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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番 瓶长 玫瑰十字侦探的郁愤(2 / 2)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桩难题。

说起来,那个时代,叫什么的中国窑,真的有烧什么瓮吗?真的有砧青瓷的瓮这种东西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再次摩挲下巴,悠哉地说:

“瓮……瓮啊……”

榎木津说不是壶,而是瓮。

“瓮……跟壶不一样吗?”

“一样啊。”中禅寺说。

“一样吗?”

“若是不要勉强地加以区分,它们是一样的东西。所谓kame,简而言之就是以土制成的液体容器。开始有瓮这个称呼,是中世以后的事,这是人类最早制作的土器。古时候有斋瓮(yuka)、瓮(mika)、罐(hotogi)等各种称呼,这个瓮(mika),可以说是kame的原型,是酿酒等时候使用的器物。它像这样,口是略窄的。”

中禅寺以双手比画形状。

“只是现在,连口开在上方的陶瓷器……还有呈倒过来的吊钟状的陶瓷器,像弥生土器等,都称为kame,不过用来盛装、贮藏,或是炊煮用的器物,原来并不是kame,所以我想这种东西可以另外称为深钵之类的。所以kame呢……其实该说是瓶。用来酿酒贮存的大容器是瓶,盛酒供人喝的小容器则是瓶子。”

也就是像小酒瓶那样的东西吧。

“至于壶的话,从字义上来看,它的形状是顶着盖子的圆形容器。是指用来贮藏或是搬运用的容器。从形态来看,壶是口先窄缩起来,然后再一次往外开展……也就是有个颈部。”

没错,壶的确有颈。

“其中有长颈的、短颈的,也有无颈的。长颈壶的形状像瓶子,至于无颈壶,形状上和kame没有区别。只是用途不同而已。不管是壶还是瓮,只要插上花,就都成了花瓶。”

说得也是。

“但是在中国的考古学中,只有宽口的才叫壶,短颈或无颈的称为罐;其他的都叫瓶。换言之,若在中国,瓮这个区分并不太有用。不过和瓮不同,壶并不限于土器和陶瓷器,也有金属制和石制的壶。另一方面,并没有青铜制的瓮。”

“哦,原来如此……”

比起形态,用途和素材更重要吧。

只有陶瓷器中有瓮也有壶。

“所以,所谓的瓮这种暧昧的区分方法,只有在日本才通用。有些在中国是明确的壶,在我国却被称为瓮。我不熟悉泰语,所以不知道那名要人是怎么形容的……或许泰国也没有那样的区分。不过他要的不是土器也不是青铜器,而是青瓷嘛。像是口非常细的细颈口瓷器,与其说是壶,不如说大部分都是花瓶。此外的大致上都是瓶,所以他大概是说瓶吧。”

“瓶吗?”

“所以,唔,其实没什么不同。”中禅寺说,“问题不在这里。不管是瓶还是壶,都是一样的。”

“意思是就算不是瓶或壶……根本就找不到青瓷?”

“对,一般古董店是找不到真正的砧青瓷的,那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东西。可是榎木津也真过分,今川是个非常认真的老实人,他一定正到处拼命寻找吧。”

中禅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乍看之下仿佛深深地为不幸的古董商担心,但也像是觉得这情况很好玩。会说他看起来担心,是因为他平常就是一脸不悦,但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没人知道了。

“会找不到吗?……”我说,不出所料,中禅寺稍微笑了:

“不,我想应该不至于找不到,古董商之间都有横向联系。就算有价钱谈不拢的问题,只要找上一阵子,应该是找得到。可是也不是找到就没事了吧。”

“有可能……是赝品吗?”

“不不不,”中禅寺摇手,“陶瓷类的鉴定的确很难。就算有知名鉴定家的鉴定书,也不能就此放心。古董这东西有几个不同的面向,这些面向是无法完全彼此相符的。这就是它的困难之处啊……”

“我……不太懂。”

“这样啊……例如说,这若是考古学的话,只要能够查出制作年代和生产地点,这样就够了。因为查出来的结果,就等于那样东西的价值。科学鉴定法虽然还不够成熟,但也是日新月异。现在只要分析釉和胎土,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信息,接着对照文献的话,就可以查出更深入的细节。如果技术再进步一些,即使是非破坏性检查,也能够做到精密的检验吧。但古董品还有另一个叫做艺术性价值的面向——价值基准。”

“光靠年代,无法决定价值是吗?……”

“是啊,因为是美术品嘛。无论有没有考古学上的价值,土器的碎片若只是单纯的物品,就只是碎片罢了,废土而已。但是美的基准十分暧昧,就算是碎片,也会说它是值得鉴赏的事物,也是有所谓美丽的碎片这样的东西吧。稀少价值与美的价值,总是若即若离,这问题就像鸡先蛋先……”

这比喻教人似懂非懂。

“再者……古董店经手的物品全是器物、道具。也就是可以用的东西,或曾被人使用过的东西,对吧?原本古董是行家的风雅趣味。行家不爱艺术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他们重视的是做工。所以像古董,若是无法当成道具使用,无论有再高的考古学价值,或是再怎么美丽,对它的评价还是会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

