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火车到图恩,花了半个钟头。出了车站,史迈利四处闲逛,浏览橱窗,绕了些路。有些人会有英雄气概,想为国捐躯,他想……宰割,反而会使某些人更顽固……他怀疑,自己又会如何面对宰割呢?
这是个阴沉单调的日子。少少几个行人,是缓缓飘过雾中的影子;湖里的水流在水闸处冻结成冰。偶尔,云雾裂开隙缝,让他瞥见城堡、树木和城墙的一角。接着,云雾又再次掩盖一切。雪花堆积在鹅卵石上,堆积在温泉树瘤结满布的枝桠上。几辆车亮着车灯驶过,轮胎在雪融的泥泞中发出噼啪声。只有橱窗里有不同的颜色:金色的手表,缤纷如国旗的滑雪装。“最早十一点到那里。”托比说,“十一点已经算太早了,乔治,他们要十二点才会到。”此时才十点半,但他需要时间,他需要在安顿下来之前四处逛逛;他需要时间,就像恩德比说的,“好让我的家伙准备就绪”。他走进一条狭窄的街道,看见城堡耸立在面前。拱廊变成人行道,接着是阶梯,然后是陡峭的斜坡。他继续往上爬,经过一间英国茶馆,一间美国酒吧,一间绿洲夜总会。每一间店都有地名,每一间都有霓虹灯,每一间都是无色无味的仿作。但这些无法摧毁他对瑞士的热爱。他走进一个广场,看见银行,就是那家银行。对街上有一家小旅馆,就像托比描述的,一楼是咖啡馆兼餐厅,楼上才是一间间的客房。他看见一辆黄色邮车大大咧咧地停在不准停车的弯道里,他知道那是托比布下的定点岗哨。托比对邮车的信心终生不渝;他走到哪里都偷邮车,说这些车不容意引起别人注意,也不容易让人记得。他换上新的车牌,但车牌看起来比车还旧。史迈利穿过广场。银行门上的告示写着:“营业时间:周一至周四,上午七点四十五分至下午五点;周五,上午七点四十五分至下午六时十五分。”“格里高利耶夫喜欢午餐时间,因为在图恩,没有人会浪费午餐时间到银行去。”托比这样说,“格里高利耶夫错得离谱,他以为安静就是安全,乔治。空荡荡的地方,空荡荡的时间,格里高利耶夫这么醒目,反而让自己很尴尬。”他穿过一座行人桥。时间约在十到十一点之间。他穿过马路,走向那家可以一览格里高利耶夫银行全貌的小旅馆。真空里的压力,他边想边倾听自己滑溜的脚步声,与排水沟里的潺潺水声。宰人,乔治,总是要碰运气。卡拉会怎么做?他纳闷地想。专制主义者会做哪些我们不会做的事?史迈利想不出来,因为缺乏准确合理的不明推论法。卡拉会搜集作战情报,然后他会找出自己的方法,冒险碰运气。他推开咖啡馆的门,温暖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在标示着“保留”的靠窗的位子坐下。“我在等贾可比先生。”他告诉那个女孩。她避开他的眼睛,不以为然地点点头。那女孩苍白木然,完全没有表情。他点了一杯奶油咖啡,玻璃杯装,但她说,如果是玻璃杯装的咖啡,就必须加杜松子酒。
“那么就用咖啡杯吧。”他投降说。
为何他一开始时要用玻璃杯装?
真空里的压力,他再次想着,环顾四周。运气就在空白的地方。
咖啡馆满是摩登的瑞士古风。灰泥壁柱上悬挂着交错的塑料枪。隐藏式扩音器播放着无害的音乐;吐露衷情的声音,随着每一次播报的内容转换不同的语言。角落里,四个男人静悄悄地玩牌。他望向窗外,看着空无一人的广场。雨又开始下了,雪白的天地变成一片灰蒙蒙。一个戴着红色羊毛帽的男孩骑脚踏车经过,帽子像个手电筒,沿路远去,直到为雾气所淹没。他注意到,银行的门有两扇,由电眼控制开关。他瞧着手表,十一点十分。收钱的抽屉叮当作响。咖啡机发出嘶嘶声。玩牌的人又开始新的一把。墙上挂着几个木盘。穿着传统服装跳舞的男女。还有什么可看的?灯是锻铁打造的,但室内的照明却是从环绕天花板的一圈毫无遮掩的灯光而来,非常刺眼。他想起香港,位于十五楼的巴伐利亚式啤酒吧,相同的心情,等待着永远不会有的解释。今天只是准备而已,今天连手段都算不上。他再次望着银行。没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他想起自己耗费一生等待着他再也无法界定的东西,姑且称之为决心吧。他记起安恩,和他们最后一次散步。真空里的决心。他听见椅子的吱嘎声,看见托比向他伸出手,很瑞士风范地握了手。托比的脸闪闪发亮,仿佛刚跑完步回来。
“格里高利耶夫五分钟前离开艾尔芬诺的家。”他很平静地说,“格里高利耶娃开的车。很可能他们在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没命了。”
“脚踏车呢?”史迈利担心地说。
“像平常一样。”托比拉开椅子说。
“上个礼拜是她开车吗?”
