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夏洛特醒了。她前一晚把卧室的窗帘拉开了,这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便能够照到她的脸上,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多年以前,贝琳达在这里留宿时,她便常用这个办法,她们俩总爱趁大人们还没起床的时候在宅院里闲逛,那个时候还没人会告诫她们要有千金小姐的样子,规规矩矩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费利克斯。他们没能抓住他,他可真机智!今天他一定正在树林里等着她。她跳下床,向窗外望去,天气尚未变化——他在夜里不会被淋湿的。
她用冷水洗漱过后,匆匆穿上长裙、马靴和夹克衫。她早上骑马向来不戴帽子。
她来到楼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应该有一两名女佣在厨房里生火烧水,不过其他佣人都还在睡觉。她从南侧大门走了出去,差点撞在一名穿警服的大个子警察身上。
“天啊!”她惊叫一声,“你是谁?”
“我是斯蒂文森警官,姑娘。”
他管她叫姑娘,是因为他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我是夏洛特·沃尔登。”她说。
“多有冒犯,小姐。”
“没关系。你在这里做什么?”
“守卫这幢房子,小姐。”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守卫亲王吧。这我就放心多了。你们派了多少人过来?”
“外面两个人,里面四个人,里面四个带着枪。不过,过一会儿还要来很多人。”
“为什么?”
“要开展大搜查了,小姐。我听说,九点钟之前将有一百五十人在这里集合。我们准能逮住那个无政府主义歹徒,您不用害怕。”
“太好了。”
“您是不是打算去骑马,小姐?换作是我的话,我就不去。今天不合适。”
“不,我不去。”夏洛特撒了个谎。
她走开了,绕过东厢房,转到宅子后身。马厩里空无一人。她走进马厩,找到了属于她的那匹母马——靴套。之所以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两条前腿上各长着一块白毛。她抚摸着马儿的鼻子对它说话,又给它喂了一个苹果。然后她给马套上马鞍,牵着它走出马厩,翻身上了马。
她骑着马从后门出去,在庄园里绕了一大圈,避开警察的耳目。随后,她策马飞奔,跑过西侧的马场,越过低矮的围墙,进入了树林。她骑着“靴套”缓步走过树林,来到跑马道上,接着让马小跑起来。
树林里凉爽宜人。栎树和山毛榉枝叶繁茂,在道路上投下浓密的树荫。阳光从零星的缝隙投射进来,露水化作一缕缕蒸汽,从地面升起。夏洛特从透过树荫的光束之间穿过,感受到它们散发出的热量。阵阵鸟鸣声清晰而响亮。
她心里琢磨:他怎么才能只身对抗一百五十个人呢?以目前的形势,他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了——亚历克斯被严加护卫,而搜捕费利克斯的队伍正严阵以待。不过夏洛特至少可以为他提个醒,劝他尽快离开。
她骑到树林尽头,仍然没有看见他,她很是失望:她原本很确定他今天会到这里来。她不免担心起来,如果她见不到他,就没法给他提醒,那他肯定会被逮住的。不过现在还不到七点,也许他尚未发现她的到来。她下了马,牵着“靴套”步行往回走。也许费利克斯已经看见了她,正躲在暗处,等着查清有没有人在跟踪她。她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停下脚步,望着一只小松鼠。它们看见狗便会赶紧逃走,不过倒是不怕人。她忽然感到有人正盯着自己。她转过身,费利克斯就在那里望着她,脸上带着他独有的悲伤神情。
他说道:“你好,夏洛特。”
她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双手。现在他的胡须已经长满了脸颊,衣服上沾着草屑。“你看上去疲惫极了。”她用俄语说。
“我很饿,你有没有带吃的过来?”
“哦,天哪,没带!”她给自己的马带了一个苹果,却没给费利克斯带任何食物,“我没想到这一点。”
“不要紧,我有过比这饿得更厉害的时候。”
“听着,”她说,“你必须离开这里,马上离开。如果你现在就走,你还能够脱身。”
“我为什么要脱身?我要绑架奥尔洛夫。”
她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他有佩枪的贴身保镖,房子周围有警察巡逻,等九点钟一到,就会有一百五十名警察来搜捕你。”
他笑着说:“假如我逃走了,我这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呢?”
