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前进是我的好朋友,他经常在心里想着我。厂里盖成了一幢新楼后,吕前进又来对我说:
“杨高,你看到了吗,厂里那幢新楼总算盖成了,他妈的盖了都有三年了。我们要去找厂长,要让他给我们分配新房子。你要知道,这一次的房子分配后,厂里十年内不会再盖新楼了,所以拼了命也要去争一套房子过来。”
我问他:“怎么个拼命?”
他说:“从今天起,我要到厂长家去睡觉了。”
吕前进说到做到,这一天到了天黑,他就抱着一床被子,嘻嘻笑着去了厂长的家。吕前进在厂长家里只睡了三个晚上,就把新房子的钥匙拿到了手里,他将钥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说:
“你看到了吗,这叫钥匙!这是新房子的钥匙!”
我把吕前进的钥匙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真是一把新钥匙,我问他:
“你抱着被子去厂长家睡觉,厂长怎么说?”
“厂长怎么说?”吕前进想了想后摇摇头,他说,“我忘了他怎么说了,我只记得自己对他说,我们家的房子太小了,我在家里没地方睡觉了,所以就搬到你这里来睡……”
我打断他的话,我说:“你家里的房子比谁家的都要大,你怎么会没有地方睡觉?”
“这就叫策略,”吕前进说,“我这么说,就是要告诉厂长,如果他不给我新房子,我就要在他的家里住下去了。其实他也知道我家的房子大,可他还是给了我这把钥匙。”
接着,吕前进又对我说:“杨高,我教你一个办法,从今天起,你就把车间里每天扫出来的垃圾倒在厂长家门口,不出三天,厂长就会将一把新钥匙送到你的手里。”
说着,他把自己的钥匙送到我的眼前:“和我这把钥匙一模一样地新。”
我摇摇头,我说:“我家的房子虽然不大,我和我母亲住得还是很宽敞,我不需要新房子。”
吕前进听到我这样说,就拍拍我的肩膀嘿嘿地笑,他说:
“你还是胆小,你和你父亲一样。”
<h4>六</h4>
他们都说我的父亲胆小,说我父亲从来不敢对别人发脾气,就是高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而别人可以把手指伸到我父亲的鼻尖上,可以一把抓住我父亲胸口的衣服,可以对我父亲破口大骂,而我的父亲总是一句话都不说。他们还说我父亲看到谁都要点头哈腰,就是遇上一个要饭的乞丐,我父亲也会对他满脸笑容。如果换成别人,他们说早把那个乞丐从门口一脚踢出去了,可是我父亲却又是给他吃,又是给他喝,还要在脸上挂满了笑容。他们说了很多我父亲胆小的事,说到最后,他们连我父亲不抽烟不喝酒的事都说了。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父亲坐在卡车里时的神气,当我的父亲向那辆解放车走去的时候,我父亲的脚步要比往常响亮,我父亲的胳膊也甩得比往常远。他打开车门,坐到了车里,他慢吞吞地戴上了一副白纱手套,他将戴上手套的手放在了方向盘上,他的脚踩住了油门,然后我父亲将那辆解放牌卡车开走了。
他们说我父亲从来不敢骂别人,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敢骂。他们没有说错,我的父亲从来没有骂过我的母亲,也没有骂过我,可是当我父亲坐在卡车里的时候,当他开着卡车在道路上奔跑的时候,他常常会将头伸出窗外,对着外面行走的人吼叫一声:
“你找死!”
那时候我就坐在父亲的身边,我看着树叶和树枝在车窗外闪闪而过,看着前面的道路在阳光里耀眼地亮过去,道路两旁出现的行人全在我的下面,当他们中间有一个试探着想横穿道路时,我的父亲就会向他吼叫:
“你找死!”
