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迪跟你讲过规矩了吧?”
“对。”
“跟我说说。”
“我们挣的都归你。”
“很好。”
“然后你再把觉得合适的那份给我们。”
“唔,你看到穆那的下场了吧,他不守规矩,藏了把刀,他还对我不恭敬。你先去乞讨吧,把地盘熟悉熟悉,然后慢慢开始学着偷东西,学会了再去偷。”
“是。”
“是什么?”
“是,阿南德·拜依。”
“好。”
“今天是你头一天来,我心情还不错,你就把挣的钱拿着吧。”
祥弟听了很高兴,但他马上改了过来,他觉得自己挣钱的方式可不怎么样。
阿南德·拜依转过身去问桑迪:“我们的眼线怎么样啊?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吗?”
“有,”桑迪说,“拉明顿路上有个珠宝店,每个星期一下午三点钟,有一个年轻妇女去买珠宝,她看起来好像刚结婚。只有个司机和她一起去,那个司机也不太壮,我盯了一个月,她每个星期一都去,没有例外。”
“唔,我们做点安排。”
桑迪告诉阿南德·拜依他挣了多少钱,他拿出自己的那份,把剩下的放到铁盒里。
然后阿南德·拜依问古蒂:“你今天卖出去什么了吗?”
“一个拉克斯米神像,一个哈奴曼神像,还有一个甘尼夏神像。”古蒂回答说。
突然从他们左边的屋子里传来了哀号声,一缕光线从开着的窗户里透出来,是火光,也许是油灯的光。
阿南德·拜依啧啧了两声,“一定是达兹在给穆那缝针呢”,他对古蒂说,“你这会儿还不能进那间屋子,不过老太太又给你做了些神像,明天早晨去找她吧。”
“是,阿南德·拜依。”
“别担心,穆那很结实。”
阿南德·拜依自言自语地说,好像他后悔砍了穆那一刀。他们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听着里面传来更大的哀号声。祥弟看着那间屋子,他看到墙上的阴影,轮廓很模糊,他现在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叫达兹,他是阿南德·拜依的裁缝,在给他做些缝针的活。乔都扶着穆那的时候,达兹肯定是拿着针线在穆那脸上缝着,他在想达兹究竟是不是个医生,希望穆那能有些药减轻痛苦。
“我去看看穆那怎么样了,”阿南德·拜依说,“你们都回去吧。”他转过身对桑迪说:“顺路去给达巴喂点吃的,这儿有点钱,给他买点羊腩,从昨天到现在还没人去看过他呢。再告诉他我晚点儿去找他,他最好有点消息告诉我。”
阿南德·拜依正要进达兹的房间,一辆白色小轿车开进了院子里。司机让发动机开着,大灯照亮了院子,祥弟把院子里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轿车后门开了,一个男孩走了出来,祥弟很高兴地发现这回的男孩不是残疾人了。事实上,这个男孩看起来很干净,就像浑身上下刷洗过,他穿的蓝T恤和白短裤就跟崭新的一样。他跟祥弟一样大,长得很清秀,头发遮住了眼睛,祥弟想,他很容易被认作女孩。
阿南德·拜依从达兹屋里出来,走到司机的车窗边上,窗子是带颜色的,一只手把一个小包扔到阿南德·拜依手里,然后关上了车窗。阿南德·拜依把小包深深地塞进黑裤子的兜里,看着轿车掉头驶出去。
男孩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朝阿南德·拜依走过去。男孩过去的时候看了祥弟一眼,可能是因为发现了新人。祥弟跟男孩笑了笑,但是男孩没反应,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穿过院子,好像没别的地方可去一样。然后男孩突然倒在了地上,祥弟跑过去帮他,他弯下腰的时候,看到男孩的白短裤上有一块暗红的血迹,还有一滴滴的血从大腿上流下来。祥弟一直盯着血迹看,他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在流血。阿南德·拜依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男孩的脸。他盯着祥弟的脸看了看,笑了,祥弟移开了眼神。阿南德·拜依抱起男孩,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桑迪领着祥弟从院落里走了出去,这一回他们三个换了条线路。祥弟跟在兄妹俩后面,没怎么注意周围的环境。他在使劲想忘了那个男孩,尽管他已经看到了那么多残疾人,那个男孩还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南德·拜依朝他笑,而这又为什么让他毛骨悚然。
