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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游记208(1 / 2)

——途中偶记

李玉民译

凯斯唐贝尔 八时

九点半。在树林。

去凯斯唐贝尔一趟,又原路返回;跑这一趟无所收获,但是一路景色宜人。

坐在驿车顶上,呼吸着充满新开放的欧石楠花香的清晨空气,多么令人陶醉啊。

大路仿佛喜逢节日:这是凯斯唐贝尔赶集的日子,头戴白风帽的妇女,三五成群,挎的大篮子里装的鸡鸭乱扑拉。男人则全戴着儿童式草帽,后面飘着两条丝绒带,有点儿嬉戏的意味。他们牵着小牲畜,当一辆大马车经过时,小牲畜就用力一挣,将主人拖进路边沟里。

沿路两侧的路坡上,排列着绿橡树干和大头矮栗树,这给周围增添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破旧的小气相:我仿佛在梦游。

在凯斯唐贝尔,少女们从修道院里走出来;那些小小的额头天庭饱满,好似古画上处女的前额;小白帽子紧紧裹住面颊,给她们的神态平添了一种奇特的严肃。

我走进教堂,里面正在做弥撒。座椅上只有女人,所有目光都投向我,由于我的怪异的服装影响了仪式,我立刻就退出来。

驶往马莱斯特鲁瓦 四时半

荒原,无边无际的荒原,景象单调,甚至没有给人以辽阔的印象;松树、欧石楠,还有几条长橡木林,都从一人高处伐倒,树桩排列在大路两边的斜坡上,显得十分枯燥乏味,真让人以为总是行进在同一个地方。

没有轮廓的一种景色。

灰白色的云彩,灿灿炫目,漫射的光芒呈现单调的亮光,照下来热乎乎地压在肩上。

走许多路,脚步不停,固执地还要走;走得叫人喘不上来气儿,直到肉体终于降服而歇下来。

沿着明晃晃的道路,穿越松林,长时间寻找科埃德洛的水塘;就像偶然似的,在树木形成的一道幕的稀薄处,突然出现一片水光,只见水面向远方延展,呈天蓝色、青钢色,如同熔化的铅水那样明亮耀眼。

不过,走到水边俯下身去,就看见水底粉红色的花岗岩,有几处露出水面,就像从岸边撒落的岸石。

再也没有比这更凄凉的景象了:这水塘坐落在荒原,僻远萧索,周围矮岸,矮岸一色覆盖着矮松树;这是一片死水,从未起过涟漪,完全处于封闭状态,水面没有一丝风吹拂,总是一成不变地映着同样的岸影。

接着,吃力地登上一个山丘的陡坡,一溜儿下去便是乌斯特河谷的山坡。

这里景色无限温馨,极其静谧,要离开我还真挺伤心。

“主啊!我们留在这里就很好;你若是愿意,就给我们支起三座帐篷吧。”

一路风景绚烂,我们任由所有的快乐、所有几乎未被觉察的温情朝身后逃逝。

在谷底一处河湾,矗立一座青石板瓦的古堡,相比之下,它周围的白色农舍很低矮,而后面的粉红色荒原则居高临下,一条峰脊由灰色岩石构成。我站在枝叶相交的两棵栗树下。在斜坡的草场上,农妇垛起晒干的饲草;一种令人心花怒放的安谧气氛,笼罩并护住这一切;暮晚时分饲草飘着清香,景物也似乎生发出一种渗透肌肤的温情。

必须离开了。

我饿极了;普勒卡代克距离还很远。最后五公里的行程,我又热又累,形同一头畜生,完全迟钝麻木了。

普勒卡代克村没有客店,只有农家。我走进一户,只见一个弯腰驼背的农妇正在烤黑麦面饼,我吃了一个;接着,她又给我煮了两个鸡蛋,我抹了黄油吃下去了。此外还喝了咖啡。黑麦面饼只是甜丝丝的,没有什么味道。

我坐在板凳上,吃饭时一直同农妇聊天。她满脸皱纹,有点儿干瘪,皮肤黝黑,但是表情非常丰富。她过去摘下装在镜框里挂在大衣柜上方睡觉的照片:是姊妹俩的相片,两人现在都在巴黎。镜框玻璃很脏,满是苍蝇屎:她往上吐口吐沫,再用衣袖擦了擦,这才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兴趣盎然地看了半晌。

