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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道路像风景画一样空无人车。在迷雾的间隙,他一会儿瞥见一片玉米田,一会儿瞥见蜷伏在风中的红色农舍。在一个蓝色写着“KAI”的标志处,他突然转进一条下坡的道路,开下两段坡道。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码头,几幢低矮的灰色建筑,侏儒一般匍匐在货柜船的甲板之下,入口处矗立着红白相间的标竿,以及好几种不同语言书写的海关公告,但放眼望去,杳无人迹。史迈利停下车,走了几步到栅栏边。红色的按钮大得像茶杯碟一样。他按了一下,刺耳的鸣声让一对苍鹭拍翅飞进白茫茫的雾气中。在他左边,矗立着管状支柱的管制塔。他听见门用力关上与金属环的声音,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制服、蓄着胡子的人影,从铁梯上砰砰走下来。那人对他叫道:“你要干吗?”但没等史迈利回答,就解开木栅,挥手要他通过。柏油与碎石混合的地面,简直像一大片被轰炸粉碎再用水泥黏结的区域,边缘耸立着起重吊架,上方则是雾气未散的苍白天空。再远处,低伏的海洋似乎无法承受如此多的货运而支离破碎。从后视镜望去,海滨小镇高高低低的建筑轮廓,宛如老照片里若隐若现的景色。他望向大海,在浓雾中看见浮标与明灭闪烁的灯光,标示着与东德的海界,以及苏联帝国长达七千五百英里的疆界的开端。那是苍鹭飞去的方向。他在红白相间的圆锥柱中穿梭前进,开到一个堆满汽车轮胎与圆木的货柜场。“货柜场的左边。”柯列兹奇玛先生如是说。史迈利遵照指示缓缓左转,寻找一间老旧的房子,虽然老房子在这倾圮之地简直是不可能有的事。但柯列兹奇玛先生说:“找一间标示着‘办公室’的老房子。”而柯列兹奇玛先生从不犯错。

他颠簸驶过一段铁轨,开向货柜船。朝阳的光束穿透迷雾,让货柜船的白漆发出炫目光芒。他驶进一条巷道,两旁是起重机的控制室,每一间都像是摩登的信号房,每一间都有着绿色的杠杆与大大的窗户。在巷道的尽头,一如柯列兹奇玛先生所言,有一间老旧的锡板屋,顶上搭着高耸如浮雕的山形屋顶,竖着一根表漆剥落的旗竿,杂乱拉进房里的电线,仿佛将房子缠住一般,屋旁有一个老旧的汲水池,底座放着一个锡杯。木门上,褪色的哥德字体写着“BUREAU”(办公室),是法文而非德文。在上方,一行较新的字迹写着“P.K.柏根,进出口”。他在那里当夜班职员,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他白天干些什么,只有上帝和魔鬼知道。

他按了门铃,然后后退几步,让自己明显可见。他的手放在口袋外,也明显可见。他把大衣的纽扣直扣到颈部。没戴帽子。把车停在房子旁边,让屋里的人可以看见车里没人。我独自一人,而且没带武器,他试着这么说,我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你这一边的人。他再次按铃,叫着:“莱比锡先生!”一扇较高的窗打开来,一个漂亮的女人睡眼迷蒙地探出头,肩上还裹着毛毯。

“对不起,”史迈利很有礼貌地对她说,“我要找莱比锡先生。有很重要的事。”

“不在这里。”她说,露出微笑。

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很年轻,没刮胡子,双臂和胸前都有刺青。他们彼此交谈,史迈利猜他们讲的是波兰文。

“不在这里。”男人颇有戒心地说,“奥图不在这里。”

“我们只是暂时租用的房客。”年轻女人朝下喊道,“奥图破产,搬到他的乡下别墅以后,把这个房子租给我们。”

她把这句话再对她的男人说一次,男人笑了起来。

“不在这里。”他再次说,“没有钱。没人有钱。”

他们享受着这怡人的清晨,相偎相伴。

“你们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史迈利问。

两人又是一番讨论。是这天或那天?史迈利认为他们已失去时间概念。

“星期四。”女人宣布,再次露出微笑。

“星期四。”她的男人附和道。

“我有好消息要通知他。”史迈利受到她情绪的感染,愉悦地解释。他拍拍衣服口袋:“钱,哗啦啦,全是给奥图的,他赚的佣金。我昨天答应要送来给他的。”

女孩翻译这段话,男人与她争论。女孩又笑了起来。

“我朋友说别给他,否则奥图就会回来,把我们赶出去,那么我们就没有地方可以做爱了。”

试试看水畔营区,她建议,用赤裸的手臂指引方向。从大马路过去两公里,穿过铁路,经过风车,然后右转——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姿态优美地将一条手臂缠绕在爱人身上——没错,右边;向右走到湖边,除非走到湖边,否则你根本看不见湖的踪影。

“那个地方叫什么?”史迈利问。

“没有名字。”她说,“就只是一个地方。你可以找出租的假日房舍,然后开到船边。找华瑟。如果奥图在附近,华瑟会知道上哪里找他。”

“谢谢你。”

“华瑟什么都知道!”她叫道,“他像个教授!”

