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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安夜(1 / 2)

凌晨1点

两个男人疲惫地瞪着安托妮娅·加洛,眼里带着憎恨和敌意。两人都想回家,但她不愿放他们走。而且他俩知道她是对的,这让他们更生气了。

三人均供职于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人事部门。安托妮娅总被大家称作“托妮”,她是这里的设备总监,主要负责安全问题。奥克森福德是一家小型制药机构,用股票市场的行话来说就是一家精品公司。它致力于研究致命性病毒,因而安全问题在此极为重要。

托妮组织了一次供应品抽查,结果发现有两剂实验药品不见了。情况很严峻:丢失的这种抗病毒药物属于最高机密,其配方乃无价之宝。也许有人把它偷去卖给公司的竞争对手了。但想到另一种更加恐怖的可能性,托妮那张布满雀斑的脸不由得染上了一抹阴郁的焦虑,绿眸之下也浮出黑黑的眼圈。也许那个小偷盗取药品是出于个人用途。此人这么做只会有一个原因:有人感染了奥克森福德实验室里的某种致命性病毒。

实验室均位于一座19世纪的大宅内。这座宅第原本是为一位维多利亚时期的百万富翁修建的,是一座苏格兰式的假日别墅,但现在里面装配着双层围墙和铁丝网,运用着最前沿的电子安全技术,还有穿着制服的保安四处巡逻,所以它也被昵称为“克里姆林宫[1]”。不过,由于那些尖尖的拱门和塔顶,还有屋檐上成排的滴水兽,它看上去其实更像一座教堂。

宅内有许多豪华卧室,人事部门的办公室就占据了其中一间。房间内虽然仍旧点缀着哥特式的窗户和布褶纹式的镶板,但现在,装得满满的陈列柜代替了曾经的衣柜,放着电脑和电话的办公桌也取代了挤满水晶瓶和银背梳的梳妆台。

托妮和另外两个男人正在给每一个能够进出最高安全等级实验室的人打电话。公司设有四种安全等级,在最高等级的实验室BSL4里,科学家们都身着航天服工作,处理的病毒既没有疫苗也没有解毒剂。这是整座楼里安保最严密的地方,因此实验药物的样品都储藏在此。

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BSL4的。对相关人员来说,生物危害训练是必须的,即使是对进去维护空气过滤器和高压灭菌器的维修人员也不例外。托妮自己也接受了训练,所以她可以进入实验室检查安全问题。

公司的八十名员工中只有二十七人有权限进入实验室,但其中有很多都已经离开公司去度圣诞假了。当这三个负责人还在锲而不舍地追踪他们的下落时,时间已从周一进入周二。

托妮拨通了一家度假村的电话,它名叫“海滩俱乐部”,位于巴巴多斯。在她的一再坚持之下,那个副经理终于答应去找那个实验室技术员,此人名叫珍妮·克劳馥,还十分年轻。

在等待的时候,托妮瞥见了自己映在窗户上的身影。夜已深,但她的状态还算不错。那套巧克力棕底、白条纹的套装看上去仍然端庄严肃,浓密的头发一丝不乱,脸上也没有透露出一点疲惫。她的父亲是西班牙人,但她继承了她苏格兰母亲的白皙皮肤和红棕发色,身材苗条而高挑。对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来说还算不错,她想。

“你们那儿已经是大半夜了吧!”珍妮终于来到了听筒旁。

“我们发现BSL4的记录有一点偏差。”托妮解释道。

珍妮有点醉了。“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她毫不在乎地说,“但没人像你这样小题大做过。”

“那是因为以前我不在这儿工作,”托妮干脆地说,“你最后一次进入BSL4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吧,我觉得。电脑上没有记录吗?”

电脑上有,但是托妮想知道珍妮的说法和电脑记录是否一致。“那你最后一次打开保险柜是什么时候?”保险柜指的是BSL4里的一口上锁冰柜。

珍妮的语气沉了下来:“我真的不记得了,但是监控肯定录下来了。”保险柜上的触摸密码锁会激活一个监控摄像机,以记录下柜门打开时段的所有画面。

“那你记得你最后一次使用玛多巴-2是什么时候吗?”这就是科学家们目前正在研究的病毒的名称。

珍妮吓了一跳:“妈的,丢的是那个玩意儿?”

“不,不是。不管怎样——”

“我压根儿就没有处理过真正的病毒。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组织培养实验室里工作。”

这和托妮掌握的信息一致。“最近几周里,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的同事里有人行为奇怪或者表现反常?”

“这简直就像是该死的盖世太保[2]在审问我。”珍妮说。

“像就像吧,你有没有——”

“没有,我没注意到。”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体温正常吗?”

“天啊,你的意思是我可能感染了玛多巴-2?”

“你感冒或者发烧了吗?”

“没有!”

