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奔驰在夜晚的郊外。
江头知道他在东京开店还不惊讶,一听草香田鹤子的名字立即连声赞叹。
“这么好的本领你是什么时候学的哩?”
区区乡下家具工厂的学徒竟能攀升至如此高的地位,江头为此感到不可思议。
道夫觉得郁闷,他竟要搭江头的车到山庄旅馆。他在东京打听到那是家高级旅馆,已经让枝村幸子先过去了。
他和幸子搭乘同一班飞机,但没有坐在一起。他只有一次趁着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在机舱里和她聊了一下,没让同行的那群人发现。事情发展到这里都很顺利,就败在江头知道他驱车前往旅馆是为了会女人,尤其是他的徒弟在N饭店前交代到“博多车站”,他却在中途改变去向,企图显而易见。江头从事出租车司机这一行,这类的经验想必不少……他为才让江头钦羡不已,就要暴露出“浪荡”的一面而慌乱。追根究底,都是自己倒霉,搭上了这辆出租车。
“宫坂。”江头在夜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唤起道夫的旧姓(虽说那其实是他的本名),“我明天没排班,可以去剧场后台看一下吗?”
“……”
“我是想就近在后台看看草香田鹤子本人。我是草香的歌迷,不只我,还有我老婆跟她妹妹都喜欢她。如果你能开口帮我要到签名,那更感激不尽啦。”
这个死乡巴佬,道夫在心里咒骂,却因为有山庄旅馆这把柄,使得他无法一口回绝。
“我该几点去好呢?”江头接着问。
“十二点多吧。”道夫勉为其难地回应。
“十二点啊,那可以免费听到演唱会喽,太感谢你哩。”
江头的语气越是雀跃,道夫越感到心烦气躁。
附近景色像是东京的新兴市区,有社区、西式洋房,以及森林。
“那片黑色的树林里头就是野村望东尼的故居平尾山庄,据说高杉晋作与西乡隆盛也来过这里。”
江头解说古迹的声音,听在道夫耳里只觉得厌烦。
他在女侍的带领下穿过一小段走廊,来到中庭。他穿上拖鞋,踩着石头前进。女侍手提灯笼。脚下杂草丛生,墙外幽暗的茂密树林遮蔽了天上的繁星。
打开低矮树垣上的栅栏,有三栋屋宅比邻于本馆之外。女侍走向最远一间,拉开与普通住家无异的格子门,由铺满碎石的玄关走上木质地板,隔着拉门出声询问。房里传来细小的声音,应了声请进。那是枝村幸子的声音。
幸子换上了浴衣,坐在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一角。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餐桌,白布覆盖在菜肴上方。
“你回来啦。”
幸子打了声招呼,站起身。她的身材修长,平时看惯她穿洋装,这一身打扮总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她穿上洋装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一身浴衣反而衬出她的头发稀疏。道夫费了一番苦心让她的头发蓬松,却徒劳无功。再怎么说,两年前的枝村幸子正值青春年华,如今她的眼下及两颊已渐显老态。
“你要吃饭吗?”
“我吃过了。”
“噢。”
幸子瞄了眼餐桌上的白布,又看向女侍,说了声“没事了”。女侍鞠躬后,关上拉门。
她伫立在原地,盯着道夫换上浴衣,却无意帮他收拾脱下的衣服。她再也克制不住她的情感,她的高傲与猜疑。
他懒得理睬,走进浴室。走廊对面有个勉强挤下两人的小浴缸。
枝村幸子坚持要跟来博多,他好言相劝,她不听,他越解释她越怀疑,反倒咬定他做了亏心事,以为他带了其他女人同行。他怕若是强硬阻止,她会直接去找草香田鹤子大骂一顿,为避免惹是生非,他只得允诺。
他才刚说吃过饭,她马上脸色大变。她或许在等他共进晚餐,但她更在意的是他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吃饭。她最近疑心病又更重了。
他泡在浴缸里,心想若是一个人的旅行该有多自在。她缠着他,使他更渴望自由,一个人无拘无束,尽情享乐。
枝村幸子与两年前的她判若两人。在他面前,她抛下过往的傲慢与高雅姿态。对外她依然讲究体面,但与他独处时,她便化身成肉欲横流、善嫉的普通女人。道夫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变化竟会如此激烈。
半年前,他曾想斩断这段情缘,她知道后反倒紧黏着他不放。他委婉提出分手,她闹得不可开交。他瞠目结舌,无法想象这是他两年前认识的那个女人。
他们会重修旧好,主要有两个原因。枝村幸子无意辞去杂志社的工作,她热爱《女性回廊》编辑这份职业,因此不愿将与他的恋情公之于世。她满意于这份工作可以活用她的才智,在采访对象的世界里握有一点权力,薪水又不差。她非常清楚,没有别的工作可以像现在这样称心如意,因此尽量不与他产生无谓的争执,以免闹上台面,迫使她必须离开现在的职务。
道夫则认为枝村幸子还有利用价值。她不只帮忙将他引荐给藤浪龙子,只要一有机会就在《女性回廊》上为他撰文。他能“成名”,都是托编辑枝村幸子鼎力相助。不仅如此,她还把他介绍给其他服装杂志或女性杂志编辑,增加他的曝光机会。
