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们从遥远的广西来,家乡也临水,且山水甲天下。
听说那里秀峰叠彩,逸动的天光跳跃在漓江上。
按理说,这对朴实本分的小情侣怎会是走江湖跑码头的孩子呢?
他们理应生儿育女举案齐眉,一辈子安安分分在漓江边。
故乡不好吗?
何故背井离乡,颠沛天涯?何故抛家舍业,漂泊到江南?
……………
小屋规矩,不问来处不问去由。
况且人家不喜攀谈,口罩都戴着呢,又何必去扰人清净。
再者,小屋是方码头,常泊来避风的船,谁知他们会在哪个晴天扬帆离去,就此再也不见。
故而,我差一点点就和他们的故事擦肩。
那时我并不知,小屋的这份薪水,对那个叫蠢子的歌手意味着什么。
也并不知道,那个角落里认真听歌的小蓝姑娘,正在把每个夜晚,当作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夜晚。
甚至连蠢子也不知道,在那些个夜里,角落里的姑娘曾默默祈愿。
祈愿上天让她就这么坐着离去吧,让她在爱人的歌声中悄悄停止心跳,不必再睁开双眼。
<h3>(十)</h3>
<b>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b>
<b>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b>
<b>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b>
噩耗骤降时,又逢三月三,2016年。
当时距小屋江南分舵开业还剩一个多月,距蠢子大学毕业还剩三个多月。
距离蠢子和小蓝计划中的婚礼,倒计时100多天。
说好了的,拿到毕业证就成亲。
顺理成章的这一切,毫无征兆地,天翻地覆在一瞬间。
…………
那个医生沉吟半晌,道,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还是叫她家人来一趟吧。
医生说:男朋友不算家属,你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是叫她家人来。
蠢子起身,迷路在桂林医学院的住院楼里,整整半个下午过去,才回到小蓝的病房。
小蓝一见他就笑:
骨髓穿刺结果拿到了吧?……我就说吧,没问题的,看把你们给紧张的。
她从病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语速飞快:
我自己就是搞医的我还不清楚吗,不过就是最近累着了而已,爱犯点晕,牙齿爱出点儿血而已……
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急急说:我这就收拾东西,咱们抓紧回去吧,万一真耽误了实习拿不到毕业证就惨了,婚礼什么的可就全耽误了。
她心痛地啧啧:唉,非来桂林折腾这一趟,花这么多冤枉钱,少吃多少条鱼哦……
她俯下身去,抱紧蠢子的脑袋小声喊:蠢子,蠢子。
她揉着他的头发,小声笑话他:哎哟哟,你看你,怎么和个小孩似的,哭什么哭嘛。
她笑:蠢子不哭了,没事,你和我说说看……我是搞医的,没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骨髓穿刺结论:有基因突变。是血液病。
血液病分好几种:再生障碍性贫血、淋巴白血病、髓系白血病……
小蓝被确诊的那种,叫:髓系白血病M5高危组。
常年的熬夜加班,是累出来的白血病。
小蓝说:蠢子,深呼吸。
她笑着捧着他的脸,唉,终于不哭了,你看看你,这么大人了,还要我哄你这半天……
走走吧,她牵起他的手,笑着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医院旁边的小街,她拐进一家理发店。
您好,光理发多少钱?30元?这么贵哦……剪吧剪吧,贵就贵吧。
剪了吧,及腰的长发剪掉吧,为你留了两年的长发剪掉吧。
又回到从前了,她笑着说:咱们认识那天,我就是这样的齐肩短发。
她站在路口,笑着,看着他。
你看你看,蠢子你看,咱们又回到从前了。
风把发丝吹得凌乱,她逆着人流站着。
蠢子蠢子,好奇怪,眼前告别的这一幕怎么那么熟悉,好像上辈子就发生过一般。
她笑着看他,泣不成声地看着他。
蠢子,蠢子……
对不起了,又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嫁给你了。
<h3>(十一)</h3>
认识这么久,终于可以像个姐姐一样和他说话。
小蓝躺在病床上劝:蠢子听话,实习完再来,先回去好吗?
蠢子不说话,开口也只是一句话,反反复复只一句:先把病治好吧,咱们不会分开。
拿什么治?