“那你没事。你在十一天前就出国了,要是有什么不对,现在肯定已经出现类似流感的症状了。谢谢你,珍妮,也许这只是一个记录失误,但我们得确认一下。”

“反正,我美好的夜晚全被你毁了。”珍妮挂断了电话。

“可惜了。”托妮对着占线的电话说。她把听筒放回去,说道:“珍妮·克劳馥没问题。这人虽然蠢,但还算坦率。”

霍华德·麦克阿尔派恩是实验室的主管。他那丛茂密的灰胡子一直长到颧骨上,使得他眼旁的皮肤看上去像个粉色的面具。这人一丝不苟,却又不至于畏首畏尾,托妮平时很喜欢和他一起工作。但现在他脾气很不好。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脑后:“很有可能,有人完全合乎规矩地使用了那份失踪的药物,只是忘了登记到记录里。”他的语气有点生硬: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两次了。

“我也希望你是对的。”托妮不置可否地说。她起身走到窗前。从人事办公室可以俯瞰那栋藏着BSL4实验室的延伸建筑。新楼上修着麦芽糖色的烟囱和一座钟楼,看上去和“克里姆林宫”的其他部分差不多,外人很难从远处确定那间戒备森严的实验室究竟在哪里。但实验室的拱形窗户是不透明的,那些镂花的橡木门也不能打开,在滴水兽可怖的头颅上,闭路电视摄像头从一只眼睛里向外张望。那就是一座掩藏在维多利亚风格下的水泥碉堡。新楼一共有三层,实验室都位于中间一层。除了研究区域和储存区域外,这里还有一个重症医疗隔离设施,以防有人感染某种危险病毒,不过它从未被使用过。楼上一层是空气处理设备,楼下则是一台精密的杀菌设备,用于处理建筑物内排出的所有废弃物。除了人,没有什么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至少我们从这次演练中获益良多。”托妮语带抚慰。她不安地察觉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很微妙。这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无论是职位还是年龄都在她之上,她虽然无权指挥他们,却坚持让他们把这次记录误差当作一次危机来处理。他们都挺喜欢她的,但她现在已经快透支完他们所有的好意了。然而,她仍然感到自己必须坚持。无论是公众安全、公司名誉还是她个人的事业此时都处在风口浪尖上。“以后,无论这些有权进入BSL4的人身在何处,我们都必须掌握他们的即时电话号码,这样发生紧急情况时我们才能及时和他们取得联系。而且我们还需要在一年一次的基础上,增加审查记录的次数。”

麦克阿尔派恩咕哝了一声。作为实验室主管,审查记录是他的职责,而让他不高兴的原因正是他自己没能发现这个错误。托妮的雷厉风行让他很难堪。

她转过头对另一个男人说:“詹姆斯,你的名单上还剩多少人?”他是人力资源部的主管。

詹姆斯·艾略特从他的电脑屏幕前抬起头。仿佛是为了要让自己在这群穿花呢衣服的科学家中鹤立鸡群,他穿着一套条纹西装,打着一条波点领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股票经纪人。他似乎认为这些安全守则只是一套冗杂的繁文缛节,也许这是因为他从没有亲自处理过病毒。托妮觉得他自大又愚蠢。“除了一个人以外,我们已经跟所有有权进入BSL4的人通过话了。”他说。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夸张的精确,仿佛一个疲惫的老师,正跟班里最笨的学生讲解题目。“关于他们最后一次进入实验室和打开保险柜的情况,所有人都说了真话。没有人注意到有同事行为反常,也没有人发烧。”

“没有联系上的是谁?”

“迈克尔·罗斯,一个实验室技术员。”

“我认识迈克尔,”托妮说,他是一个内向聪明的人,比托妮小十岁左右,“我还去过他家。他住的小屋离这里只有大约十五英里。”

“他为公司工作八年了,从没出过差错。”

麦克阿尔派恩的手指滑过一张打印单,说道:“他最后一次进入实验室是在三周前,给动物做例行检查。”

“那之后他在做什么?”

“放假。”

“放多久——三周?”

艾略特插话道:“他本来应该今天回来的。”他看向他的手表,“应该说是昨天,周一早上,但他没露面。”

“他请病假了吗?”

“没有。”

托妮抬了抬眉毛:“而且我们还联系不上他?”

“打他的座机和手机都没人接。”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一个单身小伙子没给上司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延长假期很奇怪?这不跟科河谷[3]下雨一样正常吗?”

托妮转身面向麦克阿尔派恩:“但你说迈克尔从没出过差错。”

这位实验室主管看上去有些担心:“他一直都很认真尽责。他这样的人擅自离开确实挺让人惊讶的。”

托妮问:“迈克尔最后一次进入实验室是和谁一起?”她知道他肯定有人同行,因为在BSL4里有一条两人同行的规定:由于其中的危险性,没人可以独自在里面工作。

麦克阿尔派恩查阅了他的单子:“安萨里博士,一位生物化学家。”

“我觉得我应该不认识这个男人。”

“女人,她是一位女人,名叫莫妮卡。”

托妮拿起电话:“她的号码是多少?”

莫妮卡·安萨里说话时带着爱丁堡口音,听上去像是刚从熟睡中醒来:“霍华德·麦克阿尔派恩之前给我打过电话了。”

“很抱歉再次打扰你。”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关于迈克尔·罗斯的。我们现在查不到他的下落。我知道两周前的周日,你和他一起进了BSL4。”

“对。请等一下,我开一下灯。”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天啊,已经那么晚了吗?”