然而,道夫构想的未来蓝图,在这个阶段只完成了一半,还要再一段时间,才能脱离枝村幸子的协助。在完全独立自主,不依赖媒体,而是由媒体主动与他接触之前,枝村幸子的力量不可或缺。他不敢有一丝怠慢,反而得适度地讨好她。
特别是在此时此刻,以往藏身暗处的敌人正现出真面目,与枝村幸子为敌会更不利,难保她不会恶意诋毁,大肆攻讦。为防范她采取报复手段,在这节骨眼上,他暂且只能忍气吞声。待地位稳固后,不管面对任何毁谤及中伤的言论,他都能反击。
两人各自的利益牵制着枝村幸子,也使道夫更为容忍,这才终于阻止了一场极可能由爱生恨所引发的彻底决裂。
枝村幸子打开浴室门,径自走了进来。热气濡湿灯光,朦胧映照着她白皙的肩膀及胸前。她的脖子修长,锁骨明显,还有一双长腿。浴缸里的热水满溢而出。
“怎么,你又要泡澡啦?”
道夫将身体挪向一边。
“我想洗几次就洗几次,你管得着吗?”
幸子在他眼前撇过脸,她的胸部已不如两年前丰满。
“那倒是。”
“你晚上跟谁吃饭?”
“一起到这里来的人喽。”
“那是谁?”
“草香田鹤子的经纪人跟乐团团长,还有柳田。”
“你没想过我在这里等你一起吃晚餐吗?”
“想是想过,不过那是应酬,推不掉啊。”
“你其实是跟草香田鹤子吃饭去了吧?”幸子猛一转头,眼神锐利地盯着道夫。
“没有,她忙得没时间跟我们吃饭,说是要等演唱会结束后再吃。”
他早猜到她会问这件事,连她接下来的问题,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想追草香田鹤子吗?”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这么做,我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跟来九州?”
“我是拗不过他们一再来求我,不然我也不想跑来这里。”
“你说得好听,其实你对她也有点意思吧?她年轻,长相又,嗯,还算漂亮。”
“她那样算漂亮吗?”
“你别装傻了。”
“那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轻又怎样,还不是个愚蠢的黄毛丫头。”
愚蠢这字眼稍微平抚了枝村幸子的怒意,况且她早想与道夫妥协,才会主动进入浴室。
“你没骗我吧?”
“当然。”
“我这么跟着你来,你会讨厌我吗?”
“不会。”
枝村幸子转过身,那双长腿在狭窄的浴缸里显得局促。她盘起腿,道夫的膝盖正在她的双腿中间。
“不行,你别想耍赖。”
“我才没有,这么坐没那么挤,舒服多了。”
他在水中抚摸她瘦骨嶙峋的背脊,一手压下她上下沉浮的身体。她打了个哆嗦,两手环抱他的脖子,凑上双唇直到无法喘息。她的舌尖在他嘴里翻搅,热水顺势进到他的口中,他因此喝进了几口水。
两人身体交缠,一起走出了浴室。
卧室外传来乌鸦啼声。幸子仰卧,一双长腿搁在卷成一团堆在脚边的薄被上头。她光裸着身子,只有一件浴衣蔽体,沉醉地闭上双眼。凌乱的床单上尽是绉褶。
“我会变成这副德性,你要负责。”她常在激情后说。
道夫无法否认。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卸下消极的防线的?起先,她始终维持睥睨的姿态,以高度的意志力控制肉体,然而这样的举动逐渐成了折磨,身心分离使她苦不堪言,最终她放弃了挣扎。当她终于了解到,理智不可能战胜这初尝的、令她陶醉的野性滋味时,她的精神才肯屈服于肉体。
一次的沉溺,使她无法自拔。她依然坚信自己的涵养,不认为理性会因此遭到破坏,必然是有与此无关的杂物透过具体的方式,混进她的肉体,引起变化,导致她的精神及意志失常。
枝村幸子以这样的表现方式,向道夫提及自己的“蜕变”。
“都是你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你那低下的细胞混进我的细胞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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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佐贺县有田町为中心出产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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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文中“美容院”的发音与“医院”相近,江头在此便是将美容院听成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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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村望东尼(1806-1867),德川幕府统治末期的女诗人,为尊王派人士之一。丈夫亡后剃发受戒,并定居平尾,以平尾山庄作为尊王派人士藏身及密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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