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1</h3>
这是个让人难以释然的年关。
我想是因为先前那个荒唐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称为云外镜事件,那是个真正荒诞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时期我还是被它搞得恐慌极了。不过最后我平安无事,事件似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一个不管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有事的结果,所以似乎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那样的话,我还真是个愚蠢到家的小丑呢。
这和彻底上当受骗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
至于为什么——
因为在那个事件里,我说起来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点缀用的<b>白萝卜丝</b>罢了……
也就是如果没有我,摆起盘来会有点伤脑筋,但是盘子上摆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去吃,就是这样的存在。
敌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只有榎木津礼二郎,我说穿了只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鱼的饵。
比起白萝卜丝,更接近诱饵吗?
有人说我是海蚯蚓。在饵箱里扭来扭去,连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脑袋空空地只顾着蠕动身体的时候,突然被钓客抓起来,惊恐害怕着:噢噢,我就要被这个人给吃了吗?还是他和我有什么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吗……?
哎,结果只是<b>为了</b>钓鱼,只要钓得到鱼,拿来当饵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无所谓——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最后我并没有像海蚯蚓那样被捏成好几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钩子,又解下钩子,放回了饵箱,可是……
那样的话,我那战栗惊恐的心情又算什么?
我难道就没有个人的尊严吗?
我终归只是个连个体区别都没有的、纠缠在一块儿的无数海蚯蚓中的一只而已。如果我只能以无个性的大众之一这样的身份参与故事,真希望可以尽量不要牵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饵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份,过完无拘无束的一生了。
我绝对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中禅寺秋彦和木场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确的,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告诫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中禅寺说尤其是我这种人——凡人,一旦与他扯上关系,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木场说,和他牵扯在一块儿,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变笨。
我误会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意思是,像我这种平庸的人,和那种奇特的怪人往来,会受到感化,也变成怪胎一个,最好还是避免。的确,受到榎木津影响的人,每一个都有点怪,我也一直以为那都是被拥有惊人影响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并非如此。
他们从<b>一开始就是怪人</b>。
因为古怪,才能稀松平常地和榎木津往来。而我这种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与他往来会变笨——意思是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是笨蛋。
我并不特别聪明,但也没有愚笨到哪里去。所谓凡人,是指并不特别优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这是否事实姑且不论,但我认为借由这种想法来维持自身安定的人种,就叫作平庸。自己不比别人优秀,但应该也没笨到哪去,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受人轻蔑——选择这样的人生的人,就是平庸。对于某件事有着绝对不输给别人的自信,或是只有这件事我绝对做不来,有着这样一面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平庸之辈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真是平庸到了极点。
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个人就走调了。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间以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后当然会尝到挫败感。因为靠着非凡,是绝对赢不了榎木津的。实在不可能与他那样的角色匹敌。
而回到日常的时候,又会重新体认自己的愚蠢、低劣、没用、笨拙。我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笨或没用,但无论怎样就是会这么想。虽然这只是单纯的对比问题。
回到现实的我,不知为何,会陷入一种自己变得比以前更笨的错觉。
原来和榎木津往来,会愈来愈笨,指的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没事榎木津也不会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顾过去的例子,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几乎全都是我自个儿找上门的。结果只是让事情变得复杂万端。碰巧认识奈美木节、被那个三流神棍神无月绑架监禁,当然错不在我,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类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远都不可能发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状况,而我应该也不会有事拜访侦探社。
根本用不着下决心。
只要平平常常地过日子就行了。
没错,平平常常的就行了,我重新转念想道。
根本没什么好下决心的。只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够度过风平浪静的平凡人生了。会下这种决心,不就证明了我还处在榎木津的磁场当中吗?
