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地升上天空,把自己的光芒跳跃着照向四方。在祥弟身后,突然出现了一群飞翔的鸽子,好像它们是同时飞上天空一样。海浪在祥弟和古蒂下面哗哗地流淌,祥弟坐得离古蒂更近了,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院子已经全空了,一个阿南德·拜依的手下都不在,甚至连他自己的房间都关着门。院子角落里拴在木桩上的那只山羊醒了,它卧在地上,不时抬起头四处看看。祥弟坐在地上看着山羊,他回到这边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可他还是没有去敲达兹的房门。
古蒂只要看他一眼,就会发现他一定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他该怎么跟古蒂说呢——我,祥弟,杀了人?也许古蒂都不认识他了,如果因为他刚才做了那样的事情,长相已经开始变样了怎么办?
不过萨迪克夫人会认出他来,祥弟觉得萨迪克夫人就在他耳边说:记住,做贼一次,做贼一辈子。我比做贼糟糕多了,祥弟对她说。这会让萨迪克夫人痛苦地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祥弟当初待在孤儿院就好了,他就会和那些三角梅整天待在一起。祥弟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些三角梅抚摸着他的脸,可这回它们一碰到他,就缩了回去。
祥弟又看到了哈尼夫的老婆,她只是看着祥弟,长长的黑发在火中燃烧。
突然夜幕中传来一声尖叫,祥弟睁开眼,周围并没有人。他希望阿南德·拜依割掉他的耳朵,因为如果他的耳朵还在,这辈子都会一直回响着哈尼夫一家痛苦的叫声。
也许胡同里的人们在救火,祥弟想,房子烧了,没准那家人还能活下来。
他想到这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阿南德·拜依一直守在那儿,确保没人逃出来。祥弟只能希望哈尼夫一家早早停止呼吸,少受点罪。
祥弟听到从门那边传来沉重的咳嗽声,门突然开了,是老太太。她还在咳嗽着,走出来在院子里吐了口痰,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她还没看到祥弟,祥弟那会儿也不想见人。老太太正要转过身回屋。
“祥弟?”她问。
她的眼睛看着暗处的时候,眯了起来。祥弟没应答,也没站起来,他还是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条腿弯着,另一条腿往前伸着。
“祥弟……”老太太又叫了一遍,这回声音更柔和了。
老太太本来就驼背了,这回朝着祥弟又把腰弯得更低。她离得太近了,祥弟觉得有点不舒服。老太太把手放在祥弟头上,什么也没说,她尽量直起腰,回到房间。
祥弟听到老太太在屋里走来走去,还有厨具相碰的声音,接着是达兹的鼾声,突然响起来,又突然停下。祥弟很高兴古蒂还在睡觉,他没有勇气面对古蒂。祥弟决定离这间屋子远点,在这儿坐着,他觉得冷,好像心脏在发抖一样。
正在祥弟想把手放在地上撑起身子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今晚,我们要好好乐一乐……”
是阿南德·拜依,他左手拿着个威士忌瓶子,右手揽着一个人的肩膀,就是往哈尼夫脸上挥铁棒的那个男人。
“拉妮带来一个朋友,”阿南德·拜依说,“我们要乐一乐。你想乐一乐吗?”
“对,”那人说,“我想乐一乐。”
两个人发出了刺耳的笑声,祥弟一动不动地待着,他希望阿南德·拜依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他们正要从祥弟身边走过的时候,达兹的房门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一只手推开门,门撞到了墙上。祥弟知道那是古蒂的手,他希望古蒂能回屋去。
阿南德·拜依他们警觉地转过身,发现是古蒂站在门口的时候,又放松下来。阿南德·拜依往右边一看,祥弟缩在那里。
“祥弟。”阿南德·拜依说。
阿南德·拜依走上达兹房间的三级台阶,像刚才老太太一样朝祥弟弯下腰。
“你今天晚上表现得很好,”阿南德·拜依说,“很勇敢。”他把手放在祥弟肩上按了按。“记住这个晚上吧,今天晚上你就变成一个男子汉了。”祥弟闻到阿南德·拜依嘴里散发出的酒气,他的黑衬衣被汗湿透了,粘在身上。阿南德·拜依朝古蒂转过身问:“你知道我们的小英雄今天做什么了吗?”