“那个男孩是谁?”祥弟过了一会儿问。
古蒂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一面墙扔过去,那面墙围着一座楼房,墙上画着利生牌香皂的广告。
“那个男孩是谁?”祥弟又问,“他身上还有血……”
“那是基罗那。”桑迪回答。
这些人的名字真怪,祥弟想,“帅哥”和“头奖”的名字跟他们本人一点都对不上,现在这个男孩又起了个玩具名。
“他为什么叫基罗那?”祥弟问。
“嘿,你是不是什么都非要知道啊?”古蒂气冲冲地说。
“我只不过……”
“应该让他知道,”桑迪说,“就告诉他吧,那个男孩叫基罗那,是因为他是大人的玩物,那些人用下流的手段伤害他。你看到的血迹是因为……”
“桑迪……”古蒂打断了他的话。
“不管怎么说吧,他属于阿南德·拜依。他看起来挺清秀,其实很脏,他是……”
“够了。”古蒂说。
桑迪脸上有一种恶心的表情,祥弟想,他明白桑迪刚才给他讲的了,但是没全明白。他为那个男孩感到难过,然后又觉得很害怕,不过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害怕。
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一个守夜人拿棍子拄着地,在楼房周围巡视。他注意到了祥弟他们,棍子磕地的声音更响了些,桑迪有意慢了下来,这看起来让那个守夜人有点心烦,不过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我想去喂喂莫提。”古蒂说。
“他是条狗,能自己养活自己。”桑迪说。
“可是它不舒服了。”
“现在不行,过一会儿吧。”
古蒂没再说什么,低着头往前走。祥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问了基罗那的事,好像把桑迪惹生气了。祥弟真希望他没见过基罗那,为什么阿南德·拜依要那样冲自己笑呢?他把注意力转到一家比迪烟店里吊在蓝色钩子上的一包奶油饼干上,店里的柜台上还堆着几包面包片。
烟店前面是一个卖羊肉的,他的脸黑黑地流着汗,像是被铁炉子里的煤熏的。祥弟看着那个人脸上的汗珠,那人和桑迪打了个招呼,桑迪拿出阿南德·拜依给他的十卢比钞票,递给那个人。
“你没事吧?”古蒂问祥弟。
“没事,我……”
“你会好的,”她说,“你刚开始在街头生活,你会在几天之内见到一切,在这几天的工夫里面,你就能见识到大多数大人一辈子见过的东西。这是我爸爸讲的,别担心。”
“嗯,”祥弟回答,“谢谢你。”
自从那天晚上遇到祥弟以来,这是古蒂第一次跟祥弟好好说话。卖羊肉的转着烤肉叉子,用衬衣袖子擦着脸上的汗。
“你一会儿就会见到达巴,”古蒂说,“我喜欢达巴。”
“达巴是谁?”祥弟问。
“达巴是个乞丐,他跟着阿南德·拜依很久了。”
“可是为什么阿南德·拜依让桑迪去给他吃的呢?”
“你一会儿就明白了。”
祥弟不喜欢一个人叫达巴这样的名字,这说明他一定像个箱子。这回祥弟不问了,他觉得最好还是别管那些人叫什么名字。羊肉熟了,桑迪用一张报纸包着,他拿了一块刚放进嘴里,马上又吐到纸上。“太烫了。”他喘着气说。卖羊肉的哈哈大笑,炉子里煤烧得正旺,让他脸上又出了很多汗。三个人继续往前走去,古蒂把一块羊肉在两只手上颠来颠去,往羊肉上拼命吹气,然后她就把热腾腾的羊肉吃了下去。桑迪也吞下去一块,他拿了一块给祥弟。
“趁热吃。”
“这不是给达巴吃的吗?”
“这是送餐费,别充好人了,吃吧。”
“别给祥弟吃,”古蒂坚决地说,“他得瘦得能钻进神庙的栅栏。”
“让他吃点吧,”桑迪说,“不然这家伙逃跑的时候会昏倒的。”
祥弟没等古蒂同意就把肉吃了,他嚼着肉,尝着羊肉的味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吃羊肉呢。”他说。
“什么?”桑迪问。
“在孤儿院我们只吃米饭、蔬菜和辣豆子。”
“听起来那儿就像座可怕的监狱。”
“不,那儿还是很不错的,我们有床睡,还学会了读书写字。”
“多浪费啊!告诉我,如果穆那知道怎么读书写字,他就能不让刀子挖出他的眼睛来吗?”