我必须无视,必须忘记。
只要平平淡淡地过着每一天就行了。
我认为会深刻思考这种问题,自我分析的状况,本身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就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让脑细胞活动浪费在这种多余的思考上,才会去想这种事。
最近制图的工作减少,我清闲得很。我任职的电气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这阵子全是修理工作。只有一些东西坏掉、要求修理的委托。不设计的话,就不需要图面。
我很闲。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整个社会感觉变得慌慌乱乱的,所以我也顺便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
无论如何都非得在年关之前完成的事,仔细想想还真是没有。和过去不一样,最近也没有必须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将所有的债款还清的规定了。当然惯例上是有,但并没有这样的法律。
大扫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于维持整洁,也用不着在前头加个“大”字特别去扫除,况且也不是说等明年一月再大扫除就有什么不对。
再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狭小,只要偶尔为之的小扫除就很够了。没有看不到顾不着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扫也没什么不好。
打扫不是什么会过犹不及的事。
虽然不肮脏,但也不是干净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所以擦拭个家具、整理个橱柜也不错,可我就是提不起这个劲来。
只是心里干着急,结果完全没动手。
再说,虽然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进入十二月不过是几天前的事,距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我觉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过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当然的事,又教人无法定下心去做。无法着手。所以明明很闲,表面上却又忙乱不堪。于是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烦恼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
总觉得对精神健康非常不好。
就在我差不多快受不了的时候。
我听见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头熊。
说是熊,当然也不是真的熊。正确地说,是个像熊的人,像熊的男人。
可是尽管我与他认识了那么久,看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心想:噢噢,有头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总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个与众不同的落魄连环画画家,风貌有如发福的石川五右卫门,谈吐举止都像个古人。他的体形本来就丰满圆润,大概又在不晓得穿了几层的衬衫外面套了棉袍,形状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脸上满是胡楂子,头发乱糟糟,又戴着黑框圆眼镜,看起来完全就像国外滑稽画中的熊。可爱是可爱,但无疑是大叔一个。
“喂喂喂……”
近藤把满是胡子的脸朝我凑过来说道。
“干吗啊,闷死人了,你的脸大成那样,不用靠那么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说你家啊……”
“我家怎么了?很冷啦,快进来吧。”
“你家没事吗?”
“没事?没事啊。工作少了,加班也没了,口袋空空,难得的星期六半天假日,却哪儿都去不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不是靠日薪勉强糊口,我是领月薪的嘛。”
“我不是说那个啦,本岛。”近藤说,背着手“砰”地关上门。狭窄的玄关被熊挤得无转身之地。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的事?上星期多到我都受不了了呢。你不也知道吗?事到如今何必再问。”
要是再有更不对劲的事,谁消受得了啊——我说,在厨房椅子坐下。
近藤杵在玄关问:
“没事,是吧。”
“什么叫没事?”
“闯空门啊。”
“闯空门?哦,这么说来,后头的阿婆抱怨说最近很多闯空门的呢……怎么了,你家碰上了吗?”
近藤那张胡子脸猛地一歪,大大的嘴巴撇了下来。
“你家被闯空门了?”
近藤恶狠狠地瞪我。简直像尊不动明王。
“喂,近藤,你家真的被闯空门了?”
“好像是。”近藤说,突然萎靡下去。
“你、你被偷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真的有人跑进我家,物色家财道具,拿走了什么。”
“那、那快点报警……”
“等一下。”
近藤伸出手掌,做出歌舞伎中“且慢”的动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古人。
“报警也是徒增困扰。”
“为什么?你该不会偷偷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
论起小偷,近藤长得比任何人都像个贼。他的外表根本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要是拿把日本伞,可以直接去演《白浪五人男》 [75]了。这么说来,无论是戏剧还是小说,这个人都喜欢看古装戏。难道他自诩为鼠小僧 [76],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吗?
我这么说,近藤大为愤怒:
“本、本岛,你居然说这种话。我打出娘胎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偷过东西!”
“听你胡扯,你小时候不就偷采过柿子吗?我还记得你偷采给我吃呢。”
“那哪算得上偷盗。俗话不是说,采花不是贼吗?别混为一谈。”
“笨的是你吧,柿子又不是花,是果实呢,果实。既然都结实了,就不适用那个俗话或是格言了。所以当然可以相提并论。你有前科!”
“你也吃了,那不是同罪吗?”近藤不满地抱怨。
“那种事不重要啦,近藤,重点是,为什么不能报警?你要是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是应该立刻报警才对吗?”
“我说……我不晓得到底被偷了什么。”近藤说。
“什么?”
“东西的确少了,可是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报警啊。”
“哦……”
我完全明了了。近藤家里有不计其数莫名其妙的东西。
近藤是个连环画画家。
而且是个特殊的连环画画家。
近藤原本立志当上日本画家——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他对作画非常讲究。对小道具、建筑物、服装等不必要地讲究。
而且近藤过去一直都是出于兴趣嗜好,净画些古装剧——当然并不受欢迎——但明明不受欢迎,古装题材却需要异常大量的参考资料。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但只不过是用来给小朋友娱乐的连环画,不管错得多离谱、画得有多假,应该也完全无所谓,可是为了画这些给小鬼头流着鼻涕舔着麦芽糖观看的消遣图片,近藤拼命地考据时代,努力画出正确的场景。
可是毕竟是那种题材,近藤用到的净是些古怪的资料。不光是书籍绘画,也有许多实物。而这些不晓得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各种物品,一旦进入家中,就再也不会出去。于是愈积愈多。
近藤虽然不修边幅,却莫名神经质,比如他睡的床,是从来不收的,不过即便如此,房间里还不到无立足之地的程度。可是一旦打开橱柜门,那里完全是异境。我好几次目瞪口呆,诧异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地方塞进那么多的东西?