托妮继续紧逼:“迈克尔第二天就去度假了。”

“他告诉我他要去德文郡看他母亲。”

托妮想起来了。她记起自己是为了什么事去了迈克尔·罗斯家。大约六个月前,在食堂里闲谈时托妮提到她有多喜欢伦勃朗[4]画的《老妇人》,那些画上的每一条皱纹和折痕都如此美丽细致。她当时说,你可以看出伦勃朗有多爱他的母亲。迈克尔双眼放光,激动地说他有几幅伦勃朗蚀刻版画的复制品,都是他从杂志和拍卖行的目录上剪下来的。她和他一起回家去看了那些画,发现所有这些《老妇人》都被放进了高雅的画框里,挂满了他那间小客厅里的一整面墙。她有点担心他会约她出去,毕竟她虽然挺喜欢他,但不是那种喜欢。但他真的只是想展示一下他的藏品,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总结道,他就是一个母亲的乖宝宝。

“这条信息对我们很有用,”托妮对莫妮卡说,“请等一下。”她转向詹姆斯·艾略特,“我们的文件里有他母亲的联系方式吗?”

艾略特挪了挪鼠标,点了一下:“她被列为他最亲的血亲。”他拿起了电话。

托妮继续对莫妮卡说:“迈克尔那天下午看上去正常吗?”

“完全正常。”

“你们是一起进入BSL4的吗?”

“是的。当然,我们之后进了不同的更衣室。”

“那你进实验室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吗?”

“对,他换得比我快。”

“你在他旁边工作吗?”

“不是,我当时在另一个实验室里处理一些培养组织。他那时在检查动物。”

“那你们是一起离开的吗?”

“他比我早几分钟离开。”

“听起来,他好像可以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打开保险柜。”

“轻而易举。”

“你对迈克尔的印象怎样?”

“他人还行……挺无害的吧,我觉得。”

“用这个词形容他很合适。你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吗?”

“我觉得应该没有。”

“你觉得他这个人迷人吗?”

“长得不错,但不性感。”

托妮笑了:“确实。那你觉得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

托妮感觉到对方有一丝犹豫,于是她没有说话,给了另一个女人一些思考的时间。在她旁边,艾略特正在跟其他人打电话,询问迈克尔·罗斯或他母亲的情况。

过了一小会儿,莫妮卡说:“我说,一个人一直独居并不代表他就不正常,对吧?”

托妮身旁,艾略特正对着电话说:“真是太奇怪了。抱歉那么晚打扰你。”

艾略特向对方说的这句话激起了托妮的好奇心。她决定结束通话,于是说道:“再次谢谢你,莫妮卡。希望我没有打扰你睡觉。”

“我丈夫是一个家庭医生,”她说,“我们早就习惯深夜里突然来电了。”

托妮挂了电话。“迈克尔·罗斯有足够的时间打开保险柜,”她说,“而且他独居。”她看着艾略特,“你给他母亲家里打电话了吗?”

“现在是一个老头住在那里,”艾略特说,他看上去有些害怕,“罗斯太太去年冬天就去世了。”

“糟了。”托妮说。

凌晨3点

刺眼的应急灯照亮了“克里姆林宫”的尖塔和山墙。气温为零下五摄氏度,但夜空澄澈,没有下雪。面向大宅的维多利亚式花园里,树木粗壮,灌木丛生。干枯的喷泉里,石刻恶龙警觉地站立着,一轮亮了四分之三的月亮向池中嬉闹的赤裸宁芙[5]泻下银光。

两辆小货车驶出车库,咆哮的引擎声击碎了此刻的寂静。两辆车上都在鲜明的黄色底色上画着四个不完整的黑色圆圈,那是国际通用的生物危害标志。警卫室的保安已经升起了路障。他们把车开出大门后,往南边风驰电掣而去。

托妮·加洛坐在领头车的驾驶座上,就像开她的保时捷一样,利用整条路的宽度横冲直撞,引擎轰鸣着,加速驶过弯道。她怕她去得太迟了。三个受过净化处理训练的男人坐在托妮的货车上。第二辆车里是一台移动式的隔离装置,由一个护理人员开着,还有一个名叫露丝·所罗门斯的医生坐在副驾。

托妮担心她的推测可能是错的,但更怕它也许是对的。

她拉响了一次红色警报,但除了自己的怀疑外她毫无依据。也许事情就像霍华德·麦克阿尔派恩说的那样,只是某个科学家在正当地使用了药物后忘了按规范记入记录中。迈克尔·罗斯可能只是擅自延长了自己的假期,而关于他母亲的事也许也只是个误会。如果真是这样,肯定会有人指责托妮反应过度,詹姆斯·艾略特还会补上一句“大惊小怪,典型的女人作风”。她也许会发现迈克尔·罗斯正关了手机,安全地在床上沉睡。她不敢想自己在早上该怎么向她的老板斯坦利·奥克森福德解释。

但如果她是对的,情况就更糟了。

一名员工没有请假就擅自缺勤;他在去向问题上撒了谎;新药物的样品从保险柜中消失了。迈克尔·罗斯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可能染上了致命的病毒?药物虽然还在实验阶段,并不能对所有病毒都起效,但他也许会觉得用了总比没用好。无论他打算做什么,他都想确保在两周内不会有人上门找他。所以才装作要去德文郡拜访他那早已离世的母亲。

莫妮卡·安萨里说,一个人一直独居并不代表他就不正常,对吧?这句话中蕴藏的含义与实际的话语正好相反。那位生物化学家感觉到了迈克尔的不对劲,但是身为一个理性的科学家,她又不愿只凭直觉进行判断。

