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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游记208(2 / 2)

远处海岸的灯塔,一盏一盏点燃;天上遥远的星辰,也一颗一颗点亮。

月亮辉光皎洁;我的眼睛接受友善月光的爱抚,悄悄地回去。

到达图迪,海岸敞开了;这是神父桥河口。

从船上望去,河口湾非常宽阔,难以目测,就像东方一处风景:梦想过多少回的金角海岸。

海水呈青绿色,突出的岬角覆盖着海松,树干细弱,树冠高高的,呈暗绿色,那姿影笼罩着金色的粉尘,看上去就像奇特的棕榈。

很快就天黑了;我走进已经昏暗的教堂。两位女子跪在石板地上祈祷。昏暗中,她们的白色风帽显得尤其洁白,照亮了黑暗。一种巨大的神秘物,仿佛在拱形的门窗下游荡,使得半圆后殿充满一种莫名的恐怖气氛,那里半明半暗,祭坛后面幽幽亮着昏黄的烛光。

暮晚的光亮从彩绘玻璃透进来,白天渐尽的淡淡的天光。外面的声响一点儿也没有传进来,教堂里一片沉静。这种幽暗充满了宗教的虔诚,寂静中仿佛飘浮着祈祷之声。这些事物静谧到了极点,我感到为之心动,不由得抽泣涌上喉咙。

两个跪着祈祷的女子,完全进入心醉神迷的状态。

五点半起床,六点半从坎佩尔启程。

一路经过欧迪耶讷、杜瓦讷内、普洛戈夫、十字桥和拉兹角。

一路行来,景物尽收眼底,但只留下物象逃逝的印象,几乎难以忍受,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坐在车厢里,从窗口观望在电线杆的跌落之间,争相往后飞逝的景物,看久了就会这样。

夜晚睡得好,精神饱满,神思就更加敏捷,更加清醒,更加活跃,自然闲不住,我就捧起《死犹坚强》223来读。我多多思考,多多观看,多多阅读了。

我尤其着重考虑表达,考虑思想的表述。我很想描绘出来,为我自己,仅仅为我自己;几乎不描绘图形,只有色调,尤其这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从来没有,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复制出来,也许是不可能复制。如水的反光,映像的色彩与水底的色彩相交融而不可捉摸,再如水汽的透明度、阴影的奥秘;这种种色彩相聚,似乎揭示了心灵的某种东西。

尤其是昨天(因为我独自行走时,这个念头就挥之不去,这情况已有三天了),要描绘的想法总纠缠我。每见一物,我都寻思如何表现出来,觉得当场如有颜料,我就能凭天性掌握调和色与和谐,揭示这某种我们认为不可传达的、在我们心灵深处颤动的东西。

这是海水退去丢下的海藻的色调,绿色、褐色和黄色,在几乎是黑色的礁石上,那之间幽蓝的闪亮,可以看出映现的天空的碎片。

这是俯临大海的岩石角上几棵松树干。太阳已经西沉,从树后照过来,因此只看到背阴面,色调很深,几乎分辨不出细部。这些黑褐色的树影,在颓岩之间盘曲着,由金黄色的背景衬托得十分鲜明,显示极度的冷峻和粗犷,就像阿皮尼224水彩画所表现的那样:秋季的天空,夕阳染黄落叶覆盖的岩石上三棵光秃秃的高大橡树。

在要离开欧迪耶讷的时候,港口停满了从远海打鱼归来的渔船。船帆都已放下来,桅杆上则挂着湿渔网;渔网顺着桅杆落下,形成长长的褶纹,近乎透明而看不见,但因海盐浸染而成棕色,淡淡的,几乎遮不住后面变幻不定的远景。而当一道波浪涌来,拱起渔船的时候,渔船便纷纷倾斜,挂在桅杆上方的渔网,仿佛相互致意似的,波浪状缓缓地从上往下走,看似顺着纹欲流下来。

在返回的路上,我感到自己思想处于创作前的这种奇特而迷醉的状态:我就像有时在巴黎那样,又看到《爱伦》和《情感教育》故事的片段,觉得它们突然变得清清楚楚了;我抓住所有细节,而且为了记录下来,还把一些语句唱给我的耳朵听。

有三次我感到尚属陌生的一种激动,便停止阅读而观望景色:我就觉得景物变成了我,我完全吸收了景物;不知目光为何突然这样敏锐,我一眼就捕捉到所有细节、所有和谐,十分鲜明,现在我觉得历历在目。我再也看不见自然景物了,由于令人难以置信的调换,我看到的是已经作好的画幅。不过,我仍然完全保持平静;在激情特别强烈的时候,我甚至感到自己有一股力量,一种创作的潜在的力量,仿佛突然显露出来。

