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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自由心证(2 / 2)

“然后呢,你希望佐山怎么响应?”桑山问,但自己也感到茫然。

佐山道夫从早上寄来的邮件中取出“黑原三郎”的来信。

每天有许多寄给道夫的邮件,除了杂志、美发专刊、百货公司传单,还有陌生人寄来的信。其中有慕名信,也有些以幼稚的笔迹询问如何成为一流发型师,而每天必有两三封信来自各地美容院的员工,表达欲拜入其门下的决心,在当今的趋势影响下,比例以男比女多,发型师俨然成了个赚钱的行业。

道夫以为“黑原三郎”也想前来拜师,心不在焉地读起信。

<blockquote>

时值秋高气爽之际,冒昧打扰,实感抱歉。

好久不见,或许您不记得我的名字,然而,我对您的印象仍然非常深刻。我现在是东京都内出租车行的司机,过去受雇于青梅市的青梅林业,工作是驾驶卡车。前年初夏,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里写到六月十日傍晚六点半,在青梅市的“和来轩”门口,您开车回转时,正好挡住我的去路,我一气之下,下车跟您理论。我一开卡车就容易烦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生那种事,实在非常抱歉。当时,“和来轩”的老板娘虽然出面劝阻,您车上那位富态的妇人却满脸惊恐,对不起造成麻烦,谨在此致上最诚挚的歉意。

</blockquote>

道夫读到这里,内心起伏难以平息。

没错,确实有这件事。那时我正载着波多野雅子要到御岳,她说肚子饿了,我于是顺路选了家中华餐馆。

这是第二个提起这件事的人,第一个人是枝村幸子。

“我当面仔细问过那位卡车司机了,确定你就是杀死雅子的凶手,他也表示随时都可以出面作证,他说你车上载着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自己一个人到御岳山里上吊的雅子,竟然在你的车上,再说你分明是开车到多摩川,结果居然跟雅子一起在往御岳途中的青梅吃炒面。解剖之后,从雅子的胃里发现了炒面,还有那间店放在冰淇淋上的樱桃籽呢。”

枝村幸子沾沾自喜地说,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为了脱离这傲慢的枷锁,杀害了幸子。

黑原三郎的信还有很长一段,他究竟有什么企图?道夫犹如于狂风骇浪中浮沉,再往下读。

<blockquote>

我一直惦记着要向您道歉,但不知道您的姓名与住址,直到去年五月,日记上写着,是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将近八点的时候,偶然遇到了您。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偶遇,您在信浓町刚好搭上我的车,上车地点就在那一带的高级大厦附近。您上车之后,我没有立刻发现您就是那位一年前在“和来轩”前面和我发生争执的先生,只觉得似曾相识,还是往后视镜看了好几回,才终于认出来是您。那时候我原本想亲口道歉,却不好意思开口,总想着等一下再说,您就在青山下车了。我一直觉得遗憾,错过了向您表达歉意的机会,直到最近在女性周刊上看见您的照片,才惊讶地发觉您竟然是位名人,既然如此,我更要为当初无礼的行为亲自向您致歉,才决心写下这封信。

</blockquote>

读完黑原三郎的来信,道夫手里紧抓着那七八张信纸,眺望远方良久。他安详的眼神里浮现两个不同的场景,其中有个人物正不断来回穿梭,而且只见他的影子在朦胧玻璃的另一头晃动,直惹人心烦。

他还隐约记得青梅公路上遇到的那位卡车司机,却对由信浓町大厦旁搭到青山的那位出租车司机完全没印象。他根本没见到那位司机的脸,没有乘客会在搭上出租车后刻意盯着司机,记住司机的长相。

前年六月十日傍晚六点半和去年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前,青梅与信浓町,没想到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重复出现在这两个时间地点,要说偶然未免过于巧合,简直像是刻意安排,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

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道夫立刻有了戒心。而这隐情若非人为操弄,便是阴谋。

他开始思索理由。既是蓄意,必有原因,更何况是耍弄诡计。

道夫猜想,黑原三郎的行动或许是受到警方指使。这可能是警方利用司机,设下圈套,但自己又推翻了这个想法。警方既然认定波多野雅子死于“自杀”,枝村幸子一案的“凶手”又已经送上法庭,并于一审被判有罪,处无期徒刑,被告虽仍在上诉,警方却是信心十足。这么一来,黑原三郎不是因为警察找上他。他于是将司机试图接近他的举动解释为与警方无关,只是单纯出自个人因素。