我父亲吼完以后,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父亲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时候我父亲神气十足,他对我说:
“杨高,你注意看着,下一次让你来喊。”
于是我睁圆了眼睛,看着前面道路上的行人,当看到前面有一个人想横穿过去,又退回到路边时,我就双手抓住卡车的窗框,我的嘴巴张了张,可是我没有声音,我害怕了。
我父亲说:“不用怕,他追不上我们的汽车。”
我看着我们的卡车呼呼地驶了过去,那个人在后面很快就变小了。我知道父亲说得很对,在路上的人追不上我们,我可以大着胆子向他们吼叫。我就再次抓住窗框,仔细地看着道路上行走的人,当又有一个人想横穿道路时,我突然浑身发抖了,我对着他软绵绵地喊出了一声:
“你找死!”
我父亲说:“太小了,你的声音太小了。”
从反光镜里,我看到卡车很快地将那个人甩远了,我就使足了劲喊道:
“你找死!”
然后我靠在了车椅上,我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看到父亲握着方向盘哈哈地笑着,过了一会我也笑了。
<h4>七</h4>
我喜欢和吕前进在一起,因为吕前进胆大,他比赵青、宋海、方大伟、胡强、刘继生和徐浩他们都要胆大,虽然他长得最瘦小,可是他最胆大。我经常在心里想,吕前进的眼睛是不是也和鹅的眼睛一样,谁在他的眼里都比他更瘦小,所以他谁都不怕。他的脸上有三道刀痕,都是他自己用菜刀划出来的。他打架打输了就跑回家,拿起家里的菜刀再追出去,追上那人后,他先在自己脸上划一刀,然后挥起菜刀就去劈那人,那人就怕他了。
后来,宋海他们说:“谁都不愿意拿刀割自己的脸,只有吕前进愿意,所以谁都怕他。”
我问过吕前进,我说:“你为什么要先在自己脸上划一刀?”
吕前进说:“我这是告诉对方,我不要命了。这叫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于是我知道吕前进比胆大还要胆大,他是不要命,我问他:
“不要命的人又怕什么?”
他说:“不要命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一次他没有说对,其实不要命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吕前进就是这样。这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那天晚上我和吕前进都上夜班,我先从厂里出来,我走到了一条没有路灯的街上,天上下雨了,我就站到屋檐下躲雨,我在黑暗里站了十多分钟,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因为太黑,我看不清是谁,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很矮的身影,走近了我才看到那人披着一件衣服,弯着身体走过来,那人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咳嗽了起来,我就立刻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吕前进。吕前进因为感冒,已经咳嗽了一天,他咳嗽的时候比呕吐还要难听,嗓子眼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似的,他“哦啊哈哦哦啊啊”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这时候我已经在黑乎乎的屋檐下站了十多分钟了,雨虽然没有淋着我的脸,可是把我的鞋完全淋湿了,这时候吕前进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立刻高兴地跑了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我感到吕前进的身体一下子缩紧了,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失声惊叫:
“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叫声,像是公鸡的啼鸣。这声音一点都不像是吕前进的,吕前进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声音说过喊过。吕前进挣脱了我的手,拼命地跑了起来,没一会他就跑到了另一条街上。他这么快就跑掉了,我都来不及告诉他我是杨高。我的手刚抱住他,他就惊叫起来,都把我吓一跳,等到我回过魂来时,他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了。
这天晚上,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喊“我是男人”,我知道吕前进是一个男人,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喊叫。其实他不叫,我也知道他是男人。到了第二天,在宋海的家里,我和吕前进、赵青、宋海、方大伟、胡强、刘继生、徐浩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吕前进为什么要这样喊叫。
那时候,吕前进坐在我的对面,抽着香烟喝着茶,他对我们大家说:
“我昨天晚上遇上了一个强奸犯,想强奸我……”
宋海问他:“一个女的想强奸你?”
“男的。”吕前进说,“他把我当成女的了……”
“他怎么会把你当成女的?”他们问他。
“我披了一件花衣服,”吕前进说,“我下班的时候下雨了,我就拿了我们车间一个女工的外衣,披在头上,刚走出工厂,走到学军路上,他妈的那路上一盏灯都没有,我刚走到学军路上,那个强奸犯就从后面扑了上来,抱住了我……”
这时我高兴地叫了起来:“所以你就喊:我是男人!原来你披了一件女人的衣服……”
他们打断我的话,问吕前进:“他抱住了你,你怎么办?”