现在我要弄明白,就想我对绘画的这种感觉,不过是我在另一类事物中经常感到的:事实或者思想的一种转移,譬如要进行文学改编。写《爱伦》和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的故事,还有写其他事情的念头,的确就是这样产生的。

因此,脑袋似乎大了,装了一部杰作。

到拉兹角一游煞了风景,一开始就有一行八人的队列紧紧同我们黏在一起,一步也不肯落后。这是杜瓦讷内的司厨长家族,从圣安娜起,我们到处都碰见他们,说来巧合得真令人难以相信,这天晚上又是他们接待我们住宿。

八个人都开怀大笑,拿老丈母开心;他们那种开玩笑的粗俗样子,令我不禁反感。

沿路有流浪儿乞讨,他们按照施主的要求,高呼布朗热万岁或者打倒布朗热225。他们还给人一束束花,给人导游图,图上标明值得观赏的景点,说明岩石的形貌。除此而外,大海平静得叫人大失所望!

我想到那木板棚,旁边有告示牌:“从这里上白峰,大路因故不通。”

这有点儿郊区的味道:萨拉·贝尔纳尔、拉萨尔和科克兰226在这里留下一种蹩脚演员的气味。

在游人留言簿上,在灯塔脚下,能看到一些看法与签名,甚至能看到诗句。

我看到达旺227的名字。

然而,我还是单独一人,落在后边;人的喧闹声,逐渐被大海浪涛的轰鸣所掩盖,我也逐渐忘掉其余的一切,被景物的美所感染了。

我在拉兹角的尖端,就仿佛到了大地的尽头,尖端往外的礁石星罗棋布,一直到最后一块礁石上的灯塔:最后那块礁石最大,最靠前,活像对猛烈的暴风雨的一种挑战。在灯塔和陆地之间,涨潮时,激流汹涌澎湃,好似一条泛滥的大河,仿佛大西洋的水全要通过此处,注入拉芒什海峡。海水撞到岩石上粉碎了,浪花飞溅,又奋力将岩石覆盖,随即又粉碎,跌落下来,一片白花花的,形同瀑布的水帘。

于是,我想到那灯塔:它是两名守护人的栖身之所,在一个月期间,将二人无可挽回地关在这个十分单薄的塔内,把他们同陆地隔开的,与其说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波浪,不如说是这永不静止的汹涌的激流。一个月期间,他们轮流守望,一个值白班,一个值夜班,彼此差不多不了解。我想到由黑夜包围,守在航灯旁边的瞭望者,他的眼睛窥视黑暗,却除了黑暗一无所见,除了涛声一无所闻……也许能听见一只迷航的船求救的信号划破夜空,因为驶近的船只总是遇险;也许还能听见在暴风雨的惊涛骇浪轰鸣中,从远处隐约传来的绝望的炮声,以及仿佛回音似的海岸警炮的应答。

继而,天色将晓,黑夜泛白,星光暗淡下来,就像夜开的花一见阳光便凋谢一样。

我目睹过暴风雨肆虐,大海猛烈攻击灯塔,将浪涛的碎片投过去,飞沫将其覆盖,势欲将它掀倒。

我想经过这样一个月的流放生活,人回来一定会脱胎换骨;在孤寂中,在期待中,在面对惊涛骇浪的不变景色的惶恐中,人的思想会异乎寻常地扩展。

我返回的时候,心中的渴望就大大增长,日后一定要来,同灯塔的守望者关在一起,过一个月他们的生活,远离尘世,怀着惊惶的心情,念天地之悠悠,头脑因自然万物的宏大而迷惑。

徒步从坎佩尔走到凯梅内旺。

毫无缘由,只是偶然有此兴致,走了这一趟。手拿一张地图,倒也不会怎么迷路:我可以踏上陆续碰到的幽径,最令我迷恋的幽径。

风景十分秀美,真想躺在青草上,懒洋洋地品味忘掉一切的乐趣。小径豁然开朗,眼前展现一片栗树林,走了一段路之后,觉得这里空气格外清新,阴凉可人,而在阳光中,能听见昆虫的飞舞的嗡鸣;再往前走,小径夹在高坡之间,地面覆盖着条条裂缝,阴影幢幢,充满了神秘气氛;行至一个拐弯处,望见一顶白色女帽,给人添了一个欢快的生活音符。是一位讨点儿小钱的女子,我给了她,她便走了,并且不住口地为我的灵魂祈祷;我站住久久聆听,而她则继续赶路,又沿着小路拐了弯,声音逐渐消失了。再过一段,小路变成小溪,尽头是一片茂密的荆棘。我离开小路,在田野里游荡,在令人迟钝的阳光下,跳过一道道树篱和沟渠。