“哎,你房间是那个样子嘛……”
“就是说啊。”
“什么就是说啊?说起来,怎么会有小偷去你家闯空门?你几乎足不出户的,不是吗?闯空门是闯入没人在的家才叫闯空门,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家啊。难道你是鼾声大作、爽快地睡倒在地上了吗?”
“才不是呢。我是把完成的画送去给画商了啊。我又不是吃烟霞维生的仙人。喏,《机关侦探帖·箱车的怪人》第五回完成啦。你被扯进古怪的事件,都不帮忙,害我画得累死了呢。然后我回来一看……”
“家里被翻过了?”
“不是的。”近藤表情异样认真,“上次的那个招猫……”
“噢,豪德寺的猫啊……”
是引发我私下称为五德猫事件的招猫。
“它不见了。”
“不见了……?那很便宜啊。我一口气买了两个,不会错的。我记得是五十元吧。零售价是五十元,就算偷了它拿去卖……或者说,就算偷那种东西……”
“不,我也这么想。跟那种东西相比,颜料还贵多了。岩颜料 [77]很贵的。可是啊……那是吉祥物嘛,我像这样宝贝地摆在书桌的笔筒旁边呢。可是……”
“它不见了?”
“是啊。”
近藤抱起胳膊。简直就像仙台四郎 [78]的塑像。
“会不会是被你不小心踢飞,滚进暖炉矮桌里去了?你仔细找过了吗?”
“我找遍了。我疯狂地找。结果这个没找到,反而发现了好几样不见的东西。”
“不见的东西要怎么发现?”
“噢,对啊。”近藤拍了一下手,然后怄气地说,“别挑语病。我发现有东西不见的事实。这点细节你心神领会一下嘛。”
当然,我是明知道才挑语病的。
哎,平庸的我能抓话柄的对象,顶多也只有近藤,这部分也只能要他多担待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冷淡地问。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嘛。
“哦,鸭舌帽,还有当参考资料借来的模型枪不见了。”
“模……模型枪?”
“我不会画枪啊。不是你说的吗?就是你在那里吵闹说‘你画的枪很奇怪’的,不是吗?”近藤说,“所以我才研究了一番。”
“的确,我是觉得现代剧中出现的坏蛋拿着种子岛或是短筒 [79]也太怪了,所以叫你改成现代风的枪……就算是这样,那种东西有模型吗?”
“有啊。不过是木雕的,可是做得相当棒。我是向拍电影的负责小道具的人员借来的。那个老爷爷因为弄不到拍戏用的手枪,就铆起来自己做。那是三流电影,没有购买模型枪的预算吧。”
“那不是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可是它不见了。消失了。这可是大事一桩。另一方面就像你说的,有小偷上门光顾我家太奇怪了。”
“很奇怪啊。你家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家。或者说,文化住宅哪里都半斤八两。不管是我家还是后面阿婆的家都差不多。然而却在这里头选择了你家,这真让人想不透呢。”
“所以我才到处打听啊。”
“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熊的来意。
“就是这样。”近藤神气地说。
“那结果呢?”
“哦,大马路那边——从车站那边往这里,有四家都被闯空门了。好像有可疑的家伙溜进家里物色财物,留下了痕迹。不过哎,几乎没有损失的样子。或者说,家里富有到可以摆现金的人,才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呢。也没有人会在壶里存金币。当然没有存折那种新潮玩意儿。这里的人都是把所有的财产装在钱包里,让它们与主人形影不离。”
我也是这样。
什么我不是靠日薪糊口,是领月薪的,说得神气活现,可是领到的月薪全都收在怀里,愈接近月底,就愈来愈单薄。就算罕见地过了一个月还有剩,我也不会拿去存起来。那种意外之财少得喜滋滋地拿去下顿馆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简而言之,就是穷。
“全都遭小偷了吗?”
