛顿直通堕落之境的路上再踏出一步。”如此,慢慢在邪念引导之下,查理·马歇尔的老爸半推,丽姬半就,订下一份华人味十足的合约,由柯与查理的老爸签字,交易的商品其一是瑞卡度,其二是他最近退休的人生伴侣,丽姬。
上述的合约,杰里听见后并不特别惊讶,她与瑞卡度则满心感激地默许。
“你当初应该丢下他不管才对。”杰里回想起他右手两个戒指,也想起被炸得粉碎的福特车。
但丽姬过去没这么想过,现在也不这么想。
“那时他跟我们是一国的,”她说,“只不过他是混账一个。”
买下他一条命后,她觉得因此摆脱他,重获自由。
“中国人托媒讲亲的事每天都有,为什么德雷克跟丽泽不行?”
为何老讲丽泽这名字?杰里问。为何用丽泽而不用丽姬?
她不知道。德雷克不想谈这件事,她说。他告诉她,他人生中曾有个叫做丽泽的女人,算命师向他保证,将来肯定会再出现一个。他认为丽姬这个名字很接近,所以顺水推舟,干脆叫她丽泽。既然要改名,她也干脆将姓缩水为伍芝。
“金发小鸟。”她说得心不在焉。
改名其实也具有现实的考虑,她说。柯帮她改了姓名后,原本在当地警察局登记有案的前科,柯也请他们一笔勾销。
“后来那个王八梅伦大摇大摆走进来,说他会叫警方再把前科登记上,还特别加上说明:曾为他走私过海洛因。”她说。
结果沦落到今日的田地。
对杰里而言,两人的呓语漫谈带有热恋之后的平静气氛。他躺在长沙发上,头脑清醒,而丽姬却边说话边打盹儿,懵懵接着沉睡前没叙述完的往事,而他也知道,她即将据实相告,因为反正她不明白杰里已知道、明了的事。他也了解,时间一久,柯成了她的船锚。柯放任她自由探险,与那位小学教员不无相似之处。
“德雷克一辈子从来没有食言过。”她有次翻身时说,然后再度陷入时睡时醒的梦乡。他回想起孤女:千万别对我撒谎。
过了几小时,几个世纪,她被隔壁一阵欢欣的喧哗吵醒。
“天啊,”她语带欣赏地高声说,“她还真的爱到最高点哩。”喧哗声再现。“啊哈!装的。”一片寂静。
“你醒着吗?”她问。
“对。”
“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吗?”
“对。”
“我不知道。”他说。
“跟我一样。”她低声说,似乎再度沉睡。
我需要沙拉特对我简报,他心想。迫切需要。打个过渡电话给库洛算了,他想。向亲爱的老乔治请教,听听他近来动不动就分享的哲学高见。他一定在。在某地。
史迈利的确在,但当时即使杰里向他请教,他也帮不上忙。若能换取些许领悟,他愿以全部所知来交换。隔离房没有日夜之分,他们在天花板打下的零碎日光下或躺或卧,房间一边是三名表亲以及山姆,史迈利与吉勒姆则占据另一边,法恩在一排戏院椅子前来回走动,表情有如愤怒的笼中兽,两个小手各捏一个看似壁球的物品。他的嘴唇乌黑肿胀,一眼闭上,一团干血挂在鼻子下拒绝落地。吉勒姆右手吊着肩膀,双眼一直盯着史迈利。不过除了法恩之外,众人的视线也同样直盯着史迈利。电话铃响,但来电的人是楼上的通讯室,通知说曼谷捎来报告,已经确切掌握杰里的行踪,知道他跑到万象。
“跟他们说追查结果不了了之,默非。”马铁娄下令,双眼仍盯着史迈利,“随便跟他们讲什么鬼话都行。只要他们别来烦就好。对不对,乔治?”
史迈利点头。
“对。”吉勒姆坚定地说,替他回答。
“追查结果不了了之,亲爱的。”默非对着话筒重复。“亲爱的”一词听来颇为突兀,因为默非至今尚未表露出人类温情。“你是想发个电报,还是要我帮你发?我们没兴趣,对吧?算了。”
他挂掉电话。
“洛克斯特找到她的车了。”吉勒姆再说一次,史迈利却仍直盯前方,“在中环一个地下停车场。同一个地方也找到一辆租车。是威斯特贝租的。今天。以他的勤务名登记。乔治?”
