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暗,夜色黑沉,节度使府的小客院里,阿萝的尸体就躺在西岭月的床榻之上。她穿着一身和西岭月一模一样的衣裙,双目大睁,面露愕然,死状触目惊心——一把匕首正中心口,冷光凌厉,血迹氤氲成一朵朵殷红的鲜花,几乎将她身下的床铺全部染透。
西岭月伸手探上阿萝的脖颈,确定她已没了脉搏,不禁沉声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婢女哭丧着上前回话:“禀娘子,今夜原是簪花宴,婢子们晓得您受邀参加,皆不敢早睡。后来……后来府里发出一声巨响,婢子们跑出来查看,却见您脚步匆匆走进了内寝。婢子们怕您出事,连忙前去敲门……因屋里一直没人应,便斗胆推门进去,就看到阿萝……阿萝穿着您的衣裳,躺在您的床榻上……已经死了。”
“你是说,看到我匆匆跑进了内寝?”西岭月追问。
那婢女连连点头:“婢子们五六个人都瞧见了。”
“你如何确定那人是我?”西岭月蹙起蛾眉。
婢女被问得语塞,与同伴们面面相觑,忙又改口:“请恕婢子失言,婢子是看到一个女子……穿着您的衣裳,与您的背影……十分相像。”
十分相像……西岭月越听越觉不对劲,指着自己这一身衣裳,问道:“你看清楚了?是我身上这件吗?”
几个婢女均是点头。
西岭月的心渐渐沉了,
又问:“你们进来时,阿萝是刚死还是……还是尸身渐冷?”
“身上还热着。”一个胆大的婢女回道,“只是……只是没气了。”
听完这些话,西岭月想出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有人穿着自己的衣裳跑进自己的房间,杀掉阿萝,还故意让其他婢女看到。这种摆明是想嫁祸给自己!
还有一种可能是,阿萝不知为何穿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衣裳,躺在自己的榻上,被杀手误认为是自己,因而被杀。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杀手的目标都很明确——有人要害她!害她本人,或是害她所假扮的这个蒋韵仪。
若是想害蒋韵仪,事情倒简单,无非有人看到她这个蒋家千金即将成为世子妃,怕碍了某人的路,才会被人暗下杀手。
但若是想害她本人,事情可就复杂了,西岭月自认到了镇海之后麻烦不断,先是假扮蒋韵仪,又无意中引得李衡青睐,然后又搜捕出了义军刺客,再去秘密劫囚……每一桩都极有可能引发出许多是非。
西岭月越想越觉案情复杂,婢女们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忙安慰她道:“娘子莫担忧,不过是死了个家奴,只需去官府说说情,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也绝不会影响您的闺誉。”
婢女们说这话也是有根有据的。大唐对于家奴的处置十分明确,奴仆乃主人的私人财产,可以随意买卖,倘若奴仆犯了大错,呈报官府之后也可
以私杀。虽说阿萝已经死了,但在镇海的地盘之上,只需李锜父子打个招呼,谁还会为难未来的世子妃?
但这指的仅仅是私杀普通家奴,若是私杀官奴,至少判两年。想那王子安能写出《滕王阁序》这般千古名篇,却也是因为私杀官奴而仕途终结,甚至还连累了他的父亲被贬谪到南荒之处。
巧合的是,阿萝恰好就是官奴出身,其祖上因获罪被杀,女眷皆被充入奴籍,后代的身份亦不能改变。阿萝生来便是官奴,被赐给了时任中大夫的蒋公,时至今日,她的身契都不在蒋府,只是蒋公怜她年幼,又是书香之家出身,才特别重用她,让她去伺候蒋韵仪。
倘若杀手知道阿萝的身份,才冒充自己去杀死她,事情倒是不难解开:一定是有人想让蒋韵仪声名尽毁,被押入大牢,与世子妃之位无缘。那么幕后主使也就不难猜测,无非今晚参加簪花宴的几家家主。
西岭月暗自分析着,眼神凝重,婢女们还以为她是怕卷入其中,纷纷出起主意:“娘子您别急,您今晚一直在簪花宴上,有的是人证物证,此事根本算不到您头上。”
“是啊是啊,婢子们只看到一个肖似您的背影,又没看到正脸。再说阿萝还穿着您的衣裳,谁晓得她是不是办了错事,畏罪自尽呢?您别担心,我家夫人,还有宴会上的娘子们都能为您做证,阿萝不是您杀的。”
话
虽如此,可西岭月心中清楚得很,自己今晚并不是一直在簪花宴上,这身衣裳也并非穿了一整晚,高夫人和众家娘子都无法为自己做证。阿萝之死若是宣扬出去,自己根本无法提供不在场的证据,也解释不出合理的去向,除非实话实说,把劫狱之事揽下来。
但她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
“哦对了,娘子,我们还发现了这个。”某婢女突然打断西岭月的思绪,将一条上好的白绢递给了她。
西岭月接过一看,这白绢竟然是用鲜血写就,字迹潦草而笨拙,写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西岭月喃喃自语。
节度使府的婢女们虽认得几个字,但对辞赋并不擅长,也接不上话。
西岭月忙问:“这白绢是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阿萝枕边。”婢女回道,“旁的我们一概没动。”
另一婢女有些好奇:“这难道是阿萝留下的遗书?”