“然而……古董商是将这些古董作为商品拿来买卖。古董商是生意人,不是学者,也不是美的评审。只要卖得出去,就算是废土也能变成商品,这就是现实。反过来说,若是卖不出去,管它再美、再古老,或是还堪使用,依然是垃圾。就是这样各种面向复杂地交错,才会综合决定出所谓古董的价值。物品本身是没有价值高低可言的,原本也没有真假货的区分。价值就像围绕在物品身上的静电一样,古董商必须看清它才行。极为精巧的假货,与只是古老的粗劣真货、数量泛滥的真货,与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假货——哪一边比较昂贵?……”

“哦……”

这问题的确非常棘手,古董业真的是个很难靠常理去闯荡的行业。

鉴定者是否眼光精准,也会大大地影响收益。通过估价,十元的东西有可能变成一万元、十万元,反过来也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能够决定事物价值的立场非同小可,这碗饭实在不是我这种人捧得起的。

我的脑中浮现今川有如鲤鱼旗帜般的容貌。

“即使弄到了手……今川先生也很难鉴别出真伪,是吗?”

“这一点倒是无所谓。”中禅寺说,“即使今川鉴定不出来,也有许多人能够鉴定。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件事是从榎木津干麿前子爵那里传出来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我也觉得似乎是个大问题。

中禅寺以有些伤脑筋的动作搔了搔头说:

“也就是说,榎木津的父亲地位比今川要高上太多了。今川是个才初出茅庐的古董商。虽然这是他的职业,但信息搜集能力还是有限,也没有机动力。业者之间的横向联系也不是那么可以指望的。”

这样吗?

“另一方面,榎木津前子爵是在各界都很吃得开的名士,而且还有多得数不清的手下和财产。就算是待古庵花上十天都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一个的物品,凭着榎木津干麿的财力和人脉,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找到十个了。这是洞如观火的事实。”

“哦……”

那……为什么他不自个儿找?

“问题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想榎木津的父亲应该已经找到好几个砧青瓷的真品了。”

“咦?”

“可是他不中意吧。”

“什么?”

“他不中意。”中禅寺说,狡猾地笑了。

“不是对方不中意,而是榎木津先生的父亲不中意吗?”

“应该是。那个放荡雅士的前子爵大概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地方。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拘泥什么,但可能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他才不中意搜集到的瓶吧。所以……这事才麻烦。”

“怎么这样,找到那么多连找出来都困难重重的东西,却不中意……这岂不是太奢侈了吗?”

“那是我们庶民的感觉。”中禅寺说,露出窝囊的表情,“就算是我们,要挑选五元十元的东西时,也是会可笑地挑剔个老半天,说花样不中意、颜色不合意,不是吗?要是知道东西是店家出清库存的,还会东挑西拣,最后却不买。跟这是一样的。”

“这……是这样没错啦……的确是一样的……”

“若非如此,就算是放荡的前子爵,也不会想到要去命令那个不肖的放荡儿子。榎木津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父亲说得像是笨蛋国的国王一样,但他的父亲也一样,把儿子当成笨蛋国的皇太子。他们完全不信任对方,是全世界最不相信彼此的父子。”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对父子?

“他们感情不好吗?”

“感情很好,只是彼此不信任。”

这算复杂还是单纯?我这种凡人实在不太了解。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去拜托如此不信任的对象了,可以说他是放手一搏了。孤注一掷。因为用正攻法来也没办法,所以才把心一横,选择了旁门左道。所以……”

“所以?”

“关键就变成……能爆出多大的冷门了。”

“冷门?……”

“对。榎木津的父亲想要多偏离一般价值基准的物品——他认为要多稀奇古怪,对方才能接受,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既不晓得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也不晓得榎木津前子爵怎么解释那些条件,所以根本无从猜想。”

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中禅寺仿佛事不关己地说。这也是当然,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不过就像他与榎木津的关系如此,他们对关口这个小说家的态度也是,这些人的关系,旁人实在是难以摸透。

“事情会变得怎样呢?”我问。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一脸诧异:

“会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这样可以吗?

“这不是国际问题吗?”我这么说,中禅寺的表情更诧异了: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想这并不是会受到那种事影响的国际问题啊。”

“可是条约……”

“这是榎木津父亲的消遣。再说他这个人不理俗务,不管两国外交会如何,或是会有损国益,我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比起国家会不会覆亡,蟋蟀能不能过冬是更重要的紧急问题。只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个耿直的人,他毋宁是真心诚意想为部下的失礼赔罪——嗯,应该也不是吧。我想八成是因为那个泰国人的要求很有意思,所以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总之……”

你也是,和榎木津那种家伙深交,不会有什么好事——古书商板起了脸接着说。

“哦,唔……”

“你真教人担心呐。”

“是吗?”

“好奇心旺盛不是件坏事,但和蠢蛋交往,是会碰上蠢事的。这次的情况,今川也是个傻子。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既然他不拒绝,也就是乐得去做。那些好事之徒……就别理他们了。”

不是不拒绝,而是拒绝不了才对吧?

我穷于回答,踌躇不决,结果夫人开口了:

“真冷淡。”

“谁冷淡了?”

