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十二月二九日巳时末,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变小,皑皑白雪将成武殿庭院精心布设的亭台楼阁、名贵树木染成一幅冰雪画卷。
一片片鹅毛雪花被寒风卷到站在廊芜下的元雍的脸上、脖子上,寒意直渗仿佛骨髓一般,但是再冷再寒,也不如他心中的恐惧来得沉重。
胡太后去年四月辛卯日再度临朝,革除元乂侍中之职、贬为庶民,等她稳定局势再将元乂处死。之后又是冠冕堂皇的整肃朝纲、淘汰冗官、惩办不法,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不问对错的处死了大批与元乂沾边带角的文臣武将、流配了三万多人。
当时胡太后展露出来的凶悍杀性,连身为功臣的元雍都心惊肉跳,瑟瑟发抖。
若太后今天私会之际,又从卫铉嘴里听到些什么,元雍难以想象高阳王一脉将要承受多大的代价。所以当他听完儿子元诞转述的话,既惊恐又害怕的入宫打探消息。
“高阳王,陛下有请。”就在元雍思绪万端、忐忑不安的时候,元明玉从大殿内走了出来,她不待元雍有所回应,又好心的小声提醒:“陛下心绪有些不太好,高阳王小心些。”
元雍心头有鬼,听得不禁打了个哆嗦。
元明玉以为元雍冻成这样,心中也不以为异,随即将他领入大殿。
元雍步入大殿,随目略扫一眼,只见胡太后这会儿正端着一碗粥,喝了小半勺,一张清丽如花的俏脸不见丝毫神色流露。
见状,元雍向几乎毫无波动胡太后躬身一礼:“老臣元雍参见陛下。”
“高阳王免礼,请坐。”胡太后见他面如枯槁、形容憔悴,颇为埋怨的说道:“高阳王,朕不是让你在家调养身子么?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多谢陛下关怀。”元雍绷紧的心弦为之一松,心知卫铉没有乱说。他语气沉重的说道:“陛下,老臣家将刚从建州归来,向老臣说了建州近况以及长平太守刘克目无君上之恶行,若非上党都督卫铉处理及时,必致皇室尊严扫地。据说建州刺史元伏陀正被关在长平玄氏城,请陛下立刻派人将他押解入京。”
停顿了一下,元雍又恨恨地说道:“元伏陀虽然是老臣第七子,然其无德无能、寡廉鲜耻,上不能为陛下为忧、报效朝廷;下不能约束官员、治理百姓;老臣恳请陛下革除元伏陀官爵、贬为官奴。”
听罢,胡太后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她自然知道卫铉将元伏陀关在玄氏城,一开始还以为元雍为他的儿子求情,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要把儿子贬为官奴。
胡太后再看元雍脸上神色,忽然发现那抹恨意完全发自内心,不似作假。不过仔细想想,那元伏陀的确招人恨,他明明就在玄氏城,然而居然制不住一个小小的刘克;若不是卫铉及时出手、处理得宜,致事态扩大,皇族势必颜面尽失。
念及于此,她说道:“那就贬为庶民吧。希望高阳王好生管教。”
元雍尤不解气,还想再劝;胡太后却对元明玉说道:“安排禁卫立即北上长平,将元伏陀从玄氏城押解回京。”
“遵命。”元明玉告辞离开。
事已至此,元雍不便再说什么,大不了自己收拾那逆子好了,他取出一本奏疏,恭恭敬敬上前递给胡太后:“陛下,老臣有个与建州有关的奏疏,请陛下过目。”
胡太后接过奏疏看了一遍,不禁抬眸看向元雍,疑惑道:“高阳王,你为什么提议撤销建州州府、将高都郡和泰宁郡并入上党行台?”
“陛下,尔朱荣未遣一使入京朝贺,诚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关中与河北贼冠未平,朝廷不宜再在河东起刀兵;可要是朝廷不闻不问,他又步步壮大。依老臣之见,不若施以分化离间之计;若扶持卫铉,必有奇效。”元雍知道胡太后对尔朱荣忌惮已久,打算在其内部大作文章,而卫铉早就成为她眼中最佳棋子。
他见到胡太后默不作声,以为对方不同意,又道:“陛下,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啊。”
“朕可以将二郡并入上党行台,但是还不够。”胡太后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朕准备将永泰下嫁卫铉,与卫铉有婚约的尔朱英娥为妾。只要卫铉成为驸马,很多事情就不是卫铉说了算,尔朱荣纵然想相信他都难。”
元雍慌了。他明白这一招的毒辣之处,可他不敢得罪或者有所保留的卫铉;要是自己答应下来,卫铉那个武夫恼火之下,说不定亮出一些要命的证据,而后逃之夭夭。他倒是屁事都没有了,自己一大家子却要死在太后的屠刀之下。
胡太后有些不耐烦的催问:“高阳王,你以为此法如何?”
元雍心头惊慌,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绞尽脑汁的思忖一会儿,这才一边飞速开动脑筋、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此策妙极,然而老臣认为太早了。”
胡太后皱眉道:“却是为何?”
“若是朝廷赐婚,遭到羞辱的尔朱荣定然大怒,然而他也许不敢对朝廷出兵,却一定向卫铉发难,以卫铉此时的实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卫铉若死,陛下不仅损失一枚非常好的棋子,而且还令尔朱荣心生警觉,不利日后施以离间计。”话说到这里,连元雍都信了自己的鬼话,胆气陡然一壮、语气诚挚道:“欲速则不达啊陛下。”
元雍在胡太后心中极有分量,更重要是元雍特立独行,得罪无数要员、派系,且还有无数把柄在她手中,所以她异常信任随时可能以拿捏元雍。此刻听他说得在理,犹豫着说道:“高阳王,你的意思是说为了防止尔朱荣警觉,不仅不能将永泰下嫁,甚至连个宗族之女也不能下嫁咯?”
到这份上,元雍只能一路黑到底:“老臣认为当下不合适。等到卫铉经营好南、北上党,有一战之力,再许以重利让他出手亦不为迟。”
胡太后思索片刻,终于道:“也罢。便听高阳王的。高阳王若无他事,且回府好生休养。待到元日朝会,务必参与。”
元雍顺势与胡太后商议一下元日朝会具体细节,便告辞出宫。
胡太后记着元雍方才说的“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她立刻令道:“宣常山公主前来拟诏。”
元雍走出宫城,在宫城正南门端门外登上马车,车内坐着他的四子元诞和三子元睿。
元睿受封济北郡王、卫尉少卿,乃是统率守卫宫禁的高级将领之一,他见父亲坐好,便问道:“阿耶,情况如何了?”
元雍闭目养神,没有答复,直到马车驶出皇城中门止车门,才张开双眸,缓缓地说道:“卫铉没有在陛下身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