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也武装了起来,跟我们一样。他们也像老虎一样凶猛,可法则是每一片丛林只能有一只老虎。在印度的丛林里,只能有一只印度虎。感谢大家能够履行作为一个印度斯坦人的责任,现在去拿起武器吧。
老太太拿来了两杯热腾腾的茶,阿南德·拜依和祥弟坐在达兹房间门外的台阶上。祥弟发现那儿的台阶也是三级,跟孤儿院的台阶数目一样多。他以前是多么喜欢从台阶上走下去,去看三角梅啊。阿南德·拜依的院子太单调了,也许有这么个人在这儿,花花草草也没法长吧。
达兹给古蒂吃了一片止疼药,古蒂又睡去了。祥弟喜欢达兹念出那种白色药片名称时的样子——Comb-bee-flaam,就好像它是个魔法种子一样。祥弟希望他能有像达兹和老太太这样的父母,他会叫他们爸爸妈妈,因为他这辈子还没有机会叫。
阿南德·拜依小口喝着茶,盯着隔开学校的院墙看,两只麻雀在他们面前的地上啄食吃。
“把茶喝了。”阿南德·拜依说。
“太烫了,”祥弟说,“我舌头上的伤口还在疼。”
阿南德·拜依把自己的茶放下来,把胳膊放在祥弟肩上。
祥弟觉得不舒服——阿南德·拜依没有给他温暖的感觉。萨迪克夫人是唯一能让祥弟感到温暖的人,但他没有让萨迪克夫人知道这一点。
“你明白什么叫不公平吗?”阿南德·拜依问。
“我……知道。”
“跟我说说。”
“如果好人遭了罪,那这是不对的。是这样的吗?”
阿南德·拜依把手从祥弟肩膀上拿下来,他从白衬衣兜里掏出一包金牌香烟,拿出一支烟来在包装盒上轻轻磕了三下,祥弟想阿南德·拜依在想什么,也许是他自己的童年,那时候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跟差不多大的孩子们打板球。祥弟很难想象阿南德·拜依曾经也是个孩子,阿南德·拜依用金色打火机点着烟,将一股烟雾从嘴里喷出来。
“你还记得我跟你们讲过拉德哈拜的事吗?”
“记得。”祥弟说。
不过阿南德·拜依还是继续往下说,就好像他并不想要祥弟回答这个问题似的。
“那是一次烧死无辜者的事件,极端的不公平,明白吗?还有,在神庙发生的爆炸……你的朋友桑迪,他本不该死去的,连我弟弟那温也受伤了。”
“是……”祥弟说,“可是我们无能为力。”
阿南德·拜依深深吸了一口烟,他的牙露了出来。他把烟雾呼出来的时候,刚才还在啄食的麻雀正从他头顶上飞过。
“我们必须做些事情,”他说,“我们要让那些穆斯林明白,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而不是他们那边。”
阿南德·拜依提到了神,这让祥弟又一次想起了神庙的大洞,想起了甘尼夏神像无助地躺在街上,既站不起来也没法往火场喷水。祥弟眼前还浮现出老太太做的那些神像,它们太小了,只能装在一个木盒子里。还有耶稣,倒是跟真人一样大,可就连衪也没办法。
“你觉得怎么样?”阿南德·拜依问。
“我……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祥弟说,“什么也做不了。”
“做不了?你的朋友死了,你就在那儿袖手旁观?你不想报仇吗?如果有人伤害了我的兄弟,我会把那家伙撕成碎片。”
阿南德·拜依把烟头扔到地上,祥弟看着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我们也要对穆斯林实施同样的报复,”阿南德·拜依说,“这样的报复会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同时进行,不光是在这儿。”
祥弟不太明白阿南德·拜依究竟是什么意思,阿南德·拜依挠着胸口,咬着牙。
“你也一起来,加入我们的队伍,这对你是个锻炼。我也希望我的人见见你,你人虽然小,但是面对危险却不害怕,他们会对你有好印象的,这样你就在队伍里有了位置。未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如果我有五十个祥弟,想想我在几年之后力量该有多么壮大啊。”
“可是……”
“照我说的做,祥弟,你现在是我的人。”阿南德·拜依说。
阿南德·拜依站起来,把杯子里的茶泼出去,茶泼在了碎石子上,他摸摸胡子,看着地上的茶渍。
“你是我的人,”阿南德·拜依强调,“记住这一点。”