“不是全部。因为这里不是两排各五户,总共有十户吗?在这一排,你家是最后一个。到底了。我家是从那边数来第四间。哎,我也不是每一户都问过,不过有一半都遭了小偷吧。所以我才担心地跑来问你。”
“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点毛骨悚然。
直到刚才我都没半点怀疑,但搞不好我在公司把椅子坐热的上午,就有人擅自闯进这个家里面也说不定。
因为丝毫不疑,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没发现罢了。当然,我都没发现了,所以应该是没有受害,可是还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我站起来扫视房间里面。
感觉……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异状啊。”
“你仔细看过了吗?就算是我,在想到招猫之前,都完全没有发现呢。可是真有东西不见了。”
“唔唔……”
如果其他人家也受害了……那么近藤家遭小偷这种感觉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是事实吧。
我首先确认门窗锁。
从公司回来,打开玄关锁的时候,感觉并没有什么异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我检查后发现,后门仍是从屋内锁上的。窗户也是一样。因为漏风漏得很严重,厨房的小窗被我糊死了。
靠走廊的落地窗是插销锁,没法打开。而且这星期很冷,我也没去阳台晒衣服,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锁都好好的啊。”
我这么说,近藤便骂我“真笨”。
“这年头的小偷手法很高明的。这种破房子的简易锁,他们一下子就可以弄开了。我家也没有任何异状,其他家也是一样。是用铁丝还是什么的,两三下撬开玄关锁的。”
“两三下啊……”
就算是这样,小偷办完事后离开房子时,会先上锁再走吗?我觉得赶快逃跑比较好。
“那样的话,家人回来一开门就知道出事啦。比起开着门锁,锁上之后再离开,比较能拖延发现时间啊。这叫作欲速则不怎么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精神。”
“唔唔。可是……”
没有东西不见。
况且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偷。说到衣服,我只有工作服,每一件便服都是旧衣。最体面的外套外出时都穿着出门。别说是书画古董了,我连一般家庭会有的东西都没有。
锅釜茶壶这类的,我想偷了也没用。
就算偷了,除非拿去给焊锅匠补一补,否则也不能用。连棉被都得重新弹过。
而这些东西都在,招猫也在。
“没有。”
“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东西不见了……或者说,自己家里的东西竟然少成这样,我自个儿都吓着了呢。”
原来我的东西少到这种地步吗……
我再次体认到这残酷的现实,老实说,我顿时感到无比凄凉。
“比起穷,你的问题是出在太缺乏执着了。所以才不受女人青睐。”
近藤随口胡说。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总之,你这里没事就好了。然后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我有不好的预感。
近藤的商量,向来没有什么好事。
一会儿叫人买招猫,一会儿叫人采访侦探,净是些没益处的怪事。而且最后的回礼竟然是一串萝卜干,教人哑口无言。
“就是啊……”
熊牵动胡须盖住的嘴巴,露出大大的牙齿笑了。
“不要笑啦,好恐怖。”
“我检查了一下什么东西不见了。”
“这我听说了。”
“柜子里面也检查过了。”
“这样啊。”
——啊啊。
我再次瞬间理解了。
“整理起来……非常棘手,是吗?”
“无从下手。”近藤不知为何,满意地答道。
近藤的家真的是一片只能说是“无从下手”的惨状。
这么狭小的家,竟然能够塞进这么多的物品。在吃惊或目瞪口呆之前,我不由得先感到了佩服。不,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已经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行为了。别说是立锥之地了,连身体塞进去都有问题。甚至教人觉得呼吸困难。
不,实际上我真的呼吸困难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所以啦,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近藤把入口附近的木箱子堆起来,用脚挪开绑成一叠的杂志,空出通道后,进了自己的家。
“哎,进来吧。”
“进去哪里?”
根本进不去。
我无可奈何,用脚尖挪开近藤的破木屐,进入脱鞋处,眺望一片惨淡的室内。
旧报纸、旧杂志、剪贴簿、书本、揉成一团的纸、叠起来的纸、塞进大量莫名其妙物品的箱子类——木箱茶箱帽箱衣物箱、行李箱、书帙、画框、木板、陶器、壶、达摩不倒翁、小芥子人偶、纸糊火男面具、般若能乐 [80]面具、花笠 [81]、馒头笠 [82]、三度笠 [83]、蓑衣、假竹刀、假竹长枪、马鞍、木雕牛……让人看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简直就像大地震之后的旧货市场一样。
“近藤,这……是你搞出来的吗?”
“很遗憾,就是这样。这不是小偷干的,是吾辈搞的。换句话说,连现场勘验都没办法,也无法报告损失情况。所以……”
“哎,是很难叫警察呢。”
我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要整理这些,是吗?”
“能不整理吗?我马上就得画《箱车的怪人》的后续草稿了。不画就等着饿肚子了。”
近藤果敢地朝破铜烂铁堆中踏进一步。
“自己搞成这样,还敢说什么饿肚子。你仔细想想,万一真有小偷从这里面偷东西,那个小偷也得先把房间搞成这种状态吧?难道他又把这些恢复成原状再离开吗?哪有这种可能?你离开家的时间有多久?”