“我决不会帮助你自取灭亡的!”
“我们在草地上坐会儿吧,”他说,“我有些事情要对你做个解释。”
她背靠一棵高大的栎树坐下来,费利克斯则像哥萨克人那样盘着腿坐在她对面,斑驳的阳光照在他疲倦的脸上。他讲话的语气很正式,每一句话都很完整,像是事先经过排练似的:“我告诉过你,我曾经谈过一场恋爱,对方是个名叫莉迪娅的女人;而你说‘我母亲也叫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你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她不禁纳闷,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
“那个女人就是你的母亲。”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你曾经和妈妈谈过恋爱?”
“不仅仅是谈恋爱,我们是情人,她过去常到我住的公寓来,一个人过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夏洛特既迷惑又难为情,脸上泛起了红晕:“是的,我……我明白。”
“她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得知了这件事。那位老伯爵派人逮捕了我,然后强迫你母亲嫁给了沃尔登。”
“噢,太可怕了。”夏洛特轻声说道。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原因,她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忐忑。
“你是在他们举行婚礼之后七个月时出生的。”
看他的神情,这件事对他似乎意义重大。夏洛特皱起了眉头。
费利克斯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婴儿从怀胎到出生需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
“这个过程需要九个月,这是正常情况,不过,也有可能比这短一些。”
夏洛特的心怦怦直跳:“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有可能是在他们婚礼之前怀上的。”
“这是不是说明,你有可能是我的父亲?”她难以置信地问。
“还有其他原因,你长得和我姐姐娜塔莎一模一样。”
夏洛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勉强说道:“你觉得你才是我的父亲?”
“我非常确定。”
“噢,天啊。”夏洛特用双手捂住脸,茫然地望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自己正从梦中醒来,一时分辨不清梦里发生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到了爸爸,可是他却不是她真正的爸爸;她想到了妈妈,她居然有过一个情人;她想到了费利克斯,明明是她的朋友,却突然成了她的父亲……
她说:“他们就连这件事也对我说了谎?”
她感到浑浑噩噩,站也站不起来。这好比有人告诉她,她看到过的所有地图都是假的,实际上她一直生活在巴西;好比普理查德才是沃尔登庄园真正的所有人;又好比马儿其实全都会说话,只不过它们选择保持沉默罢了。可是这件事比所有这些事情都更加可怕。她说:“这就好比你告诉我,我其实是个男孩子,只是我母亲总是把我打扮成女孩儿的样子……我的感受大概就是这样。”
她忽然想到:妈妈……和费利克斯?这个念头使她再次羞红了脸。
费利克斯拉起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说:“普通男人通常会给予自己妻子、儿女全部的爱和关心,就我而言,我已经把它们全都投入了政治。我必须设法接近奥尔洛夫,即使这根本不可能完成,我也不愿放弃;这就好比,尽管一个人并不会游泳,但他仍要跳下水去救他的孩子。”
夏洛特突然意识到费利克斯对她的感情该是多么复杂——她是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女儿。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他望着她的眼神是那样奇怪、那样痛苦。
“你真是个可怜的人。”她说道。