看到丈夫生气回嘴的样子,夫人笑了。

被嘲笑的丈夫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嘴上说得这么冷血无情……但你也没资格说人家吧?这个人呀,就是因为自己老是拒绝不了,才说这种酸话呢。嘴上老是推说不要不要,却总是一头栽进麻烦事里,不是吗?最好事的其实就是他。”

“瞧你把我说得多不堪。”老公说,望向夫人,“我哪里酸了?我好心得很。我不是好事,是好心。因为好心,才会每次都吃大亏,不是吗?我好心到都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会儿是榎木津,那会儿是关口,平常人的话,早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夫人笑得更深了。

“喂,别笑。就是太清楚榎木津带来的灾祸,我才会以身作则地提出忠告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说起来,这事我真的爱莫能助。如果我是砧青瓷收藏量全日本第一的好事之徒,拥有整座仓库的砧青瓷,那还另当别论。就算我不是当事人,若是帮得上忙,也会宽宏大量,主动出面说可以找我商量。可是不巧的是,我们家有的只有书,说到瓶,只有胡乱搁在店门口的旧瓶而已。而且啊,就连这位先生,也只是碰巧在场的局外人。当事人是榎木津和待古庵,又不是待古庵跑来叫我帮他。”

“可是今川先生正处在困难的当头,这岂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吗?”

“这谁知道?”

“可是今川先生失败的话,榎木津先生也会过来吧?”

“他来了我也不理。叫他去找关口。”

夫人再一次愉快地笑了。然后她说:

“那间……赤坂的壶宅子……”

“咦?哦,你说上次来委托祈祷的那家?”

“那里的话,会不会有砧青瓷的壶呢?……”

“要找的不是壶,是瓶。嗯……可是……”

中禅寺把脸别向旁边,一瞬间露出沉思的模样。

“……或许有。”

“请问你们在说什么?”我跟不上夫妇的对话,开口询问。中禅寺微微歪起嘴巴说:

“有个壶狂……”

“壶狂?”

“也就是搜集家,还是该说偏执狂?总之他将古今东西,只要是看到的壶、瓶,全部搜购下来,不管是房间还是庭院,全都摆得密密麻麻,是个壶收藏家。不,正确地说是以前有这样一个收藏家吧……”

“那个人……过世了吗?”

“过世了。好像是上个月初过世的……”

“那里有砧青瓷?”

“根据我听到的,嗳,那里的收藏是玉石不分。从不值几个钱的破瓶到珍贵得教人眼珠子蹦出来的奇珍异品,应有尽有,堆得是水泄不通,毫无立足之地,有好几百个……”

不过那户人家的话,或许也有砧青瓷——中禅寺低喃说。

“连那种东西……都可能会有吗?”

“因为就算是夸大其词,那里的数量也相当惊人。据说那个人在战前非常有名,只要有古董拍卖会就一定出席,一碰上壶啊瓶这类东西,再怎么勉强也一定要买下来。唔,不过就像先前说的,壶和瓶不受欢迎,似乎可以不费什么工夫就弄到手。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原本是士族——好像是山田长政 [31]的后代什么的——当时是个有钱人。少部分的壶姑且不论,大半的瓶类是一文不值,只是收集到了那个量,花费也不容小觑。再说有时候也会偶然碰上名品。听说他一参加拍卖会,就会意气用事,无论如何都要标下,在那个圈子是个大名人。”

“那么今川先生也……”

会知道这个人吧?

“不……我想今川应该不晓得。他是在战后才转行当古董商的,虽然可能也听说过传闻吧。”

“那,中禅寺先生刚才说祈祷是?……”

“哦,那个啊……”

中禅寺当然是个古书肆旧书商,但据说本职是住家附近一间小神社的神主。而身兼神主的古书商,另一方面也以为人驱邪除魔的祈祷师为副业。

为人祓除依附在身上的坏东西,是中禅寺的第三样工作。

虽然我不清楚,但大概是除魔师、祈祷师之类的。的确,他似乎拥有那方面的丰富知识。但像这样与他谈话,又觉得他这个人十分通情达理,实在不像个迷信的人。虽然口若悬河,但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祈祷师……

“人不是说器物经百年而得灵吗?”驱魔师说。

“哦,旧道具会变妖怪的传说……”

“前来委托除魔的,是过世的收藏家的孙女。委托人是位单身小姐,她说她怕壶。”

“怕壶?这也太妙了。”

“嗯,她说死去的祖父好像附到了壶上,让她坐立难安。嗳,家中有那么大量的壶,也难怪她会觉得里头有什么会招来怪异的东西吧。而且听说就算想要处理,也处理不掉。”

“为什么?”

“听说是牵涉到遗产继承之类的问题,变得非常麻烦。因为整栋屋子包括壶在内,算作一整个财产。可是祖父因为沉迷于嗜好,欠了许多人大笔债款。孙女虽然想要卖壶还债,清算一番,却有啰嗦的亲戚跑出来碍事,迟迟谈不妥。”

真是麻烦。

“委托人因为这样,无法离开壶,在偌大的屋子里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壶生活在一起,精神渐渐失常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世上的烦恼还真多。

只是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辛苦我还可以理解,但和大量的壶一起生活的恐怖感受,我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要准备町内会的秋季祭典,会忙上一阵子,预定下周才要去拜访……”

“告诉今川先生一声也好嘛。”夫人说,“对方也想把壶处理掉,不是吗?”