“大概两小时。”
“哦?两小时啊。溜进来花上一小时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出来,然后一小时之内完全恢复原状。如果这是真的,你去把那个小偷找出来,出钱请他整理吧。那家伙是收纳的天才。”
近藤在杂志上头坐下,说:
“别挖苦人啦。我知道啦。我说你啊,喏,仔细看看,铺在那里的东西边缘有点卷起来,对吧?”
近藤说铺在那里的东西,但是那里没有地毯也没有地板更没有榻榻米。
“我感觉好像有人打开柜子的痕迹,所以我有点在意,检查了一下……结果检查到一半,就一头栽进里面了。没办法的事嘛。把它当成兼大扫除就是了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总觉得已经被狠狠亏待了。
我用表情呈现出内心的厌烦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侵入魔窟。
因为我想这总比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要好一点。想是这么想……
可是一点都不好。
“这搞什么啦?到底要怎么办?”
动弹不得。
这世上是有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的状况的。但这种情况,不管从哪里着手,都不能怎么样。
因为动弹不得,只能从手边的东西开始处理,可是我只能把右边的东西挪往左边,但想要移动过去的位置,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丢掉吧。”我说。
从眼前的东西开始,把它们依序搬到屋外,叫收破烂的来收一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近藤抬起不知道是什么的木箱,“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叫你丢掉啦。”
“丢、丢什么?”
“这些全部!”我站起来。或者说,我之前也没坐下,是半蹲状态。
我再一次说“丢掉吧”。近藤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然后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你还好吗?”
“什、什么还好,当然不好了。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见过乱成这样的情景。乱成这样,对心脏太不好了。胆小一点的人早吓死了。”
“我不要紧。”
“近藤,你的心脏又不是人类的心脏,你里头装的是熊的心脏。所以才会长得那么像熊。绝对是的。”
“唔,我的确强壮。可是我强壮的内脏,跟你那丢掉的偏激言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但还是丢掉吧。”
“喂,本岛,你仔细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笨蛋会只因为家里很乱,就把财产给扔掉的?吃完饭后,你会把餐具全丢了吗?啊?你会把收进来的衣物全丢掉吗?普通人啊,是把餐具洗好收进餐具柜里,把衣服洗好折起来收进衣柜里。这才叫普通。”
“我说近藤啊,我竟不晓得原来你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啊,是不会洗垃圾、折破布、收灰尘的。”
“啊?”
“还啊?你少像那样装普通了,我才不想听你教训什么叫普通。这房间里的东西啊,不是餐具,是餐具上的污垢,不是衣服,是衣服跑出来的线头。不是财产,是废物。你想一下好吗?”
“你动不动就装普通。”近藤说,鼓起腮帮子来,“本岛,你最好抛弃那种自己才是普通人典型的想法。你这人也够怪的了。我或许是奇怪,跟普通人不一样,可是也绝对算不上非凡。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那是幻想。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大众这种东西。”
“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这样啊。我的确是奇怪,但我是戴着奇怪的面具在生活。跟你像那样戴着典型普通人的面具没什么不同。这里的杂物啊,在你看来或许是垃圾,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东西。不需要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近藤宣告。
我……唔,是理解了,虽然同样无法释然。
<h3>
2</h3>
难以释然的事情,不管解释得怎么透彻,好像还是教人难以释然。
“那么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今川雅澄用一种有些混乱、略为黏稠、水气过多的口气问我。
这里是位于青山的古董店——老板今川本人说是旧货店——待古庵的会客区。
店里有柜子、长衣箱、佛像、香炉以及花瓶茶碗等,非常整齐,却又以不可思议的间隔排列着。墙上有书画、画赞、匾额之类,一样以微妙的间隔挂着。
看在我这种门外汉眼里,感觉摆得再紧密一点或宽阔一点,好像看起来会舒服一些。
要是把东西的间隔再缩小一些,就算不至于加倍,至少还可以再多摆三成的商品吧。
如果不考虑效率,想要好好地展示每一样商品,就应该反过来减少两成左右的商品数目,宽敞地陈列,较能达到展示的效果。
不过在古董的世界,或许是不讲究效率、效果的。
也有可能这个景象反映了老板本身不干不脆的立场。
旧货店的话,应该更杂乱;茶道具店的话,会装饰得更华美。
经手的商品都颇为高级,但或许是老板大肆公言自己是杂货商的心态,所以营造出这种不上不下的印象。
这里是那家店内高出一段的客厅上面。
里头摆着药柜和梯状柜 [84]。
我跪坐在这个空间,向今川递出一个附有奇妙箱书 [85]的桐箱。
那是个布满灰尘的扁平桐箱。
今川用一种感觉有点像动物的奇妙动作前屈,睁着栗子般的眼睛观察着。
接着今川说,“我不太明白。”
“你看不出来吗?”