“是凶手留下的。”西岭月笃定地道,“阿萝是蒋……是我的贴身婢女,自幼与我一同习字,字迹不会如此笨拙。”
她边说边细细端详这条白绢,手感很好,布料上等,柔软贴肌。而且白绢的边角还有撕扯的痕迹,应是凶手扯下了自己的衣物写就。
凶手留下这条白绢是什么意思呢?西岭月觉得大有深意。毕竟最近她见过、听过《滕王阁序》的次数也太多了,多到
有些不寻常。她又联想起李锜书房里的书法和对子,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阿萝的死和节度使府有什么关系?
西岭月这般分析着,一时也没什么头绪,但阿萝始终是蒋府的人,此事要如何处置,她认为该与蒋氏夫妇商议之后再做计较。于是她对奴婢们说:“事出突然,眼下我必须回府一趟,我这就去向高夫人请辞。”
今夜节度使府出了太多事情,府中上下必定戒严,若没有高夫人的准许,西岭月恐怕出不去。况且润州入夜之后还有宵禁,必须有官府文牒或者节度使府的腰牌,否则她也没法光明正大地回到蒋府。
于是西岭月不再耽搁,连忙去求见高夫人。幸而今晚出了大事,高夫人忙于安抚各家闺秀,尚且没有歇息。她听了西岭月的来意之后,也知道事情可大可小,当即便安排了车马、侍卫、婢女二十余人,共同护送西岭月返回蒋府。
待一切准备妥当时,天际已经隐隐泛白,西岭月坐上马车,回望了一眼混乱不堪的节度使府,突然生出一阵怯意,想就此逃走。可阿萝的死终究令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事情因她而起,她必须留下查明真相,给蒋府一个交代,还蒋韵仪一个清白。
西岭月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心乱如麻,这一整夜的奔波使她乏累不堪,她终于支撑不住,竟然靠着厢壁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嘈杂的声
音将她唤醒,她打了个激灵立刻起身,撩起车帘向外看,只见一群人端着面盆、木桶纷纷往同一个方向跑,还有人在“咚咚”敲锣。西岭月心中猛地一惊,询问车夫:“发生什么事了?”
车夫转头回话:“蒋娘子……前头好像走水了。”
“哪里?”西岭月拽着车帘的手倏然收紧。
“是……是……好像是您府上。”
是蒋府!西岭月不敢相信,连忙跑下马车抬头眺望,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蒋府的方向!她再也顾不得众人的阻拦飞奔而去,只见整个蒋府火光烈烈,已被包围在火势之中,甚至波及相邻的院舍。府门前大街上均是救火的百姓,不少人站在附近议论纷纷,皆是担忧不已:
“蒋公夫妇为人和善,家宅怎会遭如此大火?”
“你见有人出来了吗?”
“没有啊,怎么没人出来?”
……
没人出来!西岭月大惊失色,连忙拽住一旁的中年妇人问道:“这府里的人呢?蒋公夫妇呢?现在何处?”
