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遗憾,艾莉诺。”他说,“我母亲也是,她的脚给她造成了不少麻烦。”
我们在人行横道等候,他终于沉默下来。我看到一个老男人在对街蹒跚走着,身形矮小方正,因为穿着番茄红的毛衣而吸引我的视线,在领退休年金者那种灰色和低调粉色的标准装扮下,他的毛衣特别显眼。老男人几乎是以慢动作开始胡乱地迂回前进、摇摇摆摆,左右疯狂地晃动,鼓胀的购物袋几乎成了人形钟摆。
“大白天就喝醉。”我静静地说,比较像是对着自己而不是对雷蒙说。雷蒙正要张嘴回答时,老男人倒下了,用力向后一摔,躺着动也不动。他买的东西在他身旁散开,我注意到他买了焦糖威化饼及超大包的香肠。
“靠。”雷蒙说,戳着人行横道的信号灯控制按钮。
“别管他。”我说,“他只是醉了,不会有事的。”
雷蒙瞪着我。“他只是个小小的老人家啊,艾莉诺,脑袋瓜在人行道上撞得那么厉害。”他说。
我觉得很难过,我想,连酒鬼都有资格得到帮助,虽然他们应该像我一样,乖乖待在家里酒醉就好,免得麻烦到别人。不过话说回来,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明智又体贴。
最后,信号灯闪现小绿人,雷蒙慢跑越过马路,把香烟抛进水沟。我暗想,也没必要乱丢垃圾吧。我用不疾不徐的步调跟在他后头。等我走到马路对面,雷蒙已经跪在老人身边,将手贴在他脖子上测量脉搏。雷蒙大声缓慢地讲着愚蠢的废话,比方说,“哈啰,老伯,你还好吗?听得到我讲话吗,先生?”老人没有回应。我俯身凑近老人的身体,使劲嗅了嗅。
“他没喝醉。”我说,“如果他醉到跌倒晕过去,身上会有酒味才对。”雷蒙开始松开男人的衣服。
“艾莉诺,叫救护车。”他静静地说。
“我没手机。”我解释,“虽然我愿意接受大众对手机效能的称颂。”雷蒙在粗呢外套的口袋里翻找,把手机抛给我。
“快!”他说,“老家伙没意识了。”
我开始拨999,接着某个回忆迎面袭来。我意识到,这种事情我没办法再来一次,我就是没办法听着某个声音说:“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然后听着警笛声越来越近。我摸摸脸上的伤疤,然后将手机抛回给雷蒙。
“你打。”我说,“我陪他。”雷蒙低声咒骂,站起身来。
“继续说话,不要动他。”他说。我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老人的躯干上。
“哈啰。”我说,“我是艾莉诺·奥利芬特。”雷蒙刚交代我,继续跟他讲话,我就照做。
“这件毛衣真好看!”我说,“很少会在羊毛服饰上看到这种颜色,你会把它说成朱红色还是胭脂红呢?我还蛮喜欢的。我自己当然不会尝试这种颜色啦,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它跟你很搭。白头发配红衣服——就像圣诞老人呢。这件毛衣是别人送的吧?软绵绵的,不便宜哟,看起来像礼物,这种好东西你不会买给自己,可是搞不好你确实会给自己买好东西,我知道有些人会。什么都买最好的给自己,有些人觉得这种事很稀松平常。不过呢,看看你身上的其他服饰,还有购物袋里的东西,你不大可能是那样的人。”
我做好心理准备,深呼吸三次,然后缓缓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我在自己可忍受的时间范围内,尽可能轻柔地握住。
“吉本斯先生在叫救护车了。”我说,“别担心,你不会在街道中央躺太久的。不必焦虑,在这个国家啊,医疗是完全免费的,而且大家都认为这里的医疗水平名列世界前几位,你蛮幸运的。我是说,你就不会想在……比方说南苏丹这个新国家跌倒撞到脑袋吧,就目前它的政治经济状况来看。可是,在格拉斯哥这里……嗯,你还真是‘撞’上福星了,抱歉,我用了双关语。”
雷蒙挂掉电话,快步走来。“他状况怎样,艾莉诺?”他说,“清醒了吗?”
“没有。”我说,“不过我照你说的,一直在陪他讲话。”
雷蒙握起男人另一只手。“可怜的老家伙。”他说。
我点点头。令我意外的是,我竟然对这个陌生的老人家涌现焦虑或关怀的感受。我往后一坐,臀部碰上了线条起伏的大东西。我转身去看,原来是大保特瓶装汽水。我站起来伸展脊椎,开始收拢散落一地的物品,把它们装回购物袋里。其中一个袋子破了,所以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购物袋,拿出我最爱的环保袋,就是上头印了狮子的乐购超市购物袋。我收拾好他所有的食品,再将袋子放在老人脚边。雷蒙对我微笑。
我们听到警笛声,雷蒙把我的外套还给我。救护车停在我们身边,两个人走出来。他们正在交谈,我很讶异他们说起话来如此普通。我以为他们会更像医生。
“好了。”年纪大点的那位说,“这边是什么状况?老人家跌倒了是吗?”
雷蒙对他说了前因后果。而我看着另一位,他弯下身看着老人,给他量脉搏,用小手电筒照照他的眼睛,再轻拍老人,看有无反应,最后他转向同事。
“我们必须走了。”他说。
他们拿了担架过来,将老人家抬上车,绑好带子,动作迅速,却温柔得出奇,较年轻的那位用红色羊毛毯子裹住他。
“颜色跟他毛衣的颜色一样。”我说,可是他们两个都没理我。
“你们要和他一起去吗?”老一点的那个问,“不过后面只能再坐一个人。”
我和雷蒙面面相觑,我瞥瞥手表,访客再有半小时就要到奥利芬特之家了。
“我去好了,艾莉诺。”他说,“不要错过足科约诊。”
我点点头。雷蒙爬进车里,坐在老人跟医务员身边,医务员正忙着接上点滴及监测器。我提起购物袋,举得高高的,要递给雷蒙。
“哎,”医务员说,语气有点不悦,“这不是阿斯达购物专车,我们不运送商品。”
雷蒙正在打电话,我听到他说会晚点到,通话对象显然是他母亲,然后迅速挂掉了电话。
“艾莉诺,你等一下打给我,你可以把他的东西带来给他吗?”他说。我考虑了一下,点点头,看着他在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掏出圆珠笔。他抓起我的手,我倒抽了一口气,往旁边一闪,惊愕地把手牢牢地藏在背后。
“我必须给你我的电话号码。”他耐着性子说。
我从我的购物袋里拿出小笔记本,他草草地在其中一页写下蓝色字迹,潦草得几乎看不出他的名字,下面胡乱写了一串号码,字迹别扭又稚气。
“一个小时左右以后再打。”他说,“到时你的拇囊肿应该就处理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