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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史迈利的人马 >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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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起。伟林像个被激怒的孩子,冲过去抓起话筒用力摔回去,接着把整部电话摔在地板上,又踢走听筒。他坐了下来。

丝黛拉转向史迈利。“我要你走。”她说,“我要你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拜托,麦斯。现在!”

有那么一会儿,史迈利似乎非常认真地考虑她的请求。他带着父辈的感情望向伟林;他望着丝黛拉。他的手探进内侧口袋,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第一版《标准晚报》,交给丝黛拉而非伟林,部分原因是他想伟林会崩溃。

“恐怕瓦拉狄已经永远消失了。”他略带歉意地说,“就在报纸上。他被射杀了。警方会找你问话。我必须先听过事情的经过,再告诉你如何回答。”

伟林绝望地开始说起俄文,而丝黛拉,似乎是因他的声调而非字句感染,放下手上的孩子,过去安慰另一个孩子,史迈利在这房间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他独坐了一会儿,想着瓦拉狄米尔那卷未冲洗的底片——直到冲洗之后才能看清楚,放在萨佛依饭店的盒子里,与那封令他一筹莫展的巴黎来信一起。他也想着第二项证据,猜想那会是什么,老人如何带着它,或许就在皮夹里;但他了解,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伟林直挺挺地坐着,仿佛已在参加瓦拉狄米尔的丧礼。丝黛拉坐在他旁边,手放在他的手上,婴儿贝琪躺在地上,睡着了。伟林述说时,泪水不时滑下他苍白的脸颊。

“对其他人,我什么也不会做,”伟林说,“但对瓦拉狄,我愿意付出一切。我爱这个人。”“在我父亲去世之后,对我来说,瓦拉狄就是父亲。有时候我甚至会叫他‘我的父亲’。不是伯父,是父亲。”

“也许我们可以从星期一开始说起。”史迈利建议,“第一次的会面。”

瓦拉狄打电话来,伟林说。这是几个月来,伟林第一次接到他或集团里任何人的消息。瓦拉狄出乎意料地打电话到仓储中心找伟林,当时伟林正在捆牢要发往多佛的一批货物,并与办公室查对他的转运文件。这是他离开之后集团所作的安排,伟林说。他已经离开了,就像大家一样,多多少少,但如果有紧急需要,他们可以在星期一早晨到仓储中心找他,不到家里,因为丝黛拉的关系。瓦拉狄是贝琪的教父,身为教父,他可以随时打电话到家里。但不谈公事。绝不。

“我问他:‘瓦拉狄!你要干吗?听着,你好吗?’”

瓦拉狄米尔在路上的电话亭打的。他想立刻私下谈谈。伟林违反所有雇员所应遵守的规定,在转弯处载他上车,并让他跟着到多佛跟了几乎一半的路程“黑的”,伟林说,意即非法的。这老兄带了一个装满柳橙的蔺草篮,但伟林可没心情问他干吗带着几磅重的柳橙上车。开始,瓦拉狄米尔谈起巴黎和伟林的父亲,以及他们相互扶持的奋斗;接着,他就谈到伟林可以帮他一个小小的忙。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一个小小的忙。也看在集团的分上,因为伟林的父亲曾是这么伟大的一个英雄人物。

“我告诉他:‘瓦拉狄,我不可能帮你的忙。我答应过丝黛拉了,这是不可能的!’”

丝黛拉的手抽离丈夫身边,她独自坐下。她想为老人的死而安慰丈夫,却又因为丈夫毁弃承诺而伤心。

只是一个小小的忙,瓦拉狄米尔坚持说,很小,不麻烦,没有风险,但对我们的目标有极大的帮助,这也是伟林的义务。接着,瓦拉狄米尔拿出他在洗礼上拍的贝琪的照片。照片放在黄色的柯达信封里,洗好的照片在一边,有玻璃纸保护的底片放在另一边,蓝色货签仍盖在外面,一切都如那天般纯真无邪。

他们欣赏着照片,片刻之后,瓦拉狄米尔突然说:“这是为了贝琪,伟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贝琪的未来。”

听到伟林的陈述,丝黛拉握紧拳头,当她再次抬起头时,显得更加坚决,但却也更老,双眼的眼角已然浮现许多细碎小皱纹。

伟林继续述说经过:“然后瓦拉狄告诉我:‘伟林,你每个星期一开车到汉诺威和汉堡,星期五回来。你在汉堡停留多久?’”