妇人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恐怕是……凶多吉少。”
西岭月心中“咯噔”一声,转身想要冲进去救人,却被高夫人的侍卫和婢女死死拖住,几人纷纷劝道:“娘子别冲动,火势这么大,您进去也无济于事啊!”
“是啊是啊,蒋公吉人自有天相!”
“您别担心,刺史已派人来救火了,小人这就回府禀报……”
西岭月的容颜
被熊熊火光映得发红,她望着近乎弥天的大火,心中的惶恐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唯有帮忙救火。几个侍卫、婢女和车夫见状,也加入救火的队伍之中。
西岭月提着满满一桶水往蒋府大门上泼去,却听“咣当”一声,蒋府的匾额突然掉落,就砸在她面前的台阶上,断成了两截。她望着那被大火烧得残缺的匾额,脑中一片空白,炽浪在这一刻扑面袭来,她向后一躲,不料一脚踩空,顺着台阶滚落在地,立时昏了过去。
西岭月再醒来时已是半日后,幽幽转醒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嗓子生疼,头痛欲裂,刚要起身却被人一把按住。她勉强抬眸,只见高夫人关切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好孩子,你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西岭月摇了摇头,只觉额上疼得厉害,抬手摸到了一片纱布。
“你磕伤了头,幸好没有大碍。”高夫人命婢女将她扶起,还亲自将一碗汤药端到她面前,“来,先把药吃了。”
西岭月端过药碗一饮而尽,思绪这才渐渐清明,想起了发生的一切。她连忙问道:“夫人,蒋……我家里如何了?”
“火势已经扑灭了,但是……”高夫人面有哀戚之色,握住她的一只手,“三娘你要挺住,令尊令堂都……去了。”
去了?什么意思?西岭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问:“他们去了哪里?”
高
夫人望着她,目露一丝怜悯,没有接话。
西岭月这才明白过来,立刻掀开被褥起身,口中喊着:“让我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婢女们立刻上前按住她,高夫人也劝道:“你冷静一些,仆射已经命刺史去查办此案,如今你去了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然而西岭月哪里肯干,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无论如何也要去蒋府看看。高夫人拗不过她,只得让侍卫们陪她再回去一趟。
这一路上西岭月一句话都没说,直至到了蒋府门前,她才终于接受事实,平复了心情,冷静地走下马车,走进蒋府——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蒋府,只是一片残垣断壁而已。
她跨过焦炭般的梁柱与窗棂,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慢踏入正厅。不过是一夜之间,这座由德宗赐予的宅邸突然变得满目疮痍,从前古朴典雅的布置一夜尽毁,再也看不出分毫书香世家的影子。官兵们忙于收殓尸体,空中还弥漫着一股肉体烧焦的气味,异常刺鼻。
因是蒋府出事,高夫人特意嘱咐润州刺史仔细调查,刺史便派了一名姓曹的司法主审此案。此人将近不惑之年,看起来甚有经验,在场指挥有条不紊,算是个稳妥之人。西岭月便走过去询问:“敢问曹司法,这府里有多少人逃了出来?”
曹司法正烦躁不已,连头也没抬,敷衍回话:“不清楚,反正死了不少,足有一百
人。”
一百人!西岭月悲从中来,强忍情绪再问:“蒋公和蒋夫人的尸体呢?我想去看看。”
曹司法这才抬头,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何人?哪来这么多话?”
“这位正是蒋公的千金,昨夜在节度使府做客,因此逃过一劫。”高夫人的婢女在旁解释,还拿出一块腰牌递了过去。
“原来是蒋家娘子,”曹司法立刻改变态度,忙道,“方才多有得罪,望娘子您海涵,还有……节哀。”
西岭月根本无心与他计较,又重申一遍:“您客气了,我想去看看蒋……看看我父母的尸身。”
曹司法迟疑片刻:“所有尸身都损毁得厉害,小人们也无法辨认出身份。不过有两具尸体是在内堂正房中找到的,应是令尊令堂。”
“先带我去看看吧!”西岭月坚持。
曹司法连忙称是,将她和几个婢女引到后院临时置放尸身的地方,推门之前还特意提醒她:“娘子当真要看吗?遗容可是……不大好看。”
西岭月坚定地点了点头,几个婢女却都有些迟疑:“娘子……”
西岭月听出她们的意思,遂道:“你们在外头等着,我自己进去。”
她说着已经推开了停尸房的门,迈步踏入,只见一片狼藉的地上被扫开了一块空地,空地上停放着两具烧焦的尸身,各盖着一块白绸布。曹司法随之入内,上前把尸体上的白绸布一一揭开。
西岭月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大双
眼,盯着那两具尸身的面庞仔细辨认。虽然尸体都已经烧得焦黑,但五官的轮廓依稀可见,的确是蒋氏夫妇无疑!