两个男人进来:身体魁伟,却长得孩子相,戴着小帽头儿,就好像开玩笑似的。

几个孩子也到了,差不多还是小娃娃,脑袋特别大,脸蛋红红的,流着鼻涕,看上去健康极了;浑身的肉都胖出褶儿来。其中一个还站不大稳,他看到一个鸡蛋,就哭着要,直到父亲将生鸡蛋倒进他的食管里才罢休。

“这样吃好像更有营养。”那人说道。我点头同意,可是看见黏糊糊的鸡蛋从孩子的下颏儿流下来,我就恶心了。接着,他就原地撒尿,看着地面低处渐渐汪了几洼尿,便咯咯笑起来。

马莱斯特鲁瓦

教堂很美观;房舍的过梁上画着夸张的形象。

到了晚上,村子平静下来。我久久坐在一张长椅上,在旅途劳顿之后享受事物的温馨。

有些孩子漂亮极了,一本正经的神态,若有所思。

一些妇女在乌斯特河边洗衣服,捣衣之声伴随着清脆的欢笑。河湾那里,两岸树木相交的枝叶下面,一股神秘之水隐没在远方。

欧赖

到处是白帽子,可爱的白帽子;两条极轻的罗纱带随意飘动,在鬓角两边宛若鼓动的翅膀。一条黑色或紫色毛纺方围巾,让白衬衫领角和一点儿胸脯从前面露出来。

市镇建在一面山坡上,老房子鳞次栉比,一直降落到码头。

我的客房在广场边的山墙角,窗户对着“天父”街;同客店构成拐角的那所房子,一株鲜红的康乃馨从那窗口伸出来。我挨得极近,几乎伸手就能摘到鲜花;那房间里说什么我都听得到,做什么我都看得见。

洛克马里亚凯:这是苏格兰北部一个偏僻的小港口或者挪威一条深峡湾的名称。

暮晚时分,我独自去看史前巨石棚柱;最后归来的农夫,赶着装满收割的饲草的大车,相互以歌唱答,歌声消失在远方;麦田里蟋蟀高声鸣唱。

在道路拐弯处,黑暗中模模糊糊一堆棚柱的灰色巨石,坍塌横卧在地,是从一整块岩石破出来的四块巨石,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个被雷击倒的巨人,虽被击倒依然粗蛮而骄傲。

我登上地势最高的街区,久久地观望在夜色中灯塔一盏一盏点亮,继而观望更加明亮的繁星。

在黑暗中,我沿着布满石棚的路下来,就有一种蛮荒孤寂的感觉;我在浓重的夜色中游荡,头顶只是偶尔透下一点夜空的蓝光;幽蓝的夜空几颗明星闪亮,望去非常遥远。我感到头上的岩石,想起维勒达209,神思逐渐离开了现时的事物。

还记得我们上渡船时下起雨来;两岸之间只有十米宽,可是狂风大作,根本无法摆渡。我们就站在原地等待。

狂风一阵一阵,携雨横扫过来,三个衣衫褴褛的穷人为了躲雨,就俯身贴着船帮跪下,真好像在祈祷。后来去朝香,我还在圣安娜见到他们;他们就像是卡洛210的模特。

穿过田野,走很远的路去洛克马里亚凯;地势平坦,景物的轮廓清晰;海岸就像水塘的岸。大海在同陆地玩捉迷藏的游戏,深入所有的低洼处;海岸是抹圆形的,轮廓模糊不清,一溜儿平平,海水可以“随意211”漫过。

有些小小村落,只有四五户农家,楼梯建在户外,灰色花岗岩构造,小门是罗马式的,非常纯正,周边饰有精致的雕刻。

洛克马里亚凯。偏僻,孤零零的,远在单调的荒原上不为人知的地方,在莫尔比昂省的入口,一退潮时就露出铺了一层绿色海带的淤泥滩。

一幅美妙的水彩画,色调融合,几乎没有线条。

大海漫过淤泥滩,浑然一体,海水一片汪洋,平展展的呈蓝绿色,海蓝和水绿。吕伊半岛日久年深冲成圆形,伸展深绿色单调的长带,仅仅略高出海面。天空灰暗,是一种微显愁惨的灰色,远处连着几片色调深得多,令人感到那里在下雨。所有色彩都潮乎乎的,简直湿漉漉的,都美妙地融合了;只有一排排黑色木桩割断这一致的色彩,正如当地人由于顺口谐音的缘故都这么说的,那圈起来的是牡蛎“养子212”场。