“是啊。只是……古董商应该已经蜂拥而至了吧。有收藏家过世的时候,业者之间消息传得很快的。能卖的东西,现在应该都已经卖掉了,若是不能卖,就算今川现在再去,对方也不肯卖吧。就算被人买去了,如果里头有砧青瓷,消息会立刻传开,他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也有可能风评、宣传与实情大相径庭,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这才是没有人知道吧?”夫人说。

“唔,也是。”中禅寺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了声“失陪”,离开客厅。然后短短一分钟就回来,“好像不在,没人接。”

他应该是打电话给今川吧。

“他一定正在四处寻找。”夫人说。

“那我……明天去看看,好吗?”

我这么一说,中禅寺夫妻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这种话,但既然都说出口了,也没办法收回。我没办法,问了待古庵和壶宅子的所在地,辞别了中禅寺家。

夜已深了。归途中,我在耸立于夜空的鸟居另一头,望见了中禅寺担任宫司的神社。

<h3>

3</h3>

隔天我前往今川雅澄的店。

我在中午结束工作,匆匆赶往待古庵,因此下午一点就到了,但店门果然关着。

今川一定是&mdash;&mdash;大概是毫无指望地&mdash;&mdash;外出寻找砧青瓷的瓶了。我想像起面相古怪的古董商汗流浃背、东奔西走的模样。

为了慎重起见,我一早就打电话过来,但当时也无人接听。

我早已预料到今川不在,所以我把带来的信夹在门口,乖乖回去了。信上写着壶宅子的事,并请他联络中禅寺询问详情。

夹好信后,我发了一会儿愣。

我甚至付出中断工作的代价来到这里,到底是想干吗?&mdash;&mdash;我这么想。

我和今川的关系,只有前天见过一次面而已。当然也没有深交、亲交。别说是亲交了,老实说,就连今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清楚。他对我也没有什么道义恩情,所以毫无理由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尽管如此,我却似乎是莫名其妙地兴头十足。

这也不是什么骑虎难下的状况,要说情势使然,我也不在那情势之中。就好像什么都还没做,却停不下来似的,非常古怪。

我望着陌生的青山景色,无精打采地走着,毫无生产性地自问自答起来。

我&hellip;&hellip;大概是想当个好人吧。

多讨厌的结论啊。

可是&hellip;&hellip;我觉得就是如此。

我只是想要装好人而已。我想对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今川亲切,听他说句,&ldquo;你真是帮了我大忙&rdquo;。就算派不上用场,也希望能被当成一个好人吧。

&mdash;&mdash;被谁当成好人?

我想被今川称赞吗?

不对。那么是&hellip;&hellip;

&mdash;&mdash;想被侦探称赞&hellip;&hellip;吗?

我&hellip;&hellip;难道是想获得榎木津的青睐吗?想被那个无论是世间常识、权力构造、社会框架都完全不适用的榎木津&hellip;&hellip;认可吗?

&mdash;&mdash;为什么?

我一定是陷入错觉,以为从先前事件获得的人脉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我觉得人际关系多是以惰性成立的。

不管是睡是醒,父母亲就是父母亲,即使完全不期望,只要就职,就一定会附带有上司、下属。就算是辛辛苦苦找到的适合自己的职业,也不能选择上司,即使那是依上司素质而挑选的职场,同事和后辈也不可能尽如人意。他们只是出于各自的理由待在那里,算起来就像是工作的附属品。同样的,邻居无法挑选,朋友也是半斤八两。说起来,自己能够参与的集团十分有限,就算要选择朋友,也只能从中挑选。仔细想想,毫无理由地积极想要和某人攀关系,或主动想要疏远谁的情形应该是少之又少。

说穿了&hellip;&hellip;人都只是在不可抗力形成的既有关系框架里,主张着自己的好恶罢了。

在这当中&hellip;&hellip;我主动地接触了榎木津。

&mdash;&mdash;我是主动的吗?

或许这也只是误会&mdash;&mdash;自以为是罢了。

可是我觉得我与榎木津的接触,确实是发生在极为类似于此的状况下。

上次决定要委托榎木津侦探工作的人是我。

虽然有朋友推荐,但至少决定委托这一点,我并没有遭任何人强迫,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这次我甚至不是委托人,所以也毫无利害关系。

事到如今,就算与榎木津那种人往来,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既不期待,也不被期待,但也不是无法期待,只是随波逐流地待在那里&mdash;&mdash;对于甘于这种生活的我来说,不是出于所迫,而且不计得失地与人发生关系&hellip;&hellip;这不是意义极为重大的一件事吗?

&mdash;&mdash;有那么夸张吗?

即使退百步来看,我与侦探的邂逅也确实是无比崭新的事件吧。而且榎木津那种无法预料、目中无人的态度一定也有所影响。藐视人生,觉得人生毫无惊奇的我,觉得榎木津那种怪人行径真是新奇极了。

所以我才会期待在榎木津与中禅寺等人构成的圈子里&hellip;&hellip;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吧。为此,我想要让榎木津和与他有关的一群人认同我,不是吗?若是这样,那么我这番不可理解的行动&hellip;&hellip;

简而言之,就是想要吸引侦探的注意。

&mdash;&mdash;怎么会?