“上上礼拜也是。她坚持,乔治。我是说,这个女人简直是怪物。”那女孩不等叫唤就径自端了一杯咖啡过来。“上个礼拜,她真的把格里高利耶夫从驾驶座上拉下来,然后开车撞上大门的门柱,动弹不得。保利和加拿大比尔笑到不行,害我们还以为是受到静电干扰才有杂音呢。”他友善地拍着史迈利的肩膀,“听着,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相信我。美好的光线,美好的展示,你需要做的,就只是舒服地坐着,欣赏表演。”
电话响了,女孩叫着:“贾可比先生!”托比随意地走到柜台。她把话筒递给托比,托比不知低声说了什么,让她脸红起来。厨师和他的小儿子从厨房走来:“贾可比先生!”史迈利桌上的菊花是塑料的,但有人在花瓶里装了水。
“再见!”托比愉快地对着电话说,然后走回座位。“每个人都就绪了,每个人都快乐。”他很满意地宣布,“吃点东西,好吗?享受一下,乔治。这里是瑞士。”
托比欢欢喜喜地走到街上。欣赏表演,史迈利想。没错。我编写剧本,托比制作,此刻我能做的就是观赏。不,他纠正自己,是卡拉编写剧本,这有时很令他担忧。
两个背着登山背包的女孩走进银行。一会儿之后,托比也跟着进去。他要把银行挤个水泄不通,史迈利想。在托比之后,是一对手挽着手的年轻夫妇,接着是提着两个购物袋的肥胖妇人。黄色的邮车稳如泰山,没有人会移动邮车的。他注意到一座公共电话亭,有两个人挤在里面,或许是在躲雨。两个人比一个人不易引人注目,他们在沙拉特总是这么说,而三个人又比两个人更不醒目。一辆没载人的游览车经过。钟敲响了十二下。一如预期,一辆黑色的奔驰从雾中左摇右晃地出现,湿湿的车头灯在鹅卵石上闪闪发亮。车子笨拙地撞上路边石,在银行门口停下,离托比的邮车六英尺远。苏联大使馆车辆的号码最后两个数字是七三,托比这么说,她让他下车,开车来回绕着街道,等他出来。但今天,因着这见鬼的天气,格里高利耶夫夫妇显然决定蔑视停车法规,以及卡拉的律法,靠着外交车牌让他们免于麻烦。前座乘客席的门打开来,一个穿黑西装、戴眼镜的结实男人,带着一个公文包,跑向银行入口。史迈利刚把格里高利耶夫一头灰发与无边眼镜的影像记在心中,一辆货车就挡住了他的视线。等货车移开,格里高利耶夫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但史迈利倒是很清楚地看见格里高利耶娃本人,惊人的庞大身躯,一头红发,脸上挂着新手驾驶的不悦神色,独自坐在驾驶座上。乔治,相信我,她真的是个心态不正常的女人。此刻看着她,她下颚的模样,她莽撞的目光,史迈利第一次,尽管仍稍有保留,同意托比的乐观主义。如果恐惧是宰割成功所不可或缺的元素,格里高利耶娃必定是那个会恐惧害怕的人。
透过心灵之眼,史迈利想像着银行里上演的场景,一如他和托比所策划的一样。这家银行很小,七个人就能把它挤爆。托比要替自己开个私人账户:贾可比先生,几千法郎。托比会占据一个柜台,办理小小的手续。汇兑柜台也没问题。两个托比的手下,带着货币兑换表,足让他们忙上好几分钟。他想像托比欢天喜地地吵嚷不休,让格里高利耶夫不得不提高音量。他想像那两个背登山背包的女孩集体行动,一个背包不小心砸到格里高利耶夫脚上,趁机记下他对出纳讲的话,隐藏式的照相机从手袋、背包、手提箱、铺盖,或任何可以塞得下的地方按下快门。“就和行刑队一样,”史迈利担忧按快门的声音时,托比解释说,“每人都听见扣扳机的声音,只有受刑的人听不见。”