(类似景物的一幅画陈列在卢森堡宫——为伊萨贝213所作。)

星期四,十时从瓦讷开往圣安娜的三等车厢

刺鼻的气味真叫人受不了。

三个戴白色风帽的女人,半截身子埋在几只大筐中间。一股股大蒜味从她们那堆里散发出来。

五个男人,其中有一名士兵和一个农民。那农民的罩衣里面,穿一件绣花的旧时代背心。

一个女人裙子搂起来,怕压皱了,她一弯腰,就露出一直拉到膝部的黑袜子。

另一个挨着我坐的女人,双手捂嘴憋住笑,而无声的笑使她浑身直颤动。

那些男人都对着瓶口喝酒。

好大气味儿!

现在我还恨死自己了,何不整夜留在教堂,待在那些跪着祈祷的女子中间呢。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在瓦讷

客店老板娘嘴甜甜的:“令郎利用暑假,出来游一游吧?”

我母亲容光焕发:“我儿子结束学业了,太太。”

于是,老板娘又问:“哦!真的吗……这么年轻!”

今天早晨,她还悄悄地说:“令郎学习一定很勤奋,从他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能觉出他是个勤奋的人!”

在朗沃荒原,为了排遣孤寂,就学习里什潘的十四行诗:

妙语!可是大海哟,你的更壮丽214。

我忽然发觉,我的皮包丢了。

哼!我心中好笑:这是埃米尔215的皮包,我拿来好爱惜,你给的,小姐姐。皮包里装着我在巴黎生活的几页记录……丢了《吉塔尔押韵词典》之后,又失落皮包,这是剥夺我这城里人的第二步。

我感到一种纯粹皮浪216式的不动心侵入我的思想——“智者就是见什么也不惊怪的人。”普罗塔哥拉斯217如是说,我心中想道。

在洛克马里亚凯,白色小房间,干干净净的农家小屋。女店主跟农妇相差无几,她亲自侍候吃饭,每上一道菜,还迟迟不离去;陪着说说话,“曲意逢迎”,正如我们去年找贴切的词儿时所讲的。

我步行后到,在村子里寻找母亲,很快就有城里的两名船夫跟上我,争着明天载我们,要知道我喜欢雇用哪一个。

他们逢人便问:“有没有瞧见您那位先生的妈。”

我真想打发他们见所有的鬼去。

在圣安娜旅店用餐,两张餐桌坐满了客人。离我们不远,一个声音升起来,那是个“侃家”,他控制了全部谈话,只听他说:“原先有伊索和费德尔,可是又出来个叫让·德·拉封丹的。”

他就这样侃下去,可是旁边的人说话,下文我没有听见。

乘船行驶在莫尔比昂河上,凉爽的顺风吹起几面帆,船偏向一侧,就仿佛受到过分的爱抚。

大海首先是黑色的,不过涌起的波涛映现蓝天,犹如鱼鳞一样熠熠闪亮;继而,天空开始阴云密布,可是,一种天蓝色调突然浸入水面,使海水和裸露的淤泥滩浑然一色。

岛屿星罗棋布,包围大海,给人的感觉就像行驶在湖中;可是,船逐渐驶近海岸时,又看见陆地分开,一道细细的海湾从岛屿之间溜进去,折折曲曲,不知所终。

船陷入两片绿色淤泥滩之间的狭窄航道,行驶极其缓慢,因为海水刚刚开始回潮。船帆都放下来,瘫在船上不动,只有帆布拍打桅杆的声响。我们原地不动,等待潮水上涨,将船从淤泥地托起来。微波细浪轻拍船底,汩汩的仿佛弹奏乐曲,听来好似亲吻之声,又像窃窃私语。我久久聆听,并极力领悟这么长时间,波浪究竟能向航船讲述些什么。汩汩声时而忧伤,时而温存,但始终略带嘲弄之意(却又十分温柔!),我的神思受这种单调的哀怨之声所吸引,跟随着波浪的节奏,渐渐沉入一种缥缈而波动的、难以捕捉的幻想。