“不是的……”
今川抬头。这么说虽然过意不去,不过他的长相真够怪的。
今川长得不丑。除了嘴巴有些闭不紧和几乎没有下巴这两点之外,应该算是颇具男子气概吧。他的眉毛又浓又英挺,每一个部位都太过出色,分别来看,是无可挑剔的。但是相对于作为五官底座的脸部面积,每一个部位的尺寸都太大了些,就像店里的商品陈列方式一样,教人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唔,怎么说,没有脉络。”今川这么说。
“哦……”
我搔了搔头。
的确,刚才那番谈话,完全是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发挥告知来意的功能。也无法说明为什么眼前的桐箱会在这里。
“……我好像很不会说明。对不起。”
“没关系的。一般都是这样的。”今川客气地请我吃茶点,“最近都没有客人。来买东西的客人少了,也几乎没人来卖东西。所以我很闲的。”
看来每个地方都不景气。
“其实……”
我左思右想,最后放弃简单扼要地概述,拉拉杂杂地继续说下去。
整理近藤房间的作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所以令人吃惊的是,它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历时八小时以上的浩大工程。
近藤说他花了两个小时把东西弄出来,所以收拾等于是花了四倍的时间。而且还不可能全部照原样收纳回去。作业进行到三分之一的阶段,我就已经看出不可能把全部东西恢复原状,再次向熊一般的朋友建议挑选之后处理掉一些。
近藤大为踌躇。
一直以为是无用的碍事长物,狠下心来丢掉的瞬间,结果又需要它了——的确有这种事。可是相反地,一直觉得迟早用得上、迟早会需要的东西,就这样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就结束一生的状况也不少。
所以——
与其摆在那里暴殄天物,即使它是天物,还不如丢弃的好——我这么说。
再说,近藤的杂物今后应该也会增加,应该会无限地增加。
而近藤搬到大房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不说没可能,但除非以相当长期的展望来看,那种可能性甚至不在视野当中。
那么不管近藤怎么努力,这样的生活迟早会面临破灭。文化住宅的橱柜不是收纳能力无穷无尽的魔法之壶。
我告诉他,不想死的话就扔了吧。
于是,近藤苦吟的时间开始了。
事实上,收拾的确相当费功夫,但选择取舍的纠结与浪费在犹豫不决上的时间,才是我们长达八个多小时苦斗的本质。
“想要横下心来,真的非常困难。”今川说,“执着或眷恋并非合理的感情。如果能按照有没有用、派不派得上用场这样的道理来收拾,一开始根本就不会摆在家里了。”
“哦……”
是这样的吗?
像我,就是不喜欢冒出这种毫无道理的羁绊,总是在生情之前就先把东西给丢了。
我就会想,不管是东西还是人,相处的时间或许是愈短愈好。
“是这样吗?”我问。
“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说得通,像我做的这行生意,根本就不会成立了。”今川答道,耐人寻味地笑了,“比起这里的旧东西,新的东西更便宜、牢固、方便;然而这里的东西却更昂贵。如果比新品便宜许多,或是至少和新品出售时的价格相同,那还可以理解,然而定价却高出许多。那么可以说,多余的部分正是它的价值所在。所以花钱在多余的事物上,与浪费是不同的。可以说多余的部分就是文化,如此而已。”
感觉真的只是如此罢了。我不是很懂今川说的内容,不过近藤所执迷的,真的全是些多余之物。
“他真的是一一端详呢,仔仔细细地查看。那与其说是执着于一样东西,或是在可惜一样东西,不如说更像是在回想自己执迷于那东西的什么地方。”
“他忘记了吗?”
“唔,数量多成那样,没办法每一样都记得吧。事实上同样的东西就有好几个。像是觉得可以当成参考资料而买来的大正时代的风俗杂志,竟然总共有三套。他大发豪语说什么没有一样东西是不需要的,实际上却是忘记了。连自己买过、家里就有都忘记了。接下来呢,他细细地寻思了半天: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几经深思苦恼之后,能丢的东西丢掉,能卖的东西卖掉。”
“原来如此。”
“哎,其实也用不着烦恼,能卖的东西几乎没有嘛。近藤他为了卖掉那总共买了三套的杂志,还有怀着断肠的心情决定割舍的书本,现在去了神田的神保町。然后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
“在那堆杂物的洪水之中,近藤再三思量、再四忖度,却有几样东西怎样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是忘了在哪里买的,还是谁送的吗?”
“不,不是那样的。那些事情,我洒脱的朋友根本不会记得。怎么弄到手的,如今几乎都已不复记忆了。不管是买来的、收到的、捡到的,只要到了他手里,全都是一样的。然后呢,他说想不起来的,该说是……东西的用途……”
“不明白物品与自己的关系?”