他咬了咬嘴唇说:“你有着一颗如此宽容的心。”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又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他深吸一口气说:“你能把我带到房子里面藏起来吗?”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能。”
他跨上马,坐在她身后。马儿摇摇头,打了个响鼻,像是在为自己要驮两个人的重量而生闷气。夏洛特催着它小跑起来,马儿沿着马道跑了一会儿,然后转了个弯,跑进了树林。他们穿过大门,跑过草场,上了一条小路。费利克斯仍然没有看到那幢房子。他心里清楚,她要从房子外围绕到北边,从那里向房子靠近。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拥有极为坚韧的性格。这是她从他身上继承来的吗?他希望如此。他把身世的秘密告诉了她,他为自己这么做而感到高兴。他隐约觉得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她最终会接受的。他的叙述把她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她虽然情绪激动,但总归没有彻底失控——她没有继承她母亲那种镇静的性格。
他们沿着小路拐弯走进一座果园,现在费利克斯能够透过树冠之间的缝隙看到沃尔登庄园的屋顶。果园的尽头是一堵围墙。夏洛特勒住马,说:“从这里往前,你最好走在我身边。这样万一有人从窗户往外看,他们很难一眼就看到你。”
费利克斯跳下马背。他们沿着围墙往前走,拐了个弯。“这面墙背后是什么?”费利克斯问。
“是菜园。现在最好不要说话。”
“你真了不起。”费利克斯低声说,但她没有听见。
走到下一个拐角处,他们停了下来。费利克斯看见了一些低矮的房屋,还有一座院落。“这是马厩,”夏洛特低声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等我向你发出暗号时,你就尽快跟上我。”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到屋顶上去。”
她骑着马走进院子,跳下马背,把缰绳拴在一根栏杆上。费利克斯看着她走到小院另一头,朝两边望了望,然后走回来,朝马厩里面张望。
他听见她说:“哦,你好啊,彼得。”
一个十二岁上下的男孩走了出来,摘下帽子说:“早上好,小姐。”
费利克斯心想:她打算怎么把他支走呢?
夏洛特说:“丹尼尔到哪儿去了?”
“正在吃早饭呢,小姐。”
“去把他叫来,好吗?叫他来把‘靴套’的马鞍卸下来。”
“这我就可以做,小姐。”
“不,我要丹尼尔来做,”夏洛特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说,“快去。”
真有她的,费利克斯想。
男孩跑开了。夏洛特转过身招呼费利克斯过去,他连忙向她跑去。
她跳上一只矮铁箱,然后爬到一间靠墙而建的棚屋顶上,踩着屋顶的波纹状铁皮爬上一座石头平房的房顶。
费利克斯紧随其后。
他们匍匐在石板屋顶上,侧着身子慢慢向前挪动,终于来到一堵砖墙前,然后顺着斜坡爬到了屋脊上。
费利克斯觉得这个位置不但极为显眼,而且不便于防御。
夏洛特站直身子,透过砖墙上的一扇窗户向里屋里张望。
费利克斯轻声问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女佣的卧室。不过这个时候她们都在楼下,她们得为早餐摆餐桌。”
她攀上窗台,踩在上面站直了身子。这间卧室位于阁楼,窗户开在山墙这一端,也就是说屋脊正好在窗户上方,并且向两侧倾斜。夏洛特踩着窗台走到一边,然后抬腿攀上了屋顶的边沿。
这个举动看上去很危险。费利克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暗自担心她会摔下去。可她没费什么力气便爬上了屋顶。
费利克斯也照做了。
“这下谁也看不见我们了。”夏洛特说。
费利克斯环顾四周。她说得没错,从地面上确实无法看见他们。他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这里的屋顶面积有四英亩。”夏洛特告诉他。
“四英亩!大多数俄国农民连农田都没这么多。”
眼前的景象十分壮观:他们周围尽是材料不一、大小各异、高度参差的屋顶,屋顶上架着许多梯子和木板,这样人们在屋顶走动时就不会踩到石板和瓦片;错综复杂的雨水槽与费利克斯在巴统[1]看见的炼油厂管道不无相似。“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宅院。”他说。
夏洛特站起身说:“走,跟我来。”
