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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史迈利的人马 > 23

23(2 / 2)

亚莉珊卓看着格里高利耶夫抵达,等待他把头前倾到手把上,抬高肥硕的屁股,将一条短腿跨过横杆,仿佛爬到女人身上一样。她看见,骑这短短的一段路,让他脸色泛红;她看见他解下后轮车架上的公文包。她跑出门去,想吻他,先吻脸颊,再吻嘴唇,因为她有个念头,想把舌头放进他嘴里,当成欢迎的举动。但他匆匆低头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已要走回妻子身边。

“你好,亚莉珊卓·波里苏娜。”她听见他低声说,他有点狼狈地匆匆念出她的姓,仿佛那是国家机密。

“你好,安东叔叔。”她回答说。贝缇杜德修女抓住她的手臂,低声要她放规矩些,否则的话……

费莉希狄院长的书房既贫乏又奢华。书房很小,装饰不多,而且非常卫生,负责打扫的妇人每天刷洗擦亮,让房里有着游泳池的味道。然而,她的苏联小玩意儿却像珠宝盒一样闪烁着灿烂光芒。她有很多圣像,还有精心装裱的黑白照片,包括她所喜爱的公主,她所服侍的主教,而在她的圣日——还是她的生日,或主教的生日?——她会把这些圣像和照片都拿下来,用蜡烛围成一个圣坛,放上圣母玛丽亚与圣子。亚莉珊卓知道这些,是因为费莉希狄曾叫她一起坐下,对着她大声念出俄文祷辞,用进行曲似的旋律唱诵圣餐仪式的赞美诗,还给她甜饼和一杯甜酒,只为了在圣日——还是复活节或圣诞节——有个苏联人为伴。苏联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她说。渐渐地,虽然亚莉珊卓吞了一大堆药,但她知道,费莉希狄醉得一塌糊涂,因此她抬起费莉希狄老迈的腿到床上,再帮她枕上枕头。她亲吻费莉希狄的头发,让她沉睡在那张为新病人办理住院手续的父母休息时所坐的藤沙发里。亚莉珊卓此刻正坐在这张沙发上,望着安东叔叔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今天又是棕色的,她注意到,棕色的西装,棕色的领带,棕色的衬衫。

“你应该给自己买个棕色的脚踏车裤夹。”她用俄文对他说。

安东叔叔没笑。他的笔记本用一条像袜带的黑色松紧带环住,他一面舔着他那官员模样的嘴唇,一面颇不情愿地迅速解开松紧带。亚莉珊卓有时认为他是个警察,有时是讨厌的教士,有时是个律师或校长,有时甚至是某种特别的医生。但无论他是什么人,他都很明显地希望借着松紧带和笔记本,以及充满焦急的慈悲表情,让她了解,有一种超乎他或她个人所能负责的更高律法存在,他并无意成为她的狱卒,他希望获得她的原谅——因为让她离群索居囚禁此地。她也知道他想让她了解,他很悲伤,甚至也很孤独,而且要她相信,他很喜欢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会是带给她生日礼物、圣诞礼物的叔叔,每年把她抵在颔下,“我的天哪,萨莎,你长大了。”然后拍拍她圆润的身体,意思是说,“天哪,萨莎,你很快就要成为盘中餐了。”

“你阅读的进度如何,亚莉珊卓?”他问道。他把笔记本在面前摊开,翻找他的清单。这只是闲聊。这不是更高的律法。这就像谈着天气,或她穿的衣服有多美,或她今天看起来有多快乐之类的——和上个星期完全不同。

“我的名字是塔蒂亚娜,我从月球来。”她回答说。

安东叔叔的反应,像是她这句话从没说出口似的,所以,也许她只是对自己说的,在心里静静地说,就像她也在心里说了许多其他事一样。

“你已经看完我带来的那本屠格涅夫的小说了吗?”他问,“你在读《春潮》72,我想。”

“费莉希狄院长正在念给我听,但她喉咙痛。”亚莉珊卓说。

“这样啊。”

这是个谎言。费莉希狄已经不念书给她听,以惩罚她把食物丢到地板上。

安东叔叔已经在笔记本上找到写着清单的那一页,他也找到他的铅笔,一支顶端可以按压的银色铅笔——他为这支铅笔感到很自豪。

“那么,”他说,“那么,亚莉珊卓!”

突然之间,亚莉珊卓不想等待他的问题。突然之间,她无法等待。她想要扯下他的长裤,与他做爱。她想要在角落里把自己弄脏,像那个法国女孩一样。她让他看她在手上咬出的鲜血。她必须通过自己神圣的血,向他表明,她不想要听他的第一个问题。她站起来,一只手伸向他,另一只手埋进牙齿里。她要向安东叔叔展示,不只是这一次,也是永远,他心中的问题对她是一种亵渎,一种侮辱,无法接受,疯狂至极,而如果这么做,她就只好选择耶稣基督作为最唾手可得也最好的模范。他难道不是悬挂在费莉希狄的墙上俯视着她,手肘流淌着鲜血?我为你流血,安东叔叔,她解释说,想起复活节,想起费莉希狄在城堡里到处打破蛋。拜托。这是我的血,安东叔叔。我为你流血。但因为有手塞在嘴里,她惟一能发出的声音就只是呜咽。因此,最后,她坐了下来,皱起眉头,手贴在膝上,并没有真的流血,她注意到,但至少沾上了口水。

