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雷蒙。”我边说边胡乱摸索着新提包,“里头有钱。”
“来吧。”他说着便毫不优雅地把我从凳子上拉下来,“晚点再算。”
我踩着小猫跟,小步追在他后面。
“雷蒙。”我扯着他的袖子说,他低头看着我。“我决定了,”我说,“我不去刺青了。”
雷蒙一脸迷惑。我意识到,自从我和“疾速”那个酒保聊过之后,就一直考虑要去刺青,但我忘了告诉雷蒙。他拉我坐在走道旁边的窗座上——不是他之前坐过的那个——然后把我留在那里。我四下张望,纳闷儿现在几点了,纳闷儿到现在塞米是不是已经火化完毕,或者他们先把遗体都收着,等到这天末尾再用一把大火一起火化。雷蒙回来了,一手端着一杯茶,另一只手拿着一碟咸酥点。
“把这个吃了。”他说,“在我回来以前别乱动。”
我发现我饿坏了。吊唁者不断路过,可是没人注意到我这个藏身处,我还蛮喜欢的。这个座位很舒服,走道很暖和,在这个舒适的窝巢里,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小睡鼠。转眼间,雷蒙再次出现,轻轻地摇着我,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
“醒醒啊,艾莉诺。”他说,“四点半了,该走了。”
我们搭公交车到雷蒙的公寓,就在城里的南区,我对这一带不熟,平日也没理由过去。知道他的室友都出门去了,我松了口气,我们穿过走廊时,我脚步有点蹒跚,试着不要笑出来。他用很没骑士风度的方式把我带进客厅,那里盘踞着一台巨型电视。电视前面散落着一堆我想是游戏机的东西。除了电脑零件之外,环境整洁得令人吃惊。
“看起来不像男生住的地方。”我惊讶地说。
他笑了:“我们又不是动物,艾莉诺。我超会用吸尘器的,而且戴西有点洁癖。”
我点点头,坐下来时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知道不会有讨厌的东西粘上我的新连衣裙及裤袜。
“喝茶?”他说。
“我想你没有伏特加或迈格士吧?”我说,而他挑起一侧的眉毛。
“吃过腊肠卷,又打过盹儿,我现在绝对没事了。”我说,真的。我觉得轻飘飘又干净,没有醉意,只是很愉快,没有尖锐的感受。
他笑了。“那么,我想我可以来杯红的。”他说。
“红的什么?”我说。
“酒啊,艾莉诺,我想是梅洛——乐购这周的特价品。”
“啊,乐购啊。”我说,“这样的话……我想我也来一杯,不过,只要一杯就好。”我不希望雷蒙以为我是嗜酒狂。
他拿着两个酒杯和有旋转盖的瓶子回来。
“我还以为葡萄酒都有木塞呢。”我说。
他没理我。“敬塞米。”他说。我们像电视上的人那样碰碰酒杯,喝起来温暖又柔滑,有点像烧焦的果酱。
“喝慢点啊!”他说,照他摇手指的方式,我想他是想耍幽默,“我可不希望你摔下沙发!”
我露出笑容。“你下午过得怎样?”我多啜一口可口的酒之后问。
他灌下一大口。“你是说除了把你从变态的魔爪中救出来吗?”他说。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唉,今天下午还好啦。”当他看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时,就说,“还算顺利啦。他们要等明天才会真正感受到那种冲击。葬礼可以让人大大分心,你忙着做种种安排,做愚蠢的决定,要选司康或饼干,要选哪首圣歌——”
“那些圣歌很烂!”我说。
“然后是葬礼当天,一定要向大家致谢,还有送葬队伍,一堆事情……对了,那家人说要我谢谢你过去。”他讲完了,越说声越小。我注意到,把酒都喝完的是他——我才啜两口,他已经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可是葬礼过后的几日或几周……那才是开始难熬的时候。”他说。
“你以前就是这样的吗?”我说。
他点点头。他打开暖气炉,就是那种仿真的瓦斯暖炉,我们盯着它看。我们的脑袋里一定留有某种设定,是祖先遗传下来的,让我们忍不住盯着火看,看着火焰移动且舞动,用火来抵挡恶灵及危险的动物……那就是火该有的功能,不是吗?不过,火也可以做出其他事情。
“想看个电影吗,艾莉诺?稍微让自己开心一下?”
我考虑了一下。“看个电影也蛮好的。”我说。
他离开客厅,又拿了一瓶酒及一包洋芋片回来,洋芋片上头写着“分享包”。就是这个原因,我才从来没吃过。他从中间撕开,将洋芋片铺在我们沙发前面的桌子上,然后添满我和他的杯子。他再次离开,带着一条被子回来,我猜是从他自己床上拿的,还有看起来很舒适的毛毯子,红得和塞米的毛衣一样,他递给了我。我踢掉小猫跟鞋,窝在毯子底下,他忙着鼓捣看来像是十把遥控器的设备。巨型电视活了过来,他转过了几台频道。
“你觉得这个怎样?”他说,用被子裹住自己,朝屏幕点点头。高亮的选项是《沙漠王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电影,但我意识到,只要跟他一起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即使看的是高尔夫节目,我也会觉得开心。
“好啊。”我说,当他正要按下播放键时,我阻止住了他,“雷蒙,你不是应该去陪劳拉吗?”他一脸愕然。
我说:“我今天看到你们了。还有基斯在高尔夫俱乐部举行的派对上。”
他一脸无感。“她现在和家人在一起,那样才对。”他耸耸肩说。我意识到他无意多说,所以我只是点点头。
“准备好了吗?”他问。
是黑白电影,有一个聪明的胖男人和一个愚蠢的瘦男人加入了外籍兵团,他们摆明就是走错行了。有一度,雷蒙狂笑到把酒洒在棉被上。之后不久,换我被洋芋片呛到,他不得不暂停影片,猛拍我的背,把卡住的碎片弄出来。影片结束,洋芋片吃光,酒也喝掉大半了,让我很失望,不过雷蒙喝得比我多很多——看来,关于葡萄酒,我没办法像伏特加或迈格士喝得那样快。
他摇摇晃晃走到厨房,带着一大包花生回来。
他说:“靠,忘了拿碗。”他拿着一只容器回来,试图把花生整个倒进去,可是没对准,倒得整个矮桌都是。我笑了起来——就像饰演老瑞与哈迪的史丹和奥利——我们都在笑。他把电视关掉,透过另一个神秘的遥控装置,开始播放音乐。我听不出是什么,但很悦耳,轻柔而不费心神,他用力嚼着一把花生。
“艾莉诺,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他说,花生碎屑频频掉出嘴。
“当然可以。”我说,希望他可以先咽下去再开口。
他仔细端详我。“你的脸怎么了?你不——”他迅速往前一探,搭住我盖着毯子的手臂,“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告诉我,我这样就像是爱管闲事的混账!”
