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后,我们上街时更加小心,偶尔才离开收养院到外面去,通常是在集市日的一大早,这样我们能混在拥挤的人群中而不被注意。待在家里自然更容易,艾尔莎的高墙之内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我们跟孩子们在一起打发时光,试图忘记外面还有一个城镇,鞭刑柱子上血迹斑斑,议会士兵在街道里四处巡视。
我们逐渐和孩子们混熟了。三岁的路易莎是个可爱的小侏儒,对我十分依恋,一个稍微大点的男孩亚历克斯则常常跟在吉普身旁。艾尔莎告诉我们,亚历克斯还是婴儿时就被送来这里,现在已经五年了。他没有手臂,吃饭时会坐在吉普的膝盖上,吉普从亚历克斯的碗里舀东西喂他吃,然后自己也吃两口。亚历克斯的头正好顶着吉普的下巴,每当吉普咀嚼时他的头都会跟着轻轻摆动。看着他们时,我才注意到吉普的脸不再是一副饿相,颧骨没那么瘦削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丰满了些,骨头不再那么尖锐。此外,我更健壮了。就算一只手臂绑在身上,我依然能独自举起炉火上最大的锅,或者拖着到我屁股高、刚学走路的小孩,在他们想要抱抱时玩转圈游戏。
我以前很少想到孩子,大多数欧米茄人都是如此。有什么意义呢?你顶多希望有一天,能收养一个需要家的欧米茄小孩。自从被打上烙印后,我已经逐渐习惯了少数经过定居地的阿尔法人对我的嘲弄:绝后之人,怪胎,怪兽。现在,看着吉普和亚历克斯,或者看到小路易莎在我经过时伸着短短的胳膊迎向我,绝后之人这个称呼似乎比我被辱骂过的任何其他外号都要伤人。要向自己证明我们不是怪物或怪胎很容易,艾尔莎和妮娜的善良,以及孩子们克服生理缺陷的障碍,所体现出来的创造力,足以证明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我没办法否认绝后之人这个称号。无论欧米茄人的身体缺陷有多么不同,但有一点我们都是一样的:无法生育,没有后代。
询问关于自由岛的事,也被证明是一条死胡同。几周之后,我试着向艾尔莎和妮娜探听关于反抗力量的事。当时我们都在厨房里,所有的锅都已洗刷干净,我们正在享受准备午餐之前的片刻安宁。艾尔莎站在窗口,看着吉普在庭院里跟孩子们玩耍,妮娜和我并肩坐在长凳上。我们最近一直在调侃妮娜和集市上一个卖酒的年轻小伙子,他已经跟妮娜调情几个星期了。妮娜否认这一切,但近来她确实不断主动要求去早市上采购生活必需品,而且还喜欢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去。
“这个小情人,他来自哪里?”我问。
“他不是我的情人,”妮娜拍了下我的腿,一口否认,“不过,他从海岸附近来,往北走了很远的地方。”
“那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她耸耸肩,说:“你知道其中的缘由。在海边越来越难谋生了,议会不断突袭,定居地也被封禁。”
艾尔莎从窗口转过身来,飞快地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他来到这里,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好消息。妮娜对工作的牢骚降低了一半,她现在心情很好。”
我犹豫了一下。“对海边定居地的镇压,是因为自由岛的缘故吗?”
妮娜原本脸都红了,但突然之间脸上血色全无。她站起身来,碰翻了长凳旁的一篮子洋葱。她并未把它们捡起来,而是急匆匆从厨房走出去。
“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孩子,说话之前小心点。”艾尔莎说这句话的声音非常轻,院子里闹哄哄的,我几乎听不清楚。
我跪在地上,捡拾散落的洋葱,不敢看艾尔莎。“但是,你知道关于自由岛的事?你听到过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的丈夫曾经也爱问问题,爱丽丝。”
“你从没说过他是怎么死的。”
她没有回答。
“求你了。如果你知道任何关于自由岛的事,请告诉我。”
“我知道它很危险。”她跪在我身旁,帮忙捡着洋葱,“就连讨论它都很危险。我已经失去了丈夫。我再也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了,我担心这会给妮娜和孩子们带来麻烦。”
她待在我身旁,一直到我们把最后一颗洋葱放回篮子里。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再也不讨论这件事,而妮娜接连三天都避免跟我待在一起。
*
在我们的房间里,吉普和我每晚都会无休止地争论何时离开。我知道他很想留下,而我也理解这种诱惑:在新霍巴特这间收养院里,我们被某种像是正常生活的感觉绊住了脚步。但我的梦境和幻象仍然被两样东西占据:自由岛,还有神甫。我虽然也渴望在收养院里过忙碌但满足的生活,但自由岛仍在吸引我,而且比以前更加迫切,因为我知道我们离海边只有几周路程了。此外,我仍能感觉到神甫还在寻找我,她的意念正将黑夜一层层撕去,寻觅我的踪迹。在我的梦中,她伸出手来,我的秘密落入她的掌心,像熟透的覆盆子一样无力抵抗,全部外泄。当我醒来时,吉普说我一整晚都用双手捂着脸,像个躲猫猫的孩子。
我可能会把她引向这个地方,把灾难引到艾尔莎、妮娜和孩子们身边来。我无法承受这样的念头。
“我们不能留下来。”当我们再次陷入同样的争论时,我第一百次对吉普重复这句话。
“我们可以向艾尔莎和妮娜解释你的胳膊。她们会理解的,不会告诉别人。”