有一阵闯到河边的铁道尽头,陷入枝条垂向河面的柳树丛中,荆棘和荨麻丛中,我终于无路可走了,只好爬隔板墙,还将隔板压断,总算到了铁道上。我再次攀缘,又出了铁道线。

我不知不觉登上环绕山谷的山顶。这地方很奇特,完全是世外之境。几乎被一片栗树园遮住的一处低洼地,一个村庄显露出来,我穿行而过,只见房舍聚在一起,中心连个钟楼也没有,一间间又小又矮,烟熏火燎,好似拉马卢附近塞文讷山区的农舍;房舍之间有一口井十分精美,井石满是小巧的雕刻,上面罩着一个帽子,井绳从滑轮垂下,水桶则放在井台上。

小径尽头,地势突然变了;再往前走,又望见对面远处的山峦,因距离远了而色彩淡了。两组高高的栗树分列道路两旁,上面枝叶连理,形成一道风景的画框。忽见画中走出一名老妇,她背着木柴,几乎拖在后面,身子因为用力而前倾。阳光照在她背后,照得她的帽子通明透亮,就仿佛给她的头罩上了一个光环。见此情景,我不禁想到阿尔贝228的《盲人》。而这个念头一生,孤寂中又没有什么来打扰,我就又久久想他的事儿,心想他也一样,感到了这种白色光环的美妙温馨,它既罩住同时又照亮一张愁苦的脸。转念至此,我立时感到一阵狂喜,不由得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山脚下;这股激情不能通过话语流泻出来,便耗散在运动上。

我再次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寻了好久才见到一户农舍,吃了一份荷包蛋、面包和黄油就权作午餐了。中午一顿饭,我一般要花六至十苏。我兴致大发,要跟小痞子们混一混,来到渔民家的孩子中间,瞧他们洗澡,而且不由自主地想到奥克塔夫229。

然而有一天,我要喝苹果酒,时间太早了点儿,走进一间孤零零的农舍,一看就恶心极了。只见一个身上穿得很少的女人,正在一个婴儿的头上捉虱子,而婴儿则高兴地流着口水。不过,苹果酒倒进杯子里,那就得喝下去。

至于虱子,我倒处于免疫的有利的地位,肯定爬走的多,接收的少,因此毫不担心跟任何人接触。

收割的人全回来了。在美丽岛的船上,他们有一百多号人,个个手里拿着镰刀。潮水已退,船靠不了岸;一只舢板将他们从岸边送上大船,每一趟回来,他们都蜂拥而上,人堆人,挤出了当地的特色。接着,船夫们俯身划桨,划到大船,收割工又叫又笑,纷纷登上甲板。他们全都集中到船尾,围成圈儿,妇女坐着,男人则站在她们身后。

船驶离岸边之后,他们就用布列塔尼语唱起歌,歌声舒缓,带几分忧伤,就像圣歌那样。妇女和男人轮唱:双方每段对唱。接着,他们又唱起轮舞曲:一位女子独唱一段,众人就随声附和。

太阳给整个场面涂成金黄色,波浪声轻轻伴奏,船体轻轻而单调地摇晃,似乎随着舞曲的节拍。

离我们最近的三个男子还很年轻,两个坐在机械箱上,另一个靠在那儿站着。他们臂膀裸露,十分健美,敞怀的衬衫露出金黄色的胸脯。有一个光着头,卷曲的头发很黑,另外两个人戴着大草帽。他们全身披着阳光,组成一个令人赞叹的小圈子。

整个航程歌声不断,太阳照耀,海风送来浪涛的味道,摇晃着渡船,并吹动女人风帽的绢网。

上午九时,我们乘车从夏托兰启程,约莫傍晚七时到达莫尔加。

道路没有尽头,景色单调达到极致,越过梅内-奥姆峰时,真好像行进在没有树木的高地牧场上,空气特别生硬,草木低矮。山顶光秃秃的,前路一望无际,笔直地延伸。不过,山中却矗立一座美丽的教堂,我们走进去。装修工人在梯子上边干活边唱歌,他们仿佛将上帝从大敞四开的门驱逐出去,让尘嚣自由地涌入。