这结论岂不是教人有点恶心吗?

我微微摇头。

就算某些人听了觉得这结论很可疑,我也没办法。因为榎木津的容貌俊秀无比,更教人想入非非了。就算遭到别人胡乱猜疑,我也无从辩解。我没那种兴趣,所以绝对不是那种意思。虽然不是&hellip;&hellip;

此时我赫然回神。我到底&hellip;&hellip;

&mdash;&mdash;要辩解给谁听?

对自己无法理解的行动感到疑问,无聊地自我分析到最后自问自答起来不说,又为得出的结论失望,最后还对自己辩解起来。这状况实在滑稽极了。

我抬头,略为西斜的夕阳十分刺眼。

我开始觉得自己遭到了榎木津玩弄。

&mdash;&mdash;说到底,我就是奴仆吗?

就是这样。

我有点沮丧。

这结论&hellip;&hellip;还是一样讨厌啊。

硕果仅存的蝉唧唧叫个不停。

我在心底笑了一下。明明一再警愓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以被人欺侮为乐的人,回神一看,却已成了这副德行。这和被虐狂有什么两样?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我实在不太正常。上次糊里糊涂地被卷入,经历了稍微特殊的体验,让我有点自以为是了&hellip;&hellip;吧。

只是这样罢了。

然后,

我注意到了,

&mdash;&mdash;这里是哪里?

我停下脚步。

我不认得眼前的景色。我以为我正往青山一丁目的车站走,但是风景与来时看到的全然不同,或许我走过头了。

我回望后方,视野中的风景与前方的景象毫无二致。

看来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完全陌生的土地四处徘徊。我到底是从哪儿经过了哪儿,完全一头雾水。我觉得似乎上下了几次坡,但那完全成不了指标。因为这一带有许多坡道,据说光是这一区,就有一百三十几个坡。

&mdash;&mdash;糟了。

这简直是被狐狸给捉弄了。这么说来,听说这一区过去也是狸、貉经常出没的区域。我四下张望,到处都是草丛和树荫形成的幽暗黑影。不能因为日头还高挂天际就掉以轻心,周围好像真有野兽潜伏似的。

我从来没有一边想事情一边走而迷路的经验。这是初次的经验,我顿时困惑起来了。

怪了,我是从哪里走来的?这里是哪里,这条路又通往哪里?&hellip;&hellip;

简直就像活生生的呆子标本。

这状况真是教人想笑也笑不出来。

&mdash;&mdash;完全失常了。

看来自从和榎木津扯上关系以后,我就一直失常。

那个游走在正常边缘的奇矫男子,拥有某种类似磁场的强力作用。只要处在他的影响下,连罗盘都派不上用场。

换言之,这可笑的状况的元凶就是榎木津,但他一定会嘲笑我的愚蠢吧。可是若是为了挽回名誉而采取行动,肯定会陷入更惨更可笑的状况。所以我这种平凡人必须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旦陷进去就逃不出来了。然后我想到了。

那个&hellip;&hellip;

叫关口什么的小说家,一开始会不会也是像我这样?&hellip;&hellip;

这时候必须冷静地判断状况才行。再继续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乱窜,可是会沦为榎木津所谓的愚昧奴仆的。我走近一间民宅,望向屋檐下,确认地址。

赤坂区表町。

是过去的地址标示法。这么说来,青山也算赤坂。我好像没走到太远的地方。

&mdash;&mdash;赤坂啊。

对了&hellip;&hellip;壶宅子应该也是在赤坂。那个古怪收藏家的宅子,原来位于可以从今川的店步行抵达的范围内。

我兴起一股难以理解的欲求。

我从口袋里掏出抄有地址的便条。

一木町&hellip;&hellip;

我先走上眼前的坡道,向坡道上摊开草席卖花的老婆婆问路。老婆婆简短地告诉我走法。

好像不必多说,老婆婆也知道那栋宅子。

于是我前往壶宅子&mdash;&mdash;故&middot;山田与治郎邸。在这个阶段,我已经完全陷进去了。

走下坡道,又是坡道。

坡道两侧是栉比鳞次的民宅。

房子不太老旧,这一带大概被空袭给夷为平地了。狸和貉应该也烧个一干二净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大树。然而却处处形成幽暗的阴影,这是为什么?

我照着老婆婆的指示转弯,一下子碰上了竹林。这里没有太高的建筑物,照理说视野应该很开阔,但不知是否地形使然,总有东西遮蔽住视野。因为这里是陌生的土地吗?

我有点不安起来了。

也是因为迷路的关系吗?