史迈利点点头,动作轻巧到足以让人误解为极力挥走的昏睡虫在作祟。
“至少他有在动作,乔治。”马铁娄口气尖锐,从房间另一边说,身旁是科林斯与哑巴。“有些人会说,大象不听话乱跑的时候,最好是出去枪毙掉。”
“不先找到,枪毙什么?”吉勒姆怒火上升。他的神经已濒临临界点。
“彼得,乔治愿不愿意,我还说不准呢,”马铁娄又以父执辈的口吻说,“我认为乔治可能眼睛稍微不盯紧,就会置我们共同进行的事业于险境。”
“不然你要乔治怎么办?”吉勒姆以刻薄的语气顶嘴,“难道要他走遍大街小巷去找?还是叫洛克斯特通报他的姓名与特征,让全香港的记者知道警方正在通缉他?”
坐在吉勒姆身旁的史迈利仍维持驼背怠惰的姿态,宛如老年人。
“威斯特贝很专业,”吉勒姆坚称,“他不是天生好手,不过人很精明。在香港那样的地方,他可以一躲就是几个月,洛克斯特也嗅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带了一个女孩,也找不到他吗?”默非说。
虽然手臂包着绷带,此时吉勒姆仍弯腰靠近史迈利。
“行动是你负责的,”他以迫切的语气低声说,“你想叫我们等下去,我们就等下去。下道命令就是了。这些人只想找借口接手。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真空。什么都行。”
法恩在戏院椅前来回巡行,发出语带讥讽的低语。
“讲讲讲,这些人就只会讲。”
马铁娄再试一次。
“乔治。这个岛究竟是不是英国的领土?随时想拿起来翻一翻、抖一抖,应该没问题吧?”他指向无窗户的墙壁,“我们有个人在那边——你的人,似乎一心想作怪。纳尔森·柯有可能是你我最大的成就。是我从事这一行以来最大尾的一条鱼,我敢拿自己的老婆打赌,拿自己的祖母、拿自己的田产来打赌,这尾鱼肯定也是你见过最大的一条。”
“没人跟。”赌徒山姆龇牙笑着说。
马铁娄坚持到底。
“你打算眼睁睁让他抢走大奖吗,乔治?就这么被动坐在这里,讨论着耶稣基督为什么生在圣诞节而不是十二月二十六或二十七日?”
史迈利最后望向马铁娄,然后仰头看吉勒姆。吉勒姆僵在他身边。史迈利双肩向后拉,最后他低头看着自己十指交扣矛盾的双手,半晌在脑海中重温追捕卡拉的过程。安恩将那场行动称为“黑色圣杯”。他回想起安恩以追求个人圣杯之名,追求她所谓的爱情,对他一次又一次背叛。他也忆起自己不顾理智,尝试着分享她的信念,宛如虔诚信徒,每日不忘重拾信念,无视她妄然曲解这份信念的意义。他也想起海顿,由卡拉指使,用来对付安恩。他想起杰里与那个女孩,也想起女孩的丈夫彼得·伍辛顿,前往他位于伊斯林顿的排屋探访之际,想到伍辛顿那份令他狼狈不堪的神情,令他觉得两人心有灵犀:“你跟我都是被她们甩下的人。”那份神情诉说着。
他想起杰里一路走得不干不净,处处留情,也想起圆场为杰里付了一半的账单,很容易就把丽姬当成只是又一笔烂账,但他下不了手。他不是山姆·科林斯,他丝毫无疑的是,杰里此时对丽姬的感情,如果换成安恩肯定会大力支持。话说回来,他也不是安恩。尽管如此,在折腾人的这一刻里,他仍在犹疑无主之间进退维谷,居然认为安恩的想法是否正确,他的这次行动已经成为私人的心路历程,为的是击败因个人力有未逮而产生出的野兽与恶人;他毫不留情把杰里这种简单的心灵也算在内。
你错了,好友。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只知道你错了。
就算我错了,他曾在一次无尽的争论中对安恩响应,你也不会因此而对。
他又听到马铁娄开口。
“乔治,我们有人张开双手,等待接受我们能给的东西,接受纳尔森能给的东西。”
电话铃响。默非接电话,将信息传达给无声的隔离室:“航空母舰打来的电话,长官。海军情报指出,帆船队分秒不差,长官。南风有助航行,一路上渔获丰富。长官,我认为纳尔森根本不在船上。我看不出他上船的道理何在。”
众人焦点骤然转向默非,因为他在此之前从未表达个人见解。
“胡说八道什么,默非?”马铁娄质问,口气相当讶异,“你是跑去算命了不成啊,小子?”