她也翻译了这句话,但这回,男人看似发怒。

“坏教授!”他朝下喊,“华瑟是坏蛋!”

“你也是教授吗?”女孩问史迈利。

“不,不是,很可惜我不是。”他笑着谢谢他们,他们像庆祝会上的孩子,看着他上车。这一天,这洒落大地的阳光,以及他的来访——所有的一切,都为他们平添乐趣。他摇下车窗,向他们道别,他听见她说了什么,但不清楚。

“你说什么?”他抬头对她喊道,仍然面带微笑。

“我说:‘那么,奥图就有双重的好运可以翻身了。’”那女孩说。

“为什么?”史迈利问,并停下发动机,“为什么他有双重的好运?”

女孩耸耸肩。毛毯从她的肩头滑落。除了毛毯,她身无寸缕。她的男人用手臂环住她,为了维持体统,拉起她的毛毯。

“上个星期,从东边来了不速之客。”她说,“今天又有钱。”她张开手。“奥图是个幸运儿。就这样。”

然后,她看着史迈利的脸,笑意倏然消退。

“不速之客?”史迈利问,“是什么人?”

“从东边来的。”她说。

看到她神色惊慌,害怕她就此消失,史迈利勉为其难地维持愉快的表情。

“不是他的兄弟,是吗?”他愉快地问,非常热心。他伸出一手,比画着那神秘弟兄的身形。“矮个子?像我一样戴眼镜?”

“不,不是!一个高个子的家伙。有司机的。很有钱。”

史迈利摇摇头,假装有些失望的样子。“那我就不知道是谁了。”他说,“奥图的兄弟肯定从来没有钱过。”他继续大笑,“除非他是那个司机。”他加上一句。

他完全遵照她的指引,虽面对紧急状况,却出奇的平静。听天由命。没有自己主观的意愿。听天由命,祈愿祷告,与你的造物主达成交易。噢,上帝,别让这事发生,别有另一个瓦拉狄米尔。在阳光的照耀下,棕色的田野转为金色,但史迈利背上的汗水,却像一只冰冷的手刺痛他的肌肤。他遵照她的指引而走,看着一景一物,仿佛这是他的最后一日,因为他知道那个有司机的大个儿已抢在他前面。他看见一幢农舍,谷仓里有着老旧的马犁,粗糙的啤酒标示闪着霓虹灯,窗台上的天竺葵红似鲜血。他看见状似巨大胡椒研磨机的风车,白鹅满地逐风奔跑的田野。他看见宛如风帆轻掠过围篱的苍鹭。他开得太快了。我应该更常开车,他想,我疏于练习,难以掌控。路面从柏油变成石砾,再变成沙土,沙土卷起,盖上车子,仿佛沙尘暴。他进入疏落的松树林里,在树丛的另一边,他看见一个写着“假日房舍出租”的标示,和一排门窗紧闭、等待夏日粉刷的石棉平房。他继续往前开,一段距离之后,他看见林立的桅杆,和一汪低落的棕色湖水。他朝桅杆开去,驶过一个坑洞,听见车底传来一声恐怖的巨响。他猜想是排气管,因为他发动机的噪音骤然变大,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一半的水鸟都因他的抵达而受惊。

他经过一个农场,驶进浓密的防风林中,接着,一幅明亮的白色图画呈现眼前,破败的防护堤与淡淡橄榄绿的芦苇是前景,其余的部分则是无边无际的辽阔天空。船只停泊在他右边,就在湖湾旁。破旧的篷车停在路旁,肮脏的洗涤衣物挂在电视天线间。他经过一顶有着菜圃的帐篷,和几间以前可能是军事用途的小屋。其中一间彩绘着幻想的日出,但色泽已斑驳剥落。屋旁有几辆旧车和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他停下车,沿着一条泥泞小径,穿过芦苇到湖岸。在长着草的港口边,停了几艘即兴翻造的船屋,有几艘还是从战时的登陆艇翻修而成。这里更冷,不知为何,也更暗。眼前所见的船都是日间停泊的船,胡乱地系泊在一起,大部分都覆盖着防水油布。好几部收音机在响,但他起初没见到任何人。然后,他注意到一阵浪纹,以及在水波上快速前进的快艇。在快艇上,一个看似乖戾的老人,穿着帆布外套,头戴黑色鸭舌帽,按摩着自己的脖子,仿佛刚刚睡醒。