银行门缓缓滑开。两个生意人出现,调整着身上的雨衣,仿佛刚从厕所出来似的。带着购物袋的胖妇人跟在他们后面出来,再来是托比,喋喋不休地和那两个出行的女孩聊天。接着,是格里高利耶夫本人。他什么都没注意地跳上黑色奔驰,飞快地在妻子脸颊上亲了一下,格里高利耶娃来不及转开头。史迈利看出她的话里流露出批评,但他回答时却带着安抚的微笑。没错,史迈利想,他一定对她怀有罪恶感;没错,他想起监视者对他的喜爱;没错,我了解。但格里高利耶娃并没开车离去,还没离去。格里高利耶夫还没关好车门,一个穿着柠檬黄雨衣、容貌依稀熟悉的高大妇人,沿人行道走来,用力敲了敲乘客席的窗户,递给格里高利耶娃一张似乎是告发停车在人行道罪行的单子。格里高利耶夫很尴尬。格里高利耶娃倾身越过他,对着车外的妇人大声咆哮——即使在过往车辆的噪音中,史迈利仍然听见她用笨拙的德文说着“外交官”之类的字眼,但那妇人站在原地不动,手挽着手提袋,在他们车子离去时仍咒骂不已。她一定以银行门口为背景,拍了一张他们坐在车里的照片。他们利用针孔相机照相,六个针孔,镜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托比回到咖啡馆,坐在史迈利身边,点燃一根小雪茄。史迈利可以感觉到,他像狗刚追完猎物一样兴奋颤抖。
“格里高利耶夫照旧领了一万。”他说,他的英文变得有些草率,“和上礼拜一样,也和上上礼拜一样。我们拍到了,乔治,全部的场景。小伙子们很开心,女孩们也是,乔治。我是说,他们真是太神了。绝对是最顶尖的好手。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的团队。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史迈利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笑了起来。
“他一定很怕老婆。”他赞同地说。
“好人一个,知道我的意思吗?很讲理。我想他的行为也会很合理。这是我的看法,乔治。那些小伙子也这样想。”
“格里高利耶夫夫妇离开这里之后去哪里?”
一个尖锐的男声打断他们:“贾可比先生!”
但那只是厨师端着一杯杜松子酒来祝托比健康,托比也回敬。
“在车站的餐厅吃午饭,第一流的。”他继续说,“格里高利耶娃吃猪排和薯片,格里高利耶夫吃牛排,一杯啤酒。他们可能也会喝几杯伏特加。”
“午餐之后呢?”
托比神采奕奕地点点头,仿佛这个问题不言自明。
“当然,”他说,“他们是到那里去了,乔治,打起精神。那个家伙一定会屈服的,相信我。你没有像那样的老婆。而且娜塔莎是个可爱的孩子。”他压低声音,“卡拉是他的饭票,乔治。你总是不了解这些简单的事。你想她会让他放弃那间新公寓?奔驰?”
