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她以后会发现的,人人都会谈论起沙安渠发生的一家人被烧死的惨剧,古蒂就会明白祥弟在这里面做了什么,因为阿南德·拜依叫他英雄。
祥弟看着孩子在呼吸的时候,肚子一起一伏。另一个孩子……哈尼夫的孩子……肯定也在沉睡。不,祥弟提醒自己,他听到了屋子里孩子的哭声,孩子那时候已经醒了。
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祥弟的心,祥弟不知道该怎么让它停下来。
也许他该跟古蒂说,把他做的事情向古蒂如实交代。
不,他绝不能告诉古蒂,他知道古蒂在注意他,他很高兴。祥弟那件可怕的事情是被迫为古蒂做的。
就让古蒂继续注意他吧。
祥弟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又觉得有点惭愧。他不能因为这个去怪古蒂,桑迪或者古蒂都会为了他去做同样的事情。
古蒂靠在一边,握着祥弟的手,祥弟都没意识到他的手在抖。祥弟马上把手从古蒂的手里抽出来,这是抓过燃烧瓶的那只手。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好的,”古蒂轻声说,“没事了。”
永远不会过去的,祥弟想。
“跟我来,”古蒂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祥弟躺在地上,闭上眼睛。跟古蒂出去也没有用的,无论古蒂带他去哪里,沙安渠的火焰都会跟着他。
一辆出租车的音响在放着首印度语老歌。祥弟走着,从出租车的前车窗望进去,看到一串白色茉莉花从后视镜上挂下来。然后他看着手里的花环,告诉自己,他拿着的花环是与众不同的。不是因为花环是用金盏花和百合花编成的,而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编的,他为桑迪编的。
古蒂一直想把祥弟带到这儿来待一会儿,他最后同意今天和古蒂去,是因为就在整整一个月以前,桑迪死了。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祥弟都没怎么说话。
当他们向泰姬陵酒店走去的时候,一群乌鸦正在树上哇哇叫。从树枝的缝隙中,祥弟能看见天空呈现一抹浅浅的橙红色。天刚亮,能听到送牛奶的自行车发出的叮当声。送奶人从祥弟他们身边经过,穿着咔叽布短裤,蓝T恤,自行车一边挂着装牛奶的钢桶。
他们走近海堤,祥弟发现印度之门就在眼前。他看到了那座褐色的建筑,建筑上的四座塔楼,和中央的拱门,他在想为什么要建这座门。对面的泰姬陵酒店像一座旧宫殿,它的四角被橙色圆顶连接在一起,中间是一个大圆顶。鸽子在酒店的白色窗棂上唧唧喳喳,还有一些聚集在石墙上。穿着制服的清洁工嘴里嘟囔着,拖洗着酒店的水泥台阶。酒店右面,椰子树在公寓楼前面种成一排,虽然公寓楼看着旧,但是阳台很宽敞,而且似乎很结实。
在祥弟身边,清洁女工在用大扫帚清扫夜里留下的垃圾,穿着白色短裤的老头们从海堤边走过。一个留着卷胡须的男人蹲着,边上放着一个煤油炉,在卖小纸杯装的印度茶。流浪狗和鸽子跟乞丐们一起占据了人行道,一个没有腿的人在手摇轮椅上睡着了。一个公共汽车司机站在他那辆蓝色游览车旁边,手里拿着一根熏香,他把熏香不停地转着圈,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念着祈祷词。祥弟也想祈祷,为出租车司机哈尼夫祈祷,但他只是闭上眼睛,默默地请哈尼夫饶恕他。
“我过去常和我爸爸来这儿,”古蒂说,“我们就在这儿坐一整天,喝着茶。这是我在孟买最喜欢的地方。”
古蒂坐在海堤边上,摇晃着两条腿,海水就在她下面。古蒂看着祥弟,祥弟知道古蒂想让他过去,就走到她身边坐下。太阳向四周发出柔和的光芒,这个地方和祥弟之前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四周宽阔无边,大海一望无际。
祥弟摸着手里的花环,老太太教他在花朵之前留出适当的距离来,这样花朵就有呼吸的余地。老太太教祥弟做的时候,祥弟很高兴。再过几个小时,祥弟就会去达兹的房间,坐在地板上,旁边放着个装满金盏花和百合花的篮子,开始编花环。
祥弟望着地平线,想到了桑迪。现在,桑迪肯定实现了他的梦想,他一定飞遍了孟买的每一个角落,看了每一场板球赛,在每一个赌场里都赌了钱。桑迪的话回荡在祥弟耳边:然后我就像冠军鸟一样,永远不停下来。尽管大海这么宽广,桑迪也会一下子飞过去,谁知道呢?他没准嘴里还会含着支比迪烟。
祥弟为桑迪编了这个花环,因为他根本就没来得及跟桑迪告别。当葬礼的火焰吞没桑迪遗体的时候,祥弟只是在那里看着。他希望桑迪原谅他。想到这儿,祥弟把花环扔到了大海里,花环越来越远地漂走了。海浪会把花环带到哪儿呢?祥弟想。祥弟希望自己和古蒂也能像花环一样远涉重洋,到大海的另一边去。
“有时候我会梦到桑迪在我们村子里,”古蒂说,“他在假装不能走路玩。”
祥弟什么也没说,他听见鸽子唧唧喳喳,想起了孤儿院的院墙。也许现在孤儿院已经拆掉了,祥弟希望大家都好,尤其是萨迪克夫人和普什帕。
“祥弟,跟我说说话吧,”古蒂说,“如果我们给阿南德·拜依干,我们还是好人,对吧?”