西岭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曹司法问道:“死因查明了吗?”
“仵作已经来验过尸了,令尊令堂身上没有伤口,但饮了许多酒,应是醉酒之后被烧死的。”曹司法如实回道。
被烧死?蒋府起火,蒋氏夫妇难道不会逃跑吗?这么大的府邸总不至于一下子烧着,他们怎么可能被困在内堂正房里活活烧死?西岭月猜到这其中必有蹊跷,却也知道多说无益,便让曹司法将两块白绸布重新盖好,一同离开了停尸房。
几个婢女连忙迎了上去:“娘子,不如先回府去吧。您在这里帮不上忙,万一再有个闪失,婢子们不好向夫人和世子交代。”
西岭月却摇了摇头,转头再问曹司法:“昨夜这场大火,一共死了多少人?”
曹司法掏出袖中一本小册子,念了起来:“目前共清点出一百一十具尸体。我们连夜查了户籍,府上共有一百一十名家奴,另有两名官奴,再加上令尊令堂和您,共有一百一十五人。”
曹司法说到此处,合上小册子重新放回袖中:“也就是说,除您之外,还有四人生还。”
四人生还?西岭月在心中清算着,她前往节度使府时,带了一名车夫、两名婢女,除阿萝之外,另一个是外院使唤的杂婢。除去这三人,应
当还有一人活着!
西岭月心头燃起一丝希望,立即追问:“能查出是谁活着吗?”
曹司法摇头叹气:“这么多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难度太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逐一辨认,我们便能按照这户籍上的名字一一排查。”
一一排查……西岭月放弃了这个方法。她才来镇海不久,又是冒充的蒋韵仪,根本没把这府里的人认全,如何能一一辨认再排查?况且有些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了!
西岭月无力地回话:“我怕是认不全的。”
“这可就难办了,”曹司法蹙眉,“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活着的那几人之中必定会有凶犯。倘若您无法辨认出尸身,那便无法确定凶犯是谁了。”
对呀!经他这般提醒,西岭月才想起,既然自己带走了三人,则另外那一个下落不明之人最有嫌疑。她立即提起精神道:“这些日子凶犯会逃出城外,劳烦曹司法仔细搜查过往商旅。倘若凶犯逃不出去,应会再来这附近打探消息,还请您多派些人手在附近留意着。”
曹司法见她说话办事条理清晰,并无其她闺阁千金的软弱哀伤,心中暗暗称奇,面上也道:“啊!娘子与小人想的一样,您放心,此事高夫人和刺史都交代过,小人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绝不让令尊令堂枉死。”
西岭月颔首道谢,朝他拜了一拜。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响起一阵争执
,似有个女子声音尖锐地喊:“让我进去,快让我进去!我是这府里的人!”
“谁知道你是谁,去去去,你不能进去!”这是官兵阻拦的声音。
双方似乎推搡了一阵,官兵又连喝几声“站住”,然后便是内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人纷纷望去,只见一个样貌可人的年轻女子闯了进来,她显然没想到这院子里还站着许多人,当下一愣:“你们是谁?”
曹司法最先发飙,蹙眉冷冷地道:“哪里来的泼妇,耽误官府办案,还不出去!”
年轻女子一听,立刻表明身份:“谁是泼妇?我是这府里的主子!”
“主子?”曹司法看了一眼西岭月,又转过头斥她,“胡说八道!”
西岭月也张了张口,正想说句什么,那年轻女子却已转眸看向她,出口询问:“你是谁?怎么穿着我的衣裳?”
“我是……”西岭月心道不妙,正寻思该如何回话,一旁的婢女已经开口怒喝,“哪里来的贱婢,竟然在蒋家娘子面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