我回忆老婆婆指示的路线。

篱笆延续着。一路上,远远不断传来分不出是蝉还是其他昆虫的虫鸣声,路面很干爽。

我走进第三条巷子,前进了一会儿后,来到一条略宽的路。路对着贫瘠的森林,像是田埂也像山路。这一点都不像是东京都中心区域的景色。赤坂离宫和青山御所就近在眼前,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落差?不仅如此,这个区域还囊括了花街和赤坂见附的车站等特殊景色,却毫无扞格。这种搞不清是粗枝大叶还是纤细的地方,或许正可以说是东京的特色吧。

正当我这样想时,视野突然一下子开阔起来。

眼前是连绵的矮土围墙,似乎是古老的围墙。大半倾颓,瓦片也缺损了。可能是战祸中幸存下来的,未经修整的矮木在各处朝道路伸展出枝叶。

围墙所环绕的土地十分广大。

只是围墙里面的建筑物似乎不怎么大。不过虽然简陋,仍具有豪宅的样式。只是与占地相比,建筑物太小了。

不,这是错觉,或许是土地太辽阔了。整体的印象其实更接近乡间的大农家,感觉十分开放。

我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发现了这股开放感的真面目。

庭院里&hellip;&hellip;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高耸的物体,感觉就像在看一片田野。尽管有几棵橡树聊以充数,但间隔太远,也未经修整。一般这种规模的豪宅,庭院里应该花木扶疏,不会让建筑物暴露在外人眼前。因为可以从矮墙外毫无防备地看到宅子,使得建筑物本身也显得穷酸。

我很快地走到了大门。

大门宏伟,但没有门扉,只有左右立有门柱。粗壮的柱子挂着门牌。

这里&hellip;&hellip;是山田家。

我左右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影后,战战兢兢地把头探进门里,窥看里面。

从大门延伸出去的细石板路直通到大宅玄关。我先是循着石板路望去,石板之间积了一层土灰。宅子的玄关打开了三分之一左右,上面挂着帘子。不知是否缝线断了,帘子已经变形,而且还有些倾斜。

&mdash;&mdash;那是守丧中的&hellip;&hellip;

我在脱落了一半的和纸上看到&ldquo;忌&rdquo;字。记得中禅寺说这户人家的主人上个月初过世了,后来就一直这么挂着吗?

我&hellip;&hellip;望向石板路左右。

大吃一惊。

我吞回差点迸出喉咙的叫声,再一次左右窥望。

&mdash;&mdash;这,

这&hellip;&hellip;太惊人了,吓死人了。

我哑然失声,这哪里是空无一物&hellip;&hellip;

庭院&hellip;&hellip;被数量惊人的壶给淹没了。

就算去古董市场也看不到如此壮观的情景。

所谓挤得水泄不通,就是这种情形。

围墙里有上百&mdash;&mdash;不,上千个壶,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地陈列在一起。除了房子和石板路以外的地表,全都被壶所覆盖。壶就算是高的,顶多也只有二尺左右,因此从围墙外面看不到。不,应该看得到,可是这种情景,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会是壶。

事实上&hellip;&hellip;我就完全没想到是壶。

我会觉得庭院看起来空无一物,完全是因为想像力贫瘠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这种荒唐无稽的情景。

这些壶大概被这样地弃置了相当长的岁月。

它们因为被灰尘和泥土、青苔等覆盖,全都成了某种有机物质,变成地面的延长&mdash;&mdash;大地上的奇特突起物。只是这些无数的突起物顶端,同样开着无数、看来特别无机的浑圆洞穴。

庭院内的地面简直是浑然一体,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海洋生物。

因为这些壶的数量实在太有迫力了。

仿佛只要量多到某个程度,个体就无法被识别了。在这里的是名为许多壶的一个生物&mdash;&mdash;不,生物的尸骸。

我再一次仰望天空。

太阳已经大大地西斜了。

话虽如此,天色还十分明亮。

如果这&hellip;&hellip;是浓雾密布的清晨,或夜晚黑暗逼近的黄昏&hellip;&hellip;

不,这要是草木沉眠的丑时三刻,被射下云间的月光所照亮的光景&hellip;&hellip;

或许我会说这不是现实世界的情景。

如此离谱的奇景怪观,却有气无力、低调至极地将自身灰白色的模样暴露在白日之下。由于幻想性和神秘性消失了,景观也显得益发奇异。

我看了大概有五分钟之久吧。

&mdash;&mdash;这种东西&hellip;&hellip;

中禅寺祓除得了吗?

我多管闲事地担心起来,然后思忖,我来到这里,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古董商也不是祈祷师,更不是侦探。我&hellip;&hellip;

&mdash;&mdash;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是不经大脑的行动。

我只是在无聊的自问自答之后,陷入极可笑的状况,半是为了遮羞,才来到了这里。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

无可奈何。

就算像这样漠然地望着多如牛毛的壶,也同样徒然。毕竟我又分不出哪个昂贵、哪个珍奇,只能怀着愚劣的感想,净是叹气。难得造访,却毫无用武之地。

我从大门缩回来,垂下肩膀。

&mdash;&mdash;什么?

此时,我发现门柱上贴了一张纸。

有事请从后门进入。

&mdash;&mdash;后门啊。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心想:这样的宅子也有后门啊?

不,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都有后门吧。

又不是长屋 [32],虽然荒凉,好歹原本也是武家大宅,不可能没有后门。

那么,为何我会这么想&hellip;&hellip;

因为我无法想像。

我无法想像全是壶的庭院&hellip;&hellip;后面会是什么样子。

我猜这片前院的深处应该也通往中庭吧&mdash;&mdash;大概同样布满了壶。那么再过去会是怎么样?屋子和围墙之间好像也排满了壶。如果壶就这样沿着围墙排了一圈,那么后院&hellip;&hellip;应该也都是壶吗?