我对他微笑,灌下一大口酒。
“我不介意告诉你,雷蒙。”我说,诧异地发现这是真心话——既然他问起,我真的想告诉他。他不是出于好色或无聊的好奇才问的——他是真心有兴趣,我看得出来,一般来说是可以分辨的。
“火灾的关系。”我说,“当时我十岁,房子失火。”
“天啊!”他说,“一定很可怕。”一阵长长的停顿,我几乎可以看到种种问题逐渐成形的模样,仿佛字母从他脑袋里涌出来,在空中组成了文字。
“电线走火,还是油锅起火?”
“蓄意放火。”我说,不愿多做说明。
“要命,艾莉诺!”他说,“纵火?”
我啜饮更多柔滑的酒,什么也没说。
“后来怎么了?”他说。
我告诉他:“我之前提过,我从来不知道我父亲是谁。火灾过后,我受到托管,被安置到寄养家庭、育幼院,再回到寄养家庭——我想,大约一年半就搬一次。十七岁的时候申请到大学——委员会安排我住进一间公寓,我现在还住在那里。”
他看起来好悲伤,我也跟着悲伤起来。
“雷蒙,”我说,“这种经历没那么不寻常啦,很多人在更具挑战性的际遇下长大,这只是现实的人生。”
“不过,这样还是不对的。”他说。
“我一直有床可睡、有东西可吃、有衣鞋可穿,身边总是有个成人监督我。很不幸的,世界上有好几百万个孩子连这些都没有,这样想的话,我已经很幸运了。”
他一副快哭的样子,这一定是酒的关系。大家都说,酒确实会让人过度情绪化。我可以感觉到,有个未出口的问题像个幽魂似的,悬浮在我俩之间。我暗想,别问、别问。我用尽全力祈愿着,在毯子底下叉指比出祈祷手势。
“你妈妈呢,艾莉诺?她怎么了?”
我用最快速度咽下剩余的酒:“雷蒙,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不要讨论妈妈。”
他一脸惊讶,然后微微失望——这个反应我很熟悉,他没追问下去,这点倒是要称赞他一下。
“看你,艾莉诺。你随时都可以找我谈,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诧异地发现,我确实知道。
“我是说真的,艾莉诺。”他说,酒让他比平时更热心,“我们现在是哥儿们了,对吧?”
“对。”我笑盈盈地说。我第一个哥儿们!没错,虽然他只是个修理电脑的家伙,有一堆令人遗憾的社交习惯,但我有哥儿们了!我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找到一个,我很清楚,我这个年纪的人通常至少有一个朋友。我并未试图闪避,可是也不曾积极寻求,因为要认识志同道合的人就是很难。火灾过后,我从没找到能填满我内心空缺的人,我没的抱怨,毕竟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错。总之,我童年期间迁居得那么频繁,经历那么多寄养家庭、那么多新学校,即使我想要,也很难和他人保持联系。大学时,我爱上了古典文学,快乐地全心投入课业。为了争取顶尖成绩跟老师的慷慨称赞,错过学生活动中心的几个夜间活动,这种交换感觉蛮公平的。当然了,也有几年时间和迪克兰交往,他不喜欢我丢下他去社交,或者该说他不喜欢我带着他去社交。
毕业之后,我直接到鲍伯的公司上班,那里才没什么志同道合的人呢。一旦习惯独来独往后,一切就变得稀松平常,我就是这样。
现在,雷蒙为什么想当我朋友?或许他也觉得寂寞,也许他为我难过,也许——虽说难以置信,但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还蛮讨人喜欢的,谁晓得?我转向他,想问问为什么,也想告诉他,终于有了朋友这件事让我很开心。可是他的脑袋已经垂在胸前,嘴巴微张。不过,他很快就又活了过来。
“我没睡着啦。”他说,“只是……闭目养神一下啦,今天真够受的。”
“是啊。”我说,这是真心话。我套上小猫跟鞋,问他是否能帮我叫辆出租车,我惊恐地发现已经快九点了。我在窗帘之间焦虑地张望,现在天都黑了。不过,搭出租车应该很安全,警方都检查过司机的背景了,不是吗?
雷蒙陪我走到房子前,为我打开车门。
“回家一路平安,艾莉诺。”他说,“周末愉快,星期一见喽。”
“星期一见,雷蒙。”我说,挥着手,直到出租车绕过转角透过车窗再也看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