她领着他爬上一架梯子,来到相邻的屋顶上,沿着宽阔的走道走了一段,然后走上一截不长的木头台阶,来到一堵墙面前,墙上有扇方形的小门。她说:“估计这扇门是人们过去上来维修屋顶的通道——不过现在所有人都把这扇门给忘了。”说罢,她打开门钻了进去。
费利克斯满怀感激之情,跟着她来到了令人安心的黑暗之中。
莉迪娅一夜未眠,第二天便从小叔子乔治那里借来了汽车和司机,清早便离开了伦敦。早上九点时,汽车驶上了沃尔登庄园的车道,看到宅院周围的阵仗,她不由得大为震惊——从宅院门口直到庄园的尽头挤满了上百名警察、几十辆汽车和二十多条警犬。乔治的司机开车从人群中驶过,来到宅子南侧的大门口。草地上摆着一只巨大的茶壶,警察们手里端着茶杯,正排着队倒茶喝。普理查德端着一只大托盘从她身边走过,托盘上的三明治堆得如同一座小山。普理查德看上去疲惫不堪,甚至连女主人来了也没有觉察。露台上架起一张简易桌子,斯蒂芬和亚瑟·兰利爵士坐在桌旁,面前站着六名警官,围成一个半圆形,正在听他们发布指令。莉迪娅向他们走去。亚瑟爵士前面铺着一张地图,她听见他说:“每支分队都由一名当地人带路,以确保你们沿正确的路线搜寻;除此以外,每队配备一名摩托车手,每个小时都骑车回来报告一次搜索进展。”斯蒂芬抬起头看见了莉迪娅,便离开人群,走过来与她说话。
“早上好,亲爱的,真是个惊喜。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借了乔治的汽车。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搜查队。”
“哦。”有这么多人搜查,费利克斯怎么才能逃走呢?
斯蒂芬说:“不过,我其实更希望你现在是在城里待着。你在那里我才觉得你是安全的。”
“那样我就要时刻提心吊胆,担心会传来坏消息。”可是,什么才算是好消息呢?她心想,也许是费利克斯放弃行动、远走高飞吧。但他决不会那样做的,她对此确信无疑。她端详着丈夫的脸,他惯有的沉着神情之下流露出疲惫和紧张。可怜的斯蒂芬,先是妻子骗了他,如今连女儿也骗了他。愧疚之情涌上心头,她不由得伸出手,轻抚他的面颊。“别累坏了。”她说。
一声哨响。警察急匆匆地喝完杯子里剩下的茶,把没吃完的三明治塞进嘴里,戴上头盔,分列为六个小队,每队由一名警官带队。莉迪娅站在斯蒂芬身边,静静地观望。人群中不断响起下口令的喊声和哨声。最后,警察终于出动了。第一队向南,呈扇形展开队形,搜查完庄园的地界后,进入树林。有两队向西走进了马场,余下的三队则沿着车道向大路走去。
莉迪娅注视着自家的草坪。这里看上去像是主日学校[2]郊游结束,孩子们全部回家之后的场景。布雷斯怀特太太正在组织佣人清理场地,一脸的心烦意乱。莉迪娅走进了屋子。
她在门厅里遇见了夏洛特,夏洛特见到她有些意外。“你好,妈妈,”她说,“我不知道你也到乡下来了。”
“总在城里待着太闷了。”莉迪娅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心里却在想:我们谈的都是些什么废话啊。
“你是怎么来的?”
“我向你乔治叔叔借了汽车。”莉迪娅看得出来夏洛特嘴上在闲聊,心里却在琢磨别的事情。
“你一定很早就动身了吧。”夏洛特说。
“是啊。”莉迪娅真正想说的是:别聊了!我们都别装了!我们怎么就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呢?可她怎么也鼓不起勇气那样做。
“那些警察都走了吗?”夏洛特问。她望着莉迪娅的眼神与以往全然不同,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和她见面。这眼神让莉迪娅觉得很不自在。我多希望自己能够猜透女儿的心思啊,她心想。
她答道:“是的,他们全都走了。”
“太好了。”
这是斯蒂芬常说的一个词——太好了。
看来夏洛特身上多少还有一些来自斯蒂芬的气质:好奇心、毅力与沉着——既然她无法通过血脉继承这些气质,那么她一定是通过模仿他才学会的……
莉迪娅说道:“希望他们能抓住那个无政府主义者。”说完,她密切关注着夏洛特的反应。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抓住他的。”夏洛特愉快地说。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莉迪娅心想,上百名警察正在乡间严密搜捕费利克斯,她怎么还能这么快活呢?她为什么不像我这样既沮丧又焦虑呢?肯定是她认定警察抓不到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认定他很安全。
夏洛特忽然说:“妈妈,告诉我,一个婴儿从怀胎到出生需要多长时间?”