在墓园中,有一块骷髅地非常奇特:十字架上钉的两名强盗,已经从架上坠落了。

基督钉在正中的十字架上,在基督脚下基座石的上端,直接雕刻了一幅手捂眼睛、跪着祈祷的圣母像。

我找遍教堂的各个角落,终于在一个灰渣和垃圾堆里发现了埋在里面的一个十字架上的强盗,倒是保存完好,只是坠落时鼻子擦破了皮。

这件事叫我气愤极了。

莫尔加

上午乘船游玩,开始船家对我们说不可能,因为潮太大。

海水由一溜儿岩石保护,起初还挺平静,后来,潮水突然漫过岩石,涌动起来,猛烈地颠簸着小船。这真是一种美妙的刺激,船在礁石的狭窄的通道行驶,穿过汹涌的浪涛,而桨手借一个更猛的浪头之势,将船径直投进岩洞的窄道,只见这道波浪拍在洞壁上粉碎了,浪花白沫在周围飞溅,吓得我们浑身颤抖。

这个岩洞(魔鬼的通道)有两个通口,但是潮水太凶猛,有一个无法通行。我们从远处能望见一个亮洞,浪涛涌进去,訇然作响。

我们由风、浪涛和潮水推动,到达魔鬼洞对面的祭坛洞。这个岩洞很深,射进去的光线不明亮,洞中大片角落幽暗,充满神秘感;岩石看上去呈现灰色、黑色,有的还发亮,或者呈现绿色。

一小片鹅卵石滩,海水到此几乎悄无声息了,它仿佛远离汹涌的海面,埋藏在深不可测的海底。洞中的光线幽蓝,由透过阳光的波浪辐射,而蓝光映在水波里却很微弱。

回头就能望见天光,就像通过地窖的通气孔那样,还能望见远处海面变幻的线条。

岩洞中央的内湖里,屹立着一块岩石,那便是祭坛。

不如说那是水精的卧榻,而且也隐约感到水精就在周围游动;的确,洞里似乎有居住者,弥漫着生机。我从船帮探下身去,心想扎进这清澈的深水中的快感是人所想不到的:海水的清凉,通过这种摇动蓝宝石水影的半明半暗,一直浸润到我们的心灵。

我们回去就顶风,逆水逆潮流,不像去时那样顺风顺水顺潮流了。三名水手用力划桨,他们伏下身,腰背再猛一用力,船便往前冲去。有时,一道更大的浪涛涌起,船头就完全翘起来,只有船尾接触水面了,继而,浪头一过,船又突然跌落,溅起的咸水扑面而来。我让脸上的海水干掉,很高兴盐痕给我的肌肤增添了棕褐色。我的胳臂一直裸露到肩膀,伸进凉凉的海水中,我为之陶醉,感到生机侵入我的肌体。

我们乘车到迪南湾。同车有两个美国人,他们已经和我们同船游览了,还有带路的司厨长。潮水很大,岩石很壮观,然而,这种景象未免强加于人:我这样讲挺没意思,这景象还保持客观性。由于同行的人不断打扰,我未能消化这些印象。

卡马雷和普瓦角

同两个美国人一起游览。

海雾升起,遮住了悬崖峭壁,看不清海浪拍击岩岸的情景。惊涛拍岸的轰鸣倒不绝于耳。

今天收到阿尔贝的消息和路易的一封信:我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一无所见,毫无感觉,仅仅知道我曾深深地爱过他们……尤其是阿尔贝,我知道他很伤心;我真怪自己还这么快乐和幸福。

森林景色极美;我坐下来,因是独自一人,我就作诗,到十一时才又起身;我是八时出来的。

我走了许久,穿过杉树林和橡木林,现在来到牧场和溪流。两边的山丘长满了欧石楠,没有一间房舍,不见一个人;乡野十分静谧。头上烈日炎炎。

要找吃饭的地方,我只好走,无休止地走,却又走不出去多远,只因溪流弯弯曲曲,往往迫使我走回头路。

很快到了下午一点钟,饥饿变成了受罪;终于望见两间房子,是两家农舍,坐落在长着山毛榉的高地。我走进头一家,只见四个孩子聚在冷冰冰的炉灶前;大孩子还不到十二岁。

他不会讲法语,固执地只回答一声,约莫是一声拒绝。

我走开了。

另一家门上了锁。可是,我饿得很厉害。房舍附近有一个园子,我想种的是蔬菜:胡萝卜生吃也很好。我越墙进去一看,只有大棵卷心菜。我又离去。

我从一块麦地里穿行,揪了几根麦穗,搓出麦粒来权且充饥;而且,炎热和疲劳也几乎到了极限。

下午两点钟了。终于望见一家房顶升起的炊烟:我得救了。我赶过去,走进堂屋,看见一个老妇守在灶火边,她脚下有个小女孩在玩耍。水房的门敞着,一个农妇在洗餐具。她听见我进门的声响,便走过来。我说明来意,她用布列塔尼语回答我。