黑原也许正如信中所述,在出租车中想起一年前还在开卡车时的鲁莽,希望能向他致上歉意。对方如果是一般人,黑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就是知道他是位“有名人士”,才会这么大费周章,借机接近令人憧憬的“名人”。

道夫认为这解释未免过于表面,又找不到其他“理由”。司机这职业出没不分时间地点,随时与不同的人接触就是他们做生意的方式。黑原只是在这些不特定的乘客当中,刚好想起了一位特定的乘客。

不宜冷落这位司机,道夫判断。唯恐应对稍有怠慢,他会大肆宣扬,向朋友说长道短,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进警察耳里,惹来怀疑。无心追查其他嫌疑犯的警察,可能因此兴起调查的念头,他也不愿让那些好奇的群众看好戏。更糟的是,枝村幸子后来找到了这位司机。

这么想或许是庸人自扰,然而置之不理,又觉得心里有个悬而未解的结,只有早点知道实情才可释怀。如为祸害,则需尽早铲除。总之,这封信得妥善应付,何况这男人还牵扯到枝村幸子。

黑原三郎在信中约定了访问美发沙龙的日期,并表示将于当天下午五点来电确认。信以快件寄到,信中所指的当天也就是今天。

傍晚五点,道夫将自己负责的一位政治家夫人交由徒弟打理发型,自己则回房休息。他不想在店员前来通知的情况下,拿起店里的电话处理这件事。

五点一到,房里的电话响起,收银台的女店员告知是黑原先生来电,把电话转了过去。“我是黑原。”年轻男子迟疑地说,“……请问您是佐山先生吗?”

“对。”佐山为打探对方的底细,刻意冷淡响应。

“我寄了封信给您,请问您看过了吗?”

他的年纪轻,说起话来却不怕生,或许是因为从事卡车及出租车司机,已经习惯与人接触。

“我刚看过了。”

“请问方便过去与您见面吗?”

“你找我就是为了信上说的想跟我道歉的那件事吗?”

“对,就只是那样,不过,还有点别的事。”

“什么事?”

“这件事不方便在电话里说,最好是能在没有人的地方当面谈……”

道夫走向位于新宿百货公司后面巷弄的咖啡店。

黑原三郎要求见面的时候不要有其他店员在场,道夫觉得奇怪,这真是个令人不快的请求。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特地跑到咖啡店,大可一口回绝,但那封信让他放心不下,终究无法拒绝。

他进入咖啡店,一到门口就看到座无虚席。这家店往最里面走去,还可以再往下一层楼,另外也有二楼,而且一定要走上楼梯,才能将二楼全貌尽收眼底。道夫伫立在入口处眺望,二楼栏杆旁有个男人半弯着腰,摇旗似的挥舞手中的杂志。男人系着紫褐色领带,这是黑原三郎在电话里告诉他的特征。

上楼的时候,他想着那个手拿杂志的男人有些面熟,在黄昏的青梅公路上走下卡车的男人确实就长那副模样。楼梯不长,没多久就走到了男人面前。

“你是黑原吗?”他主动开口。

“对,我就是。”

男人二十五六岁,发型和时下流行的遮耳长发不同,而是只有前面留长,其余剃短,像是平头的造型变化。他的两眼浑圆凹陷,颧骨突出,塌鼻大嘴……当然,他的肤色黝黑。没错,就是这张脸。道夫在模糊的记忆当中,想起前年从装甲车般的卡车走下高耸驾驶座的一位全身肮脏的男子。

“佐山先生,您好。我在信里也有提到,那时候真是非常抱歉。”

黑原三郎将双手交叉在背后,鞠了个躬。

“不要这么说,事情都过去了,别在意。”

道夫伸出手,对方握住他的那只手宛如木头般坚硬。

他们相对而坐,道夫向女服务生点了杯和黑原三郎一样的咖啡。坐定后,他又端详眼前的男人,对那张脸的印象逐渐鲜明,终于确定他就是那个时候的男人。

他随意观察四周,注意到邻桌和周围都是年轻情侣,不像有警察变装藏身其中。

“我只要一开卡车就觉得烦躁,明明只是一点小事也会大发脾气。”

黑原三郎一个劲地搔着他那颗造型特殊的平头。

“没关系,不用再提了。”

“是,对不起。”

“倒是你在信上提到,你现在在开出租车吗?”