但托妮认为,人们绝不该忽视直觉。

只是想象一下玛多巴-2病毒泄漏的后果,她就感到自己几乎无法承受。这种病毒感染性极强,通过咳嗽和打喷嚏就可快速传播,而且它还是致命的。一阵恐惧的战栗爬过她的身体,她把油门踩到了底。

沿着这条荒无人烟的路开二十分钟就能到达迈克尔·罗斯偏僻的家。入口并不明显,但是托妮记得它。她转进一条短短的车道,路的前方指向一座藏在花园墙后的低矮的石头小屋。那里一片漆黑。托妮把车停在了一辆大众高尔夫旁,这辆车也许是迈克尔的。她按了下车喇叭,声音又长又响。

屋内毫无动静,没有灯亮起,也没有人打开门或窗户。托妮熄灭了引擎,万物俱寂。

要是迈克尔真的走了,为什么他的车还在这里?

“先生们,请穿上兔子服。”她说。

包括第二辆车里的医护小组在内,所有人都钻进了橙色的太空服里。这是一项棘手的工作。太空服由一种非常重的塑料制成,不能轻易弯曲和折叠,最后还用不漏气的拉链合拢。他们互相帮助对方用强力胶带把手套固定到手腕上,然后终于把太空服的塑料脚套塞进了橡胶套靴里。

这套衣服是完全密封的。身着太空服的人通过一个HEPA(高效空气过滤器)和一个风扇进行呼吸,风扇由一组绑在太空服腰带上的电池组供电。过滤器能够阻隔任何可能携带细菌或病毒的可吸入颗粒物。它也能将气味阻隔在外,但过于强烈的味道还是能够穿透它。风扇不断发出的呼呼声让有的人感到很压抑。面罩里的耳麦可以让他们互相说话,也可以通过一个加密的无线电频道和“克里姆林宫”的电话总机通话。

他们准备好后,托妮再次看向那座房子。要是有人现在从窗户往外看,见到这七个穿着橙色太空服的人,肯定会以为他们是飞船上的外星人。

但即使屋内有人,他也没有从任何一扇窗户里向外张望。

“我先进去。”托妮说。

她在笨拙的塑料服中动作僵硬地登上前门。她按了门铃,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后,她绕过房子走到屋后。那里有一座整齐的花园,里面坐落着一间木质棚屋。她发现后门没有锁,于是进了屋。她还记得上次迈克尔正在泡茶,而她就站在厨房里。她快速地穿过屋子,打开了灯。那些伦勃朗的画仍然挂在客厅的墙上。屋内干净整齐,空空荡荡。

她通过耳麦对其他人说:“里面没人。”她听见自己语气沮丧。

他为什么没有锁门就走了?也许他是决定再也不回来了。

这对托妮是个打击。如果迈克尔在这里,那谜题很快就能解开。但现在他们必须进行一次搜索。他可能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没人知道他们要多久才能找到他。她畏缩地想到,那样让人神经紧绷的焦虑时光可能会持续好几周。

她出了门,回到那座花园里。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于是伸手试了试推开花园棚屋的门。那扇门也没有上锁。打开门时,她捕捉到了一丝气味,刺鼻却又似曾相识。她意识到那气味一定要非常浓烈才能穿透太空服的过滤器。是血,她想。这座棚屋闻上去就像个屠宰场。她低声道:“我的天。”

那个叫作露丝·所罗门斯的医生听见她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等一下。”这座木头小屋没有窗户,内部漆黑一片。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一个开关。当灯亮起时,她在震惊中尖叫出声。

其他人全都立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快过来!”她说,“到花园棚屋里来,露丝先进来。”

迈克尔·罗斯面朝上躺在地板上。眼睛、鼻子、耳朵,他身上的每个孔都在出血。血流到木板铺成的地板上,在他的身边聚成一摊血泊。不用医生告诉她,托妮就知道迈克尔遭遇了一次多发性大出血——这是玛多巴-2和其他类似感染的典型症状。他现在非常危险,他的身体就是一枚装满了致命病毒的炸弹,只是还未爆炸。但他还活着。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口中发出微弱的气泡声。她跪在新鲜黏稠的血泊中,弯下身紧紧地注视着他。“迈克尔!”她大叫,让声音能够穿透她的塑料面罩,“我是实验室的托妮·加洛!”

他血淋淋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点点意识。他张开嘴,咕噜了一句话。

“什么?”她喊道。她靠得更近了一点。

“没救。”他说。接着他开始呕吐,一股黑色的液体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溅满了托妮脸上的保护罩。虽然她知道有这套太空服在保护她,还是猛地后缩,惊慌地大叫。

她被推到了一边,露丝·所罗门斯朝迈克尔俯下身。

“脉搏非常微弱。”这位医生通过耳麦说。她打开迈克尔的口腔,用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清除掉他喉咙里的一些血液和呕吐物。“拿个喉镜过来,快点!”几秒之后,一个医务人员带着医疗器械冲进来。露丝把它插进迈克尔的嘴里,清理干净他的喉咙,好让他更容易呼吸。“把隔离担架带进来,尽快。”她打开她的医疗箱,拿出一个已经装好药物的注射器。托妮猜里面应该是吗啡和凝血剂。露丝把针头插进迈克尔的脖子里,压下活塞。她拔出注射器时,迈克尔身上细小的针孔汩汩地冒出血来。