“长官,我今早上了航空母舰,那些人有很多资料。他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住上海的人会想从汕头出海。换成他们,他们的做法会完全不同,长官。他们会先搭飞机或火车到广州,然后大概再搭公交车到惠州。他们说这样比较安全,长官。”
“这些人是纳尔森的人,”史迈利说,这时众人猛然将头转向他,“他们是他的部下。即使冒险,他也宁愿跟他们出海。他信得过这批人。”他转向吉勒姆。“这样好了,”他说,“告诉洛克斯特,通缉威斯特贝和那个女孩。你说他用勤务名租了一辆车吗?是用他的跑路文件?”
“对。”
“沃瑞尔?”
“对。”
“这样的话,警方要找的人是沃瑞尔夫妇,英国人,没有照片,通缉令尽量写得模糊,别引起疑心。小马。”
马铁娄全神贯注。
“柯还在船上吗?”史迈利问。
“跟老刁一起待在船上,乔治。”
“威斯特贝有可能想接近他。你在港口布下一个定点哨。加派几个人过去。叫他们多注意背后。”
“找什么东西?”
“找碴。对他家的监视也一样。彼得——”他陷入沉思,但吉勒姆不需要担心,“彼得,能在柯的电话线动点手脚吗?”
马铁娄向默非瞥一眼。
“长官,我们没有这样的设备,”默非说,“不过我们倒是可以……”
“那就剪线,”史迈利简单说,“必要时剪断电话线。尽量靠近道路工地。”
下完了命令,马铁娄轻轻走过房间,坐在史迈利身旁。
“啊,乔治,明天的话,你认为啊,我们是不是也要先准备一些器材?”正在打电话给洛克斯特的吉勒姆专心注意两人的对话。房间另一端的山姆·科林斯亦然。“你的威斯特贝会做出什么事,实在很难说,乔治。针对各种突发事件,有防无碍,对吧?”
“一切请待命。如果你不介意,拦截计划暂时不更动,请你对我的能力有信心。”
“当然,乔治,当然。”马铁娄说得过分恭维,带着教堂般的崇敬态度,踮脚尖走回自己的阵营。
“他刚才什么意思?”吉勒姆压低嗓音质问,弯腰靠在史迈利身边,“他想叫你同意什么事?”