温暖的阳光特别安抚人心,我感到自己整个儿融进一种无限的、扩展到所有事物的柔情里。多么难以描摹的时刻,我像一股雾气化为乌有,觉得自己就是絮语的波浪,就是歌唱的轻风,就是爱抚的阳光,仅存生命之感了。而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向外扩散,在飞跃所停之处,激活周围所有的光线、所有的和谐……

重又绞帆之后,刮来稍大一阵风,就突然把船吹动了。

美丽岛

事物乱纷纷的,两天工夫蜂拥而至,我只剩下深深的惊愕了:惊怪这仿佛随着祈祷风偃伏的白色帽子,惊怪这狂热的浪涛……而散乱的大段大段的话语,在混乱的形象中漂浮,我在孤寂中高声唱给自己听,还要写下来。

星期一从坎佩莱到普尔杜,森林中

这两天,在岩石间攀缘,受海风抽打,浪花飞沫湿了衣衫,我还有一种惊怪,惊怪使我狂热的生命力。

我的血液沸腾,感到浑身肌肉在颤动,急不可待,要施展一种尚未使用的活力。

昨天在旅途中,我一动不动,看见绿油油的牧场,就发狂似的渴望在青草上打滚,随便乱跑。

噢!一连两年,埋头在书本里,往往超负荷学习,并自得其乐,抑制肉体的所有欲望,尽管肉体在抗争,渴求运动!头几趟奔跑累了之后,刚到大自然中一阵惊讶过后,多么强烈的渴望纷纷涌起,动摇了整个儿我这人。

昨天夜晚,几乎没有睡觉,思绪翻腾得厉害,我幻想长跑,让疲劳降服肉体,在充满幻景的梦想中,展现金色的田野,一面面矮山坡,有远逝的溪流送爽,岸柳遮阴,好个清凉世界。我从车厢里又望见河中的孩子,他们肢体单弱,臂膀晒成棕褐色,扎进清凉的河水里游泳。

接着,又十分气恼不是他们一伙的,不是这些无事优哉中的一个人;他们到处游荡,整个白天就窃取阳光,夜晚躺在沟里或者草堆上,嘲笑寒冷和风雨,如果发烧了,就一头扎进清凉的河水中。

因此,今天凌晨五点钟我就起床,赶到坎佩莱。这座城市很美,房舍和平台花园密密麻麻,沿斜坡一直延伸到河边。不过,我需要的是野外,于是很快穿过了城区。七点钟我就跑到旷野,沿河边走去,只见河里映着高大的树林,映着覆盖一望无际的森林的岩石;薄雾笼罩,给整个景物染上淡蓝色调,也给河流增添诱人的一种幽深的神秘色彩。弥漫的雾气也遮蔽了天空;大地仿佛漂浮在云中。空气过分温煦,它的爱抚令我发狂。对,我想自己要疯了,这是由于一阵阵引起幻觉的雾气袭来的缘故,我仿佛进入谵妄状态。我的感官变得异常警觉,连我自己都几乎吓坏了:色彩会欢悦我或者伤害我,就好像触摸到了似的。

我开始奔跑,头上的矮枝负着沉甸甸的露水,经过时露珠就摇落到我的额头。我形同喝醉了的人往前跑,耳畔响着乐队撕裂的乐段,升c小调终曲的悲泣。

敞开怀抱的森林更高,更壮丽,树荫如山洞一样凉爽,如教堂一样静谧。

我的身心摇荡着无限的激情,诗句涌到唇边,我就高声唱出来。我享受自己的孤独而又痛苦;我将我所爱的人置于我的孤独中;我眼前轮廓逐渐清晰,显现那些孩子的柔软的躯体:他们光着身子在河滩上玩耍,那美姿始终萦绕我的心头;我多想和他们一起泡在河里,用手感受他们黑黑皮肤的光滑。可是我孤独一人,转念至此,浑身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梦境崩塌,我像个孩子似的痛哭。

路上,吵闹和歌声越来越近,猛然间,一帮奔跑的少年出现又跑远。

我起身追上去。先是远远跟着,继而加入他们一伙,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打趣。他们有八个人,大的不到十六岁,最小的勉强有十岁。他们光着脚,身上破衣烂衫,在参天的大树下,就像童话中一帮迷路的“小拇指”。我排除了对这种杂处的憎恶。