一阵悲伤淹没了托妮。她想起迈克尔在“克里姆林宫”里四处走动的样子,想起他坐在自己的家里喝着茶,生气勃勃地谈论蚀刻版画的样子。这让眼前这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看上去更加痛苦、可悲。

“好了,”露丝说,“咱们把他弄出去吧。”

两名医护人员抬起迈克尔,把他搬到外面一张罩着透明塑料帷帐的轮床上。他们把病人从帷帐一端的开口里滑进去,然后密封好。二人推着轮床穿过迈尔克的花园。

在进入救护车前,他们需要先给自己和担架进行杀菌。托妮组里的一个人已经拿出了一个浅浅的塑料浴缸,看上去就像是儿童戏水的浅池。现在,所罗门斯医生和其他的医护人员正轮流站在缸里,让人往自己身上喷洒消毒液。这种强效消毒液可以通过氧化其蛋白质来消灭所有病毒。

托妮看着他们,虽然她知道他们必须严格遵守净化程序来防止发生意外死亡事件,但也意识到哪怕一秒的耽搁也会让迈克尔的生还机会更加渺茫。她因为有一种致命病毒溜出了她的实验室而感到心烦意乱。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她坚持要在这件事上“小题大做”是对的,而她的同事们不当回事的态度是错的,但即使这样,她也无甚慰藉。她的职责是预防此类事件的发生,但她失职了。可怜的迈克尔会因此而死吗?还会有其他人因此而死吗?

医护人员们把担架装进了救护车。所罗门斯医生和病人一起坐进了后面。他们摔上门,向夜色深处轰鸣而去。

托妮说:“露丝,记得告诉我事情的进展。你可以通过这个耳麦给我打电话。”

露丝的声音已经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模糊起来。“他陷入了昏迷。”她说。她又说了些什么,但已经不在通话距离内了。她的话渐渐变得难以听清,最后完全消失了。

托妮抖了抖身体,以摆脱她那阴郁、萎靡的状态。还有工作要做。“咱们把这儿收拾干净吧。”她说。

一个男人拿出了一卷写着“生物危害——请勿翻越”的胶带,开始用它围住包括房子、棚屋还有花园在内的整片地和迈克尔的车。幸好这附近并没有任何房子,所以他们也不必担心。如果迈克尔住在使用公共空气通风口的公寓楼片区里,那现在再做净化就太迟了。

其他人取出几大卷垃圾袋、装满了消毒剂的塑料园艺喷壶、几箱干净的布料和一些大容量的白色塑料桶。所有物体的表面都得喷上消毒剂然后再擦干净。坚硬物体和如珠宝一类的贵重物品都需要被密封装进桶里,然后再被带回“克里姆林宫”,放进灭菌器中用高压蒸汽进行杀菌。其他所有的东西则都必须被套进双层塑料袋里,然后在BSL4实验室下面的焚化炉里进行销毁。

托妮让其中一个人帮助她擦干净太空服上迈克尔黑色的呕吐物,然后再向她喷洒消毒剂。她必须压抑住自己那想要剥下这套污秽衣服的冲动。

大家正在进行清洁时,她四处查看着,想要找到关于事情经过的蛛丝马迹。就像她担忧的那样,迈克尔确实是因为知道或怀疑自己感染了玛多巴-2才去偷盗实验药物的。但是他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自己感染上病毒呢?

棚屋里有一口带抽气机的玻璃箱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临时的生物安全贮藏柜。她之前无暇顾及它,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迈克尔身上,但现在她看见那个箱子里有一只死了的兔子。看上去,害死它的似乎正是迈克尔感染的那种病毒。难道这只兔子原本是实验室里的?

在它的旁边是一只写着“乔”的水碗。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几乎从不给他们用于实验的动物取名。他们都对自己的实验对象很友善,但从不会允许自己对这些注定会被杀死的动物产生感情。然而,迈克尔却像对待宠物一样,给这只动物取了一个名字。他是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内疚吗?

她步出门外,一辆警车正在靠近防生物危害货车。托妮在等着他们。依照托妮自己设计的危机应对方案,“克里姆林宫”的安保人员已经自主联系了位于英维本的地区警察部,通知他们这一次的红色警报事件。现在,警察过来核实这一次的事件是否真的是一次危机了。

托妮自己以前也是一名警官。直到两年前,警察一直是她整个职业生涯从事过的唯一行业。在从前的事业里,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名黄金女郎——升职迅速,被推到媒体前,代表一种全新的现代警察形象,甚至差一点就成了苏格兰的第一位女性警察局长。但接着她就因为一个敏感问题和她的上司产生了冲突——警队中的种族歧视现象。他坚称警察中的种族歧视现象并不是一个体制问题;她则说警官们总是习惯性地包庇种族歧视事件,而这一点就是一个体制问题。他们的争吵被人泄露给了一家报纸,而她因为拒绝否认自己的信念,被迫辞职。