“我当然相信她们,但跟这个没关系,是关于别的事。”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它就像一个逐渐收紧的套索,让我想起在村子里最后几个月曾有过的感觉,等待扎克来揭露我,还有吉普和我偷马的疯狂时刻——陷身于不断缩小的火把包围圈中。有些事正在逐渐迫近我们。
当我试着形容这种感觉时,吉普耸耸肩。“既然你开始讲先知这一套,那我没办法跟你争辩。这是你的杀手锏,但如果你能更确切一些,对我们会大有帮助。”
“我也希望如此,但这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就像这美好的一切,无法长久。”
“或许这是我们应得的。或许,这一次轮到我们过些好日子了。”
“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得到他们应得的了?”我停顿了一下,后悔自己的口气过于愤怒。“对不起,我没办法做到。我只是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要这么说的话,我的感觉却很好。你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吗?一天能吃上三顿饭,还不用睡在木头下面。”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尤其是为了他,我知道我们应该离开。在这里,我们无法找到关于他身世的答案。还有其他人,他们漂浮的面孔仍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当他们在玻璃缸后面沉默等待时,我却陷入这种舒适的生活中,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吗?
我尝试新一番游说:“你听到妮娜是怎么说改造者的了。你和我都知道更多扎克做的坏事。”
“那么,是什么让你如此肯定,如果我们以某种方法找到自由岛,就能阻止他呢?”
我能理解他的观点。对我来说,自由岛一直是一个鲜明的存在。我每晚都见到它,清楚地在黎明天空下看见它的轮廓,或者透过雨夜迷雾的确切形状。我感受到悬崖底部经受海水冲刷的黑色岩石的每一道纹理。更重要的是,我明白自由岛所包含的意义——另一种选择——欧米茄抵抗力量——我们再也不用四处逃亡或躲藏的地方。然而我也知道,对吉普来说,自由岛显得既抽象又渺茫,跟我们到达艾尔莎家里以来具象真实的日常生活相比,更是如此。
我们的争议永远无法化解。尽管我心神不安,仍很乐意被他说服,有个借口再多待一阵。每天傍晚我都对自己说,就再多待一天而已。到了夜里,我靠着吉普蜷缩在小床上,尽量不去想环绕在我梦境周围的画面。更重要的是,我试图忽略被神甫追寻的感觉,就像耳旁的铃声一样无处不在,无法逃避。
最终,艾尔莎解决了我们的争端。一天下午,她闯进我们的房间,手里拿着个大袋子。我正坐在床上,手臂没有绑着,因此急忙躲到毯子下面,但是艾尔莎不耐烦地冲我挥挥手,说:“别浪费时间干这个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像你一样皮包骨头的小女生,腰部不可能这么臃肿吗?而且,你用一只手实在是太笨拙了。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说着,用手戳了吉普一下。
我把毯子拿掉,问道:“那你为何不说些什么呢?”
“因为你们这个主意还算不错。我们不能让孩子们无意中吐露这里有个先知。并不仅仅是因为先知太稀少,而是提到先知时,你知道人们是什么样的,就算是欧米茄人也如此。”我点点头,想起在定居地时人们诽谤的言论。“绑起手臂这个把戏,在大街上匆匆一瞥,很难看出破绽。”艾尔莎补充道。
我闭上双眼。“很抱歉,我们没有告诉你实情。”
艾尔莎再次对我的话置之不理。“守护自己的秘密,是你们两个养成的好习惯,你们在这里做得相当好。我希望你们能待得久一些,但你们必须在今晚前离开。”她在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始把吉普的毯子塞进袋子里。
吉普站起身来。“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在集市里有议会士兵,这没什么不寻常的,但这次人数很多,而且街谈巷议的说法是,他们派人监视这座城镇,并且开始建造出入关口。他们告诉我们的市长,这是为了保护我们。”她笑起来,“显然这里突然出现了强盗问题,并且阿尔法人如此关心我们,以至于亲自来保护我们。”
“离他们封闭整座城市还要多长时间?”我问道。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在主要的路口都布置了守卫,但还没有建起一堵墙。在那之前,他们只能用巡逻队来包围这里,而这取决于他们带来了多少士兵。”
我站起身来。“他们会带来几百人,试图包围整个镇子。我本应该知道的。”
艾尔莎点点头。“面包师傅是这么说的,郊外已经有人在巡逻,其他人在筑墙。而且,这还不算完。”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吉普在我肩旁看着,我将这张纸展开放在床上铺平,然后看到了我俩的脸部画像。在画像下面,用很大的字体写着:悬赏通缉偷马贼。两个强盗(女的是先知,男的缺左臂)半夜突袭没有防备的阿尔法村庄,犯下罪行。如果看到,立即联系议会当局,必有重赏。
艾尔莎哼了一声:“在黑暗中村民瞥见了这些偷马贼,他们竟能得到这么细致的画像,很惊人吧,不是吗?”