莉迪娅张口结舌,脸上毫无血色。她眼睁睁地看着夏洛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夏洛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看上去似乎有些伤感。“没关系,”她说,“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说罢便继续下楼去了。
莉迪娅抓紧楼梯扶手稳住身子,只觉得头晕目眩。费利克斯把真相告诉了夏洛特。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这样做未免太残忍了。她对费利克斯满腹怨恨: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毁掉夏洛特的生活呢?她感到天旋地转,忽然听见一名女佣的声音:“您没事吧,夫人?”
她这才清醒过来。“我有点儿累,怕是赶路累的,”她说,“扶着我的胳膊。”
女佣搀着她的胳膊,她们一起上楼走进了莉迪娅的房间。另一名女佣已经拆开了莉迪娅带来的行李,正在收拾。更衣室里为她备好了热水。莉迪娅坐下来。“你们俩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说,“东西晚点再收拾。”
两名女佣走了出去。莉迪娅解开外衣的扣子,却无力脱下衣服。她反复思考夏洛特的情绪。尽管她显然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可谓轻松活泼。莉迪娅理解这种情绪,她认得这种情绪,有时候她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当你与费利克斯共处过一段时间以后,便会产生这种情绪。你会感到生活充满无穷无尽的惊喜,令人着迷;你会感到自己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会感到这个世界五光十色,充满了激情与变数。夏洛特已经与费利克斯见过面,而且她相信他很安全。
莉迪娅心里想:我该怎么办呢?
她疲惫地脱掉衣服,不慌不忙地洗了澡,又重新穿上衣服,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镇静下来。她在心中揣测,夏洛特知道了费利克斯是自己的父亲,不知她有什么感受。她显然非常喜欢他。人们一向如此,莉迪娅心想,人们都很喜欢他。夏洛特听到这个消息居然没有情绪崩溃,她这么坚强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
莉迪娅决定还是去料理下家务。她对着镜子,换上平静的神态,然后走出了房间。下楼的时候,她遇见了一名女佣,端着一只满满登登的托盘,上面放着切片火腿、炒鸡蛋、新烤的面包、牛奶、咖啡和葡萄。“这是给谁吃的?”她问。
“是给夏洛特小姐的,夫人。”女佣说。
莉迪娅继续往前走。夏洛特的胃口难道一点也不受影响?她走进晨用起居室,派人叫来了厨娘。罗斯太太身形瘦削,有点神经质,她为主人们准备香浓而丰盛的食物,自己却从来不吃那样的东西。她说:“我知道汤姆森先生要到这里来吃午饭,夫人,而且丘吉尔先生要来吃晚饭。”莉迪娅与她商定了菜单,然后把她打发走了。夏洛特为什么要在自己房间里吃这么丰盛的早餐呢?她心里琢磨着。而且还这么晚才吃饭!在乡下,夏洛特通常都起得很早,往往莉迪娅还没起床,她就已经吃完了早餐。
她派人叫来普理查德,与他商量用餐的坐席安排。普理查德告诉她,在没有得到新消息的情况下,亚历克斯的所有餐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用。这对坐席安排并没有多大影响,用餐的男宾仍然太多,而且,以目前的形势,莉迪娅也很难邀请其他客人来平衡男女宾客的比例。她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然后让普理查德离开了。
夏洛特是在什么地方与费利克斯见面的呢?她为什么如此有把握,认定了他不会被逮住呢?她是不是已经为他找到了藏身之处?他是不是已经乔装打扮过,无法被人识破呢?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看着墙上的画、房间里的青铜小物件、玻璃饰品和写字台。她头痛得厉害,来到窗口整理大花瓶里插的鲜花,却把花瓶给打翻了。她打铃叫人来收拾干净,自己则离开了房间。
她的神经非常脆弱。她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服用一些鸦片酊,近来这种药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效了。
如今夏洛特会怎么做呢?她会保守这个秘密吗?这孩子怎么不找大人谈心呢?