祥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明白了为什么萨迪克夫人不许孩子们到街上去,为什么她想让孩子们离开孟买。
祥弟比以前更想念萨迪克夫人了,想念她那双瘦长的手。
夜深了,尽管阿南德·拜依院子里那些屋子的门都关着,院子里面却很热闹。来了大概十五个人,祥弟看到有一些人在抽烟,另外的人在活动胳膊腿,还有两个人在阿南德·拜依的房间外面走来走去。大部分人又矮又瘦,穿着平常的衣服:深色衬衣、牛仔裤或西裤,还有皮凉鞋。穆那也在,眼睛上缠着绷带,他也终生带上了阿南德·拜依的标记。祥弟想找“头奖”和“帅哥”,不过没看到他们。这就对了,他们今天晚上没有用。祥弟觉得穆那在冷冷地盯着他,好像他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今天晚上,阿南德·拜依穿了一件黑衬衣,而不是平常穿的白衬衣。他的裤子也是黑的,看起来像制服一样。阿南德·拜依手里拿着一张折起来的纸,左手拿着一个手电筒,朝人们走过来。他跟每个人打招呼,祥弟听到了一些人的名字:拉托尔、维什努和斯塔兰。
阿南德·拜依朝汽车走过去,汽车停在后院达兹的房间外面,在西红柿和黄瓜地附近。阿南德·拜依进了车里面,把车开到人们聚集的院子中间来,汽车前灯照在那排平房墙上,墙上的裂缝立即显现了出来。
阿南德·拜依走出汽车,打开后备厢。后备厢盖一抬起来的时候,祥弟想起了桑迪盖着白布的遗体。阿南德·拜依打开手电,给大家看后备厢里的东西,有刀子,和阿南德·拜依割破祥弟舌头的那把一样,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弯剑,另外还有一根实心铁棒,还有把大铁锁,祥弟见过商店卷闸门上锁着这种锁头。后备厢里面还有两根板球棒。
阿南德·拜依面对着他的队伍,开始大声讲话。
“这座城市已经变得很危险了,”他说,“穆斯林也武装了起来,跟我们一样。我要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他们也像老虎一样凶猛,可法则是每一片丛林只能有一只老虎。在印度的丛林里,只能有一只印度虎。感谢大家能够履行作为一个印度斯坦人的责任,现在去拿起武器吧,穆那和祥弟除外。”
人们伸出手去拿刀剑,刀剑相碰发出叮当的响声,等刀剑都分光之后,一个人拿起了铁棒,他摸着铁棒,亲吻起来。
“来吧,”阿南德·拜依说,“没人拿板球棒吗?它们可是颇给几个脑袋开过瓢呢。把板球棒拿上吧,咱们夜里也打打板球。”
两个人过去拿起了板球棒,球棒边缘很厚,木头看起来很旧,但是很结实。手柄上的橡胶把也是旧的,不过还算完好。
“我拿什么?”穆那问。
“你把铁锁拿上,”阿南德·拜依说,“你要把那家人锁在里面。”
穆那把手伸到后备厢角落里,把那把铁锁拿起来。
“现在别锁上,”阿南德·拜依说,“我没有钥匙。”
“是,阿南德·拜依!”穆那回答。他的舌头往嘴巴外面伸出来一点,好像嘴里塞着吃的一样。
阿南德·拜依用力关上后备厢,祥弟这下放心了,没让他拿武器,也许阿南德·拜依只是想让他在边上看着而已。阿南德·拜依在后备厢上面放了一张折起来的纸,祥弟发现那是之前在阿南德·拜依抽屉里的那张孟买地图。阿南德·拜依摊开那张地图,用手电筒照着。尽管祥弟有点害怕,那张地图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孟买城的全貌呢。地图很旧,而且从祥弟站的角度看,就好像孟买有一张大嘴,跟《仙达玛玛》里的怪物在打哈欠一样。怪物的身上还有条纹,祥弟猜那是道路,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想,那是怪物皮肤上的纹路,像被割伤了一样。
“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们,”阿南德·拜依说,“还会有很多次攻击。”
“谁去做呢?”拿着铁棒的人问。
“上面下命令了,我只能说这么多。咱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柏库拉那边已经干起来了。”
阿南德·拜依指着地图上柏库拉的位置,它在孟买怪物的喉咙深处,离它张着的大嘴只有几英寸远。
“今天晚上柏库拉会出事,还有帕若和达达尔,”阿南德·拜依说,“我知道你们不需要这张地图,你们已经很熟悉孟买城了,不过我把它带过来是有原因的。看看地图上的名字,写的是什么?”