小蓝工作三年积蓄1万元,蠢子积蓄6000元,不算押金,住院一周全部花完。
确诊的第二天开始化疗。
医生不敢拖,说拖不起,再晚就来不及了,已经快来不及了。
小蓝的化疗等于上刑,国产药副作用巨大,吐得昏天黑地,几乎把肠子吐出来。
没敢选进口药,报销不了,能报销也搞不来这笔应急的钱。
同事的捐款迅速花完,小蓝家里没钱,妈妈没读过书,一辈子在圩上卖鞋。她那点可怜的存款大都是小蓝每月工资里挤出的孝敬钱,没撑过三天。
蠢子借遍了同学,这个1000元,那个800元,借来的钱眨眼不见,和丢进江里沉底的速度一样快。
化疗副作用再难受,也没有小蓝心里难受,她躲进被子深处,心疼得蜷缩成一团,几乎把手指绞断:
该狠下多大的决心,他才肯在那些半生不熟的同学面前低头,一次次开口求人,一次次借钱。
主宰命运的到底是什么神明?为何如此促狭又如此无情?我做错了什么让我面对这一劫,他又做错了什么,非要来背负这一切?
同学很快借遍了,实在无处可借的那天,蠢子躲进楼梯拐角,呆立良久,打电话回家要钱。
从小到大,他自力更生,大部分的生活费靠勤工俭学,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开口主动问家里要钱。
家里二话没说,转天把钱送了过来,钱不算少,却也只能撑个把星期而已。
家里尽力了,家里全是种田的,养几头猪、酿一点米酒是主要的经济来源,家里也没钱。
家人想把蠢子带走,临近毕业,自作主张结束了实习,万一影响了拿毕业证,将来可怎么办。
蠢子不走,不说话,开口也只是一句话,反反复复只一句话:
先把病治好吧,我不会和她分开。
门外的争执小蓝隐约听得见,最清楚的是那句:我不会和她分开。
他第一次说这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日他从旅途中折返,拎着行李穿着那件狼爪冲锋衣,站在阳朔县人民医院门外,仿佛从没离开过。
他说:想你想得厉害,路走了一半走不下去了,就回来了。
他说:我想好了,如果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起码给你陪伴,一直陪着你,咱们不能分开。
他弯下腰给小蓝擦泪:你先上班,我就在这里等你下班。
若是噩梦一场,能不能快点醒来,只是困了而已只是值班室里打了个盹而已,睁开眼,窗外依旧是阳朔的天,依旧有个人等在医院门外,等着接送她上班下班,陪她一起逛街买菜,等着带她去露营……
那就快点把病治好吧!然后八年、十年,把花掉的钱欠下的钱慢慢攒回来,然后按揭一套小房子,冰箱、空调、电视慢慢地置办,还有那辆电动车,带大车筐的……
那就快点把病治好吧……
还治得好吗?
不知道,一个月的院住下来,越来越不知道。
一个月里,最长的一次连续高烧5天,人昏睡过去醒不过来,厥梦中一身一身地出汗,40条毛巾轮流换,汗出如浆,怎么也擦不完。
清醒的间隙,她哆哆嗦嗦地拽住蠢子的衣襟:
如果再醒不过来,一定喊醒我,那里面太黑太静了,我怕。
下一次醒来时,手一抬,碰到蠢子湿漉漉的脸,嗓子是喊哑的,也不知他喊了多久。
蠢子那时陪床,没钱租床位,睡在小蓝旁边的水泥汀地上,不分昼夜地守着小蓝。眩晕摔倒最易引起脑出血,医生不再让小蓝下床,于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吃是吃不下的,那也要吃给蠢子看,她一顿不吃,蠢子三顿吃不下。
尴尬的是失禁,起初接受不了,又羞又恼,后来没有力气去恼,闭上眼睛听着蠢子窸窸窣窣地清理拾掇。眼泪钻过发茬,爬到耳旁,滚烫的两行。
病情每况愈下,小蓝那时插的深静脉导管,插久了发炎,拔了却依旧是全身发烧。
发烧发烧不停地发烧,腋下夹着冰块入睡,体温依旧降不下来。
比持续发烧更瘆人的是血小板值,正常人的血小板值是100-300。
小蓝那时只剩下3。
主治医师说:咱们这里确实是尽力了,如果经济上允许,转去更好的医院吧。
少顷,他调整着措辞道:都是医务工作者,那还是明说了吧……
他说:我也是乡下长大的,很多现实的情况我都明白……
沉吟再三,他垂下眼帘:
姑娘,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就出院吧,早点回家。
<h3>(十二)</h3>
蠢子疯了一样找医院,满世界打听。
更好的医院都他妈在北上广,广州排号要两个月,北京排号要三个月,排得上也等不及,等得及排得上,也没钱!
