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西岭月又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李成轩步子迈得很快,她还来不及看一眼皇家别院的景致陈设,便被他带进了书房之中:“坐。”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她不明所以。
李成轩见她一直没有表示,终于说道:“你可知那晚我是如何逃出去的?”
“啊,对啊!”西岭月发现自己一直没顾得上问,“那晚您是如何逃走的?”问完她又觉得口气太过生硬,忙加了一句,“伤势如何?”
李成轩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倒也没计较,答道:“皮肉伤,无碍。”言罢他又蹙起眉头,“不过……我确实惹上了一些麻烦。”
西岭月恍然大悟,再联想起前日李锜曾说过的话,遂露出贼兮兮的笑容:“王爷是不是有艳遇了?”
李成轩微微垂目,算是默认。
猜中了!西岭月的好奇之心熊熊燃起:“快说说那晚情形如何?”
“那晚你我藏身的院子,是婉娘的住所……她是李锜失宠的妾室。”李成轩似在斟酌话语,停顿片刻
,“我不知你是何时走掉的,总之我醒来时,婉娘从屋里出来看见了我,不巧侍卫正好搜来,她为了掩护我便……”
“便什么?”西岭月着急追问。
“便脱下衣裳,假装在花丛里与我……交欢。”
“啊!”西岭月脱口惊呼,脸一下子红了,又自觉失态,忙干咳一声掩饰过去,“您是说她主动掩护您?”
“嗯。”
“然后呢?李仆射信了,还把她……送给了您?”西岭月已能猜到后续。
“嗯。”
这倒真是……横祸变艳福!不过也是,那么多侍卫都看到了,李成轩又不能辩解,李锜除了把妾室送给他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西岭月突然觉得很好笑:“王爷不愧是‘福王’啊,真是有福之人。”
“你再说一次?”李成轩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西岭月立即吐了吐舌头认罪:“王爷恕罪,是民女失言。”
李成轩简直拿她没办法,指着她叹道:“你真是……”
他没再说下去,西岭月也没留心,注意力全都在那个叫“婉娘”的女子身上:“王爷,您把此事告诉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女人的心思我不了解,你替我想想该如何补偿她。”李成轩道明意图。
西岭月感到自己肩负重担,旋即挺直腰杆,故作沉吟:“这个嘛,女人心海底针,我得好好想想。”
李成轩倒是极有耐心,没有催促。
西岭月转了转眼珠子:“她芳龄几何?”
“二十出头。
”
“这么年轻!”西岭月有些意外,自言自语道,“她是李锜的妾室,又失了宠,自然是想……是想再遇到良人啊!王爷您不如纳了她?”
西岭月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双眸竟似放光一般。李成轩给了她一记眼刀,那眼神似乎在说:“我若想纳她还问你干吗?”
西岭月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尴尬地笑:“是不是她身份不够?或者您给她一笔钱如何?”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贪财?”李成轩一口否定,可见这个法子他试过了,没奏效。
“谁说我贪财了?”西岭月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义正词严地辩解,“我都说了我不是为了十二两黄金才误入圈套,我是为了去看李忘真!”
李成轩明显没兴趣再听她说一遍内情,摆了摆手:“好了,先说婉娘的事,你是否有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西岭月偏着头支起下颌,认真思考起来。她的睫毛很浓密,长而卷翘,映衬得一双漆黑的明眸灿若星辰。尤其她此刻蹙着蛾眉,双眸轻眨,长睫如同蝴蝶的双翅微微颤动,都显得她这个认真的神态万分动人。
李成轩转过头去看向门外,催促她道:“想好了没?”
“有了!”西岭月打了个响指,“不然您为她安排个好人家吧,再关照关照她的家人,提个一官半职什么的。”
李成轩闻言没有接话,似在思考是否可行。
李唐皇室有胡人血统,无论男女
都对贞操观念十分淡薄,自高祖李渊以来,后宫中许多妃嫔都是再嫁入宫,也一样能受到皇帝宠爱。而这也直接影响了整个大唐王朝,上至皇室,下至百姓,女子婚前失贞、婚后偷情均是常有之事,和离改嫁、丧夫再嫁更不稀奇。甚至那些高门大户之间联姻,闺秀们是初嫁还是二嫁也不是婆家的首要考虑,反而更重视她们的出身。
直白地说,仕途通达才是第一要义。故而像婉娘这种年轻貌美的妾室想要再嫁并不难,尤其还有福王做主,愿意娶她的子弟应该会有很多!
西岭月越想越觉得可行,忙问:“王爷觉得这主意如何?”