她向图书室走去,神情恍惚,打算找本书看看,好把思绪从这些事情上移开。她走进图书室,看见斯蒂芬正坐在写字台前,不由得心里一惊,接着涌起一股愧疚之情。斯蒂芬抬起头,看见是她走进房间,便对她热情地一笑,然后继续写着手里的东西。
莉迪娅在书架前漫步,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读一读《圣经》。她小时候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阅读《圣经》,为家人做祷告,去教堂礼拜。她的保姆都很严厉,时常向她讲述地狱的恐怖情景与不洁行为面临的惩罚,她有位信奉路德教派的德国女家庭教师,常常花好多时间论述罪孽。不过由于莉迪娅与人私通,并且给自己和女儿都带来了报应,因此她从来无法通过宗教获得任何慰藉。我本该到那座修道院去的,她心想,我应该向上帝忏悔,我父亲的直觉是对的。
她随手取出一本书,坐下来,把书摊在膝头。斯蒂芬说:“你很少看这种书嘛。”从他坐的地方是看不见书名的,不过他知道各个作者的作品分别摆放在书架的什么位置。他读过那么多书,莉迪娅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她看了一眼手中那本书的书脊,是托马斯·哈代[3]的《威塞克斯诗集》。她一向不喜欢哈代的作品:她不喜欢那些信念坚定、激情洋溢的女人,也不喜欢那些为了女人而一筹莫展的英武男子。
她和斯蒂芬过去常常这样坐着,尤其是他们刚刚住进沃尔登庄园的时候。她回想起从前他办公时,自己坐在一旁读书的情景。那时的他还不像现在这样安于现状,她记得,他过去总是说谁也不能再依靠农业赚钱了,这个家族若想继续保持富足、强大,就必须为二十世纪做好准备。那段时间里,他卖掉了一些农场,那些农田有几千英亩,价格却开得很低。然后他把钱投在铁路、银行和伦敦的房地产上。他的计划一定卓有成效,因为后来的他看上去不再那样忧心忡忡了。
他们的生活真正安顿下来,似乎是在夏洛特出生之后。佣人们对这孩子宠爱有加,对生育了这个孩子的莉迪娅也满怀爱戴。莉迪娅逐渐习惯了英国的生活方式,并在伦敦的社交界广受欢迎。过去的十八年里,一切都安详怡人。
莉迪娅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了。过去那段时间里,她成功地将秘密埋藏在心底,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为了这个秘密而饱受煎熬,甚至就连她本人偶尔也会暂时忘却往事。但是此刻秘密即将败露。她曾以为伦敦与圣彼得堡相隔甚远,不会受到波及,不过也许其实加利福尼亚才是更好的选择,抑或任何地方都不够远。太平的日子到此为止,一切都将土崩瓦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莉迪娅低下头看着摊开的书页,读道:
她多想诚恳地道一声“我爱你”,
他的性命全赖她的心思维系,
在心灵的驱使下她撒了个谎,
抛却灵魂吧,换取片刻的善良。
诗里说的是我吧?莉迪娅心想。我为了把费利克斯救出彼得保罗要塞而嫁给斯蒂芬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抛却了自己的灵魂呢?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扮演一个角色,假装自己不是个淫荡、罪恶、无耻的荡妇。但我正是这样的女人!而我并非唯一一个这样的女人,其他女人也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子爵夫人为什么要与查理·斯托特住在相邻的卧室呢?吉拉德夫人若不是对他们的行为感同身受,她为什么要挤眉弄眼地对我说起他们俩的事呢?我过去若是对自己稍加放纵,也许斯蒂芬就会更频繁地与我同房,也许我们就会生下一个儿子。她又叹了口气。
“一个便士来换。”斯蒂芬说。
“什么?”