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在这样的年代里,依旧一场病就足以击溃一整个人生颠覆掉一整个家庭?
他们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想安安分分地以最普通的方式度过一生——甘心清贫与世无争吃得了苦受得了穷。
这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不行?妨着谁碍着谁了?究竟是什么力量非要把他们往死里弄?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不给条活路,越是穷人越是要被拽进无底的命运深坑?
太多的疑问淤积叠加,浓稠到无法涤洗成疑问,只是混混沌沌一种规律,一种听天由命。
毕竟,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国度的每一间类似的病房里每天每天发生。
蠢子疯了一样地满世界打听生机活路时,小蓝开始变得平静,止水一潭的那种。
止水里亦有青荇,她那时开始在网上找婚纱,挑来挑去,选中的那条200多元,接着选西装,从没看过蠢子穿西装的样子,真想看一次哦……
已经放弃了,不想治了,时间不多了,快到点了。
那就趁着还能走能动,穿上婚纱,去一趟影楼……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假装的蜜月旅行。
广西生广西长,却从没去过北部湾呢,她跟蠢子说:咱们回家吧,拍完婚纱照,陪我去趟北海吧,这一辈子还没看过海呢。
这个小小的壮族姑娘最后的人生心愿不过两句话:
假装嫁一次。
假装来一次蜜月旅行。
蠢子吼:以后好了再去啊!!!
窗玻璃被声音震得嗡了一下,他转身,眼泪鼻涕一起掉下来。
23岁的大男生把两只拳头死死地捏成疙瘩,久久地立着,不肯说话。
他们从不吵架,这是他第一次吼她。
她心里猛地揪了一下,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于是醒过来了,天,我在做什么?!往他心上插刀子吗?走就走了,又何必非用什么告别仪式去折磨他呢?回到那间发霉的小出租房,躺在那张破旧的小床上,听他把吉他弹一弹,听着听着就离去了,不也挺好的吗……
背身站着的蠢子仿佛听得见她心里的话,浑身抖了一下,哑着嗓子喊:
没说不去拍照啊……以后好了再去,一定去!
小蓝捂住眼睛笑,眼泪钻过指缝,扑扑簌簌地砸在被角。
蠢子蠢子,你吼出来的时候,可真像个孩子啊。
…………
账户里一分不剩,情不情愿,都需要出院了。
蠢子还在满世界打电话,小蓝轻声喊他:
……别忙了,歇一歇吧,咱们不找了吧。
你把手机放下,再帮我刮个苹果泥吧,别人都刮不了的,只有你手劲大……
蠢子,听我的,不找了吧,就算联系上了好医院又有什么用呢?不如你省下时间来多看看我,趁我还出得了声,咱俩多说说话……
此时此地,即是所谓的绝境了吧。25岁的护士小蓝,23岁的学生蠢子。
刮好的苹果泥没人去动它,两个人眼睛看着眼睛,一分一秒地等着天黑下来。
…………
然后,绝处逢生了。
从天而降的救命钱!
先是阳朔县医院同事们的再度筹款。
紧接着,老街的壮族乡亲们送钱来了!
广西来宾市忻城县新圩乡老街。
整条街的人看着小蓝长大,看着她担水挑粪,读书上学,看着这个父亲早逝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参加工作,长成一名货真价实的小护士……她这个壮家女儿,曾是一整条街的骄傲。
带回消息的人一声吆喝,整条街的人没有不掏钱的。
小蓝撑住啊!伯伯婶婶们救你来了!
彩礼钱、养老钱、买种子的钱、挖煤挣来的苦力钱……包括那些六七岁的娃娃,掏光了压岁钱又掏出五毛一元的零花钱。
送来的钱是雪中送炭,更是续命送血。
送钱的地方是国家扶贫工作重点县,也是人情味最浓的南中国乡野。
去你妈的福无双至,有道是好事成双!