吕前进看看我,对他们说:“我抓住他的两只手,一弯腰,一个大背包把他摔在了地上……”
“然后呢?”
“然后……”吕前进又看看我,他继续说,“我用脚踩住他的嘴巴,我告诉他:我是男人……”
听到吕前进这样说,宋海他们都转过头来看看我,他们似乎想起了我刚才的话,宋海指着我说:
“他刚才好像说过什么?”
我就又笑了,他们又去问吕前进:“然后呢?”
“然后……”吕前进眼睛看着我,继续说,“我给了他三脚,又把他拉起来,给了他三个耳光,然后……然后……”
吕前进看到我笑得越来越高兴,就向我瞪圆了眼睛,他说:
“杨高,你笑什么?”
我说:“其实我不知道你披了一件女人的衣服,天那么黑,根本看不清你披什么衣服。”
我看到吕前进的脸变青了,这时候宋海他们全看着我了,他们问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他们说:“昨天晚上抱住他的就是我。”
他们听了我的话以后都怔住了,我看着吕前进,继续说:
“你昨天晚上跑得真快,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我是杨高,你就跑得没有踪影了。”
我看到吕前进铁青着脸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挥起手“啪啪”给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头晕眼花,紧接着他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把我从椅子里拉了起来,先是用膝盖撞我的肚子,把我肚子里撞得翻江倒海似的难受,然后他对准我的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一刻我的呼吸都被打断了。
<h4>八</h4>
后来,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出了宋海的家,沿着解放路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向阳桥上,我站住了脚,靠在了桥栏上。中午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身上的疼痛还在隐隐约约地继续着,我听到轮船在桥下过去了,将河水划破后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十二岁那年死去的父亲,我父亲死去的那年夏天和那年夏天的那辆解放牌卡车,还有那辆破旧的拖拉机。
我的父亲让我坐到了他的卡车里,他要带我去上海,去那个很大的城市。我父亲的卡车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被阳光照热了的风让我的头发在车箱里飘扬着,让我的汗衫“哗啦哗啦”地响着,我对我的父亲说:
“你闭上眼睛吧。”
我的父亲说:“不能闭上眼睛开车。”
我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开车?”
我的父亲说:“你看到前面的拖拉机了吗?”
我看到前面有一辆拖拉机,正慢吞吞地向前开着,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坐着十来个农民,他们都赤裸着上身,他们的身体像泥鳅一样的黝黑,也像泥鳅一样闪闪发亮。我说:
“我看到了。”
我父亲说:“如果我闭上眼睛开车,我们就会撞在前面的拖拉机上,我们就会被撞死。”
“我只要你闭上一小会,”我说,“你只要闭上一小会,我就可以去和吕前进他们说了,说你敢闭着眼睛开车。”
“那我就闭上一小会吧,”我的父亲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数到三就闭上,一、二、三……”
我父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我亲眼看到他闭上的,他闭上了一小会,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的卡车快要撞上前面的拖拉机了。拖拉机正惊慌地向左逃去,我父亲使劲将方向盘向下转去,我们的卡车从拖拉机的右边擦了过去。
我看到拖拉机车斗里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都向我们伸出了手,我知道他们是在骂我们,于是我父亲伸出头去,对着他们喊叫:
“你们找死!”
然后我父亲转过头来,对我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父亲一起笑了。我们的卡车继续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树叶和树枝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我看到田野里的庄稼一层一层地铺展开去,我还看到了河流弯弯曲曲,看到了房屋,看到了田埂上走动的人。
可是我父亲的卡车抛锚了,我父亲下了车,将前面的车盖打开,他开始修理起他的解放牌卡车。我仍然坐在车厢里,我想看着父亲,前面支起的车盖挡住了我的眼睛,我没有看到父亲,我只听到他修车时的声响,他在车盖下面不停地敲打着什么。
过了很久,我父亲从车头跳到了地上,他盖上车盖,走到我旁边,从我的座位下面拿出了一块布,他擦着手上的油污,走到了卡车的另一边。当他拉开车门,准备上来时,刚才那辆拖拉机驶过来了,拖拉机驶到我们前面停了下来,车上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全跳下了拖拉机,他们向我们走过来。
我父亲的手拉着车门,看着他们走到我们面前,他们的手抓住了我父亲胸前的衣服,起码有三只手同时抓住了我父亲,我听到他们问我父亲:
“是谁想找死?是你,还是我们?”