“你是华瑟吗?”史迈利问。

依旧轻抚着脖子的老人似乎点了头。

“我在找奥图·莱比锡。在码头那边,他们告诉我说应该来这里找他。”

在华瑟宛如棕色皱纹纸的脸上,剪出一对杏仁形的眼睛。

“伊莎朵拉。”他说。

他指着湖岸更远处一段东倒西歪的防护堤。“伊莎朵拉”就在防护堤的尽头,一艘走霉运的四十英尺长的机械动力船,一幢等待倾圮的豪华大饭店。舷窗全挂上窗帘,其中一扇窗已粉碎,其他的则用思高牌胶带修复。他危危颤颤地踏上防护堤的条板。差点儿跌倒,一次,两次,为了跨越间隙,他不得不加大步幅,这对他的一双短腿来说,似乎颇不安全。走到防护堤的尽头,他发现“伊莎朵拉”没系上缆绳,随波漂动。船尾从系泊处松脱开来,漂流到离岸十二英尺之处,这或许已是她航行过最远的航程了。舱门紧闭,窗户全掩上窗帘。旁边也没有小艇。

老人在六十码外,停下快艇。他向后划动,看着史迈利。史迈利把手圈成杯状,大叫:“我怎么找他?”

“如果你要找他,就叫他吧。”那老人回答,声音似未提高。

史迈利回头面对老船,叫道:“奥图。”他轻声地叫,然后稍微提高声音,但“伊莎朵拉”里毫无动静。他查看窗帘。他查看拍打腐朽船身的油渍水浪。他侧耳倾听,认为自己听到了和柯列兹奇玛先生夜总会里相仿的音乐,但那很可能是从另一艘船传来的回音。华瑟棕色的面孔仍然从快艇上望着他。

“再叫一次。”他喊道,“继续叫,如果你要找他的话。”

但史迈利却直觉地抗拒老人的指挥。他可以感觉到他的独断,他的轻蔑,而他对这两者都颇感愤慨。

“他在这里,还是离开了?”史迈利叫道,“我说,他在这里吗?”

那老人一动不动。

“你看见他上岸来吗?”史迈利坚持追问。

他看见那张棕色的面孔转过头,知道老人对着湖水吐了口痰。

“那头野猪来来去去,”史迈利听见他说,“我他妈的干吗管他?”

“他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随着他俩对话的声音,好几个人从其他船上探出头来。他们面无表情地望着史迈利:一个站在碎裂防护堤上的陌生矮胖子。湖岸上聚集了一群衣衫不整的人:一个穿短裤的女孩,一个老女人,两个衣着类似的金发少年。他们虽然外型互异,却有相似之处:有着囚犯的外表,遵循着相同的恶法。

“我在找奥图·莱比锡。”史迈利对着他们喊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拜托,他到哪里去了?”不远的一艘船屋上,一个蓄胡子的男人将水桶垂放进湖里。史迈利的眼睛选定他。“有人来过‘伊莎朵拉’吗?”他问。

水桶哗啦哗啦地装满水。蓄胡子的男人拉起水桶,但没说话。

“你应该去看他的车。”一个女人用刺耳的嗓音从岸上叫道,或许那是个孩子,“他们把车拖到林子里了。”

林子距湖岸约一百码,杂生着小树和桦树。

“谁做的?”史迈利问,“谁把车拖到那里去的?”

无论刚才说话的是谁,这次都选择不再出声。老人把快艇划向防护堤。史迈利看着他接近,看着他把船尾靠在防护堤的阶梯上。史迈利毫不犹豫地爬上船去。老人在距“伊莎朵拉”船侧几桨之处拉他上艇。老人皱巴巴的嘴唇间夹着一根香烟,和眼睛一样,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非常不自然的邪恶光芒。

“从远地来?”老人问。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史迈利说。“伊莎朵拉”的梯子上满是铁锈与杂草,史迈利登上甲板时,露水湿滑。他找寻着生命的迹象,却一无所获。他找寻露水上的足印,徒劳无功。几条固定的钓鱼绳紧紧拴在生锈的栏杆上,垂入水中,但可能已悬在此几个星期了。他侧耳倾听,又隐隐约约地听见乐团音乐缓慢的曲调。从岸上传来?或从远处?两者皆非。音乐从他脚底下传来,仿佛有人正播放三十年代的七十八转唱片。