他们带着渔线和短裤,去圣·莫里斯游泳和钓鱼。我陪着他们跑了一路,用了两个半小时,到了一条河汊,他们就从三个篮子里掏出面包碎块和水瓶,坐下吃饭。我想他们几小时之内不会游泳,就去找个地方用午餐。从五点半起来只喝了一杯清咖啡,吃了点面包和奶酪……到现在我还一点儿没吃没喝。我走在大路上,寻找一家小客栈。

我走了一个半小时,本来就跑累了,现在又热又饿。不过,林间小路实在迷人,我穿越濒临河流的岩石上的松林。路不熟,绕了好多圈子。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发现一座农舍,门前照传统习惯,插着一枝槲寄生,标明出售苹果酒。我只好将就吃点儿黄油抹面包,店家只能提供这些。我草草吃完饭,又寻原路跑回去,再瞧瞧我丢下的那些孩子:他们已经洗完澡了,好几个穿上了衣服,只有一个还在河里捉螃蟹和黄盖鲽。可以说他就在烂泥中,海水退潮,露出发臭的灰色泥底,他就在那臭泥里行走,肮脏极了,脑袋成了陀螺状,仿佛由牛肺旋出来的,身体整个儿沾满了泥水。后来他上了岸,穿上衬衣,很长时间光着半截身子,用小刀刮脚上的泥。

这叫我恶心。

我离开了。

我第三次走同一条路,我吃午饭的那个农舍距河边有五公里,这就是说,我走了十五公里,加上从坎佩莱到圣·莫里斯的十二公里,共二十七公里,再加上从农舍到普尔杜的六公里,总共三十三公里。

……天气十分炎热;我大汗淋漓,便坐到大路边的凉爽的沟里,考虑究竟是什么促使我不顾烈日、疲劳和饥饿,还继续往前走。根本没有一步一步走下去的直接意愿,也不是外力的推动,我想,走了二十五公里,那种冲动也消失了;忽然找到原因,不禁笑起来,心想是活跃的小小单子趋向一个既定的目的;今天凌晨,单子对身体说:“你到普尔杜睡觉。”然后就似乎丢下身体不管了,可是它在那儿,现在我感觉到了,它潜伏着,注视躯体在机械地活动,而自身甚至还意识不到。意志可以沉默,一旦给了推动力,躯体还会久久照此动下去;人活动的动机往往怪得很:人躁动不止!

到达普尔杜已是四点钟,从凌晨五点钟起,仅仅喝一杯清咖啡,吃了几片黄油抹面包。可是,我还不想吃什么,跑这么长路,泡个澡就太舒服了。我整个儿躺在一座沙丘的背阴下(因为一棵树也没有),等待着有利的时刻,眼睛接受天空的蓝和大海的蓝的爱抚,而天蓝海蓝之间只隔一条窄带,隐约可见孔卡尔诺村。

海水很凉,清除了我的烧热:海水浴从未如此舒服。

回到旅馆,我要了一升充气饮料,坐着观赏“这些先生”的作品,直到吃晚饭。六幅画和同样数量的纸板盒,画全部转向墙壁:马奈看了会脸红的。这些画幅笔力不够,就借印象派之题发挥,挨着点染一些耀眼的色彩;尤其是鹅黄色,配以靛蓝色、欧石楠紫色和玫瑰色,是我在任何画幅都未见到的。218

开饭的铃声响了,“这些先生”应声而至:他们一共三人。如果没有一个留着长指甲、浑身发蜡味的骑自行车流动理发匠模样的人,我就单独同画家们用餐了。

他们赤着足,衣冠不整。挨着我坐的一个人是穿戴最好的,他有一副悦耳的男高音,似乎唯有他还有点本事。另一个人,脑袋介于铁面人、行吟诗人和郊区演员之间,他要往地下扔一根骨头给他的狗,那动作和那眼神似乎说:“喂,给这可怜的伤员一点水喝吧219。”

第三个人,一颗狮子头长在侏儒身上,勉强露出桌面,他的法语讲得很糟。他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唱起《阿莱城的姑娘》220的进行曲,还以为在唱舒曼的歌曲,并且称他是最伟大的音乐家。他每时每刻都要激动得昏厥过去,不管是提到管风琴、《田园交响曲》、勃拉姆斯,还是提到银制大酒杯、安格尔的彩绘玻璃221(也许他所了解的一切)。