绝处逢生的不仅仅是钱,忽然间,医院的床位也寻到了!
横穿大半个中国,1500公里外的江南水乡——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那里有全亚洲排名数得上的血液科。
<h3>(十三)</h3>
医院给输了一整袋血小板,可勉强维持一天。
然后坐飞机喽!高兴!
又高兴又心痛,打折的机票怎么还是花了那么多钱?不坐又不行,汽车要开20多个小时火车要开一天半,以目前的病况体质,一定死在路上,不可能撑下来。
她穿着她最贵的衣服上了飞机,那件冲锋衣,蠢子身上穿的也是相同的那一件。
小蓝的妈妈不通汉语,跋涉千里去江南求医,蠢子是小蓝唯一的依靠。
那时蠢子濒临毕业。
所有的同学都忙着冲出去找工作,独剩他一人心甘情愿地待在原地,没写毕业论文,也没有完成实习。事业和前途,同龄人此刻正焦虑着的各种东西,于他而言,虽尚未经历,却已是过去式,模糊而又遥不可及,已无所谓的东西。
除了小蓝,他也没什么有所谓的东西了。
40岁男人才会经历的,他二十出头就已全部遭遇,现实如砂纸,残忍地打磨掉他的皮。
于是小蓝之外,旁人再也看不出他半分孩子气,只看到黑框眼镜下决绝的笃定。
他那时的状态像歌里唱的那样:
就算失去了青春,也在所不惜
要去背叛世界与你相依
…………
三万英尺的高空,蠢子把小蓝的脑袋抱进怀里,给头疼欲裂的她哼这首歌,哼着哼着,怀里也就静了。
写这首《小蓝》时,两人刚在一起,谁也想不到这歌词会一语成谶。
或许那时写歌词,是想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吧,不然怎会有如此决绝的意境。
或许,无意中的复述和预言,都是依据残存的前世记忆。
前一世的蠢子和小蓝,是谁为谁放弃了青春?谁为谁背叛了世界?继而倒在爱人怀里,像此刻这般相偎相依。
…………
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整一个月,小蓝天天对着一扇窗,窗里只有一种颜色的天,和桂林可真不一样。
树也不一样,这里的树长得全一个样子,不像桂林的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整整一个月的全封闭,坐牢一样,把一整个白天的时间用来期待黄昏,边等边看着窗。
黄昏时允许家属探望,蠢子忙个不停,打水、喂饭、帮忙洗澡、帮忙导尿……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探望时间,他一直在忙,好像要把攒了一天的劲儿全都使进这两个钟头里来。倒计时10分钟时,他才会猛地踩下刹车,扔下所有活计,什么也不干了,捉住小蓝的手,呆呆地坐在她身旁。
好像她是只风筝,一松手就飘远了,就再也不回头。
她任他握着,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掌心感受着他指尖的茧子。
第一疗程结束。病情缓解,情况稍乐观,小蓝短暂出院。
蠢子做鱼给她吃,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一块一块剔刺。
出租房里白炽灯瓦数小,电压不稳,一闪一闪的。这里和阳朔一样,霉斑也是爬上了墙,闪烁中像是自己会动一样……
她一口接一口地吃鱼:蠢子,特别好吃。
真的,她护住盘子说,特别好吃,都是我的了。
蠢子取过筷子尝一口,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重新拿起筷子。
一闪一闪的灯下,他们一起吃完那条忘了搁盐的鱼。
他们出门散步,慢慢地走,漫无目的地往前行。
累了就坐一站公交,有趣的地方就下车,观前街、评弹博物馆……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