祥弟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忘了怎么动一样。
可是阿南德·拜依竟然往古蒂那边走了过去,把手放在古蒂头上看着祥弟。“你们俩对我来说都很特别。”阿南德·拜依说。然后他用手指头挑起古蒂的下巴,看着古蒂说:“你也很特别,古蒂。”
祥弟心生怒火,他站起来面对着阿南德·拜依,右手握紧了拳头。
“记住我说过的话,祥弟。”阿南德·拜依说,“要忠于……”
这时老太太出来了,她慢慢地向古蒂伸出手,古蒂走到她身边,依偎在她怀里。
“阿南德,天晚了,”老太太不容置疑地说,“去睡吧。”
祥弟看到古蒂依偎在老太太怀里的时候,他明白了什么。也许只有在这儿,在阿南德·拜依的院子里,就在阿南德·拜依母亲身边,古蒂才是安全的。老太太喜欢古蒂,不会让阿南德·拜依伤害她。祥弟决不会相信阿南德·拜依——他刚说完的话就会反悔,不过祥弟相信老太太。只要她还在世,古蒂就会平安无事。如果他和古蒂跑了,老太太就没办法保护他们了,他们会被阿南德·拜依抓住,古蒂就会吃大苦头。
阿南德·拜依把手伸进黑裤子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卢比的钞票,把钞票放在祥弟手里。
“你今天干得不错。”阿南德·拜依说。
祥弟的手僵硬得握不住钞票。
阿南德·拜依朝老太太笑了一下,走下台阶,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又搂着之前那个人的肩膀,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祥弟看着手里的钱,是一张崭新的五十卢比钞票,这比他之前拿过的所有钱都要多,可是他鄙视这钱拿在手里的感觉,他在尽力抵制着要把那张钞票撕掉的冲动。祥弟攥紧钞票,放进短裤兜里。他现在需要钱,要钱来养活古蒂和艾玛,还有,他不知道会不会需要钱逃跑。
老太太回屋去了,祥弟听到她往容器里倒水的声音。祥弟觉得腿软,就又坐了下来。古蒂也坐了下来,什么也没说。祥弟看到阿南德·拜依打开房门,把瓶子里最后一点威士忌喝干,然后把空瓶子扔到地上。
祥弟看着隔开院子和学校操场的那堵墙,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要出来了。那几间屋子的房门就会打开,比迪烟的气味会在整个院子里弥漫开来,学校会响起上课铃声。
祥弟发觉古蒂在看着他,他仍然盯着前面那堵水泥墙。
“出什么事了?”古蒂轻轻地问。
祥弟想闭上眼,把头放在古蒂膝盖上,可是他做不到。一种诡异的寂静包围了院子,好像在暗处,所有人都醒来了一样。
在那座被烧毁的废墟中间,能看到大块的石头,老鼠往洞里钻,玻璃碴在路灯下闪着光。
古蒂走在祥弟前面,手里拿着三根香蕉,是老太太给的,让他们第二天买点煎饼和豆子回去。老太太还说如果古蒂想洗澡的话,可以回去洗个澡。
他们走近棚屋的时候,古蒂加快了步子。
艾玛回到了棚屋,手里还抱着孩子,看着夜空,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求上天保佑她的孩子。
古蒂朝艾玛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在艾玛背上。艾玛还在望着天,不过把孩子交给了古蒂,然后不嘟囔了。她摇着头,慢慢低下头来。
古蒂把孩子放在棚子里的一块塑料布上,她剥开一根香蕉,喂给艾玛吃。艾玛抓着古蒂的手,她不想让古蒂喂她,把香蕉吞了下去。祥弟在想那孩子有没有好一点,天一亮他就去买点牛奶给孩子喝,他要来照顾那孩子,让孩子活下去。
祥弟看到棚屋角落的地上有什么东西,当他拿起桑迪那件油渍渍的衬衣的时候,嗓子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衬衣上有汗味和比迪烟的气味,那一定是桑迪最后碰过的东西。他去神庙外面之前,肯定是把这件衬衣往地上一扔。祥弟在想一件衬衣怎么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当火焰吞没桑迪遗体的时候,他一点都没哭,可是现在看到这件衬衣……
艾玛吃完香蕉,在孩子身边躺下,闭上眼睛。祥弟心想,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有几只苍蝇飞到艾玛脸上,祥弟把它们赶走了,祥弟赶苍蝇的时候,艾玛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祥弟把孩子肚子上的汗擦掉,又赶忙把手拿开。
古蒂吃了一根香蕉,把剩下那根递给祥弟。祥弟开始剥香蕉,不过剥得很慢,好像不敢吃一样。祥弟的目光还停在孩子身上,他想告诉古蒂,他杀了一个那样的孩子。
古蒂知道,她知道祥弟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