“我受不了你了,彼得。”史迈利警告,同样压低嗓门。突然间他勃然大怒。“我不想再听你讲话了,老爱搬弄阴谋理论。这些人是我们的东道主,也是我们的盟友,我们跟他们订过书面协议。现在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老实讲,没必要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了。现在请你——”
“你给我听好!”吉勒姆正要继续讲下去,但史迈利逼他住嘴。
“你去联络库洛。必要的话登门造访。也许出去走走对你有好处。跟他讲,威斯特贝脱离掌握了。如果他有威斯特贝的消息,立刻会通知我们。他知道怎么办。”
法恩仍在椅子前来回走动,看着吉勒姆离去,拳头则持续捏着某种东西,态度烦躁。
在杰里的世界,时间同样是凌晨三点,女主人替他送来刮胡刀片,却没送来干净的衬衫。他尽可能刮好胡子洗好澡,身体却仍从头痛到脚。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丽姬,向她保证会在两三个钟头后回来,但他怀疑她有没有听进去。越多家报纸偏好报道美女,尽量少报道新闻,他回想起,这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威斯特贝先生。
他叫来无照出租车,知道这些非法出租车比较会躲警察。不搭车时就徒步走。步行有助于身体康复,也对神秘的决策过程有所帮助,因为躺在宾馆的长沙发上,忽然变得很难做决定。他前往深水湾,知道自己正步步进逼恶土。既然他逃脱了掌握,他们会像水蛭般紧咬那艘船不放。他想着他们找了什么人,利用什么手法。如果是表亲出动,他会注意硬件与人力过多之处。雨水开始落下,他担心雾气将因此散去。他头上的月亮已部分清朗,他静静往下坡走,借着淡淡月光分辨出最近几艘股市交易员的帆船,在码头呻吟拉扯。东南风,他注意到,风势渐起。他心想,如果是定点观察哨,他们会寻找制高点,没错,就在他右侧的突出岩角,有辆外表老旧的奔驰面包车停在两树间,天线系着中国结。他伺机而动,看着雾气翻搅,等到有车下山,车灯全开。车一经过他,他立刻箭步过马路,因为他明白,就算他们拥有全世界的硬件,他躲在车头灯之后,他们绝无法看清迎面而来的车头灯后面有人。来到水平面,能见度降到零,他必须摸索着摇晃的木质堤道前进,凭着先前侦察的印象。接着他找到了心目中的人。那位无牙的老妇,坐在舢板上,在雾气中对他抬头咧嘴笑。
“柯,”他低声说,“纳尔森司令号。柯?”
她嘎嘎笑声的回音在水面上弹跳而去。
“蒲苔岛!”她尖声说,“天后古庙!蒲苔岛!”
“今天吗?”
“今天!”
“明天吗?”
“‘民’天!”
他扔给她两块钱,她的笑声随着他远去的背景消散。
我说对了,丽姬说对了,我们都猜对了,他心想。他要去庙会。他对上帝祈祷,希望丽姬别轻举妄动。如果她醒过来,杰里认为她很可能会乱跑。
他一面走着,一面希望借踏步的动作减轻鼠蹊与背部的疼痛。一步步来吧,他心想。别做出大动作。见招拆招。雾气有如走廊,通往各个房间。一度有辆病恹恹的车子慢慢行驶路边,车主开车溜着亚尔萨斯狼犬。他也见到两名身穿背心内衣的老人做着晨操。来到公共花园,他见到几名幼童从杜鹃丛下盯着他看。他们似乎以杜鹃丛为家,因为有衣物挂在枝叶上,全身赤裸,有如金边的小难民。
他回到宾馆时,丽姬坐着等他,表情恐怖。
