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她取过架子上的子弹型口红,抹上微张的双唇。
涂完口红,她拿一张薄薄的纸轻轻按压唇上,一脸认真地凝视着镜子。
“我们明天去看一下店面吧。下午一点,老地方。你别迟到喽。”
她的眼神转向男人。
“一点可能没办法,两点半的话就没问题。”
“你一点有事吗?”
她一问,立刻有个念头闪过,神情霎时变得凶恶。她草草将架子上的化妆品收进皮包,站到道夫面前,瞪着他不放。
“你跟枝村约好明天下午一点见面吗?”
“不是的。”
“你的反应很可疑呢。她今天去过店里吗?”
“嗯,上午十一点左右来的……”
“就是那时候,你们就是那时候偷偷约好的吧?你边帮她弄头发,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就像你刚开始对我那样。”
“我不会那么做。”
“你不就对我做过一样的事吗?”
“我没对枝村小姐做过那样的事,我只把她当作客人,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这我之前已经重复过好几次了。”
“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人家确实对你有好感呢。”
“您这是胡思乱想。”
“随你怎么说,你们两个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我不懂,为什么您对枝村小姐特别怀有敌意。”
“是你一直在袒护她。”
“我不是在为她说话。您对我好,我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
“好,你别忘了这句话。”
“我牢记于心。我能出来开店创业,全仰赖您的支持。”
“讨厌,我就只是个恩人吗?”
“我喜欢您。如果没有爱,我根本不可能接受您物质上的援助,我不是那种卑劣的人。”
“我也一样啊。我支持你,是因为喜欢你。爱促使我这么做,就算是危机四伏。你别以为这只是贵妇打发时间的游戏,我做这些事都是发自内心为你着想。”
“谢谢。”
“你这人真奇妙,长得不帅,也不是特别有魅力,却可以让我甘心为你付出。”
雅子仔细打量着道夫。
“我对自己的长相跟外表完全没自信,甚至感到自卑,所以一开始才会不知道该如何接受您的好意。”
“女人难免会对俊俏或特别出众的外貌保持警戒,你那平凡的长相就让人安心多了。年轻女孩子跟我们不一样,像我这年纪的女人做什么事,都得经过深思熟虑,总要担心受骗,其中最危险的就是那些美男子。你的长相就像空气一样寻常,让人看了放心,又平易近人,就是这些特质吸引了我。”
“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没关系……但是关于枝村,你可得交代清楚。你们明天下午一点真的没约吗?”
“当然没有。”
“那又为什么不行?”
“店长参加北海道的研究学习会,明天中午十二点会回店里。”
“咦,村濑要回来了吗?”
“对,他刚回来,我要离开也不好意思,最好是能改约晚一点的时间。”
“你早说不就得了。”
走出浴室后,雅子像是为了摆脱关在狭小空间里的束缚感,站在窗边享受夜光。她从烟盒里抽出香烟,道夫在一旁帮忙点火。微弱的火焰染红了女人的鼻子和圆润的下巴,以及肥厚的颈项。
“谢谢。”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苍茫白雾,吹熄了火,他随即往后退了一步。她喜欢他这举动。他的长相平庸,侍奉她时谦卑有礼,两者相辅相成,满足了她的自尊心。而后者,大概是出于职业习惯。
“他这一趟到北海道几天?”
“一个星期。行程包括小樽、旭川、苫小牧、钏路和带广这几个地方。”
“店里忙成这样,他竟然还跑出去那么久。”
“他这么做是为了打响名声,让各地的同业知道他是个一流发型师。不只店长,不管是谁,都会为了这个机会,把东京的工作丢在一边。”
“村濑在业界算是顶尖的吗?”
“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呵,他的美感很差。”
“您真是嘴里不饶人。”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研究学习会还请了哪些讲师?”
“山田美容室的山田真一先生、冈野美容室的冈野久美子小姐……”
“对了,我听说这些人都是玛莉·村野教出来的学生。”
“对。”
“这三个人半斤八两,山田的技术还好一点。”
“是啊。”
“主办者是谁?”
“东邦医疗器材行。”
“咦,是制作器材给医生使用的公司吗?”
“对,他们也制造吹风机。”
“噢,烘发器啊。现在的公司真让人搞不懂它们是在做些什么产品,太多样化了。”
“您先生在证券公司上班,对企业经营这方面最清楚了吧。”
“你别乱把我老公搬出来。”
“对不起。”
“你如果是为了枝村的事回嘴,我可不饶你。”
“我绝对没那个意思。”
“那就算了……你也想早点成为研究学习会的讲师到各地演讲吧?”
“我才刚要开店,离讲师还差得远。”
“没那回事。”雅子强调,“你的能力比村濑好,又比山田优秀,成功指日可待。你那双手能变化出各种发型,我也会帮你一把。”
“麻烦您了。”
“成为讲师需要靠关系吗?”
“多少要吧。”
“钱呢?”
“钱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够不够格,也就是要打出知名度。”
“像是名字出现在杂志上面?”
“对,譬如说,美容时尚杂志在介绍模特儿的发型时,会提到这是哪一位发型师的作品,必须让自己的名字刊登在那上头才行。”
“是要跟杂志社攀关系吗?”