看了一场电影,叫《大鱼海棠》。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两人依偎着,看着字幕全部走完。
小蓝说真好看,她戳戳蠢子,你看,人下辈子真的会再遇见……
她说:下辈子如果当不成人了,我就当棵树吧,长得茂茂密密的,根也扎得严实,天天顶着大太阳,特别舒服……
她说:蠢子,到时候你当棵草,一定要贴着我长,我保护你。
返程时小蓝累了,蠢子背起她,一路背回出租房,一层一层背上楼。
没问他累不累,小蓝知道自己现在的体重,她枕着他的肩颈,敲敲他的后背:
蠢子呀,你怎么这里每条路都熟悉?你不是逃了好多节地理信息课吗……
后来方知,蠢子找了一整个月的工作,踏遍了大半个苏州城。
他没毕业证,没人雇用他干测量,力气活也没找到,他需要每天下午五点之前买好菜做好饭一路跑着抱到医院门前,没有什么工地容得了他三点就下班。
于是他去了平江路,搞了把琴,街头卖唱。
平江路不让卖唱,城管会撵,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凑合了几天,钱没挣到多少,包和琴被没收了。
他半句求情讨饶的话没有,直接扑上去就干,路人把他们撕开,他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浑身的肌肉硬到发酸,黑框眼镜后面血红血红的眼。
广西人凶起来不好惹,狼兵的后代。
穷途末路的广西人如果拼命无人能惹,毕竟体内暗涌着太平天国的血……
于是,所以,后来就可以卖唱了。
早晨起床继续满世界找工作,下午一点赶去平江路卖唱,四点回出租房,给小蓝做饭。
夜里探班回来,他哪儿也不去,灯也不开,房里枯躺,一躺躺到天微亮,头一天耗干的力气也就回来了。
他应该是那时候学会的抽烟,最便宜的利群,抽得很省,不舍得花钱。
医生那时说,如两个疗程之后小蓝病情稳定,将着手准备骨髓移植。
——80万元人民币。
80万元人民币砸进去,移植结果好,亦有可能复发。
移植结果不好的话,也就没什么结果了。
<h3>(十四)</h3>
2016年初夏,蠢子来到大冰的小屋江南分舵,一个人来的。
起初不想留他,没见过如此讷语的人,试工时几乎不和人交流,只一味弹琴唱歌。
歌很好,琴很棒,但兄弟你金口难开是怎么说?
小屋是个大家庭,天南海北的歌手聚到一起,重融洽重团结,最害怕心扉不肯敞开的……万望理解,好相处的人才好留下来。
他临走时的眼神挽救了这场失败的应聘,彼时他已站到屋外,拎着行李背着吉他,面朝着玻璃窗,一动不动往里看着,像个呆立在糖果店外的孩子。
乍一看没什么,仔细一看吓了一跳:那眼神热切到燃烧,却又是平静到绝望的。
他那时急需一份工作。
那时小蓝正在医院的密闭空间里躺着,除了各种仪器,里面只有一台电视和满眼的寂静空荡。
骨髓移植之前需要大化疗,管你好细胞坏细胞,通通杀死到0,免疫力也是0,故而要独自在无菌环境下封闭一个月。
大化疗副作用也大,从未有过的庞大,一下子就把人压垮了,她坐在地上剧烈地吐,心想,晕过去吧让我现在就晕过去吧……嘴上却强挤出笑纹,她笑着呕吐,吐的间隙隔着玻璃冲蠢子摆手:你走啊!快点走啊!我现在丑啊!
走吧,现在的模样,你看多了就不喜欢我了……
若那时先知先觉,蠢子每月的工资,必须是要多发一些的!
可恨的是他何必如此讷语,关于身世关于爱人的病情,从不肯和任何人透露言说。每晚开工,除了唱歌就是唱歌,没人比他唱歌更亡命,你不叫停他他完全不知道歇。
满满当当的屋子里,他闭着眼,旁若无人地唱着,全世界都与他无关。
那时,他的同学们都已领到毕业证了吧,拍完黑袍合影,集体雀跃着把方帽抛起,然后是最后的聚餐,各种杯盏交错深情告白抱头痛哭依依惜别,畅快淋漓地感受着人生的浓烈……
酒酣高歌时,会不会有人举目四望,终于发现少了他一个?
会有人忽然谈论起他吗?点头还是摇头呢?
下一杯酒端起之前,他还会被人再提起吗?
下一次被人提起,应该是若干年后的同学会吧,说不定名字都会被记错……
从此淡出朋友圈,不被列入人脉圈,从此就掉队了,是吗?