伟林回答说,他尽可能停留得越短越好,但要看他重新装货所需的时间,也要看他是送货到代理商或特定的收件人,还要看他抵达的时间与他文件上的停留时间,以及他回程所载的货物,如果有的话。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伟林现在就可以一一列举,都是非常琐碎的事——在途中,伟林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吃饭——史迈利知道,老人正以极端怪异的方式做着他自己也会做的事;他用谈话把伟林逼进困境,让他的回答成为服从的前奏。在问过这些问题之后,瓦拉狄米尔才对伟林说明,运用他在军队中与家庭中的所有权威,他想要伟林做的事。

“他告诉我说:‘伟林,替我把这些柳橙送到汉堡。拿着这个篮子。’‘干吗?’我问他,‘将军,我为什么要带着这个篮子?’接着他给了我五十英镑。‘以备急用。’他告诉我说,‘如果有紧急情况,这里有五十英镑。’‘但我干吗带着这个篮子?’我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样的紧急情况,将军?’”

然后,瓦拉狄米尔对伟林详述他的指令,包括撤退与突发事故,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用这五十英镑多留一个晚上。而史迈利注意到,正如他对莫斯汀所说的,老人是多么坚持莫斯科规则,甚至是过于坚持,一向如此。年纪越大,老人就越陷入自己的阴谋情境,不可自拔。伟林必须把装有贝琪照片的黄色柯达信封放在柳橙上面,他必须漫步到客舱前方——伟林要做的就只有这样,他说——信封等于是一个信箱,而东西送达信封的讯号是一个粉笔记号,“也像信封一样是黄色的,我们集团的传统。”伟林说。

“那么,安全记号呢?”史迈利问,“表示‘没有人跟踪我’的记号呢?”

“前一天的汉堡报纸。”伟林很快地回答,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坦承,他与瓦拉狄米尔有一点小小的意见不合,虽然他尊敬瓦拉狄米尔是位领袖,是位将军,也是他父亲的朋友。

“他告诉我说:‘伟林,你把报纸放在口袋里。’但我告诉他:‘瓦拉狄,拜托,看看我,我只有一套运动服,而且没有口袋。’所以他说:‘伟林,那就把报纸夹在腋下。’”

“比尔,”丝黛拉吸一口气,略带敬畏,“噢,比尔,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她转向史迈利说,“我的意思是,他们干吗不用邮寄,无论是什么东西,干吗非要这么做不可?”

因为那是底片,只有底片才符合莫斯科规则。因为将军害怕被人背叛,史迈利想。那老家伙看见到处都有背叛者,他身边的任何人都是。而如果死亡是最终的定论,那么他显然是对的。

“成功了吗?”史迈利非常温和地对伟林说,“递交的过程顺利吗?”

“当然!我做得很好。”伟林欣然承认,抛给丝黛拉一个大胆违抗的眼神。

“那么,你有没有任何想法,例如,谁可能是与你接头的对象?”

此时伟林有着更多犹豫,但在更多催促之下,部分是来自丝黛拉的催促下,他又陆续说起那张看起来绝望、令他想起父亲的空洞面孔,那警告的眼神,无论是真有其事,或只是因为他太兴奋而想像出来的,说起他有时候,看电视里播出的他心爱的足球赛,摄影机捕捉到的某个人的脸孔或表情会突然深印在记忆中,即使以后永远不会再看见,而汽船上的那张脸孔,就是这样的情形。他描述说那人头发飘扬,裹在手套里的指尖轻抚着光洁的脸颊,身材纤小,却很性感——伟林说他看得出来。他说自己有种被那人警告的感觉,警告他要小心照料珍贵的东西。伟林自己也会有相同的眼神——他突然以悲剧式的浮夸神态对丝黛拉说——如果有另一场战争,必须战斗,他不得不将贝琪留给陌生人照顾的话!这句话带来了更多泪水,更多安慰,更多对老人之死的悲叹,而史迈利的下一个问题不啻为一大解脱。