“这种方式的效果特别好。其实成名最快的方式是得到大师级人物推荐,可是我不想低头拜托别人。”
“自立自强,这就是你的优点,没有必要对那些大人物卑躬屈膝,那是没有实力的人的做法。”
“您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只是个乡巴佬,不擅长那些阿谀奉承的招数。”
“你这是暗藏才能,这想法很了不起,但是你以后要是想攀到更高的位置,免不了还是得要靠这些人帮忙。你别以为这么做是贬低自己,他们是你成名的踏脚石。得罪那些大人物,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他们根本不晓得我是哪一号人物。”
“这是我给你的叮咛……唉,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既然你的店快开了,最好是从现在就开始跟杂志社攀关系,反正那一类的杂志社也没多少资金,要不是我跟你有这样的关系,就可以叫我老公请杂志社的社长多多关照了。”
她在证券公司的社长丈夫熏陶下,对金钱与权力的关系略知一二,因而为此时无法动用丈夫的力量深感惋惜。
佐山道夫先下楼,在远离饭店柜台的大厅沙发上坐了下来。晚上十点半,平时嘈杂的大厅空空荡荡。他前面有个年轻的外国女性,正跷着腿看报,对面坐着一对外国老夫妻在轻声交谈,附近的日本人全是男性。
波多野雅子出了电梯,走到结账柜台。她圆润的身材看来有些滑稽,但这并非道夫原本看待她的方式。在他眼里,她的体态曾是名流贵妇威严的象征,而其他人现在一定也如此认为。
他在远处漫不经心地观察雅子,她随时可能回头给他指示。她付了钱,此时正好有国外的班机抵达,柜台前挤满了机组人员及空姐。
他们总是各自进出饭店,避免同时出现在大厅或搭乘同台电梯。雅子比道夫更怕被人撞见,她提心吊胆,唯恐遇见朋友或丈夫的熟人,道夫则是毫不担心。
雅子结完了账,拎着皮包微微转身,对他轻轻点了一下头。道夫不动声色地点头示意。
他在雅子从旋转门走出去后,又在沙发上坐了十分钟,等她搭上出租车离开饭店。
他深受高级饭店里的奢华情调吸引,舍不得太快离开。华丽的装潢使人们得以享受刹那的优雅氛围,身处其中,仿佛就拥有了足以睥睨低贱穷人的特权。美容院的营业方针与饭店相仿,一样试图带给客人如梦似幻的感受。他在心中建构了一幅理想蓝图,鹅黄色雕刻墙面上嵌有几面长镜,雅致的吊灯自天花板垂下,十九世纪风格的小幅复制画挂在洛可可式的大厅,女客们在这样的环境包围下,既羞怯又有几分骄傲。
“你开店之后,不准为枝村服务。”
波多野雅子的话仍在耳边回荡。
雅子的直觉并未随年纪增长变得迟钝,枝村幸子现在的处境,与雅子即将成为自己囊中物时的状态近似。他的计划需要这位身材修长、样貌不算出众的二十七岁女子协助推动。
他知道她在大楼里租了间昂贵的房子。她的穿着品位出色,言辞富有涵养,与众所皆知的名人交往,甚至在暗地里以轻蔑的语气批评这些人,这些行为全出自于她的职业。
道夫需要的正是枝村幸子的“职业”,他要以此为将来布局,波多野雅子并非万能。
十分钟后,他缓慢起身,走出旋转门,门外停着排队等候的出租车。高耸的建筑物往后退去,市街风景在眼前流逝。
经过三四十分钟,他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时间与空间转换。他身边不再是由高楼大厦眺望所看到的街道全景,而是简陋房屋群聚的狭窄巷弄。夜空仿佛被挤压,月亮也消失了踪影。
公寓外侧有座狭窄的铁梯,没有电梯。公寓入口不是旋转门,而是一道油漆斑驳的大门。
他拿出钥匙开门,一张纸随之掉落。
便条纸角落印有“村濑美容室”的字样,店长夫人用铅笔在纸条上写下:“明天早上请来我家用餐。村濑美奈子。”
这是对店里重要支柱的“礼遇”之一,纸条似乎是派店里的女孩子送来的。他将纸张撕成了碎片。
他坐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抽烟,发呆了一会儿。焦黑的天花板、红褐色的榻榻米、污渍斑斑的拉门,角落有一张粗糙的桌子,一旁组合式书柜里头排列着《物理与化学》《皮肤科学》《生理解剖学》《卫生法规》《消毒法》《传染病学》《美容理论》《美容皮肤科学》,旁边并列摆有几本厚重书籍,像是《最新发型特集》《编发造型图鉴》《村野式发型书》《独家技术分享》《技术指导》等,每一本都是发型师们的得意作品。另外还有堆积如山的女性服装杂志与娱乐杂志,以及被客人推销买下、只刊行至第八集便不再出版的《日本文学全集》。
这间房间带给他比饭店更加舒适的感受,毕竟这是专属于他的私人空间。不过,他绝不因此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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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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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为“知らぬは亭主ばかりね”,是一句谚语,意思是只有老公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出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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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榻榻米的面积是1.65平方米,六张榻榻米大约为9.9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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