祥弟微微抬起头,看到了古蒂的脚,脚上的细纹黑糊糊的。接着祥弟看到了古蒂膝头的棕色裙子,松松垮垮的很不合身,然后是古蒂一直戴着的橘红色手镯。可是祥弟却无法再往上看——看着古蒂的脸和眼睛。
“祥弟,你得跟我说说话,”古蒂说,“你都不怎么跟我说话。”古蒂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
可是祥弟仍然凝视着海水,还有来来往往的小船。清洁工的扫帚在他们后边沙沙作响,还能听到小狗的喘气声。
祥弟看着远处的地平线,伸出手环绕着肋骨,肋骨还跟以前一样外凸,不过他现在明白了它们是永远不会变成长牙的,警察虎也不会从派出所墙上的蓝黄色条纹里跑出来。祥弟不得不找其他的方法来保护古蒂。
但是他没有什么可以来坚持的,当他离开孤儿院的时候,他有卡洪莎。他看得那么清楚,好像是真的存在一样,现在就连三角梅也没有用了。
祥弟听到古蒂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还是没往古蒂那边看,因为如果古蒂在哭的话,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古蒂开始唱起歌来。
古蒂的声音让祥弟吃了一惊,有那么一段时间,祥弟就是看着脚下的海水不断冲刷着海堤。古蒂的歌声一开始很柔和,不过当她的声音逐渐升高的时候,祥弟又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她的优美歌声的时候。祥弟知道就算古蒂就坐在他旁边,她也离得很远。
祥弟看着远方,看着远处海天连成一线,好像朋友一样。不久,太阳就会从大海中升上天空,没准大海也会把古蒂的歌声传递给她爸爸,甚至桑迪。
不过祥弟又觉得古蒂是在给他唱歌,他在想古蒂怎么会去唱歌给他听,因为是古蒂自己失去了哥哥。古蒂都没怎么哭,可能是因为她希望祥弟好受些,祥弟不知道古蒂从哪里得到这样的勇气。
祥弟看着古蒂的左手伸向前方,就好像古蒂在指引她的声音往那儿走一样,她在指挥着自己的声音越过大海,随着手的摇摆,声音就会知道要跳过哪些波涛,又从哪些海浪中穿过去。古蒂的手摇摆的时候,手上的橘红色手镯叮叮当当地互相碰着,祥弟的目光越过古蒂的手肘,到了裙子的袖口,这时他注意到了古蒂的胸部。
古蒂唱得太用力了,胸前一起一伏。
古蒂的歌声向大海飞去,这歌声是发自她内心的。
这就是古蒂的力量所在。
这时,祥弟觉得他内心也有什么要出来似的。
他告诉自己什么都有可能。
可能是一只警察虎。
对,那些警察虎一直在他心里,就算它们现在还在沉默,有一天它们会吼叫起来,有一天祥弟会让它们出来。
祥弟想告诉古蒂这些,古蒂的歌声还在波涛中飘荡。
就在那时,祥弟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一群马在飞奔,富有野性的力量。孟买所有的马车都在海边,这本身就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而让祥弟更吃惊的是这些马的样子。这些马是三角梅做的,它们健壮身体的每一根血管和纤维都是花朵组成的。它们朝着海堤奔驰过来,越过惊呆的人们头顶,跃入海中。
祥弟的心怦怦直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太阳慢慢地升上天空,把自己的光芒跳跃着照向四方。
在祥弟身后,突然出现了一群飞翔的鸽子,好像它们是同时飞上天空一样。
海浪在祥弟和古蒂下面哗哗作响,祥弟坐得离古蒂更近了,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