我沿着围墙前进。走了一会儿后,与一条比疑似田埂的这条路要好上一些的小径交会。当然,围墙沿着路弯折了,小径另一头并排着较为新颖的黑围墙与平房。

有后门。

我稍微加快脚步,好像还是没有门扉。那与其说是门口,更接近围墙的缺口。不出所料,没有门扉也没有门柱,只有一块写着&ldquo;山田&rdquo;的简陋木板挂在围墙的缺口处。门牌底下摆了一个盖着变色木盖的大水瓶。从上面搁着长柄勺来看,这不是收藏品,而是实际使用的东西吧。

我窥看围墙里面。

有壶。

可是&hellip;&hellip;严格来说那并不是壶,而是原本是壶的东西。

裂开的壶、破掉的壶、缺损的壶、壶的碎片、碎土、粉末&mdash;&mdash;虽然一样摆得水泄不通,但这里的壶是已经不再主张自己是壶的东西们。主人是将上品摆在正门,然后等级徐徐下降,后院摆些垃圾壶吗?

或者&hellip;&hellip;难道它们已经腐朽了?后院的时间过得比前院快吗?

我兴起这样的妄想。

后门一带的壶全都碎了,大部分都已经风化,几乎与泥土同化了,有些完全失去了原形。后门的日照似乎比正门差了很多,但这里几乎没有生苔,很干燥。有一种考古现场的荒凉气氛。是连日的艳阳造成的干燥吗?还是原本就是这样的地相?

如果正门的是生物的尸骸,那么这里的就是化石吗?

我轻轻地踏进一步。

我好像一个沉迷于游戏当中,不知不觉间误闯墓地的孩子。

才只踏进门中一步,就觉得空气变得一片灰蒙蒙。

我感觉着脚底踩着沙般的触感,再往前踏进一步。

落脚的地点令人迷惑。我避开半埋在土中的壶的碎片。

碎片之间伸出好几根杂草。

后门开着。

我探头偷看建筑物中的状况。

里面一片昏暗。

泥土地房间,厨房,灶。

没看到壶。

有一股独特的味道。

&mdash;&mdash;是线香吗?

应该是吧。

&ldquo;哪位?&rdquo;

我忍不住&ldquo;哇&rdquo;地惊叫一声。

黑暗中伫立着一个和服女子。

她&hellip;&hellip;脸色糟得可怕。

苍白的薄皮肤下仿佛透出土色的肉一般,不健康的脸色难以形容。看起来脂粉未施,头发也十分凌乱。

不仅如此,女子整个人十分暗淡。她垂着肩,衣领有些敞落。身上穿的是朴素的深蓝色纱质和服,绑着一条更朴素的红褐色腰带。

身上的衣物看起来都很高级,但实在是旧了。褪了色,失去了神采。是因为穿旧的关系?还是光线太少的关系?

&mdash;&mdash;还是累了?

实际上,女子看起来精疲力竭。虽然不知道她几岁,但若是穿上色调明亮的和服,涂点口红,应该会年轻个十岁吧。女子看到我这个非法入侵者,也没有什么吃惊的样子,只是以单眼皮的大眼睛无力地瞅着我。眼睛上下堆满了无数的皱纹。

&ldquo;呃&hellip;&hellip;那个,我是附近古董商的&hellip;&hellip;&rdquo;

学徒&mdash;&mdash;我这么说。

女人问:&ldquo;是诚志堂吗?还是陵云堂?&rdquo;

大概是古董商的店名吧。

&ldquo;那样的话,不管您来上多少次&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是的。呃,我、我不是那种大古董商的学徒,呃,是一家叫待古庵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就算您这么说&hellip;&hellip;不管是哪一家都&hellip;&hellip;&rdquo;

就像中禅寺预测的,已经有好几家秃鹰般的古董商造访了。

然而&hellip;&hellip;

她不打算卖壶吗?

&ldquo;不,呃,我不是来收购,不是来谈生意的。&rdquo;

我情急之下这么说了。

女人青筋遍布的脖子微微歪向一边。

&ldquo;那么您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啊,哦,因为我还只是个门外汉,为了增广见闻,希望可以拜见一下府上的、呃,府上的壶&hellip;&hellip;哦,因为我听说府上有许多平常难得一见的珍品&hellip;&hellip;&rdquo;

女子露出诧异的表情说道:

&ldquo;这里没有那种高级的壶&hellip;&hellip;会不会是您听错了?舍下没有任何可以供人欣赏的名品&hellip;&hellip;&rdquo;

&ldquo;咦?可是,呃&hellip;&hellip;&rdquo;

&ldquo;有的只有数量而已。&rdquo;女子半带叹息地说,&ldquo;如果您认为我在说谎&hellip;&hellip;对,您可以去向陵云堂的老板打听。同业的话,您应该也认识。陵云堂的老板来过好几次&hellip;&hellip;也估过价了。&rdquo;

&ldquo;估价?&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他说&hellip;&hellip;只有少数几个能买,而且只能以连新壶都买不起的价钱收购。&rdquo;

&ldquo;这&hellip;&hellip;&rdquo;

会不会是骗人的?