那时她正和弗兰克·海科特住在一起,他也是一名警察。他们在一起八年,但没有结婚。他在她失势后就离开了她。这一点到现在仍然令她心痛。

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警察下了警车。托妮认识当地她这一代的大部分警察,一部分老一辈的警察也还记得她已经去世的父亲——安托尼奥·加洛警长。按惯例人们都叫他“西班牙托尼”。但是不认识这两个人。她通过耳麦说:“乔纳森,警察到了。能不能请你消毒后过来和他们谈谈?就说我们确认了一起实验室的病毒泄漏事件。他们会给吉姆·金凯德打电话,他过来的时候我会向他介绍情况的。”

金凯德警司负责被他们称作CBRN的问题——化学(chemical)、生物(biological)、放射(radiological),还有核能(nuclear)意外。他之前和托妮一起合作制订过她的应急方案。他们二人将以谨慎低调的态度处理这次事件。

她想在金凯德过来的时候向他提供一些关于迈克尔·罗斯的信息。她走进了房子里,迈克尔把第二间卧室改装成了他的书房,在一张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三张他母亲的照片,全都装在相框里:第一张里她还是一个苗条的少女,身穿一件紧身毛衣;第二张里她成了一个快乐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看上去很像迈克尔的婴儿;第三张里她大概六十多岁,膝上躺着一只黑白色的肥猫。

托妮坐在他的桌前读着他的电子邮件,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电脑键盘。他在亚马逊网站上订了一本名叫《动物伦理》的书。他也在查询关于大学伦理学课程的信息。她查看了他的互联网浏览器,发现他最近访问过动物权利网站。很显然,他深受自己工作的道德问题所扰。但在奥克森福德公司里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不开心。

托妮感同身受。每次看到一只比格犬或一只仓鼠奄奄一息地躺在笼子里,被科学家们用正在研究的病毒故意折磨到生病,她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怜悯。但接着她就会想起她父亲的死。他在五十多岁时患上了脑瘤,在痛苦中去世,死时茫然而毫无尊严。也许有一天,在猴脑上得到的实验成果能够治愈他的疾病。在她看来,动物实验虽然令人难过,却是必须的。

迈克尔把他的纸质文件都放在一个纸板文件箱里,每一件都仔细地做了标注:“账单”“保修单”“银行结单”“说明书”。在“会员证”的分类下,托妮发现了他向一家叫作“动物自由”的组织提交的捐赠书。情况越来越清晰了。

这项工作平静了她的悲伤。她一直都很擅长侦查工作,被迫离开警队对她的打击很大,现在能够再次运用过去的技巧不仅让她感到些许欣慰,还让她知道自己仍然保有这项天赋。

她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迈克尔的通信簿和行程簿。行程簿在最近的两周里没有任何记录。在打开通信簿时,一道蓝光穿过窗户闯进了她眼里,她往外望去,看见了一辆车顶放着警灯的灰色沃尔沃轿车。肯定是吉姆·金凯德来了。

她走出屋外,让组里的一个人给她做了消毒,然后脱下面罩以便和警司交谈。然而,沃尔沃上的人却并不是吉姆。当他的脸沐浴在月光下时,托妮发现那是弗兰克·海科特警司——她的前男友。她的心沉了下去。尽管他才是那个提出分手的人,却总表现得像自己才是受伤的一方似的。

她决心要表现得冷静、友好、公事公办。

他下了车向她走去。她说:“请别过线——我会出去的。”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太圆滑的错误。他才是警官,而她只是个平民——他会觉得应该是自己给她下命令,而不是相反。他脸上皱起的眉头表示他确实觉得受到了轻慢。为了表现得更加友好,她说:“你最近好吗,弗兰克?”

“这里是怎么回事?”

“实验室里的一个技术人员可能感染了某种病毒。我们才把他送上隔离救护车,现在在给他的房子做净化。吉姆·金凯德去哪儿了?”

“他正在度假。”

“在哪儿?”托妮希望可以联系上吉姆,让他回来处理这次紧急情况。

“葡萄牙。他和他妻子在那儿有一座小分时度假屋。”

可惜,托妮想。金凯德熟悉生物危害的情况,但弗兰克并不熟悉。

弗兰克看懂了她的心思,说道:“别担心。”他手里拿着一个一英寸厚的影印文件夹,“我这里有应急方案。”这就是托妮和金凯德共同通过的那份方案。很明显,弗兰克在等待的时候一直在读它。“首先,我应该封锁这片区域。”他打量着四周。

托妮已经封锁了这片区域,但她什么也没说。弗兰克需要展示一下他的权威。

他向警车里两位身着警服的警察喊道:“你们俩!把车开到车道入口,未经我的允许别让任何人通过。”

“好主意。”托妮说,尽管这样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弗兰克查阅着文件:“然后我们得确保没人离开事发地点。”

托妮点点头:“这里除了我的小组人员外没有其他人,他们全都穿着防生物危害服。”

“我不喜欢这份方案——竟然让平民在犯罪现场进行指挥。”

“你为什么说这是犯罪现场呢?”

“有药物样品失窃了。”

“但不是在这儿失窃的。”

弗兰克没过多纠缠这个问题:“你的人究竟是怎么感染上病毒的?你们在实验室里不是都穿着那种防护服吗?”

“本地的卫生局会查明原因的,”托妮闪烁其词地说,“胡乱猜测没有什么意义。”

“你到的时候这里有什么动物吗?”

托妮犹豫了。

对于弗兰克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明显了。他是一个好警察,因为他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是有动物从实验室里逃跑了,然后在这个技术员没穿防护服时传染了他?”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不想有什么半真半假的说法传出去。我们现在能不能把重点放在公共安全上?”