他仅仅说:“唔!真美!”合拢双手,眼珠一翻,头往后一仰,接着又换一个话题。

他们的无知真够份儿,特别招人乐222。

我进入他们的房间,看到桌子上摆着巴尔扎克的《夏娃的后裔》和夏多布里昂的《文集》。

星期二从普尔杜到阿旺桥写于里阿一家客栈

始终独自一人。在普尔杜过夜。

七点半启程,十一点差一刻到达,行驶了五法里(约合二十公里)。

七点钟就热起来;万里无云,天空一片湛蓝。

正是退了潮的时候,覆盖着松树和欧石楠的岩岸之间,一条狭长的海湾露出灰褐色淤泥底,夹杂着蓝斑,是一种宝石蓝。鸬鹚或者是我不知道的海鸟在觅食,全都发出沙哑的鸣声。

在这家客店,一名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女接待我,给我拿饮料。她一听说我要吃饭,脸就红了,神色有点慌乱,赶紧跑出去找她母亲;不大工夫,她就微笑着回来,手臂挽着一个有点驼背的老太婆。老人一见我,就惊喜地叫起来,用布列塔尼语讲了一大通;由于我承认根本听不懂,女孩就迟疑地用法语向我解释说,她母亲完全认出我来了,我是弗朗索瓦·寿蒙,说这么久没见面,我的模样一点没有变,我来看她真是太好了,没有必要装作惊讶的样子,布列塔尼语我全听得懂……接着咯咯笑起来,又连连问我,我根本插不上嘴。

女孩对我以“你”相称,我想她是无意识的,我也乐得接受,而且忽然觉得十分温馨亲切,有点儿不愿意离开了。

老太婆听说我还没有吃饭,当即在灶火旁忙活起来,煮鸡蛋,洗餐盘,取出苹果酒。在我用餐细嚼慢咽的时候,女孩在屋子背光的角落打毛线袜子,笑着同我说话,那模样儿就像《浮士德》中的玛格丽特。

这工夫,老太婆也向我打听这些人的事儿,那些人的情况,而我一再说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弗朗索瓦·寿蒙,我是来自巴黎,而不是坎佩尔。可是怎么说也没用,她总是微笑着摇头,就是不相信。后来我又转念一想,我要让她明白她看错人了,这是应该的,但是不妨暂时充当弗朗索瓦,于是我扮演起这个人物,直到吃完饭。在问起我父母的身体状况时,我就回答说他们身体都非常康泰。

我还久久地注视打毛袜的女孩,只见她头往前倾,露出流线型的颈项,夹在白帽子的两条飘带之间,消失在孔卡尔诺人的管状褶裥大领里。

我要走的时候,简直无法让老太婆接受饭钱,只好未付饭费就走了。

我久久不能忘怀这间草屋。

在美丽岛,一天傍晚我去首府广场看野台子戏:这是首次在当地演出。有关这次演出,我写了一长篇记叙文;但是不可能谈到种种小插曲。演员只有以某种方式在我的心灵上留下印记,对我来说才算存在,否则就会认为他们是一帮讨厌的家伙。还是印象重要。

由于夜幕降临,我从首府出来,要观赏大海浸入夜色的景象。

空气温煦。我一直跑到悬崖。远处的雾气染上丁香色的亮光,淡淡的,几乎觉察不出来,随着暝色渐升而慢慢淡去。整个儿变成一片无光泽的灰色,笼罩上给景物增添神秘色彩的这道夜幕。

我沿着狭窄的悬谷下到岸边:海水在岩石之间的黝黯处,难以分辨,只是忧伤地汩汩而响。我走到近前,还只是听见波浪的声音,而浪声渐渐传给我一种莫大的忧伤:我感到异常孤独。

我顺着岩石的线路;一条窄窄的走廊出现了。白沙地面仿佛照亮岩壁的黑暗;走廊的里端黑洞洞的,我进去,想走到头,眼前张开一个座洞,深不可测。我朝前走了几步,寂静中听见不断从洞顶滴水的声音。

有响动!模糊的轮廓,有个睡卧的怪物!我怕得要命,赶紧跑出来,也不敢回头看一看。寂静把我吓坏了。

我一直跑着回到悬空,黑暗中瞧不见,一脚踏进水坑里。

悬崖上一片平静,这种平静令人心安而宽慰。我久久观赏夜色在海上蔓延,从谷底升起,像潮水一般,逐渐淹没所有景物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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