他往下看,只见老人斜倚在快艇上,鸭舌帽盖住眼睛,手跟着音乐打着节拍。他试试舱门,门已上锁,但看来并不牢固,没什么是牢固的。他在甲板上逡巡,找到一支生锈的螺丝起子,充当铁锹。他把螺丝起子钻进缝隙,前后旋转,然后,出乎意料的,整扇门都掉了下来,门框、铰链、锁,连同其他的一切,都像爆炸一样轰然落下,锈蚀的材料掀起一阵红色烟尘。一只硕大的昆虫猛然撞上他的脸颊,并怪异地长长叮了他一口,让他怀疑那是一只蜜蜂。舱房里一片漆黑,但音乐变得更大声了。他站在梯子顶端,尽管背后有日光,但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按下电灯开关,坏了。他往回走,对快艇上的老人说:“火柴!”

有那么一会儿,史迈利几乎要发脾气了。那顶鸭舌帽一动也不动,仍未停止指挥。他放声大叫,这一次,一盒火柴躺在他脚边。他拿起火柴,走进舱房,点亮一根,看见一架电力耗竭的晶体管收音机,正以仅余的电力播送音乐。在一片狼藉之中,这是惟一保持原貌,惟一维持运作的东西。

火柴烧尽了。他拉开窗帘,但靠岸的那一侧没拉开,然后点亮第二根火柴。他不希望老人看进舱里。在灰蒙蒙的侧光里,莱比锡竟然像柯列兹奇玛先生所拍摄的那张照片中的身影一样可笑。他全身赤裸,躺在他们捆绑他的地方,然而,身旁没有女郎,也没有基洛夫。那张斧劈的图卢兹-洛特雷克面孔,虽然因淤伤而变黑,且嘴里还塞着几捆绳索,但仍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如同史迈利记忆中生前的模样。他们严刑拷打他时,一定是利用音乐掩饰噪音的。但他怀疑音乐声是否足以掩盖。他继续盯着收音机作为参考的要点,探查一个必须用耳力与眼力细心追溯的东西,而在火柴熄灭前,是不可能探查完尸体的。日本货,他注意到。很奇怪。他觉得这实在是太怪异了。技艺精湛的德国人竟然买日本收音机,岂不怪哉。不知道日本人是否会受宠若惊。满心疑惑的他愤然催促自己,就让自己全神贯注在高度工业化国家间物品交换的这种有趣经济现象吧。

史迈利一面盯着收音机,一面扶起一张折叠凳坐了上去。缓缓地,他把目光转回莱比锡脸上。有些死者的脸,会有麻醉病人那种呆滞甚至是愚蠢的模样。有的则是在生前的多重身份中,让某一种情绪永远定格——是个情人,是个父亲,是个汽车驾驶员,是个桥牌玩家,或是个暴君。有些死者,像瓦拉狄米尔,什么都没留下。但莱比锡的脸,即使没有绳索捆绑,仍然有着情绪,那是愤怒:因痛苦而激化的愤怒,转而为狂暴;在身体失去气力之时,愤怒却愈益加深,充满全身。

恨,康妮如是说。

有条不紊地,史迈利凝视着他,尽可能缓慢地思索,他仔细查看碎片残骸,希望重建他们动手的程序。在他们制伏他之前,有一场打斗,他从桌脚、椅子、灯泡和架子的碎片中推断出来,而且其他的一切都已被扫落或丢离原来的位置。接着他们进行搜索,在捆绑他之后进行的,间或讯问着他。他们的受挫痕迹处处可见。他们剥下墙板,撬开地板,拉开置物柜抽屉,扯落衣服与床单,后来,所有的东西都四分五裂,所有的东西都不复原貌,但奥图·莱比锡仍然拒绝透露。他也注意到,血迹出现在几个不该有的地方——在洗脸盆里,在火炉上。他宁可认为,那不全是奥图·莱比锡的血。最后,在绝望之中,他们杀了他,因为这是卡拉的命令,这是卡拉的作风。“杀戮为上,审问其次。”瓦拉狄米尔常这样说。

我也相信奥图,史迈利愚蠢地想,回忆起科列兹奇玛先生所说的话。不是所有的细节都信,但对大事深信不疑。我也是,他想。他相信他,在彼时彼刻,深信不疑,如同他相信死亡,相信睡魔一样。对瓦拉狄米尔如此,对奥图·莱比锡亦如此,而死亡正是他们所言属实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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