“行啊,但是你关心的不只是公众吧。你想保护你的公司,和你宝贝的奥克森福德教授。”

托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宝贝”这个词,但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听见她的面罩里传出来一阵铃声。“我得去接个电话,”她对弗兰克说,“失陪。”她把头戴耳麦从头罩里拿出来戴上。铃声再次响起,通话接通时那边传来一阵嘶嘶声,然后她听见“克里姆林宫”的一个安保人员的声音从电话总机那边传来:“所罗门斯医生呼叫加洛女士。”

托妮开口:“你好!”

医生来到线上:“迈克尔死了,托妮。”

托妮闭上了眼睛:“噢,露丝,太遗憾了。”

“就算我们早二十四小时找到他,他也会死。我几乎可以确定他感染了玛多巴-2。”

托妮的声音因悲伤而哽咽:“我们尽力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托妮不想在弗兰克面前说太多:“看着动物们被折磨,他一直心怀愧疚。而且他母亲在一年前去世了,我觉得他可能还没从这件事里恢复过来。”

“可怜的孩子。”

“露丝,我这儿还有警察。我们晚一点再谈。”

“好的。”她挂断了电话。托妮取下了耳麦。

弗兰克说:“看来他死了。”

“他叫迈克尔·罗斯,可能感染了一种叫作玛多巴-2的病毒。”

“那是什么动物?”

一时冲动下,托妮决定给弗兰克设一个小圈套。“一只仓鼠,”她说,“叫作毛毛。”

“可能会有其他感染的人吗?”

“这就是最重要的问题。迈克尔独居,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在他生病之前来拜访他的人都是安全的,除非他们做了什么极为亲密的事,比如共用一个皮下注射器的针头之类的。而在他出现症状之后来这儿的人肯定会叫医生的。所以,他很有可能并没有传染任何人。”托妮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要是她是在和金凯德说话,她肯定会更加坦率,因为她相信他不会因此而恐慌。但是弗兰克不同。她最后说:“但显然,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联系所有可能在最近十六天里见过迈克尔的人。我找到了他的通信簿。”

弗兰克换了一种问法:“我听见你说他因为动物受到的虐待而心存愧疚。他参加了什么组织吗?”

“对,‘动物自由’组织。”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一直在检查他的私人物品。”

“那是警察的工作。”

“我同意,但是你不能进屋里去。”

“我可以穿上防护服。”

“这不是穿不穿防护服的问题,而是在穿之前,你必须先接受防生物危害训练。”

弗兰克再次被激怒了:“那就把东西全带到我这里来。”

“要不我让组员把他所有的纸质文件都通过传真发给你吧?我们还可以把他的整个电脑硬盘都上传给你。”

“我要原件!你究竟在掩藏什么?”

“什么也没藏,我保证。只是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进行净化,要么用消毒剂要么用高压蒸汽。无论是哪一种,纸张都会损坏,而且对电脑也会造成损伤。”

“我要去改改这个方案。我觉得局长还不知道金凯德让你钻了多大的空子。”

托妮感到很无力。正值深夜,她不仅要处理一件重大的危机事件,还得小心翼翼地照顾这个讨厌的前男友的情绪。“弗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许是对的,但我们现在只能这样,我们能不能试着忘掉过去,团结合作?”

“你说的合作只是每个人都照你说的办。”

她笑了:“有道理。那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会通知卫生局。应急方案上说他们是领导机构。一旦他们联系上指定的防生物危害顾问,他们肯定明天一早就要在这儿开一次会。同时,我们应该开始联系每一个可能见过迈克尔·罗斯的人。我会指派几个警探负责给那个通信簿上的人打电话。我建议你对‘克里姆林宫’里的每个雇员都进行询问。这在我们和卫生局的人见面时有所帮助。”

“行。”托妮犹豫了一下。她想问弗兰克一个问题。他最好的朋友卡尔·奥斯本是当地电视台的一个记者,这人总爱追求耸人听闻而非准确的新闻。如果卡尔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掀起一场骚乱。

她知道,要是想从弗兰克那里打听到什么,她就得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既不能表现得独断专行,也不能过于好奇。“我得提一下方案里的一段话,”她开口道,“上面说,在警方、卫生局和公司等相关方进行商讨之前,没人可以向媒体做出任何声明。”

“没问题。”

“我提到这个,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没必要演变成一次全民恐慌。很有可能大家都很安全。”

“很好。”

“我们并不想隐藏什么,但我们需要冷静、克制地进行公关。大家都无须恐慌。”

弗兰克咧了咧嘴:“你是怕那些讲杀人仓鼠的小报会肆虐整片苏格兰高地吧。”

“你欠我人情,弗兰克。我希望你还记得这一点。”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欠你?”

尽管身边没有其他人,她还是放低了声音:“你还记得‘农夫’约翰尼·科克吧。”科克是一个大毒枭,生于格拉斯哥市加斯库伯路附近的贫民窟。他一生从未见过农场,之所以被称作“农夫”,是因为他总是穿着一双大大的绿色橡胶靴,以缓解他脚上长的鸡眼带来的疼痛。弗兰克当时经办了一起控告“农夫”约翰尼的案子,而在审讯期间,托妮无意间发现了可以帮助约翰尼做辩护的证据。她告诉了弗兰克,但是弗兰克没有通知法庭。约翰尼确实有罪,弗兰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判决结果。但是如果真相泄露,弗兰克的事业就完蛋了。

此时弗兰克愤怒地说:“你在威胁我?要是我没有做你想要我做的事,你就要旧事重提?”