我抬头往上看。“很抱歉,我们给你,给新霍巴特带来了麻烦。”
她夺回那张纸,把它揉成一团,然后塞回围裙里。“别太夸大你自己了。这在别的地方也发生了,阿尔法人正在接管定居地,甚至像新霍巴特这样的大型欧米茄城镇。他们要把欧米茄定居地变成贫民区。这里终究是会发生此类事情的。”
“你没有兴趣把我们交出去?”吉普问道。
艾尔莎又笑了。“老实说,我不需要这点奖赏。如果还有一件事能让阿尔法人愿意掏钱,那就是处理掉他们的欧米茄孩子。我们这里不会有事的,这你不用担心。”
“还有关于偷马的事,”我说道,“事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
她嘘了一声让我安静。“你觉得我让你们在这干活,是因为我需要两个快要饿死的独臂人在厨房帮忙?听着,几年前,早在妮娜来这工作之前,我们曾经失去过几个孩子。男人们晚上带着刀剑来到这里,他们没穿制服,但我敢以性命打赌,他们是议会的士兵。五个孩子被带走了,三个还是婴儿,另外两个要大一些。”艾尔莎继续说她的故事,我听到吉普深深吸了一口气。“关于这些孩子的下落,我们听到的唯一消息,是两周之后三个孩子的家长回来这里,使劲掐住我的脖子,因为他们的阿尔法小孩突然死了,在一天之内,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死去。”我想起逃离温德姆时,我们在洞穴底部看到的骷髅头骨。“我不知道他们对这些孩子干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带走的另外两个孩子怎么样了。但我所知道的是,逃避阿尔法人的追捕可以有很多原因,而这些原因都跟偷马没有关系。”她把袋子递给吉普。“这里有足够几天吃的食物,还有水,毯子,一把刀,还有其他一些可能会有用的东西。你们应该一直沿小路走,他们可能还没有安排人手盘查。你们分开走会安全一些,但我知道你们不肯这么干。爱丽丝,你应该再次把手臂藏起来。”
我把手臂藏在套头衫下,吉普要过来帮我绑上它时,我冲他挥挥手。“不用了,如果我不得不跑路或者反抗,我需要它能自由活动。”
“我们不应该等到天黑吗?”他问。
我摇头的同时,艾尔莎也说话了:“不行,马上就走,趁着现在还有人往城外去,在他们封闭城市之前赶紧离开,从集市那里一直朝城镇的南部边缘走。我现在要回集市了,人们正在聚集起来,对此刻发生的事非常不满。我们可不傻,不会跟士兵对抗,但我们会扎堆儿,到日落时分我们会举办一场游行,弄出点动静来。这副场景足够吸引部分士兵跟着我们走。日落时分,记住这一点。现在赶快走吧。”她向我们指着窗户,我要再问一次这个问题才肯离开。“你知道任何关于自由岛的事吗?”
她摇摇头,但这次没有避开我的目光。“都只是传言,很可能跟你听过的一样。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但为了你们着想,我希望它是真的。议会现在这样对待我们,我搞不懂为什么,也没人知道。这样下去的话,收容所根本不够用。这没办法持续。”
我转身前使劲握了握她的手,上面长满老茧,是多年以来因刷锅扫地带孩子而结成的。
“你能帮我们向妮娜和孩子们说再见吗?尤其是亚力克斯。”吉普问。
艾尔莎点点头。吉普在窗前犹豫不决,而我已经蹲在窗台上了。
“快点,”我说,“要问就问她吧。”
他回头看着艾尔莎。“你认不出我来,是吗?他们带走的五个孩子里面没有我?”
艾尔莎伸出手来,在他脸颊上抚摸片刻。“抱歉。”
他转身爬上窗台,蹲在我身旁。
“你的恩情我们无以为报。”我对艾尔莎说。
她哂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出去,你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