“所以你带回黄色信封,昨天将军带鸭子来给贝琪时,你亲手把信封交给他。”他温和地说,仿佛已知道一切,但是,仍有一些尚待补充。

他有个习惯,伟林说,星期五开车回家之前,会在仓储中心,坐在驾驶座上睡几个小时,然后刮个胡子,与小伙子们喝杯茶,这样回家时就会觉得神清气爽,不至于紧张又坏脾气。这是他从老手身上学到的办法,别赶着回家,否则你只会觉得后悔。但昨天不同,他说,昨天丝黛拉带贝琪到史丹斯去看她妈妈了。所以他直接回家,打电话给瓦拉狄米尔,告诉他我们事先约定好的代号。

“打电话到哪里?”史迈利问,轻声打断他的话。

“公寓。他告诉我:‘只能打到公寓找我。别打到图书馆。米凯尔是个好人,但他不知情。’”

然后,伟林继续往下说,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忘了多久——瓦拉狄米尔坐着出租车到家里来,这在他是前所未有的事,还带了鸭子给贝琪。伟林把装着照片的黄色信封交给他,瓦拉狄米尔拿到窗边,非常缓慢地,“就像那是来自教堂的圣物,麦斯。”瓦拉狄米尔背对伟林,把底片一张张对着光查看,直到找着他要的那张,然后凝视着底片很久。

“只有一张?”史迈利很快地问——他心中仍挂念着两项证据——“一张底片?”

“没错!”

“是一张,还是一卷?”

一张,伟林非常确定。一张小小的底片。没错,3cm×5cm,就像他自己的爱格发自动相机一样。没有,伟林不可能看到内容,无论是写的东西或其他什么。他只看见瓦拉狄米尔,就只有这样。

“瓦拉狄脸色泛红,麦斯。脸上散发着野性,麦斯,从他的眼睛透露出来。而他是个老人家。”

“在你的旅途中,”史迈利说,他用这个重要的问题打断伟林的故事,“从汉堡返家的途中,你也没想过要看一眼?”

“那是机密,麦斯。是军事机密。”

史迈利瞥了丝黛拉一眼。

“他不会的,”她回答着他未问出口的问题,“他太正直了。”

史迈利相信她。

伟林继续讲他的故事。瓦拉狄米尔把黄色信封放进口袋,拉着伟林到花园里,对他表示感谢。瓦拉狄米尔双手握住伟林的手,告诉他说,他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工作,最棒的;说伟林是他父亲的儿子,是比父亲更好的战士,有着爱沙尼亚最优秀的血统,沉稳、正直、可靠。有了这张照片,他们可以报答许多恩义,也可以对布尔什维克造成极大的伤害。那张照片是一项证据,一项不容忽视的证据。但是什么样的照片,他没说。只有麦斯能看,只有麦斯会相信,会记得。伟林不太了解他们为何必须到花园里去,但他猜想,老人可能情绪激动,怕有麦克风,因为瓦拉狄不断谈着安全问题。

“我送他到大门口,但没送他上出租车。他告诉我说,我不必送他上车。‘伟林,我是个老人。’他对我说。我们用俄文交谈。‘下个星期也许我就死了。谁在乎?今天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麦斯会非常以我们为荣。’”

将军最后对他说的话竟然一语成谶。伟林再次暴怒地跳了起来,他的棕色眼睛愠怒欲燃。“是苏联!”他大叫,“是苏联间谍,麦斯,他们杀了瓦拉狄米尔!他知道得太多了!”

“你也一样。”丝黛拉说,随后是一阵颇不自在的漫长沉默。“我们都一样。”她说,瞥了史迈利一眼。

“他只说了这些?”史迈利问,“没有别的,例如你完成的工作的价值?麦斯会相信的事?”

伟林摇摇头。

“或者还有其他的证据,例如?”