“他的眼睛被挖出来了?”
“我希望这样。”
祥弟十分震惊:“为什么?”
“我不喜欢穆那,他想当老大,整天说些打打杀杀的事。”
“可穆那这样不会瞎吗?”
“谁知道呢?不管怎么样吧,你喜欢吃羊肉吗?”
“喜欢。”
“你知道这是哪种羊肉吗?”
“什么意思?”
“是绵羊、山羊,还是羔羊……”
“不知道。”
“这是狗肉。”
“什么?”
“这些卖肉的把流浪狗杀掉做肉卖。”
祥弟害怕地看着桑迪,这会不会又是桑迪的恶作剧啊?祥弟转过身想看看古蒂的反应,古蒂这回没笑。
“我会去吃狗肉吗?”她问祥弟,“你看我是怎么对莫提的,我会吃莫提的肉吗?”
“谢天谢地,”祥弟说,“我刚才都有点恶心了。”
“我只吃我不认识的狗的肉。”她说。
桑迪的笑声在夜里传开了,他把剩下的肉用纸包好,然后从背后拍了他妹妹一下,古蒂又还了他一下。他们看到了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后,怎么还这么轻松?祥弟好像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法适应。
“我有点事情不明白。”祥弟对桑迪说。
“说吧,什么事?”
“如果阿南德·拜依能靠偷汽车挣钱的话,他为什么还要别人去乞讨呢?”
“乞讨是个大买卖,这就是原因。”
“那这些钱能让他富起来吗?”
“比富起来更重要的是,他得让我们一直穷着。我们也饿不死,但是我们真希望死了算了。阿南德·拜依这样的人就是要让我们无路可走,我们不敢去找工作,因为他会一直盯着我们。我们给他交钱,给他打听消息,一旦你掉到这样的陷阱里,你一辈子就这样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想去偷神庙的钱,我们想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他要是抓住我们了怎么办?”
桑迪没有回答,他们三个人又回到了大马路上,这条路两边都是些服装店和珠宝店,还有个警察局。警察局的柱子上画着蓝黄相间的条纹,祥弟想,这要是只老虎,该是只多么怪的老虎啊。
一只警察虎。
祥弟为他的想法感到激动起来,也许孟买的警察真的需要大老虎帮他们维持城市治安。有天也许警察局的墙就会颤动起来,那些柱子就变成了老虎,在街上巡逻。看谁还敢捣乱,祥弟想。
他想跟桑迪和古蒂说,可古蒂溜了,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桑迪好像也并不在乎。祥弟觉得古蒂还是在想着莫提,她自己都没多少吃的,还要照顾一条流浪狗。
一会儿,桑迪和祥弟在一家名叫Shree Satyam的珠宝店门口停了下来。这家店夜里关着门,路灯把长长的影子投在它的褐色大门上。珠宝店的铁卷闸门反射着微弱的光,祥弟看到门上锁着一把铁挂锁。桑迪领着祥弟从店旁边的一条小巷里走进去,到处是电线和楼房管道,水从最厚的那个管道里滴下来,落在一个人头上。
祥弟的眼睛习惯了那条小巷里的微光之后,他发现了一个秃头的人,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几乎就是方方的一块。他仰面躺着,而且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任由水,或者什么液体,落在头上。听到有人来了的时候,他把头转到一边,睁开眼睛。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
“达巴,”桑迪说,“这是吃的。”
达巴一听到“吃的”这两个字,就张开了嘴,他紧闭着眼在等着。桑迪把一块羊肉放进达巴嘴里,达巴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然后达巴又张开嘴,桑迪又放进了一块。达巴腰上缠着一块布,那块布脏兮兮的,但好歹能裹住身体,他只长着一个头和一个喘气的身子。达巴吃了最后一块肉后,他舔了舔嘴唇,睁开了眼,几滴水掉在了他胸口上。
“你能把我挪一下吗?”他问桑迪,“昨天这根管子就开始漏水,一直都在往我身上掉。”
桑迪朝祥弟点点头,“帮我抬一下。”他说。
达巴看起来有五十岁了,他看起来挺面善的,祥弟想。也许这是因为他不得不整天看着天空,他的眼睛也有了和傍晚天空一样的灰蓝色。
“抱住他抬起来。”桑迪指挥道。
桑迪抱住达巴的头,祥弟抱住他的腰,他们把达巴抬了起来,祥弟屏住呼吸,味道太难闻了。
“我们只能把你放在这儿。”桑迪跟达巴说。
他们把达巴又放回了地上,离泄漏的管子只有半尺远。祥弟看了看自己的手,还算干净。
“这个新来的男孩是谁啊?”达巴问。
“我的朋友祥弟。”
“谢谢你帮忙抬我。”达巴说。
祥弟点了点头。他不敢看着达巴的眼睛,尽管达巴的眼睛很像天空的颜色。
“桑迪,”达巴说,“帮我挠挠胸口,我都要痒死了。”
“哪儿?”