李成轩竟然颇为认可:“我正在考虑合适的人选。”
西岭月设身处地为婉娘着想,又提议道:“最好是在镇海替她找个人家,如此一来,她不必远离双亲,凡事也能有个依靠。”
“王爷……”西岭月话音刚落,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随即响起,是婉娘一脸苍白地出现在门外,也不知她已经听了多久。
西岭月立刻装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起身告辞:“哎呀,王爷,我忽然想起来还有要事在身,这就先告辞了。”
“坐下。”李成轩面沉如水,转身看向门外的婉娘,“你先进来。”
婉娘姓郑名婉,肤色很白,身姿窈窕,面容沉静,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一副小家碧玉的楚楚之色。她的确如李成轩
所言,至多二十出头,正是最吸引人的年纪,既有少女的娇俏,又有成熟妇人的风韵。
此刻郑婉娘正垂着头,迈步跨入书房之内,抬起头时,鬓边碎发轻轻扫过蛾眉,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态。西岭月身为一个女人,看到她这种秀美的神色几乎都要动心了,而李成轩竟然能做到不动声色,这让西岭月很是不解,不禁暗道他眼界忒高。
再看郑婉娘,她已经走到了李成轩面前,轻轻朝他敛衽行礼,又转而朝西岭月行礼,什么都没说。
李成轩仍旧沉稳地坐着:“你都听到了?”
郑婉娘紧抿下唇仍不言语。
李成轩轻叹一声:“婉娘,那夜你帮本王解围,本王很感激。但……”
他话还没说完,郑婉娘的眼圈已是红了,喉头哽咽:“婉儿从不期许王爷做什么回应。”
哎哟,这是对李成轩一见钟情了!西岭月从旁观察,下了定论。
李成轩自然感到很无奈,想说什么却无从说出口,只得看向西岭月,用眼神暗示她。
西岭月心领神会,虽然想怜香惜玉,又不敢得罪当朝福王,只得轻轻咳嗽一声,温柔相劝:“婉娘啊,你的高义王爷是感激不尽的,但你也知道王爷他身份尊崇,莫说婚事了,就连娶几房侧妃、纳几名媵妾都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王爷这是怕耽误你啊!”
郑婉娘点了点头:“婉儿心里明白,也不敢高攀,但求王爷能恩准婉儿留在您
身边为奴为婢。”
这么痴情!西岭月瞟了李成轩一眼,接收到他的指示,只得继续劝道:“这不是委屈你吗?再者你还年轻,有大好的年华,只在王爷身边做个奴婢,岂不是可惜?”
西岭月一边说一边唾弃自己,只觉得自己像是个恶人。
谁料郑婉娘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刹那间泪如雨下:“王爷,求您带婉儿走吧!婉儿实在是……不想留在镇海了啊。”
李成轩见她流泪,终是露出一丝不忍之色,问道:“你有何苦衷?”
郑婉娘遂梨花带雨地哭诉:“王爷有所不知,婉儿本是润州一名浣纱女,弟弟也曾考过乡贡。只因李仆射的幕僚偶然碰见我,说我有天子之母的气度,李仆射便强行把我纳入府中为妾。初始他还对我……颇为宠幸,可时日久了,我一直无所出,再加上高夫人挑唆,仆射便将我关在了湖西的院子里。若不是您……您将我带出来,我已经三年不曾出过湖西了啊!”
“这么惨!”西岭月忍不住喟叹。
与此同时,李成轩却低声自语:“天子之母……”
“是啊王爷,我一介浣纱女,哪里能做什么天子之母,只怪那幕僚的一句话,我这一生都毁在他手里了啊!”郑婉娘越说越是伤心。
李成轩没再说话,转头看向西岭月,目露担忧。后者立即明白过来,倘若真如郑婉娘所言,李锜只因为那一句话而娶她,这是否可
以证明李锜有谋反之心?
那么后来他将郑婉娘“打入冷宫”,是不相信这个预言了,还是别的缘故?他如今又把郑婉娘送给李成轩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怕……西岭月越想越觉得李锜心机深沉。
只见郑婉娘又将袖子捋起,示意两人看去:“王爷您看,我这手臂上的疤痕,都是高夫人凌虐所致。我是真的怕了,真的不想留在镇海了!”
西岭月的视线落在郑婉娘光裸的手臂上,只见那嫩白的肌肤上尽是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看情形都是陈年旧伤,可以想见当时定然伤得极重。她只感到难以置信:“你说这伤都是高夫人所为?”
郑婉娘点头默认,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西岭月没有想到,高夫人如此贵女,平日又是一副慈蔼面孔,竟然会下手虐待妾室!
