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岛”这家法国餐厅位于丸之内一栋大楼的地下室,餐厅创立者曾担任派驻英法等国的著名外交官员的私人厨师。他住在巴黎期间,除了为主人制作日本料理外,还顺道学习法国料理。在服侍的主人自外交部退休后,他开了这家餐厅。“屋岛”一名便取自大使喜爱的歌谣。
现在餐厅由第二任老板接手经营。尽管有评价认为自创始者死后,味道不如以往,但这家餐厅格调静谧,原本就难吸引年轻人前来用餐。
晚间八点,一对男女坐在餐厅角落交谈、用餐。除了他们之外,远处另有三桌客人。
餐厅经理伫立在入口墙边,等候客人吩咐。他漫不经心地巡视着,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餐厅角落的那一桌客人。
由外表推测,男方二十五六岁,他的身材纤细,两肩消瘦,一副穷酸样。长相不难看,但也称不上美男子,浓眉小眼,鼻梁高挺但相貌并不出众。比较特别的是,他刻意打扮低调,看得出来他身上的衣服价格低廉。
女人三十七八岁,体态圆润,华丽和服正衬出她逼人的贵气。一克拉的钻戒在她手上犹如灯台上旋转的灯光,不时由指间迸出光芒。口红描绘出一张小嘴。一看就知道是位贵妇人。
和服的鲜艳色彩使她显得年轻,但身上任何衣物的功劳都不及那与她相衬的发型。经理对她的面貌不予置评,却由衷赞叹她的发型。发型师为她量身打造出适合她的发型,技艺精湛可见一斑。
她从两个月前开始造访这家餐厅,后来又陆续来了四五次,每次都以崭新的发型现身。
妇人侃侃而谈,像是姐姐在向弟弟训话。男人态度拘谨,始终低垂着头。两人的对话主要由女人发言,男人听着,鲜少开口。
经理早察觉到他们并非姐弟,只要稍加留意,任谁都会认同他的看法。
女人的眼神充满温柔爱意,小动作中流露出几许娇媚。点餐时,通常由她确认对方喜好,餐后结账付钱的人也是她。
男人始终谨守谦逊的态度,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的善意,亦像是听任摆布。他的笑容恭敬,用词谨慎,谦恭有礼。
经理假装留意其他桌客人的一举一动,紧盯服务生,却从未让角落的那一桌男女客人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服务生一撤下餐具,女人便探出身子,对着男人低语。
身材高大的经理悄悄走近桌旁,发出犹如猫儿般轻细的声音。
“请问餐点还合您的口味吗?”
女人恢复了原本沉稳的神情。
“非常美味。”
她的眼睑下方松弛,脸颊上微微可见斑点,高级香水味扑鼻。男人依旧低头不发一语。
“感谢您。”
经理谨守本分地退回远处原位,他们仍是他关注的对象。
(她究竟是谁家的夫人?)
经理闲来无事,沉迷于猜想之中。
她的丈夫必定是位有钱人,也许是位事业繁忙的企业家,经常需要出差或到外地旅行,让夫人独守空闺;又或许是她发现丈夫外遇,借着与年轻男子四处游乐排遣寂寞。晚间八点到餐厅用餐,可见她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妇。她那一身打扮显现丈夫的财力雄厚,也可看作是与丈夫较劲的心理作祟。他们小心翼翼,明显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女人话多,常如痴如醉地凝望男人的脸庞。她为他深深着迷,不能自拔。
他难以想象这男人的长相可以迷倒女人,那只不过是一张平凡又随处可见的脸孔,唯一可取之处是比女人年轻,但光凭这点多的是可以赢过他的男人,这家餐厅的服务生便比他更英姿焕发。
他的皮肤薄透,并未散发出特别强烈的男性魅力,女人的眼光令人质疑。他身穿廉价服饰的朴素打扮没有起到效果,即使精心打扮,配上那张脸也无用武之地。
经理注意到,男人擅长交际,应对熟练。或许与他一样从事服务业,譬如饭店的柜台人员,然而他的表现又不够敏捷。男人的职业最终仍只留下谜团。
新的客人进入餐厅,经理微笑转身招呼。他知道,女人背着他又把脸贴近了男人,随着他离去,他们的动作也跟着放肆,不再受制。
“开店最重要的是地点……”
波多野雅子把脸凑近了佐山道夫。经理正在招呼新来的客人,不再需要提防他的目光。
她为面前有个人注视着他们而局促不安。这家餐厅既僻静又有格调,但生意冷清这一点深深困扰着她。她打算下次改约别家餐厅见面。
“……五个地点现在挑选剩下三个。一个靠近市中心,缺点是顾客层不集中。另一个离市中心远了点,接近郊外,不过,那附近一直都是高级住宅区,可以确保来客的素质。除了有钱人家的夫人及千金,甚至还有艺人住在那里呢。最后一个地点邻近公寓密集的地区,主要客源是年轻女性、酒吧小姐和夜总会的舞女。你觉得呢?”