好吧,从此他就是孤雁一只了。
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他会否是他们当中最惹人羡慕嫉妒的那一个。
人们是否会打趣起哄,不留情面地猛开他早婚的玩笑,围着小蓝,七嘴八舌地喊嫂子……
他应该会是同学里最早当爸爸的,知足而恬淡,小窝一间,孩子两个,天天电动车突突突地跑,后座上小蓝抱着一个,车筐里放着一个。
江面的薄雾烟气,喀斯特地貌的小山,镜面的水田,逸动如风的光……他们会安安稳稳地生活在阳朔。原本顺理成章的一切如今都是镜花水月。
…………
他揣着薪水,隔着玻璃站着。
里面的姑娘笑着哭,求他离开。
细胞重生得快,从头到脚的剧痛,止疼药早已不管用,昏死和醒来的间隙,她一声声地呻吟:把我腿砍了吧……
他揣着薪水,隔着玻璃站着:
会好的,小蓝。
小蓝,咱们不会分开。
这句话他做到了,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垮了小蓝就完了,于是他扔掉了未来,背朝着世界逆行着。
念头只剩一个:小蓝活下去。
蠢子初来时的话少,很久之后我才理解:心力他都攒着,话都省着,全都留给小蓝。
亡命地唱歌,是他那时唯一的泄洪方式和挣钱途径。
闭嘴,是他最后的自尊。
<h3>(十五)</h3>
曾几何时,在基础认知上,不离不弃这四个字是中国人婚恋价值观的基本常态。
古人不讲爱,只说怜惜,若干经典的怜惜故事中有信有义、有一以贯之的不离不弃。
时穷节乃现的时代早已远去,生死与共的故事亦越来越罕有,在2010年代的爱情里,人们渐已不再趋同自我牺牲或献祭,而是趋向恰当地投入产出、理性地断舍离。
这或许也是一种与时俱进吧。
没有对错只有真假,广义上来讲,任何价值认知的迭代都合理,包括爱情。
故而,没有必要惋惜矫情,或厚古薄今。
…………
只是,我却在一个刚刚大四结业的九〇后穷孩子身上,诧异地看到了一些东西:
一份过时的倾心怜惜。
一种古老的不离不弃。
那些古老的文化基因,原来依旧驻世,原来依旧传承,原来并不曾败北隐去自认过气。
亘古至今,她慈悲,总是示现在人性的关隘处,示现在命运的绝境里。
她偏心,总爱护持着那些最底层的普通人,教他们抵御世间风雨,帮他们直面命运无情,危难时她几乎是他们唯一的武器。
…………
我曾不止一次在祖辈、父辈的故事里,获悉过她的踪影。
当我在一个九〇后穷孩子身上再度看到她的痕迹时,诧异之余,我明白这或许只是个例,但更知道这是古老的道统依旧存世的证据。
…………
起初,对蠢子和小蓝我无感。
初见小蓝时,并不知隐情,只对她总戴口罩的习惯略感奇怪。
那时她头发好短,贴着头皮的一点点。
她那时骨髓移植完毕,行走坐卧皆无大碍,但尚需每三个月接受一次化疗,每个月接受一次骨穿、一次腰穿、三次抽血。
治病专需的药只有苏州有,需每月采购一次,于是即便想家想疯了,她也无法离开。
于是她随蠢子来了西塘,西塘离苏州不远,看病方便。饮食起居,西塘省钱。
小屋江南分舵给歌手们包食宿,略略减轻大家的负担,但他俩不肯住宿舍,非跑去租住最廉价的民房,一住就住到了古镇边缘。
起初只道他们不合群,后来才明白是不想白吃白住:小蓝不是小屋员工,蠢子之外小屋其他歌手都没有家眷,故而,便宜他们不占。
其实又何必这么敏感,多双筷子多间房而已,又会花掉小屋几个子儿的公款……
再后来,听说他们搞来几张高低床,把那几间东倒西歪的小破房改成了青旅小客栈。
那简直是全西塘古镇最小的客栈,靠天吃饭,除了一个微博号,对外也没什么宣传,每日的营收换不来两瓶醋钱。
这是一家没什么前途的小客栈,即便日日满房,也不过冲抵掉房租,减轻点生活负担。
应该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对他俩高看一眼:
一来克己,不肯占便宜。
二来,小屋里不乏客源,他们却从未向客人们推荐过自家的小客栈。
有志气的人值得扶一把。
我那时只道他们家境贫寒但人穷志不短,故而一次聚餐时半开玩笑说看好西塘住宿业市场,打算投资小蓝的小客栈,并迅速转过去一笔钱——应该足够交交房租扩大一下经营规模。
微博名字也逼他们当场改了,改为@大冰的小屋-小蓝客栈。
这样所有搜小屋的人,都可以看见,说不定能带来一点客源。
当着众人的面,他们什么也没说,低声道了谢,而后按照惯例,提前悄悄退场。
转过天来,钱被退款。
尴尬之余,发现冒犯了他们的尊严,我联系了小蓝,辩解了半天那并非施舍,千万别多想。
手机那头,她好像比我还要尴尬,她说:冰叔,谢谢你想帮我们,可我们的情况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汗下来了,小蓝,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施舍!唉我挂了哈,咱不说了……她急了,道:我们知道啊,你千万别多想啊,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鸡同鸭讲了半天,那个电话实在打不下去了,懊恼成马了。
半天的混乱后,或许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点儿,小蓝安慰我说:冰叔,不如你帮我个别的忙吧。
她说:也许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我说:太好了,快点快点,但讲无妨!