以一文不值的贱价买下,然后&hellip;&hellip;

&ldquo;陵云堂老板似乎不是打那样的算盘。&rdquo;

&ldquo;哦,这样啊&hellip;&hellip;&rdquo;

我担心的事,任谁都想得到吧。

&ldquo;而且&hellip;&hellip;我原本是请陵云堂老板收购这里全部的壶,却遭到拒绝。老板说,处理卖不出去的壶,花费还比利润高上太多。换句话说,这个家里面有的&hellip;&hellip;只是大量的垃圾。&rdquo;

&ldquo;垃圾&hellip;&hellip;&rdquo;

&ldquo;就算看也都是垃圾,只会让自己不舒服。&rdquo;女子以尖酸的口吻说完后,转身背对我,&ldquo;请回吧。&rdquo;

&ldquo;呃,等&hellip;&hellip;&rdquo;

等&hellip;&hellip;什么?我不经大脑地叫住人家,叫住之后迷惑了。我为自己的轻举妄动而懊悔。

&ldquo;您这个人很啰嗦呢。&rdquo;女子回头,&ldquo;您真的是古董店的人吗?&rdquo;

&ldquo;咦、呃&hellip;&hellip;&rdquo;

会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电气配线工程的制图师,根本不是什么古董商。而且我还穿着工作服,对方不起疑才奇怪。别说是古董了,我连旧货都不懂。我是个无一技之长、不识风雅的家伙。

&ldquo;难道&hellip;&hellip;你是峰岸金融的人吗?还是关东大黑组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是的,不是的。&rdquo;我一个劲儿地挥手,&ldquo;我真的&hellip;&hellip;真的是想要拜见府上的壶才过来的,不是那么可怕的人物。我对天发誓。&rdquo;

女子再次转过来,以比刚才锐利的视线打量我的脸和服装。原来如此,难怪没被怀疑,她先前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我。

&ldquo;&hellip;&hellip;可是&hellip;&hellip;你那身打扮&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是那个&hellip;&hellip;呃,昨天我还在电气工程的公司上班,从、从今天开始,改到青山待古庵工作&hellip;&hellip;&rdquo;

&ldquo;电气工程?&rdquo;

&ldquo;嗯,我本来是个配线工,可是大前年从屋顶摔下来,受了伤,没办法再继续做同一份工作,所以转行了&hellip;&hellip;&rdquo;

这有一半是真的。

&ldquo;&hellip;&hellip;转行是转行了,但是我对古董一窍不通。所以师傅交代我,叫我尽量多看些作品&hellip;&hellip;&rdquo;

&ldquo;尽量多看&hellip;&hellip;&rdquo;女子重复这几个字,这似乎打开了她的某个开关。然后她说,&ldquo;&hellip;&hellip;是有不少。&rdquo;

我有点害怕起来。

约三十秒的沉默之后,女子说了声,&ldquo;请。&rdquo;

我慌忙报上名字,女子则说:

&ldquo;我叫山田淑。&rdquo;

从泥土地房间看不见,不过进屋后的走廊,左右都摆满了小巧的壶。山田淑快步走过中间,打开第一道纸门,请我进去。

那是间约四张榻榻米半大的小客厅,角落摆着小茶柜和叠起的被子。

&ldquo;寒舍没有可以接待客人的客厅&hellip;&hellip;这里本来也是用人的房间&hellip;&hellip;&rdquo;

一听我说&ldquo;请不用客气&rdquo;,她便接口:&ldquo;我也没打算客气。&rdquo;

&ldquo;这个房间&hellip;&hellip;是家祖父的起居室。他卧床不起,大概有五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他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rdquo;

现在这里成了我的房间&mdash;&mdash;山田淑说。

其他房间没有使用吗?

虽说不那么大,但这栋宅子应该有足够的空间才对,这里大概有我住的文化住宅的三倍以上宽广。还是对独居者来说,这房子大得无法应付?就算是这样,只在这个小房间里起居也太不方便了。

山田淑直盯着我看:

&ldquo;我想可能有点难走,不过沿着檐廊,可以去到客厅&hellip;&hellip;但我不想过去。你要怎么做?&rdquo;

就算她这么问,我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ldquo;没有其他通路了,也不能从玄关进去。&rdquo;

&ldquo;哦&hellip;&hellip;&rdquo;

我的态度暧昧不明,结果山田淑板着脸,迅速地将纸门一把拉开。

打开的纸门另一头&hellip;&hellip;

全是壶。

所有纸门都被拆下,好几间房间&mdash;&mdash;大概这个屋子全部的房间&mdash;&mdash;都通成了一大间;而那里面全部摆满了壶。

根本看不见榻榻米。当然也无法踏进去。放眼所及,全都是壶、壶、壶,一大片壶。只能说是壮观无比了,这些壶应该一直延续到玄关,当然没办法从正门进去了。只有连接后门的泥地间和厨房还有这个小房间,勉强保持着居住空间原本的机能。

我好一会儿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