安东叔叔用右手压住打开的笔记本,左手握着铅笔。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左撇子,有时,看着他写字时,她会怀疑他是不是镜中的影像,而真实的他正坐在安德列斯·葛特斯许谷仓后面的车里。她想,如果能有像卢迪医生说的那种“分裂人格”该有多好——一半骑脚踏车离开,另一半与载他来的那个红发女人留在车上。费莉希狄,如果你借我那辆噗噗摩托车,我会让我坏的那一半离此远去。

突然之间,她听见自己开口说话。很美妙的声音。和收音机里的政客,以及在床边俯瞰她的医生发出的声音一样强劲。

“安东叔叔,你从哪里来?拜托。”她听见自己问道,好奇但谨慎,“安东叔叔,注意我,拜托,我在说话。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不是我真正的叔叔,还有你那辆黑色大汽车的注册号码,否则我就拒绝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我很抱歉,但必须这么做。还有,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是你的妻子吗?或者是费莉希狄染了头发,就像贝缇杜德修女劝我做的一样?”

但是,太多次了,亚莉珊卓的心说着话,但她的嘴却无法传达,结果那些话语在她内心飞旋,她成为那些话语的狱卒,就像安东叔叔假装自己是她的狱卒一样。

“谁给你钱付给费莉希狄,支付我在这里的拘留费?谁付钱给卢迪医生?谁每个礼拜决定你的笔记本里要写什么问题?你小心翼翼写下的这些答案,又是送给谁看的呢?”

但是,再一次的,话语在她的躯壳里飞翔,就像水果成熟时节,鸟儿盘旋在克伦可的暖房一样。亚莉珊卓无能为力,她无法劝服它们飞出来。

“那么,现在,”安东叔叔第三次说,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就像卢迪医生要替她打针时的那种笑容,“现在,你首先要告诉我你的全名,亚莉珊卓。”

亚莉珊卓举起三根手指,像个好孩子般数着。“亚莉珊卓·波里苏娜·欧斯特拉柯娃。”她用稚嫩的声音说。

“很好。你这个礼拜觉得如何,萨莎?”

亚莉珊卓带着礼貌的微笑回答:“谢谢你,安东叔叔。这个礼拜我觉得好多了。卢迪医生说我的危机已经远离了。”

“你是否收到——信,电话,或传话——与任何外界的人联络?”

亚莉珊卓决定让自己是个圣人。她两手在膝上交叠,头倾向一边,想像自己是挂在书桌后面墙上那些费莉希狄苏联东正教圣人中的一个。薇拉,代表信仰;柳波夫,代表爱;苏菲亚,欧雷格,或金妮亚——全是费莉希狄在坦承自己本名是“希望”的那个晚上告诉她的名字——亚莉珊卓的本名是亚莉珊卓或萨莎都好,但绝对不会,绝对不会是塔蒂亚娜,只要记住这一点。亚莉珊卓对着安东叔叔微笑,她知道自己的微笑高尚、宽容且睿智;她知道自己聆听着上帝的声音,而不是安东叔叔的声音;而安东叔叔也知道,因为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推开笔记本,然后按铃,请费莉希狄院长来进行付钱的仪式。

费莉希狄院长很快就进来了,亚莉珊卓猜她根本就在门的另一边不远处。她手中握着已算好的账目。安东叔叔审视着,皱起眉头,和往常一样,然后数了钞票放在桌上,蓝色和橘色的钞票一张张地数,让每一张都透明地呈现在台灯的光线下。然后,安东叔叔拍了拍亚莉珊卓的肩膀,仿佛她是十五岁,而不是二十五岁,或二十岁,或无论她弃离那段生命中的禁忌岁月时是几岁。她看着他再次走出门去,骑上脚踏车。她看着他的臀部努力地摇摆出节奏,离她远去,穿过小屋,经过克伦可,滑下山丘,骑向村落。就在她凝望时,她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至少未曾发生在安东叔叔身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别有用心的人,一男一女,骑着一辆摩托车。他们一定是坐在小屋另一侧的夏日长椅上,避开其他人的视线,或许为了做爱。他们移动到巷子里,盯着他,但并未骑上摩托车,还没有。相反的,他们等待安东叔叔的身影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才跟随着他骑下山去。亚莉珊卓决定放声大叫,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呐喊与尖叫声很响,响到可以让房子从屋顶到地板都碎裂开来。贝缇杜德修女逼近她,狠狠打她一巴掌,要她安静下来。

“就是那些人。”亚莉珊卓哭喊道。

“什么人?”贝缇杜德修女追问,她扬起手,准备随时再度派上用场,“你说的是什么人,你这个坏女孩?”

“就是那些跟踪我母亲,把她拖走杀掉的人。”

贝缇杜德修女轻轻舒了一口气。“骑黑马,我猜!”她嘲笑说,“用大雪橇拖着她,是不是?穿越整个西伯利亚!”

亚莉珊卓以前就编过这些故事了。她说,她父亲是个比沙皇更有权势的秘密亲王。她说,他宰制黑夜,就像猫头鹰主宰黑夜,而鹰主宰白昼一样。无论她到哪里,他秘密的眼睛就跟随她到哪里,而他秘密的耳朵可以听见她说的每一句话。她说,一天晚上,他听到她母亲在睡梦中的祈祷,就派出手下追捕,把她母亲拖到雪地里,从此再无踪影,即使是上帝也没再见到她,他直到今日还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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