她询问的口吻听来像是早有打算,进而寻求对方的意见。
“一切交由您处理。”年轻男子表情平静地谦逊回应。
“哎呀,开店的人可是你,不是我啊。”
“您说得没错……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我实在下不了决定。我怕做不好,辜负您的期望。”
“以你的手艺出来开店,一定会成功。你要有自信啊。”
“我不是没自信,只是一着手准备,又开始犹豫不决。开店的费用可观,就算房子跟地皮一起买下了,接着还要改装店面跟购买设备器材什么的……”
“最重要的是地,买地最贵了,接近市中心的地根本买不起,要开店只能找间大楼里的店面,付顶让金买下来才行。”
“是。”
“就算离市中心稍微远了点也差不多,要找个条件好的店面不容易,况且最重要的还是地点,要买就要往大楼或是公寓里找,房价会比市中心便宜一点。”
“是。”
“要是在郊外那附近开店,倒是有可能买下一栋房子。高级住宅区旁边的地价是贵了点,至少地买下来就是自己的了。”
“是。”
“你觉得哪个好呢?”
服务生说了声抱歉,将摆有水果的银盘放在两人中间。雅子回到原位,急躁中又有几分愉悦地望着男人优柔寡断的模样。经理又站回原来的位置了。她在心里嘀咕,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下次得换家餐厅,总到同一家餐厅用餐实在太危险了。
“您认为呢?”他郑重其事地问。语气中没有畏惧,而是沉着稳重,这样的态度给雅子一种压迫感。
“嗯,我觉得郊外的那块地比较好……”
她感觉到经理的目光正注视着她,说起话来战战兢兢。
“我的考量不是价格,是顾客层,你明白吗?”
她不自觉地贴近男人的脸。
“凭你的能力,没有一个女人的发型可以难倒你,不管对方是酒吧小姐还是时髦的千金小姐,你都能让她们心悦诚服。只是既然要开店,最好还是为上流社会人士服务,对你未来的发展也有帮助。她们的地位高,生活奢侈,而且跟酒吧小姐一样虚荣心强。”
“不,酒吧里的女人比您想象得小气多了,再说她们流动率很高,都待不久。”
“噢?你很了解吗?”
“您帮我出了这么一大笔钱,我也得谨慎小心才行。”
“谨慎是应该的,但是可别因为太过小心,让机会逃掉啰。”
“我会注意的。”
“这件事要是让村濑知道就糟了,他也差不多开始关心你的动向了吧?”
“嗯,应该还不需要担心。”
佐山道夫侧着头,以孩童般的神情撩动女人的母性。
“村濑太太呢?”
“我想她没注意到这件事。最近她对我的态度很和善,依她那暴躁的个性,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大发雷霆。”
“我想也是,店里的支柱准备自己出去开店,不气死才怪。店里的人呢?”
“他们隐隐约约知道我要开店,只是基于道义,没有告诉店长跟他太太。”
“不知道的只有丈夫啊。”
雅子没多想,说出口后,才发现这句低俗的谚语与自己的情形不谋而合,于是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讨厌啦,你们店里的人不会发现是我出钱的吧?”雅子眼眶泛红,睡眼惺忪地问道夫。
“您不用担心这件事被人知道,我常告诉他们,我父亲死后,留了家乡的山地给我。”
“我记得你家在九州。”
“是。”
“九州的哪里?”
“宫崎县,一个乡下地方。”
“噢,那里的确是山林茂密,最有名的就是日向杉了吧?”
“您很清楚呢,是跟您先生出差去过那里吗?”