我父亲什么话都没说,他被他们拉到了道路的中间,我看到他们的手伸进了我父亲的口袋,他们把我父亲的钱摸出来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们的拳头打在了我父亲的脸上,他们十多个人一起打我的父亲,他们把我的父亲打在了地上。
我在车上哇哇地哭,我看不到自己的父亲,他们围住了我的父亲。我在车上响亮地哭,他们在下面用脚踢我的父亲,他们踢了一阵,开始散开来,我才看到自己的父亲,他蜷缩着躺在地上,像是抱住了自己。我拼命地哭着,我看到他们中间有四个人拉开了裤裆,他们对着躺在地上的我父亲撒尿了,他们把尿撒在我父亲的脸上,和我父亲的腿上,和我父亲的胸口。我号啕大哭,在迷糊的泪水里,我看到他们走向了拖拉机,他们走上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响了起来,他们的拖拉机向前驶去了。
我还是号啕大哭,我看到自己的父亲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我父亲爬起来以后稍稍站了一会,我看到父亲歪着身体在那里站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我父亲转过身来了,他走到了车旁,拉开了车门,我看到父亲脸上的血和尘土粘在了一起,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了,他喘着气爬进了车里。我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我父亲伸过来他的手,他用他油腻的手擦我的脸,他的手一直轻轻地擦着我的脸,一直把我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他的手放在了方向盘上,他看着前面驶去的拖拉机,他看了一会,从脚旁拿出了他的茶缸,他把茶缸递给我,他对我说:
“杨高,我口渴,你到河边去舀一杯水来。”
我呜咽着接过了父亲手里的茶缸,我打开车门,从车上爬了下去,我向河边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父亲,我看到他正看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我走到了河边。
当我舀满了一杯水站起来的时候,我父亲的卡车开动了,我拼命地向岸上跑去,我把茶缸里的水都泼在了地上,可是我父亲的卡车开走了。我站在道路上哇哇地哭,我对着驶去的卡车哇哇地叫,我向我父亲喊叫:
“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
我哭喊着向前跑去,我以为父亲不要我了,我以为父亲要把我扔掉了。我父亲将卡车开得飞快,我看到父亲的卡车追上了那辆拖拉机,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巨响,我看到父亲的卡车撞到了拖拉机上,我看到前面扬起了一团巨大的尘土,一股黑烟从扬起的尘土里升了起来。
我站住了脚,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我才向前走去,我看到很多汽车驶到那里后都停了下来,车上的人都跳下了车,都围在了那里。我一直向那里走着,那里离我很远,等我走到那里时,天都快黑了,我走到父亲的卡车旁,我看到父亲的车头被撞进去了,父亲的车门也被撞歪了,我的父亲扑在方向盘上,他的头上全是破碎了的玻璃,方向盘刺破了我父亲的衣服,刺进了我父亲的胸膛。我父亲死了,他自己的血把他全身涂红了。我看到拖拉机上的那些人全被抛到了地上,有几个一动不动,有几个躺在那里“哼哼”地叫着。?我还看到了满地的麻雀,?像庄稼一样密密麻麻,我知道它们是被那一声巨响给震死的,它们本来是在树上,它们本来高高兴兴的,可是我父亲的卡车突然撞到了拖拉机上,它们就这样突然地死去了。
<h4>九</h4>
我离开了向阳桥,回到家中,我的母亲没有在家里,她早晨洗了的衣服晾在窗前的竹竿上,我看到衣服已经干了,就把衣服收下来,叠好后放进了衣柜。接着我将母亲早晨扫过的地重新扫了一遍,将母亲早晨擦过的桌子重新擦了一遍,将母亲已经摆好的鞋子重新摆了一遍,又将母亲杯子里的水加满了。然后我拿起了厨房里的菜刀,我走出了家门。
我提着菜刀向吕前进的家走去,走过宋海的家门口时,宋海叫住了我,他说:
“杨高,你要去哪里?你手里拿着菜刀干什么?”