“再来一次试试看。”她警告,一手插入他怀中。两人准备外出吃早餐,租船。“再一声不响溜出去,给我试试看。”
当天香港一艘小船也找不到。杰里不愿考虑载运观光客的大型外岛渡轮。他知道摇滚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也拒绝到码头明目张胆地询问。他打电话给电话簿上的水上出租车公司,但对方手中的船不是已出租就是太小,不适合这趟航程。随后他想起跑腿人吕吉·陈,他在外籍记者俱乐部是传奇人物:吕吉能帮你弄到任何东西,从韩国舞蹈团到减价机票,速度比全香港任何人都快。他们搭出租车到湾仔另一边,吕吉的巢穴在此。他们下车走路。时间是早上八点,燠热的雾气却仍不见消散。没有亮灯的招牌在窄巷里散乱布置,有如精疲力竭的情侣:“快乐男孩”、“幸运地”、“美式风情”。拥挤的小吃摊散出暖暖的气味,加入汽油废气与污泥臭味中。透过墙壁隙缝,他们有时可见运河。“想找我的话,”吕吉·陈喜欢这么说,“就找只有一条腿的大个子。”
他们在店面柜台后找到他,个头只高出台面,在店里来回穿梭,是中葡混血儿,曾经在澳门污秽的小篷里靠打太极过活。他的店面只有六英尺宽,卖的是新的摩托车与老旧的中国军品,他称之为古董。他也卖戴帽女士的银板相片,以龟甲镶框;也卖几个历尽沧桑的旅行箱,以及一本鸦片快艇的航海日志。吕吉已经认识杰里,不过他比较喜欢丽姬,坚持要丽姬走在前头,让他研究研究她的臀腿,请两人走过晒衣绳下,来到一间注明“闲人勿入”的小屋,有三张椅子,电话放在地上。吕吉半蹲成一团小球,以中文讲电话,以英文与丽姬交谈。他已经当上祖父了,他说,不过性能力还很强,生了四个儿子,全都很长进。连老幺都长大成人了。全都是好司机、好工人、好丈夫,他对丽姬说。除此之外,他也有辆备有立体音响的奔驰。
“找一天,我带你去兜兜风。”他说。
杰里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对方正在求婚,或是在要求稍微不是那么认真的东西。
对,吕吉认为自己也有一艘船。
打了两个电话后,他知道自己果然有船,只借给朋友,收点意思意思的费用。他让丽姬看看他的信用卡盒,让她数一数总共几张,然后现出皮夹,展示家庭照,其中一张是老幺最近结婚时钓上的龙虾,只是老幺并不在照片中。
“蒲苔岛很烂,”吕吉·陈对丽姬说,一面讲着电话,“非常脏的地方。浪很大,庙会很糟,东西也难吃。干吗去那里?”
当然是去朝拜天后,杰里耐心说,为她回答。去参观著名的天后古庙以及庙会。
吕吉·陈比较喜欢对丽姬讲话。
“去大屿山,”他以洋泾浜英文建议,“大屿山这个岛不错。东西好吃,鱼也鲜,人也好。跟你们说,去大屿山,去查理的店吃饭,查理是我朋友。”
“蒲苔岛。”杰里语气坚决。
“蒲苔岛要花很多钱哪。”
“我们有很多钱。”丽姬露出甜美微笑,吕吉再度端详她,陷入沉思,慢慢上下打量她。
“我跟你们去好了。”他对她说。
“不必。”杰里说。
吕吉开车送他们到铜锣湾,与他们同上舢板。小船是十四英尺的动力船,与漂浮木一般平常,但杰里认为这艘应该很耐用,吕吉也说这船龙骨很深。一个男孩懒懒坐在船尾,一脚伸入海水。
“我外甥,”吕吉边说边骄傲地抓抓男孩的头发,“他母亲住在大屿山。他带你们去大屿山,到查理的店吃饭,让你们开心。钱以后再给。”
“老兄,”杰里耐心说,“伙计。我们不想去大屿山。我们想去的是蒲苔岛。只想去蒲苔岛。不去蒲苔岛就不上船。载我们去蒲苔岛,然后把船开走。”