郑婉娘擦了擦眼泪,转而看向西岭月:“娘子您有所不知,高夫人心胸极为狭隘。她是正妻,仆射对她极为敬重,几乎事事都听她的,也从没让哪名妾室越到她头上。有一名姐姐私下论起此事,不过是感叹高夫人命好,她听说之后竟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位姐姐做成了人彘……”
人彘,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用喑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鼻子,剃光眉毛、头发,任其痛苦死去的酷刑……相传是汉朝时吕后为了对付戚夫人所发明的。若非郑婉娘说起,西岭月
简直难以想象人彘的模样,不禁感到骇然。
可郑婉娘还没有痛诉完,又道:“我还曾听说高夫人从前身子欠佳,育有两女先后夭折,怀上世子时已是高龄。当时府里有名贵妾与她前后怀有身孕,高夫人便找来一名道士作法,说什么‘妾夺妻志’,那位贵妾的孩子会冲撞她,便将那母子二人都……”
郑婉娘没有说下去,西岭月已能想象到高夫人的手段,李成轩亦是匪夷所思:“后宅之中倾轧至此,李仆射都不管吗?”
郑婉娘摇了摇头:“仆射一切都听高夫人的,不瞒您说,即便是仆射再喜欢的姬妾,但凡高夫人有一丝不满,仆射便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湖西关了足有二十名姬妾,只有一两人是患病失宠,其她的都是……被高夫人打压的。”
李锜竟然对高夫人如此忍让,任由她在后宅兴风作浪?西岭月看着郑婉娘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更加怜香惜玉,不禁替她说话:“王爷,既然如此……还是先把婉娘带离镇海再说吧。”
李成轩也作此想,对郑婉娘点头叹道:“好吧,你可以留下,但你必须明白,本王……无意于女色。”
郑婉娘听到这一句已是感激万分,连忙擦干眼泪对他磕头:“多谢王爷大恩!多谢王爷大恩!”
李成轩将她扶起:“你先下去吧,我们还有话要说。”
郑婉娘遂朝西岭月颔首致谢,这才施施然告退。
而西岭月
一直在想李成轩方才说过的话——无意于女色?堂堂福王内室悬空,年已弱冠却不娶妻纳妾,这岂不是很奇怪吗?他明明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像患有什么隐疾,怎么偏偏就不成亲呢?
西岭月正兀自好奇,忽见小郭伸头进来看了一眼。别说,小郭虽不如李成轩俊朗,但也不差,最关键细皮嫩肉,嘴巴也甜……她突然想起曾听过的传言,什么“富贵人家多好男风”之类,不禁“啊”了一声。
李成轩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怎么?”
西岭月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哈,没事。”她话虽如此,但看向李成轩的眼神已经十分怪异,耳根子也红了。
李成轩立即明白过来,沉下脸色:“你乱想什么?”
西岭月一本正经地否认:“我乱想什么了?王爷可别冤枉人。”
李成轩无奈至极,只得开口声明:“你听着,我并没有隐疾,也不好男风,你别胡思乱想。”
西岭月做出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的模样,故作天真地看着他。李成轩简直拿她没办法,只得转移话题:“方才婉娘说了那么多,你可听到什么有用的?”
这一招极为管用,西岭月立刻坐直身体,迟疑着开口:“天子之母……李仆射他……”
“不错,他有反意。”李成轩痛快承认,“去年皇兄登基之后,接连平定两处藩镇叛乱,各地节度使便纷纷
上表效忠,赴长安朝见新天子。李锜作为镇海节度使,虽也自请入朝,但迟迟不肯启程,朝廷遣使臣催促三次,他均以生病为借口,上个月又以嫡子李衡娶妻为由,第四次推迟入朝晋见。”
听了这番内情,西岭月大为吃惊:“啊!那您此次来镇海是为了……”
“护送生辰纲只是个幌子,皇兄是让我来催他上京,搜集他谋反的证据。”李成轩如实道来。
西岭月恍然大悟:“难怪您要秘密劫狱,原来是怕打草惊蛇!”
这一次,李成轩却没回应,像是默认,又像是欲言又止。
西岭月没顾上多想,只觉异常紧张:“天哪!您为何要把如此机密之事告诉我?”
李成轩看着她不答话。
西岭月苦恼地叹了口气:“完了,这贼船我是下不来了。”
李成轩仍旧不接话,只道:“我有些怀疑。”
“什么怀疑?”
“李锜是想借此机会留在镇海,他心里清楚,一旦进京他便回不来了。”
“您是说……李锜已经猜到了凶手是谁,他在故意拖延时间?”
“不错,”李成轩大胆推测,“试想他的嫡子死亡,他以此为借口推迟进京,即便是皇兄也挑不出他的半点错处来。毕竟,他也算半个宗室。”
西岭月终于醒悟过来:“难怪李仆射让我查案,要给我两个月时间,您非要改成二十日。原来都是有私心的!”
李成轩轻笑:“给他两个月,难道等他造反吗?
”
不可否认,李锜造反这个猜测很有道理,可西岭月总觉得李成轩话里有话,不禁问道:“您把这些告诉我是为了……”
“为了让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夜探节度使府。”
西岭月大为惊骇,想起那夜的死里逃生,坚决拒绝:“不不不,我再也不搞什么夜探了。而且……我与裴将军如今断了联系,也没这个本事了啊。”
“你没有,我有。”李成轩目露锐光,“有个人该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