我说:“我要去吕前进的家,我手里的菜刀是要去劈吕前进的。”
我听到宋海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听到他在后面说:
“方大伟,你看到了吗,你看到杨高手里的菜刀了吗?他说他要去劈吕前进。”
我看到方大伟正向我走过来,他听到了宋海的话,他站住了脚,问我:
“你真要去劈吕前进?”
我点点头,我说:“我真的要去劈吕前进。”
我听到方大伟也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和宋海一模一样,他对宋海说:
“他说真的要去劈吕前进。”
宋海说:“是啊,他是这么说的。”
我听到他们两个人一起哈哈地笑了,他们跟在了我的后面,他们说要亲眼看着我把吕前进劈了。于是我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我们走过刘继生的家门口时,宋海和方大伟喊了起来:
“刘继生!刘继生!”
刘继生出现在门口,看着我们说:“叫我干什么?”
宋海和方大伟对他说:“杨高要去把吕前进劈了,你不想去看看热闹?”
刘继生奇怪地看着我,他问我:“你要去把吕前进劈了?”
我点点头,我说:“是的,我是要去把吕前进劈了。”
刘继生也和宋海他们一样地笑了起来,他又问我:“你是想把吕前进劈死呢,还是劈伤?”
我说:“就是不劈死,也要把他劈成个重伤。”
他们三个人听到我这样说,立刻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成这样,我对他们说:
“怎么说吕前进也是你们的朋友,我要去劈他了,你们还这么高兴。”
我说完后,他们笑得蹲到了地上,我听到他们的笑声变成了“吱吱吱吱”,像是蟋蟀的叫声。我不再理睬他们,我一个人往前走去,走过胡强的家门口时,我听到宋海他们又在后面喊叫了:
“胡强!胡强!胡强!”
我才知道他们又跟在我的身后了,于是当我来到吕前进家门口时,我的身后就有五个人了,他们是宋海、方大伟、刘继生、胡强和徐浩,他们哈哈笑着把我推进了吕前进的家。
那时候吕前进正坐在桌子旁吃着西瓜,他手里捧着一牙西瓜,脸颊上沾着西瓜子,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他看到了我手里的菜刀,他嘴里咀嚼着西瓜嘟哝道:
“拿着菜刀干什么?”
宋海他们笑着对他说:“杨高要用菜刀来劈你啦!”
吕前进睁大了眼睛,他看看我,又看看宋海他们,他说:
“你们说什么?”
宋海他们哈哈地笑,哈哈地说:“吕前进,你死到临头了还在吃西瓜,你再吃也没有什么用了,你吃下去的西瓜都来不及变成大便了,你就要死啦,你没有看到杨高手里拿着菜刀吗?”
吕前进放下了手里的西瓜,伸手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的鼻子,然后他说:
“你们说他要来劈我?”
宋海他们一起点起了头,他们说:“对!”
吕前进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嘴,他再次指着我对他们说:
“你们说杨高要用菜刀来劈我?”
宋海他们又一起点起了头,他们说:“对啊!”
吕前进看看我,接着和宋海他们一起哈哈哈哈笑了起来。这时候我说话了,我说:
“吕前进,刚才你打了我,你打了我的脸,打了我的胸膛,还用脚踢我的肚子,踢我的膝盖,让我的脸我的胸膛我的肚子我的膝盖一直疼到现在。刚才你打我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还手,我没有还手不是因为我怕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要以牙还牙!我要用这把菜刀把你劈了!”