“蒲苔岛天气很糟啊,庙会也很糟。那地方很糟。太靠近中国水域了。很多共产党啊。”
“不去蒲苔岛就不上船。”杰里说。
“船太小了。”吕吉说,因有失颜面而显得惊恐,多亏丽姬展现魅力,他才重建信心。
接下来一个小时,甥舅两人准备出海,杰里与丽姬无事可做,只好坐在半船舱里,避人耳目,啜饮着人头马。两人间歇性轮流遁入沉思。丽姬沉思时双手抱胸,缓缓低头以大腿摇动身体。杰里则把玩额发,一度因拉力过猛而使她出手制止,他笑了起来。
几乎在无意间,船离开了港口。
“别让人看见。”杰里命令。为求安全,他一手搂着她,让她留在寒酸的开放式船舱中。
美国航空母舰已卸除装饰,灰色的舰身带有威胁性,宛若带鞘菜刀平放水面上。起初,四面了无波动,只有同样黏腻的平静。岸边层层薄雾压在灰色的摩天大楼上,棕色烟柱直升入白色无表情的天空。在平坦的水面上,他们的船有如气球,高高浮在空中。然而滑离避风港、往东前进时,海浪猛拍船侧,力道足以让船打转,船头上下颠簸,两人不得不相拥以免倾倒。小小的船头如劣等马般起伏摇摆不定,航过起重机、仓库、工厂,以及采石山坡地。小船逆风前进,溅起来的水花四散纷飞。舵手大笑着,对水手呼喊,杰里猜想他们嘲笑的对象是发神经病的欧洲人,竟选在这个颠簸的小浴缸里谈情说爱。一艘巨大的油轮经过小船,似乎没有前进的迹象,褐色帆船则追在后方。船坞停放一艘货轮,焊接工的焊枪白光闪动,在海水另一端对他们打信号。甥舅的笑声消退,开始以理性对话,因为如今已出港口。杰里回头看,看见船船相接的运输船摆动,也看见香港慢慢远离,被云层切割成像个平台山。香港再度不复存在。
小船又通过一个岬角。海浪变大后,颠簸之势稳定下来,头上云层落下,底部距离桅杆只差几英尺,小船躲在这个不切实际的低海拔世界,借着保护罩前进。雾气忽然到了尽头,带给他们舞动的日光。南方山丘狂乱的绿意上,有盏橙色导航灯透过净朗的空气对他们眨眼。
“接下来怎么办?”她柔声问,往舷窗外观望。
“微笑,祈祷。”杰里说。
“我来微笑,祈祷由你负责。”她说。
领航小艇靠过来,一时之间他预料会见到摇滚客那张狰狞面孔向下怒视,然而船上人员完全对他们视若无睹。
“是谁啊?”她低声问,“他们认为怎样?”
“例行巡逻,”杰里说,“毫无意义。”
对方驶去。就这样,杰里心想,没有特殊感觉,他们已经看见我们了。
“你确定只是例行巡逻吗?”她问。
“去看庙会的船有好几百艘。”他说。
小船激烈摆动,持续摆动着。什么海相良好,他心想,紧紧搂住丽姬。龙骨很好。要是这样持续下去,我们什么都不必决定了,大海会替我们作出决定。这种旅行,如果抵达目的地,没人会注意到,但如果没能抵达目的地,别人会说你是拿命开玩笑。东风随时可能吹起,他心想。在两道西方气流之间的季节,一切皆无法确定。他焦急地倾听引擎不规则的呼噜声。如果引擎停摆,我们将葬身海岩上。
忽然间,他的梦魇急转直上,失去了理智。瓦斯桶,他心想。天啊,瓦斯!甥舅俩忙着出航事宜时,他瞥见前舱水箱旁存放两只瓦斯桶,推想应该是用来烹煮吕吉的龙虾。真傻,到现在才想到。他想通了。瓦斯比空气重。哪个瓦斯桶不漏气。只是漏气程度多寡而已。波涛拍打着船头,漏气速度更快,瓦斯如今沉积在底舱,距离引擎的火花大约两英尺,混合了氧气助燃。丽姬脱离了他的手,站在后方。海面突然拥挤起来。不知从何处聚集了一群捕鱼帆船,她热切注视。他抓住丽姬的手臂,拖她回船舱之下。
“你以为这里是哪里?”他大吼,“看帆船赛吗?”