“我愿用一个便士来换你的心思。”
莉迪娅微微一笑:“英语里的俗语怎么永远也学不完?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
“学无止境啊。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在你离开人世以后,沃尔登庄园就要由乔治的儿子继承了。”
“如果我们生个儿子,就不必如此。”
她端详着他的面庞: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花白的胡须修得整整齐齐,蓝色的领带上点缀着白点。
他说道:“太晚了吗?”
“我也不知道,”她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是,这要看夏洛特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那我们就继续努力吧。”他说。
这场谈话可谓异常直白。斯蒂芬察觉到她此刻的情绪格外直率。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忽然注意到他脑后已经出现了一块秃斑。这块秃斑出现有多久了?“好吧,”她说,“那我们就继续努力吧。”她弯下腰,吻了他的前额,然后,她一阵冲动,吻了他的嘴唇。他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便抽身离开了。他看上去有些窘迫:他们在白天很少会有这种举动,因为总有许多佣人呼应左右。她心想:如果这种生活不能让我们感到幸福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生活呢?
她说:“我真的很爱你。”
他微笑着说:“我知道你爱我。”
她突然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气氛,便说:“我得去换衣服准备吃午饭了,巴思尔·汤姆森快到了。”
他点点头。
离开房间时,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她走上楼,思量着不知她和斯蒂芬是否还有机会感到幸福。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手中仍旧拿着那本诗集。她把诗集放下了。夏洛特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莉迪娅必须找她谈谈。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再难以启齿的话也能说出口,而且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抛不开的呢?尽管莉迪娅尚不清楚该说些什么,她还是向位于另一层楼的夏洛特的房间走去。
她的脚步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她走到楼梯的顶端,顺着走廊望去,只见夏洛特正要走进旧育婴室。她刚想叫她,又忍住了。夏洛特手里端的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很像是一盘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莉迪娅感到迷惑不解,便沿着走廊走进夏洛特的卧室。莉迪娅先前看见女佣端着的托盘此刻放在桌上,盘子上的火腿和面包全都不见了。夏洛特为什么要叫满满一托盘吃的,做成三明治,然后跑到育婴室去吃呢?据莉迪娅所知,育婴室里除了几件蒙着防尘布的家具以外什么也没有。难不成夏洛特已经焦虑到了这种程度,想要隐匿到舒适的孩提世界里去吗?
莉迪娅决定查清真相。不论夏洛特在育婴室里做什么,她都对于干涉女儿的私密行为感到为难;但是她转念又想,这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女儿,也许我理应查清楚。说不定这样可以为我们营造一种亲密的气氛,帮助我说出我要说的话。于是她走出夏洛特的卧室,沿着走廊来到了育婴室。
夏洛特并不在那里。
莉迪娅环顾四周。老旧的木马还摆在房间里,两只耳朵在防尘布底下支起两个尖角。从一扇敞开的房门向里望便是学习室,墙上挂着地图和幼稚的涂鸦。另一扇门则通向卧室,那里也是一样,除了防尘布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些东西会有再次派上用场的一天吗?莉迪娅心里犯嘀咕。我们家里还会有奶妈、尿布和小巧可爱的衣服吗?还会有保姆、玩具士兵和字迹笨拙、蹭满墨渍的练习本吗?
可夏洛特到哪儿去了呢?
储藏室的门开着。莉迪娅突然记起来了:当然了!夏洛特在她的密室里!她还以为谁也不知道她的这个小房间呢。她过去淘气的时候,总爱到那里去。这间密室是她自己布置的,用的东西都是她从府邸各处零散地搜集起来的,所有人都装作从未察觉府里有些东西不翼而飞了。莉迪娅鲜少溺爱夏洛特,但她却做出了这个决定,让夏洛特独享这一方小天地,并且不许玛丽亚去“发现”这间密室。因为莉迪娅自己有时也爱避世独处,躲在花房里,她明白一个人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是多么重要。
原来夏洛特还在使用那个小房间!莉迪娅凑得更近些,尽管她越发不愿去干涉夏洛特的私事,却仍然隐隐地受到诱惑。不,她心想,我还是让她独处吧。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