这时,我扫视屋子,目光瞄住一个大圆面包和一罐黄油;于是我掏出小刀,坐了下来;不过口还渴,我就指了指白兰地酒桶,做了个要喝的手势。我往水杯里倒了点儿酒,我这顿午餐就算解决了。

老妇那张平静的脸又从炉灶黑黑的背景移出来,她安安静静地打毛线,嘴里喃喃地做祷告。女孩坐在她脚下注视着她。

下午三时,我到达普拉旺,还以为是斯克里尼亚克:方向完全走反了。整个这段时间我往南行,还以为往北走呢。

我又从普拉旺原路返回于埃尔戈阿,身体累散了架。现在我感到浑身肌肉有了弹性,又渴望再往远走了。

今天早晨七点钟,我动身去斯克里尼亚克。十点钟下雨了,下起来就不停了。我钻进一片灌木丛,然而不大工夫,我就抖得不行,看看雨没有停的意思,便又赶路了。

我顶着大雨,在大路上走了好久,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径直往前。

我登上山脊,恍若望见一座钟楼:视野开阔,远眺极美,不过,山谷浓雾弥漫,景物模糊,几乎隐而不见。

根本没有什么钟楼。

再往前走一段路,却看见了房顶,还有炊烟升起。

我朝那里走去,至少可以避避雨。这不过是一间农舍,非常穷苦。

炉灶里烧着晒干的杂草,两个老妇守在灶前打盹儿,听见我的脚步声便醒来。我坐下要吃饭,可是她们听不懂。外面下雨,我又饿了;我还是留下来。

我看见有面包,就向她们打手势,表示要吃饭。于是,一个老妇站起来,给我端来满满一碗,看着就像刷碗水,她又往碗里放一只被嘴唇磨损了的木匙。

她极为诚恳地请我喝,盛情实在难却,我勇敢地将匙子送到唇边。我想这是乳清,一搅动就泛起像冰铜一样的凝块。

喝着有点甜丝丝的,寡淡无味,可是城里人就落到这一步。

后来,一个汉子到了,他会讲法语,向我指明了道。我距斯克里尼亚克很远,倒是离贝里昂很近了。

我离开他们,前往贝里昂。

雨下得更大了,我湿透了,浑身沾满了泥,不过,毕竟还有个前往的目标,边走边想:“现在,不是过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

贝里昂

屋内都一样,总是大炉灶,两边各摆一个板凳。我坐到一个板凳上,看着蒸汽从我衣服升起来。有人正在给煮三个鸡蛋。

一个农妇在我旁边,擦拭我刚吃完饭的桌子,然后上楼到我的客房,抱下来一个刚两个月的胖婴儿。婴儿又叫又闹,直到奶他,让他吃个够为止。母爱妙不可言:喂孩子的菜汤太热,她就像鸟儿护雏鸟那样,先盛一匙汤放在口中,吸收了热度再喂给孩子。

又来了一位母亲,抱着同样大小的一个婴儿,她搬过来第三个板凳,挨着灶火坐到头一个母亲身边。

两位母亲久久拥抱并爱抚她们的孩子,同时彼此嘲笑。

安德烈谷 八月十五日

一整天我都逗他们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本人也装笑,因为我喜欢我周围的人都爱我;可是到了晚上,笑完了之后,我独自上楼回房间,坐下来,头脑则木然。

大家都睡觉了。已是午夜时分,心想唯独我夜不能寐。

屋里没有点灯,户外风在海上呼啸。这时,这种欢乐的全部虚假,如同反胃一样,又升到我的唇边:头脑装满泪水,我真想大哭一场。我任由自己在这种忧伤的情绪中徜徉,头埋在被单里,果然像孩子似的哭了。