没有,伟林说,没有了。

“他没有解释最初如何和汉堡联络,订下约会?是否还有集团里的其他人参与?请想一想。”

伟林想了一想,但没有结果。

“那么,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告诉任何人,威廉?”史迈利问。

“没有,麦斯,没有任何人!”

“他没有时间。”丝黛拉说。

“没有别人!在路途中,我睡在驾驶座上,省下一晚十英镑的住宿费。我们用这笔钱买了房子!在汉堡,我没告诉任何人!在仓储中心也没有!”

“瓦拉狄米尔有没有告诉任何人——就你所知?”

“在集团里,只有米凯尔知道,这是必要的,但并不知道全部,即使是米凯尔。我问他说:‘瓦拉狄米尔,谁知道我帮你做这件事?’‘只有米凯尔,但他只知道一点点。’他说,‘米凯尔借我钱,借我影印,他是我的朋友。但即使是朋友,我们也不能信任。敌人我不怕,伟林。但我最怕的是朋友。’”

“如果警察到这里来,”史迈利对丝黛拉说,“如果他们来了,他们只会知道昨天瓦拉狄米尔坐车到这里来。他们会找上出租车司机,就像我一样。”

她那双灵活的大眼睛望着他。

“所以呢?”

“所以别告诉他们其余的事。他们知道他们所需要的事。太多信息反而会使他们难堪。”

“是让他们难堪,还是你?”丝黛拉问。

“昨天瓦拉狄米尔来看贝琪,还带了礼物给她。这是表面上的故事,就像威廉起初讲的。他不知道你带她去看你妈妈。他在这里见到威廉,谈起往事,走到花园里。他不能等太久,因为出租车的关系,所以他没见你和教女就走了。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你来过这里吗?”丝黛拉依然望着他。

“如果他们问起我,没错,我今天来过,带给你们坏消息。警方不在乎伟林以前曾属于那个集团。对他们来说,眼前的问题才重要。”

史迈利把注意力拉回伟林身上,“告诉我,你带了其他东西给瓦拉狄米尔吗?”他问,“除了信封里的东西之外?一份礼物,也许?他喜欢却无法自己买到的东西?”

在回答之前,伟林全神贯注地思索这个问题。“香烟!”他突然大叫,“在船上,我为他买了法国烟当礼物。高卢牌,麦斯。他很喜欢!‘高卢牌凯帕罗,有滤嘴,伟林!’当然!”

“那么,他向米凯尔借来的五十英镑呢?”史迈利问。

“我还他了,当然。”

“全部?”

“全部。香烟是礼物,麦斯。我爱这个人。”

丝黛拉看着他向门走去。在门边,他谦和地握住她的手臂,领了她几步,走进花园里,避开她丈夫的听觉范围。

“你已经落伍了。”她告诉他,“无论你在做什么,迟早有一边要停手。你就像集团一样。”

“安静听我说。”史迈利说,“你在听吗?”

“没错。”

“威廉不能对任何人提到这件事。在仓储中心,他喜欢和谁说话?”

“全世界的人。”

“那么,尽你所能吧。除了米凯尔之外,还有谁打电话来?即使是打错电话的?铃响——然后挂掉的?”

她想了一想,摇摇头。

“有人来过这里吗?推销员,市场调查员,传福音的人,兜揽生意的人,任何人?你确定?”

丝黛拉仍然凝视着他,她的眼睛似乎真正了解了他,流露出欣赏的神色。接着,她再次摇摇头,否认有任何他所说的共犯来过。

“走吧,麦斯。你们都走开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有多糟。他已经长大了,他不再需要主教了。”

她目送他离去,也许是要确定他真的离开了。他开着车,有好一会儿,瓦拉狄米尔那卷放在箱里的底片,仿佛藏起来的钱一般,令他烦躁不安——它是否依然安全,他是否应该查看一下或换个地方,因为这是以生命为代价穿越边界带回来的。但驶抵河畔时,他却有了其他的想法和目标。避开切尔西,他加入北区星期六繁忙的车阵中,旁边多是开着旧车的年轻家庭。一辆有着挎斗的黑色摩托车,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到布鲁斯贝利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