“说的没错。”
今川这个人乍看之下似乎迟钝,其实拥有非常优秀的直觉。不管是推测还是对一件事的形容、说明,都非常切中要点。
“近藤他呢,就像《劝进帐》 [86]中的弁庆那样,拿着手中的杂物凝视个不停。然后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铆足了劲思考,结果有几样东西,怎么样都想不出与他过去的工作和兴趣有什么关联。可是哎,也不是完全无关。感觉很微妙呢。在我看来,每一样东西都一样,例如三度笠和蓑衣,还有匕首,这……”
“是真的匕首吗?”今川瞪大眼睛。
“不是真的。他说是巡回艺人送给他的。他在做广告牌画工的时候,在西伊豆认识了因战争而离散的演艺团团长,是那个人送的。近藤说他就是看着那把匕首画了戏剧小屋的招牌什么的。这个明白。可是呢,长枪就不懂了。”
“长、长枪?”
“当然是赝品。我以为是那个时候团长一起送他的,可近藤却说不是。他说这种战国时代似的长枪,巡回表演才用不上。或许是这样吧,可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那也说不定啊。”今川说,“如果家里有来历不明的长枪,一般人会觉得心里发毛的。”
“哦……唔,或许是吧。”
如果家里只凭空冒出来那么一杆长枪,的确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在那片混沌之中,不管是有长枪还是有钢叉,甚至睡着一匹马,都不会显得多不自然。
可是在近藤心中,这些大概有着明确的不同。就我看来,不管是长枪还是匕首都是一样的。我觉得有匕首的家里就算有长枪也不值得惊讶,但这部分似乎有待商榷。
“长枪的来历是解决了。”我说,“哎,那把长枪呢,是某个地方举行了武者扮装队伍的祭典什么的,近藤跑去打零工担任小兵,那个时候拿到了一杆长枪……虽然是工作上用到的,可是自己扮演了那个角色,跟拿来当画图参考资料,情况又不一样吧?所以他才会不记得。长枪是解决了,却还有几样东西解决不了。”
我记得大概有四五样。
那么庞大的数量中,居然只有四五样来历不明,我觉得相当了不起了,但近藤好像难以释怀。
来历不明的东西有些什么,当然我并不全记得,不过像是油纸伞上长了手和头的纸糊玩具、明治时代的地方报纸剪报,还有相当古老的缺角手镜等,似乎让近藤大为烦恼。
“虽然不是能卖的东西,但也不占空间,结果他决定不要丢掉,留下来考虑一下,此时……”
没错,就在此时。
“这个东西……成了问题。”
我向今川递出桐箱。
今川再次以动物般的动作把脸凑近桐箱。
“这也是……来历不明的杂物之一吗?”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说明得这么拐弯抹角的,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不过近藤说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样东西。这好像是老东西,或许还是什么值钱货。所以我代替去旧书店的近藤,来拜访今川先生。”
“我瞻仰一下。”
今川伸手,我却制止了:
“请等一下。”
今川厚厚的嘴唇松垮下来:
“等一下?”
“嗯,可以请你先等一下吗?”
“等是没关系……但是不打开箱子,我没有办法鉴定。就算打开箱子,我也不确定是否鉴定得出来。”
“呃……我呢,是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说这种迷信般的话好像也不太对……可是……”
我指示桐箱的盖子接合处。
“哦?”
今川把鼻子凑了上去,就像在嗅味道似的。
“上了……封印,是吗?”
“就是啊。”
桐箱与盖子的接合处,用和纸在四个地方上了封条。
凡事都粗线条的近藤为了看里面,一下子就把封印给撕破了,可是……
“我实在……非常在意。请看看那些封条纸。上面用朱墨写着‘封’字对吧?一般会那样写吗?我完全没有这类知识,所以问这种问题或许很丢脸,可是把东西收进这类桐箱的时候,都会像税务署查封东西一样封住吗?”
“不。”今川以珍稀野兽般的动作歪起脖子说,“这……非常郑重其事。”
“就是吧?”
“感觉叫人不可以打开。”
“就是吧?哎,近藤那个人,外表像个豪杰——只有外表是啦——所以人非常粗鲁。而且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打开了……”
“原来如此。”
今川朝盖子伸手。
我再次制止他:
“请、请等一下。”
“还要等吗?”
“我知道我的说明很让人不耐烦,可是请你再听我说一会儿。然后呢,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用紫色的布包着一个东西。可是布上面……唔,这打开看就知道了……”
“这样啊。”
“等一下!”