“孟买。”有人回答。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不这么叫了,这个岛是属于孟巴德威女神的,我们必须把它改回印度城市的名字,叫马哈拉特!”
祥弟想起来马哈拉特是孟买所在邦的名字,萨迪克夫人这么告诉过他。阿南德·拜依用打火机点着了地图:“我们要烧出一个新孟买。”
人们沉默不语。
“我们今天晚上不去管穆斯林区,直到我们有更多的人手为止。”阿南德·拜依警告说,“目前来看,洞里,马丹普拉,阿格里帕达,J.J.医院,班迪市场附近都不要去碰。今晚我们先从普通人家开始,走之前,我要介绍一个人。”
阿南德·拜依用手电筒照着祥弟的脸,直接照到了他的眼睛,祥弟抬起手来挡住刺眼的光芒。
“这是祥弟,”阿南德·拜依说,“他是我的马仔,今天要和咱们一起出去,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行动。”
“这么个小家伙?”有人不屑。
“他虽然小,但是有勇气,”阿南德·拜依说,“他的朋友桑迪在Namdeo Girhe丧生的那次爆炸当中也失去了生命,祥弟想用穆斯林的血为他朋友报仇。”
穆那听到这些的时候,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祥弟在想是因为穆那还不知道桑迪的死讯?还是因为阿南德·拜依要他加入队伍?不过这两者都无所谓。
“沙安渠住着一家穆斯林,你们知道开阿拉伯咖啡馆的那个阿卜杜尔吧,就是拐过弯那家做穆格莱菜的?”
“辣鸡肉阿卜杜尔。”拿着铁棒的那个人说。
“对,就是那个阿卜杜尔,他的侄子住在沙安渠。”
“开出租车的哈尼夫?”
“嗯,他跟老婆和刚生的孩子住在一起。今晚我们要把他们三个烧死在家里,没人给他们祈祷。”
祥弟听到这些的时候,心脏停跳了一拍。
然后祥弟突然想道:这是否也是个试探,就像阿南德·拜依在我舌头上割了一下教训我一样?如果我跟阿南德·拜依说,我已经学到点东西了,那他也许会放我走,祥弟心想,阿南德·拜依不会指望我能看得了这么可怕的事情。
拿着铁棒的人说话了:“没见这儿有汽油啊。”
“到地方就有了。”阿南德·拜依说。
“沙安渠是印度教徒的聚居区,为什么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去烧一家人的房子呢?”
“如果有哪个印度兄弟同情哈尼夫,我们的武器就会提醒他,责任比友谊更重要。这家人在莫哈拉挺有人缘的,哈尼夫的老婆教孩子们读书写字,邻居们谁家出了事,哈尼夫就把自己的出租车借给他们用。”
达兹的房门开了,老太太蹒跚地走出来,看着这伙人。其中一些人从远处恭敬地跟她打招呼,但是没人走上前去。祥弟看着老太太,满心希望她叫自己进屋去,他知道如果自己朝老太太跑过去的话,阿南德·拜依会大发雷霆。于是祥弟闭上眼睛,想着那个装着神像的小木盒,他祈求所有的神灵帮帮他。
当祥弟听到老太太说“阿南德,让那孩子回屋去吧”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南德·拜依没理她,朝队伍说:“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