她却说不急,说还要好好想一想。
<h3>(十六)</h3>
半个月后的一天,西塘江家弄9号,猫叔的客栈。
小蓝忽然出现,她和我坐在茶室里,从午后坐到黄昏,有了一次漫长的对谈。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跌宕起伏有生死磨难,也有普普通通和平平凡凡。
长达五个小时的对谈,小蓝体力明显不支,我打断她,希望她停下来歇一歇,改天另找时间。
她不肯歇,说还是一次性讲完吧,这样保险一点……
……她说她坚信和蠢子前世曾经遇见,来生也必将遇见。
至于这一世,她说最近她一直在思考:如果她提前离开,剩下蠢子一个人该怎么办。
蠢子说过的,不止一次地说过:会好的,咱们不会分开。
小蓝俯在桌子上笑:好拗哦,可拗可拗了,认准的事情他从来不肯改变,谁也没有办法让他改变……
见我沉默不语,她轻轻道:
先前当护士,遇到救不回来的病人,总是崩溃,事到如今才终于学会了坦然。不是放弃,是真的坦然,这半生,被他这样的男人爱过,还有什么不甘心不坦然的呢?
她说她一直在想,那么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不离不弃的蠢子也同样地坦然。她笑:要快一点儿做好准备才行哦,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我说呸!不吉利的话少说,赶紧摸摸木头……说吧小蓝,我能帮你做点什么?良久的静默,她望着窗外,手撑着腮,珠串般的雨在屋檐上垂挂着,瓦顶上沙沙的、沙沙的江南三月天。
她轻声说:等到最后的时刻来临,我只想抱着他,紧紧的,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
或者,她说,或者悄悄地走吧,在他唱歌的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就不醒了,醒着太苦了……
她道:所以,帮我保存一段话吧,将来合适的时间,拿去给蠢子看。
我翻开笔记本接通电源,沉默地打字记录。
我没有开口去问,什么才是“合适的时间”。
小蓝全名蓝鸾英,1991年生人。
广西来宾市忻城县新圩乡老街人,阳朔县人民医院前护士。
下文是她的口述:
…………
忘了我,会不会让你好过一点?
知道你忘不了,也舍不得你忘了我,我们好不容易才重新遇见,谁又忘得了谁呢。
那就不要忘吧,记着我,然后重新去生活,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苦了。
我总感觉你一辈子的苦,都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了。
该承受不该承受的都已经承受过了,剩下的路也就好走了。
那些苦我负责全部带走,你负责好好活着,好吗?
可以难过,但不要一直难过,最担心你会丢了自己,或者不要自己了。
别让我担心好吗,悄悄看着你呢。
以后不要过得那么省了,对自己好一点儿,那件冲锋服就不穿了吧,快去买件真的。
饭也要好好吃,少熬夜,实在睡不着就抽支烟,不要多抽,酒也不要多喝,要喝也不要自己一个人喝。
要学着开朗一点哦。
最重要的是,我走了以后,你不要不再唱歌。
最喜欢听你唱歌了,一直为我唱下去吧……你怎么知道我是听不到的呢?