我按住箱子。不是今川太没耐性。我很清楚,莫名其妙的是我的态度。
今川露出鲤鱼旗 [87]般的表情看我。
“是值得那么惊讶的东西吗?”
“不是的。我不是卖关子,所以先说出谜底好了,里面装的是面具。布里面包的,是一个古老的面具。”
“面具……是吗?”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什么面具……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面具有哪些种类。可是问题呢,是紫色的包袱巾上,摆了一张符。”
“符?”
“那叫什么呢?神社发的那种……”
“护符……是吗?”
“<b>就是护符</b>。”我忍不住模仿起今川的语调。一不小心被影响了,“啊,呃,护符是用来驱魔避邪,用在这些地方的,对吧?平常会放那种东西吗?还是它也有除虫这类的效果?”
“这个嘛……”今川把头歪向另一边,“……我是听说过封虫的护符,但从来没听说过只要摆进护符,就有防虫效果这样的事。那张符上写了些什么?”
“我读不出来。”我毅然决然地答道。
真的完完全全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字太乱了,而是那些字之稀奇古怪,教人怀疑这世上真的有那样的汉字吗?上头还盖了朱印,无法判读。
“连写在箱盖上的文字我都读不出来了嘛。那些字好像是草书,可是太龙飞凤舞了……”
“我看看。啊啊,我不打开。”
今川拿起箱子,细细端详。
“上面写着……祸。”
“祸、祸?”
“嗯,我孤陋寡闻,并不清楚,不过这大概是叫作祸的面具。旁边写的是……何……何人皆不许开启。”
果然。
我就这么感觉。
“不太妙呢。”
“这还不一定。上面……还有别的。此面具使持者蒙灾祸,佩者失其命,封印切不可除。”
“啊啊……”
真是太糟糕了。
我和近藤都是日本人,箱子上也写着日语,然而我们却看不懂上头写了些什么。
“上、上面写得好可怕呢。”
“蛮可怕的。”今川淡淡地说。
“可……可是我们,随、随便把它打开了呢。然后……近藤他当场就把面具戴上了。”
“戴上了?”
“戴上了。紧紧地戴上了。啪的一声戴上了。连半点犹豫或羞耻感都没有地戴上了。”
“戴面具没什么好羞耻的。话虽如此,一打开箱子就立刻戴上的人也真罕见。”
罕见……或许吧。
“他大概是想要回想起来才戴上的。刚才的长枪也是,近藤像这样拿在手上,才想起它是怎么来的。然而这个面具就算戴上,近藤也想不起来。他说他没见过也没听过更没闻过这种面具。还说当然没啃过,然后把它摆回箱子里了。放回去之后,他注意到箱上有封印什么的,然后我们……渐渐怕了起来。”
“哦?”今川抚摸着自己短到没有的下巴。
“我先前会一再制止今川先生,也是心想万一是写着那类事情就糟了——啊,我不是迷信,只是不敢保证今川先生不是个讲运势的人,万一是的话……”
“我不在乎的。”今川面无表情地说。
今川这个人不是个坏人,毋宁说是个好人,可是实在是难以捉摸。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很难看出喜怒哀乐。
“可是今川先生,这果然是诅咒的面具、作祟的面具这类……邪恶的物品吗?”
“这大概恰恰好好,就是个诅咒面具。”
“恰恰好好?”
“没法子用其他方式形容了。除了诅咒面具,没别的称呼了。”
“没、没别的称呼了吗?”
今川发出一种不晓得是闷哼还是哼歌的古怪声音。
“诅咒的话,与其说是我的范畴,更接近京极堂先生管辖的领域。”
京极堂——中禅寺秋彦长于这类知识。
被所有朋友称为书痴的他,拥有庞大的古今东西不知道也无所谓的无谓知识,而他的本业是神主,副业是驱魔师,所以对咒术的造诣极深,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得先看看里头的东西才行。”
今川一下子就打开了盖子。
我吓了一大跳。不,不如说是瞠目结舌。明明才说那是不折不扣的诅咒之物,言犹在耳,居然就打开了警告不许打开的盖子……老实说,教人难以理解。他真的是个想法难以捉摸的人。今川捏起里头装的——或说是被我照原样摆回去的那张护符,仔细观察。
“这……我完全看不出是道教还是阴阳道的护符,所以不清楚。看来去请教京极堂先生比较好。”
“呃,今川先生……那是诅咒的……”
“这块布非常高级。可是时代……并不怎么古老……”
“没关系吗?”我问。
“没关系?……这话意思是……?”
“就是说,你刚才不是才说那是诅咒的面具吗?上面不是说光是拿着就惨了,戴上去就死了,绝对不许打开吗?”
“上面是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