她端详他一阵,然后轻轻吻他一下,再吻一下。
“你心情静一静。”她警告。她再吻他一下,喃喃地说,“是的。”仿佛期望已获得满足,接着静静坐了一会儿,望着甲板,继续握住他的手。
杰里算出小船以时速五海里逆风前进。一架小飞机飞越上空。他将她按在船舱盖下,猛然抬头想看清标识,却为时已晚。
“也不道声早安。”他心想。
小船绕过最后一个角,在白沫中转动呻吟。有一次,推进器完全脱离水面,发出呼呼狂响,再度碰击水面时,引擎吞吞吐吐,咽不下气,最后却决定好好活下去。杰里碰碰丽姬肩膀,指向前方,光秃陡峭的蒲苔岛隐约可见,在云朵破碎的天空中犹如剪纸画。两座山峰,耸立海面上,较高的一座在南方,双峰之间有个鞍部。海水转为铁蓝色,强风阵阵横扫,刮得他们无法呼吸,激起海沫如冰雹打在身上。船首可见螺洲岛,上面有座灯塔,一道防波堤,没有居民。风势剧降,仿佛从未刮风似的。进入小岛背风处,海面无波无纹,一丝微风也不见。太阳的热度直接而严酷。小船前方大约一英里,是蒲苔岛的大湾开口处,后方是隶属中国的小岛,是低矮而棕黄的幽灵。很快他们能辨认出一整片杂乱无章的帆船与观光船,挤满海湾,第一道鼓声、铙钹与未经协调的吟唱声也从水面上飘荡而来。后方小山上有个破烂的小村庄,铁皮屋顶闪烁,而天后古庙坐落于独立的小岬角上,是个坚固建筑物,四周有竹竿搭建的鹰架,算是初具雏形的看台,大批人群上方烟雾弥漫,点缀着点点金光。
“在哪一边?”他问丽姬。
“我不知道。我们向上爬到一栋房子,从那里开始走。”
每一次杰里开口对她说话,总是看着她,但现在她却回避杰里的眼光。他拍拍舵手的肩膀,指向他想前往的路线。男孩立刻开始抗议。杰里向他凑过去,现出一叠钞票,几乎是他所剩的一切。男孩面有难色,将小船开过港口,穿梭众船之间,往花岗岩小岬角驶去。岬角有个崩塌的防波堤,为安全靠岸埋下变量。庙会的喧闹变得更加大声。他们能嗅到煤炭与烤乳猪的香味,也听得见集体爆笑声,但目前暂时看不见群众,因为他们想避开群众的眼光。
“这里!”他大喊,“在这里下锚。快!快!”
他们爬上岸时,防波堤如酒醉般歪斜。两人甚至还未踩到陆地,小船就已调头回航。没人道再见。他们爬上岩石,手牵手,直接步入一场金钱游戏,旁观者众,笑声连连。观众之间站了一个状似小丑的老人,带了一袋硬币,一枚枚朝岩石下面扔,让赤脚男孩纵身接钱,在热烈气氛中,每每几乎彼此推挤至悬崖边缘。
“他们租了船,”吉勒姆说,“洛克斯特跟船主谈过。船主是威斯特贝的朋友,那人的确是威斯特贝没错,带了一个美女,两人想去蒲苔岛看天后庙会。”
“洛克斯特怎么反应?”史迈利问。
“他推说:‘这样的话,就不是他想找的情侣。’鞠躬离开。神情失望。港口警方迟迟才报告,看见小船开往庙会的方向。”
“要不要我们派侦察机去,乔治?”马铁娄紧张地问,“海军情报说有各式各样的侦察机待命中。”
默非想出了聪明的点子。“干吗不干脆开直升机去,直接把纳尔森从最后一艘帆船上捞走?”他质问。
“默非,闭嘴。”马铁娄说。
“他们往小岛去,”史迈利语气坚定,“我们知道。用不着动用飞机来证明。”
马铁娄仍未满意。“不然的话,我们派两三个人去蒲苔岛,乔治。说不定最后稍微干涉一下。”
法恩纹丝不动站着,双拳已停止动作。
“不用。”史迈利说。
马铁娄身旁的山姆·科林斯,咧嘴笑时唇形变得更细。
“理由说来听听。”马铁娄说。
“在最后一分钟,柯可能暗示弟弟别上岸,”史迈利说,“岛上只要出现一点点骚动,他就有可能下令取消登陆。”
马铁娄叹了一口气,紧张而愤怒。他已放下他时抽时停的烟斗,现在猛吸山姆提供的棕色香烟。他的香烟似乎不虞匮乏。
“乔治,这人到底想要什么?”他气急败坏之下质问,“现在想敲诈了吗?还是想搅局?我看不出他属于哪一类型的人。”一阵恐怖的想法袭来。他的嗓音下沉,伸出整条手臂直指房间对面。“可别告诉我,我们碰上的是新品种啊!你可别说,这人是冷战变节人士,面临中年危机,因此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赎罪。因为如果这人打算这样做,下礼拜的《华盛顿邮报》上,我们就准备看他坦白叙述一生故事了,乔治,如果有必要拿下他,我个人准备派整个第五舰队到岛上。”他转向默非,“我有应变措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