“哪儿都挠挠吧,求你了,我都痒得不行了。”
祥弟看着达巴脏兮兮的身子,他在想桑迪怎么能有勇气去挠。
“我脑袋边上有个汽水瓶盖。”达巴说,好像他能看透祥弟的心思一样。
桑迪捡起那个锯齿形的金属瓶盖,挠起达巴的胸口来。
“啊……”达巴说,“使点劲,再使点劲。”
“跟我说哪儿啊。”
“哪儿都挠挠!把皮挠破,求求你了。”
桑迪接着把瓶盖挠遍达巴的身体,在一些地方他更用力些。祥弟意识到桑迪以前就帮达巴挠过,因为他知道达巴怎么哼哼是说明他觉得舒服,怎么哼哼是难受。祥弟在想达巴怎么去厕所,然后突然想到那块布那么脏……
“现在挠挠脸吧。”达巴说,然后闭上眼睛等着。
桑迪从达巴身上抬起手来,祥弟发现那个金属瓶盖上面有血迹。
“阿南德·拜依让给你捎个话。”桑迪说。
“我听着呢。”达巴将要挠的那边脸转过来。
“他今天晚上要来找你。他想听听有什么消息。”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对,好消息。但是我受够了,这回我要讨价还价了,我不能再干这个了,我想过平静的日子。”
“我明白。”桑迪说。
“请你把我的耳朵也挠挠吧。”
“我得走了,”桑迪说,“我还得给艾玛拿吃的呢。”
“好吧。你走之前,过来我跟你说点事。”
他跟桑迪耳语了点什么,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答应我你会按我说的做,”达巴说,“如果阿南德·拜依不同意我走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试试吧。”桑迪说。
“谢谢你,桑迪。现在我能睡了,我睡了。”
桑迪把金属瓶盖扔了,拍拍达巴的胸口,领着祥弟出了巷子。祥弟往后看去,达巴正像条虫子一样在地上扭动。
“他跟你说什么了?”祥弟问。
“你别管。”
“他太难闻了,他怎么去厕所啊?”
“他在哪儿,厕所就在哪儿。”
“谁给他洗澡啊?”
“阿南德·拜依不让人给他洗,他越难闻,人们就越离他远远的。什么时候阿南德·拜依同意了,我们就拿桶水浇在他身上,把他浇得浑身湿透,就这样。”
“可怜的人。”
“他是很可怜,不过他给阿南德·拜依挣了很多钱。”
“靠乞讨吗?”
“阿南德·拜依的大笔收入是靠抢劫,他把达巴放在珠宝店边上,达巴就能听到店里人们的谈话。顾客看不到他,珠宝商也不会注意他,因为他就跟麻风病人一样人人都躲着。很快达巴就知道了交货的确切日期,时间,钱藏的地方等。每次阿南德·拜依要抢一个地方,他就把达巴用吉普车拉到那个地方,放在那儿。”
“所以达巴是阿南德·拜依的包打听,就像你是他的眼线一样?”
“对了。”
“那为什么他不好好待你们?”
“因为如果达巴死了,他就会再造出一个来。”
“什么意思?”
“你以为他一生下来就这样吗?达巴本来是个好好的人,过去在艾拉尼饭店当服务员,一天有辆出租车把他给撞了,他的两条腿截了肢。现在他还能大声背菜单打发时间呢。”
祥弟还想问达巴的胳膊是怎么没的,但是又有点意识到发生的事情了,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那个人叫达巴。
阿南德·拜依活生生地把人变成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