我将手里的菜刀举起来,我让吕前进看清楚了,也让宋海他们看清楚了。
吕前进和宋海他们看着我手里的菜刀,张大了嘴巴,发出了哈哈的笑声。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哈哈大笑?我就问他们,我说:
“你们笑什么?你们为什么这样高兴?吕前进你为什么也在笑?宋海他们笑我还弄得明白,你也笑我就不懂了。”
我看到他们笑得更加响亮了,吕前进笑得扑在了桌子上,宋海和方大伟站在他的身旁,他们两个人都是一只手捧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使劲地拍着吕前进的肩膀。他们的笑声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我举着菜刀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渐渐地止住了笑声,看着他们抬起手擦起了眼泪。然后我看到宋海把吕前进的头又按在了桌子上,宋海对吕前进说:
“你把脖子给杨高。”
吕前进的头直了起来,他推开了宋海,他说:
“不行,我怎么能把脖子给他。”
宋海说:“你把脖子给他吧,你不给他,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大伟他们也在一旁说:“吕前进,你要是不把脖子给他,那就不好玩了。”
吕前进骂了一声:“他妈的。”
然后他笑着把头搁在了桌子上,刘继生他们把我推到吕前进面前,宋海把我手里的刀举起来,连同我拿刀的手一起放到了吕前进的脖子上。我的菜刀架到吕前进的脖子上后,吕前进的脖子就缩紧了,他的脸贴着桌子咯咯地笑,他说:
“这菜刀弄得我脖子痒痒的。”
我看到吕前进被阳光晒黑的脖子上有几颗红痘,我对吕前进说:
“你脖子上有好几颗红痘,你上火了,你最近蔬菜吃少了。”
吕前进说:“我最近根本就没吃蔬菜。”
我说:“不吃蔬菜吃西瓜也行。”
宋海他们对我说:“杨高,你别说废话了,你不是要把吕前进劈了?现在吕前进的脖子就在你的菜刀下面,我们看你怎么劈?”
是的,现在吕前进的脖子就在我的菜刀下面,我的手只要举起来,再劈下去,就能把吕前进的脖子剁断了。可是我看到宋海他们又一次哈哈地笑起来,我心想他们这么高兴,他们高兴就是因为我要把吕前进劈了,于是我就替吕前进难受起来,我对吕前进说:
“他们还是你的朋友呢,他们要真是你的朋友,他们不会这么高兴的,他们应该来劝阻我,他们应该把我拉开,可是你看看他们,他们都盼着我把你劈了。”
他们听了我的话以后,笑声更响了,我对吕前进说:
“你看,他们又笑了。”
吕前进也在笑,他的嘴巴贴着桌子说:
“你说得对,他们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你也不是,你要是我的朋友,你就不会拿着菜刀来劈我了。”
听到吕前进这样说,我心里有些不安了,我对他说:
“我要来劈你是因为你打了我,你要是不打我,我是不会来劈你的。”
吕前进说:“我就打了你两下,你就拿刀来劈我了,你就忘了我以前是怎么照顾你的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想起来吕前进曾经为我做的事,他为我和别人打过架,为我和别人吵过嘴,为我做过很多的事,可是我现在却要把他劈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他劈了,他虽然打了我,可他还是我的朋友。我把菜刀从他的脖子上拿走了,我对他说:
“吕前进,我不劈你啦……”
吕前进的头就从桌子上抬了起来,他伸手去揉自己的脖子,他对着宋海他们哈哈地笑,宋海他们也对着他哈哈地笑。
我继续说:“虽然我不劈你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刚才打了我很多耳光,踢了我很多脚,现在我只打你一个耳光,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说着我伸手给了吕前进一个耳光,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的巴掌拍在吕前进的脸上,他们的笑声一下子就没有了。接着我看到吕前进的眼睛瞪圆了,他指着我骂道:
“你他妈的!”
他推倒了椅子,一个跨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对准我的脸“啪啪啪啪”打了四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两眼发黑,然后他对准我的胸口狠狠一拳,打得我肺里都发出了“嗡嗡”声。在我倒下去的时候,他又在我的肚子上蹬了一脚,我的肚子里立刻就乱成一团。我倒到地上时,我感到他的脚还踢了我几下,全踢在我的腿上,使我的腿像是断了一样。我躺在了地上,我听到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感到自己的疼痛从头到脚,一阵阵,像是拧毛巾似的拧着我的身体。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