以前你在歌词里说:就算失去了青春,也在所不惜,要去背叛世界与你相依……
可是并没有失去啊,还来得及的,真的,蠢子,去和世界讲和吧,一切都是可以从头再来的。
很多人说喜欢你的歌,都说你是会有出息的,蠢子,会有那一天吗?为了我,去试一试吧。
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姑娘,这辈子能遇见你,什么命我都认了。
舍不得你,却并没有什么不甘,我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先走不等于永别,就像你说的那样,咱们不会分开。
前年三月三,在漓江边的那个晚上,我给你唱过的:
连就连嘞,我俩结交订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句歌词是我现在最真实的心愿。
我先走一步去等你,在那边等你40年、50年、60年……
等你娶妻生子,等你把这一生过得圆满,等你终于变老,等你拄着拐来找我。
蠢子,我不急的,你也不许急,先把这辈子的路好好走完。
蠢子,这辈子是来不及了,下辈子我一定嫁你一次。
蠢子,下辈子咱们一起生在阳朔吧,这样好找。
谁先到了,谁就先去西街上等着。
…………
2017年4月30日,我和一个壮族姑娘有过一次长谈。
应她的要求,我帮她提前整理记录了遗言。
四天后,她在爱人的歌声中倒下,病情复发,再度入院。
<h3>(十七)</h3>
现在是2017年5月9日,早上5点。
窗外又发白了,两个通宵的时间方把这个故事写完。
不能说写完,谁也预测不了未来,都说命运善嫉,但谁说娑婆境没有奇迹?
那天我给小蓝打过气的:
等你好了,我一定要帮你们主持婚礼,谁拦都不好使,小屋的兄弟们全都会去帮忙操办婚礼,到时候用最奢华的婚车最豪华的车队风风光光地去迎亲……
咱们再把小屋开到阳朔!
西街上找最好的位置开山立柜,舵主就是蠢子和你,只要小屋字号一天不倒你们就永远有地方温饱体面挡风遮雨……
我跟你说只要你小蓝撑住,这一切都在等着你,所以说你如果不肯痊愈的话对吗你……
那时我们走在青石板路上,穿过雨巷,送她去小屋接蠢子下班。
我絮絮叨叨个不停,她抿着嘴微笑,伞下嗯嗯地应声。
小屋窗外止步,我们悄悄往里望着,蠢子正在唱歌,烛火摇曳,24岁的脸上忽明忽暗。
小蓝指指他,告诉我说:
真的,总感觉上辈子就听这家伙唱过歌。
小蓝问:
你说,世间真的有轮回转世吗?
如果有,怎么又不让人去记得清呢?
她说:下辈子如果能多记起来一点儿就好了,就可以早点儿去找到蠢子,多陪他几年。
再帮我个忙吧,她轻轻地说:
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吧,让我多一点儿线索去找他。
什么都不用忌讳……不论接下来我是死是活。
…………
当我履行对小蓝的承诺,写下这篇文章,写到这一段这一句的这一刻,小蓝正在血液科病房里躺着,未卜凶吉。
但我坚信小蓝能活——谁还没点预感是怎么着?
反正我就是觉得小蓝会好的,回头等她好了,我拿着这篇文章羞她去:
你看你看,这不是都挺过来了吗,难熬的日子都远去了,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就不苦了。
<h3>(十八)</h3>
那些动人的故事,大都始于平淡,蕴于普通,却又伏藏在人性关隘处,示现在命运绝境中。
生死相续,轮回转生。
这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故事,正在进行时,尚未写完。
所以,受人之托,这篇文章是写给她的,也是写给未来的你的。
虽然不知那一世的你叫什么。
人活百年,书或许可以活得再久一点。
更长久的是愿力,心生心造,辗转于轮回间。
所以莫笑我诳语,请容我妄言:
多年之后,若这本破书有缘残存世间。
多年之后,若这个冗长的故事给了你似曾相识的感觉。
若那时的你落泪,是因为文中细节和你隐约的记忆不停重叠。
…………
那么,你好小蓝。
小蓝小蓝,拿着这篇路书,快点快点去西街。
这一次,希望你们的故事可以长一点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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