“别蠢了,证券商怎么可能出差到那种地方,再说他要带也是带别的女人。他外面的女人可多呢。”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你不用同情我,是我自己放他走的。他辛苦打拼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再管那么严了。”
“恕我失礼,您先生好像只比您年长了十多岁?”
“他五十一了,大我整整一轮呢。”
“那还是很年轻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社长,真了不起。”
“这是他那乡下人个性埋头苦干得来的成就。”
“我也是乡下来的。”
“嗯,你们对工作都很认真,不过,讲到美感他完全比不上你。你有艺术天分,他俗不可耐,满脑子只想赚钱,没别的嗜好。”
“可是我不懂赚钱,也没多大兴趣。”
“不贪是好事,现在满街都是贪得无厌的年轻人。而且你就要赚大钱啦。”
“真不敢置信。”
“你有天分,手艺又好,不用多久一定可以晋升一流的发型师。像我的发型,每个人看了都赞不绝口,至于是不是奉承,我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就看得出来,他们个个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为了让发型能够突显您的个性费尽心思,您能感到满意是我的荣幸。”
“你对每个客人都这么讲吗?”
“我对其他客人多少会讲些生意上的场面话,只有对您,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真的是这样吗?”
雅子凝望天花板,关了灯的房里,一片昏暗。他们换了个地方,继续刚才的对话。为了自窗外采光,他们没有紧闭厚重窗帘,透过窗帘缝隙,可见街灯在夜空中映照出极光。近来新建了许多超过这栋十七层楼饭店的高楼,明亮的光线延伸照亮黑夜。夜里唯有一处亮如白昼,那里似乎是夜间开放的棒球场。她躺在床上,那地方就在眼前。
这里是间密闭的房间,没有“屋岛”餐厅经理的视线扰人,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里面的声音也一样传不出去。刚才,她听到隔壁房间里的水声哗啦作响,浴缸里的热水受到剧烈冲击,发出连墙壁也挡不住的巨大声响,将她从昏沉中唤醒。
“可是,”她任男人的一只脚搁在自己的大腿上说着,“你对那位叫作枝村的小姐态度也很亲昵啊。我人都进到店里了,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全副心思都在她的头发上,还开心地不知道在跟她讲什么悄悄话。你其实是用同样的语气,在对她说跟我讲过的话吧?”
“我说过了,那是我的服务方式,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讨好客人。您难道没办法分辨吗?”
“这我可分不出来。有一次,我一到店门口,看到你在帮枝村整理头发,我连店里都没进去,就走了。”
“我知道,我从镜子里看到了。以后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枝村她年纪多大?”
“嗯,应该有二十七八岁了吧。”
“还没嫁吗?”
“好像是。”
“不要脸的女人!”
她猛然扑了上去,将全身重量压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
“你开店之后,不准为枝村服务,绝对不准让她踏进店里一步。”
佐山道夫站在熄了灯的房间里。拉开窗帘,窗外东京夜晚的灯海一览无遗,缤纷的光芒使高挂天空的月亮更显苍白。窗外的微弱光线照进凌乱床铺,毛巾与床单层层堆叠,皱褶处的阴影仿佛自成一幅图画。
雅子打开浴室门,明亮灯光随之照进房里。
“你来一下。”
她站在镜子前面,架子上放着从皮包里拿出来的化妆品。一旁的浴缸被水濡湿,白瓷与灯光相互辉映,还有些热水残留在浴缸底部。空气中微微飘散着热气,她的身心仍享受着激情后的余温。
“帮我整理一下。”
她要整理头发。道夫绕到双胸丰满的雅子身后,镜子里照出两张重叠的脸,女子白嫩肥胖,男子则是黝黑消瘦。她用化妆装扮她那张上了年纪的圆脸,他年轻气盛的目光散发出专业自信。
道夫双手放在雅子头上,为了将她的圆脸修饰成鹅蛋脸,前额头发必须往上分到右边,并在发尾弄出卷度,这是她最中意的发型。他灵活的手指动作,使她陶醉地闭上双眼。他拿起三四根放在架子上的发夹收尾,前后过程不到两分钟。
“这发型还可以吗?”
如果在发廊里,他会问:您还满意这样的发型吗?
她照着镜子,满意地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