想必自己发烧了:我感到思想一阵一阵冲下来,犹如吹伏麦穗的风那样,来势很猛,摇我的脑袋,我一阵恐惧,想到自己会疯的。

于是我站起身,要在房中踱步;我光着脚,浑身打了个寒战,一个非常痛快的寒战。海上风刮得一阵猛似一阵,走廊里也一阵阵响起哀鸣之声。我向外张望,凄凉而朦胧的光洒在各种物体上。能望见很远,景物全没有色彩。大海近在咫尺,波涛汹涌,堤岸和波浪都是灰色的,是暮晚的那种死灰色。景色凄凉,就仿佛夕阳让万物服丧似的。

噢,日暮的黑纱。

而波浪则彼此讲述逝去的阳光和已死的光明,听其声音恍若隔世。

我心烦恼到了冰点。

你还记得吧,亲爱的姐姐,三年前在拉罗克,我们有过类似的夜晚。我们在别人的欢乐中笑一整天,而且笑得十分开心,可是,欢笑总要挫伤心灵深处的某种温情。

夜晚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不知是什么忧伤情绪的反应,我想我们都有点焦躁不安,流泪并祈祷直到深夜,内心对这种快乐感到恐怖,不免想起安娜230和其他所有人,如同我们久久思考的《传道书》那样遗憾,精神既为过分高尚的思想所激励,又因事物的虚荣而迷失方向,一颗心也碎了,无限的爱化作泪水和祈祷表现出来。

我不知道你祈祷,你也不知道我流泪,但是奇就奇在心灵感应,我们都隐约感觉到了。

早晨,我们彼此未讲一句话,清澈到底的眼神深深看一眼,就能洞彻心灵,但是仅仅在我们之间才能如此,我们看出我们两人都久未能寐,哭泣并祈祷过。

在于埃尔戈阿,两场婚礼舞会,由长笛和铜笛伴奏,连续三天夜晚一直跳到大半夜。

这是乡村舞会,在广场上举行,是一个安了旋转木马的竞技场,而铜管乐奏出震耳欲聋的音乐。

广场的另一端,有几盏灯笼和银白的月光照亮,参加婚礼的人酒足饭饱,跳起小步舞和法兰多拉舞,要跳个通宵。农妇的圆锥形高帽倾斜,转圈,再消失的暗影里,随着鞋底踏在石头路面上的响亮节奏,铜管乐的哇啦哇啦声和长笛尖厉的装饰音,也升高,激烈,加快或者放慢。在法兰多拉舞的旋转飞舞中,有时闪现虹色,那是一缕月光照见的修士袍。

我走出村子来到田野,月光柔和极了。

维纳斯(即金星)在月亮旁边:波德莱尔稍微寻找,很可能把它看成一颗美人痣。月亮卖弄风情,这样置放是为了更好显示她那忧郁的苍白色。

今晚月亮遐想,尤为懒散231。

最后一天,他们启程了:我在树下碰见了他们,继而,稍远一点儿,我又望见他们列队走在绕水塘的路上。长笛和铜管乐在前边开路,迎亲队伍严肃地跟在后面。

于埃尔戈阿

安德烈·W.232……

黄昏时分,水塘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虹光。这是一首美妙的诗。万物平静下来;风也止了,水塘入睡,很快就没有涟漪了。

这是饮牛的时刻:牛蹄子搅动了水,周围荡起波纹。赶牛的是一个男孩。

太阳落下去,没有色彩了,只有色调,只有水映天空并反射给万物,笼罩住万物的金色反光。不过,整个一面塘岸已经蒙上阴影,变得朦胧而神秘了。夜色弥漫了山谷。森林一片漆黑了。

由于维纳斯升起,青蛙便开始高歌了。

同皮埃尔233一起。我们登上亲王殿下街一栋楼的七层,找一个地点,小团体好能聚会。这楼上有一间大屋,由于没有摆放家具就更显大了。门左侧天棚倾斜下来,如同阁楼那样。紧靠下面有一个活门,通向一大通间的阁楼。对面有一扇齐肘高的窗户,凭窗远眺,越过医学院房顶,越过拉丁区,能望见无边无际的成片灰色楼房、夕照中的塞纳河和圣母院,还能在升起的暮霭中,隐约望见很远处的蒙马特尔高地。

我们二人都梦想住在这样的房间,过穷困大学生的生活,全部的财富,只够保证自由的工作。在它的桌子前,在它的脚下,便是巴黎。同自己的作品的梦想关在里面,只有携带完成的作品才出去。

拉斯蒂涅克站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高地上,俯瞰这城市,发出这声呼喊:“现在……咱俩拼一场吧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