他打算先发制人。

“对。”

“在哪一间出租车车行?”

“江东区的八光出租车行。”

“这工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年八月。青梅的生活费便宜,可惜就是缺乏刺激,不过,开出租车也不好赚,白天几乎赚不到钱……对了,我去年开车到信浓町遇到了您,就在一栋豪华大厦的附近。”

“你是说信上写到的那件事吗?”道夫问道,持续观察着对方要如何出招。

“对,老实说,我注意那栋大厦很久了。”

道夫心头一紧。

“那时候那栋大厦四楼开了一间夜店,其实就是供男人玩乐的秘密场所,我们常载客人过去,载到之后,会有女人给我们一千日元小费。我要跟您说声抱歉,您在那栋大厦附近上车的时候,我还以为您是刚从那里离开的客人,所以才会从后视镜偷看,不过,我马上就认出来了,我曾在青梅遇见过您……”

“我不是从那栋大厦出来的。”道夫忍不住严词否认,“我是在那附近散步。”

他觉得这理由薄弱,也没有多加考虑,脱口而出的话倒像是强词夺理。

女服务生将咖啡放在桌上,询问是否需要牛奶。

“哦,您一个人在那里散步啊?您的地位这么高,通常不是会有弟子在身旁服侍吗?”黑原三郎瞪大了凹下的双眼。

“我要整理思绪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出门散步。”道夫啜饮一口咖啡后说。

“周刊上说,您的店不久将会站上日本美发界的顶端,我就是从上面的照片发现原来您是佐山先生。”黑原的眼神转为流露出敬畏之情。

“周刊的报道不管褒贬都一样夸大不实,而且还得小心遭人中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您真是辛苦,不过既然客人都是女性,工作起来也特别愉快吧。毕竟是让漂亮的女性更加动人啊。”

“我的工作是让不起眼的女性变得更加美丽,她们感谢我,我也能从中取得利益。”道夫轻浮地说。

“您一定很受女性欢迎吧?”

黑原咧嘴笑着,像是对这话题深感兴趣,但这却是道夫最需提防的问题。

“没这回事,我们跟客人只是生意上的往来。”

“说得也是,不然会搞坏身体的嘛。”黑原竟钦佩地不住点头,然后突然抬起了脸。“我前年大闹的时候,不,我在青梅公路上为了点小事跟您吵架的时候,您车上坐着一位富态、稍微年长的女性,她还好吗?”

这问题正中要害,道夫告诉自己不能慌张,深呼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回应。

“她最近好像搬家,没到店里来了。”

“您如果遇到她,请代我向她问声好。当时她在T型豪华轿车里,好像被我的蛮样吓坏了,真是抱歉。”

“我如果见到她,会再帮你转告。”道夫的语气平静。

“还有……”司机又腼腆地猛搔着头,“我还有一件事得向您道歉……说起来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大事,道夫虽然这么想,还是鼓起勇气主动询问。如果不让黑原说出口,不知道他“为何道歉”,总觉得心里不安。

“也没什么……其实是在跟您发生争执的半个月后,在青梅车站前面排班的出租车司机,载了位不到三十岁,身材修长的美女来找我,她不知道为什么对我们争吵的事情很感兴趣,追根究底问了很多问题,尤其关心时间跟车上的那位女性。”

他说的是枝村幸子,道夫觉得胸中仿佛有股浑浊的污水往上逆流。幸子确实曾经告诉道夫这件事情,而且还愉快地嚷着终于掌握到波多野雅子遇害的证据。她又是说解开了轮胎上为何有红土和杂草的谜底,又说握有铁证,将草的种子从裤褶里抛出。这些“证据”缠成了一条绳索,紧紧套住他的脖子。

“我那时候不知道您是佐山先生,帮了那位外表聪明的气质女性。我对女人最没辙了,还特地从办公室拿来当天的工作记录,让她确认我说的话没错。不晓得她是不是因为对您有好感,所以吃醋到处调查您的行动?”

“应该不至于吧,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这么多管闲事,给您添麻烦了吧?”黑原忧虑地问。

“不会,你别放在心上。”

不用放在心上,但也不能到处乱讲,就到此为止吧——道夫烦恼着该如何表现,才能封住黑原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