亚莉珊卓的每周访客抵达了,总是同一天,总是相同的时间,在星期五的午休时间之后。一点钟吃午饭,星期五总是吃冷肉配薯片,加上苹果派,或者是梅子派,视季节而定。但她没办法吃,有时她会表演一场呕吐,或冲进厕所,或叫费莉希狄来,用最下流的言语抱怨食物的品质。这招每次都能惹恼她。宿舍一向以自家种植的水果自豪,而且费莉希狄办公室里的宣传小册也有许多水果、花卉的照片,和阿尔卑斯山的溪泉山景相提并论,仿佛上帝,或修女们,或卢迪医生,是专为病人种植了这一片富饶之地。午餐之后是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而在星期五,这就是亚莉珊卓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一整个礼拜里最难熬的时间。她必须在白色的铁床上,假装放松,事实上却暗自向所有能帮她的神祈祷,希望安东叔叔被车碾过,或心脏病发,或最好是不再存在——与她自己的过去,她自己的秘密和她自己的名字,塔蒂亚娜,一起尘封。她想起他那副无边眼镜,想像自己用眼镜戳进他的头,从另一边抽出来,挖出他的眼睛,这么一来,他就不能再用湿漉漉的目光看着她,而她,可以直直地穿透他,看见外面的世界。
此刻,休息时间终究还是结束了,亚莉珊卓穿着她最好的衣服,站在空荡荡的饭厅,穿过窗户,望向小屋,两个照料琐事的姐妹刷洗着瓷砖地板。她觉得想吐。粉碎,她想,在你那愚蠢的脚踏车上摔个粉碎。其他的女孩也有访客,但其他访客都是星期六来,而且没有人有安东叔叔,甚至连男人都很少,大多都是虚弱的姑姑阿姨,以及随侍在侧、无聊至极的姐妹们。而且,没有人能到费莉希狄的书房坐下,关上房门,等候访客单独现身。这是亚莉珊卓和安东叔叔享有的特权,贝缇杜德修女不厌其烦地一再强调。但亚莉珊卓很愿意把这些特权,和一些其他的特权,拿来交换安东叔叔永远不再造访。
小屋的大门打开了,她刻意让自己全身战栗,两手不停搓着手腕,仿佛看见老鼠、蜘蛛,或赤裸的男人在挑逗她。一个穿着棕色西装的矮胖人影,骑着脚踏车滑下车道。他不是天生的单车手,她可以从他的小心翼翼中分辨得出来。他并非自远方骑着脚踏车前来,也没带来任何一丝外界的气息。有时天气像烤箱一般热,但安东叔叔没流汗,也没被烤焦。有时下着大雨,但安东叔叔抵达门口时,身上的雨衣和帽子很少淋湿,他的鞋子也从不沾染泥泞。只有当暴风雪纷飞时,例如三个星期前,或者几年前,死寂的城堡堆上几米厚的积雪,安东叔叔看起来才像是真实世界里活生生的人物:他穿着厚重的及膝长靴,御寒外套和毛皮帽,绕过松树,蹒跚走上小路,他从她未曾提及的记忆里走了出来。而当他抱着她,叫道:“我的小女儿!”把大手套放在费莉希狄擦得晶亮的桌上时,她感觉到澎湃潮涌的血缘情感,希望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天都能忍住不微笑。
“他是这么温暖。”她用仅有的一点法文对贝缇杜德修女倾诉,“他抱着我,像抱着朋友!为什么大雪会让他变得如此温柔呢?”
但是,今天只有些许雨雪和雾,大片大片落下的雪花,无法在黄色的沙砾地上停驻堆积。
他搭车来,萨莎——有一次贝缇杜德修女告诉她——和一个女人,萨莎。贝缇杜德看见他们。两次。她留心观察他们,理所当然。他们有两辆脚踏车捆在车顶,上下颠倒。那女人开车,块头很大的女人,有些像费莉希狄院长,但没那么高尚,头发红得足以吓退公牛。他们抵达村外时,把车停在安德列斯·葛特斯许的谷仓后面,然后安东叔叔解下脚踏车,骑到小屋来。但那女人留在车里抽烟,读《瑞士画报》,有时也对着镜子皱眉头。而她的脚踏车从没离开过车顶,她读杂志时,那辆脚踏车就像一只朝天仰卧的猪!猜猜怎么着?安东叔叔的脚踏车是非法的!那辆脚踏车——身为瑞士好公民,贝缇杜德修女很理所当然地检查过——安东叔叔的脚踏车没有车牌,没有执照,他是个逍遥法外的罪犯,那个女人也一样,尽管她胖得无法骑上车去!
但亚莉珊卓对非法的脚踏车毫不关心。她只想了解那辆车。哪一种车?豪华还是寒酸?什么颜色?最重要的是,从哪里来的?是从莫斯科,从巴黎,还是其他地方来的?但贝缇杜德修女是个单纯的乡下女孩,越过山去,大部分的外国地方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那么,车牌上的字母呢,行行好,别傻了?亚莉珊卓哭了起来。贝缇杜德修女没注意这些东西。贝缇杜德修女头摇得像个笨拙的挤牛奶女郎,她原本就是。脚踏车和牛,她很了解。汽车,已超越她的理解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