“不,我只是提醒你,你也有过需要我保持沉默的时候,而我照做了。”

他再次改变了态度。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被吓到了,但现在又恢复了从前傲慢的样子:“我们偶尔都需要通融通融。人生就是如此。”

“对。所以我请你不要把这件事透露给你的朋友卡尔·奥斯本,或者其他记者。”

弗兰克咧嘴笑了笑。“怎么会呢,托妮,”他假装生气地说,“我从不做那种事。”

早晨7点

基特·奥克森福德早早就醒了,他感到既渴望又不安。这种感觉很奇怪。

今天他要去抢劫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

这个念头让他激动不已。这将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闹剧,它一定能被写进名叫《完美犯罪》之类的书里。而且更妙的是,他还能借此报复他的父亲。公司将会一蹶不振,斯坦利·奥克森福德也会因此破产。老头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此对他的人究竟是谁,这一点简直是锦上添花。在他的整个余生中,基特都将会细细咀嚼这份隐秘的满足感。

但他也很不安。这不是什么寻常之事。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战士,无论遇上什么事,他都几乎只须费一番口舌便可脱身。他很少计划什么事情。

但今天他有备而来,也许这正是他的问题所在。

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思考着他需要克服的各种障碍。

首先,“克里姆林宫”的四周都安装着物理安保措施:双层围墙、铁丝网、应急灯、入侵警报。警报装置都由防干扰开关控制着,还配备了震动传感器和可以检测短路的管线末端电路。警报通过一条电话线路直接连接着位于英维本的当地警察部,且由系统不间断地检查以保证其能正常工作。

但这些都不能阻止基特和他的同谋们。

里面还有安保人员,他们通过闭路电视摄像头监视着每一块重要区域,且每小时都会到办公区巡逻一次。他们的电视监控器都安装了可以检测出替换设备的高安全性自动开关,比如,如果录像带的画面取代了摄像头反馈的信号,它马上就能发现。

但基特已经想到了能够绕过这个问题的方法。

最后,“克里姆林宫”还有一套精心设计的、用于管理出入权限的方案:宅内使用塑料制的出入磁卡,每张卡上都有权限使用者的照片,以及嵌入一枚芯片中的指纹细节。

击败这个系统是件很复杂的事,但基特知道该怎么办。

他毕业于信息技术专业,在班上时总是名列前茅。但他的优势在另一个方面还要更加明显。设计这个掌控了“克里姆林宫”整个安全系统的软件的,正是他自己。那是他的孩子。他为他那不知感恩的父亲完成了一项壮举,虽然这个系统对于外人来说几乎坚不可摧,但基特知道它的秘密。

就在今天的午夜时分,他将走进BSL4实验室,那座圣殿里的圣坛,全苏格兰安保最严密的地方。他的顾客和他的两个同伴会和他一起进去,那位顾客名叫奈吉尔·布坎南,是一个沉默、阴险的伦敦人。他们一进去,基特就会用一组简单的四位密码打开冰冻保险柜。然后奈吉尔就会偷走斯坦利·奥克森福德那个珍贵的新型抗病毒药物的样品。

他们不会把样品藏太久。奈吉尔身负严格的期限。他必须在明天上午十点之前上交样品,而明天正好是圣诞节。基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会是最后期限。他也不知道顾客是谁,但他可以自己猜。对方肯定属于某家跨国制药企业。有现成的样品可供分析,他们可以节约好几年的研究时间。那家公司将可以制造他们自己的药物,而无须向奥克森福德公司支付好几百万的专利使用费。

当然,这是欺诈,但人总是能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找到欺诈的借口。基特可以想象,那家公司的那位声名显赫的董事长,会如何顶着满头银发,穿着条纹西装,虚伪地问:“你能向我明确保证,我们机构没有员工为了取得这个样品而违反任何一条法律吗?”

他和奈吉尔离开“克里姆林宫”很久以后,人们才会注意到这次入侵。基特觉得这是他的计划里最妙的一部分。今天是星期二,平安夜。明天和后天都会放假,警报最早也要到周五才会被拉响,因为要到了那时才会有一两个最兢兢业业的科学家来公司上班。但是很有可能,这次盗窃甚至到了那时或过了周末也不会被发现,这样基特和他的同伴们直到下周一都能有时间来掩盖他们的行踪。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所需。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害怕呢?托妮·加洛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她是他父亲的安全主管,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发女郎,身体强健,非常迷人。但她的性格太过强势,不符合基特的品位。是她让他那么害怕吗?他曾经低估过她的能力,结果他一败涂地。

但他的计划是精彩绝伦的。“精彩绝伦。”他大声说道,试图以此说服自己。

“什么精彩绝伦?”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边问。

他惊讶地咕哝了一声。他忘了自己不是独自一人了。他睁开了眼睛,公寓里一片漆黑。

“什么精彩绝伦?”她重复道。

“你的舞姿。”他急中生智,回答道。他昨晚是在一家俱乐部里遇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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