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看上去就像头小牛,金色头发在脑袋的两边耸起,矮胖的身材,粗短的脖子。别看他长得结实,但两只胳膊却小得可怜,仿佛拎不起任何超出一个枕头重量的东西。
“克劳维斯!”安娜贝丝加大力气摇晃,然后在他的脑门上打爆栗,一连敲了六下。
“干……干……干什么嘛?”克劳维斯眯缝着眼坐起身抱怨说。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安娜贝丝和伊阿宋受到感染,也都打起哈欠来。
“快停住!”安娜贝丝说,“我们需要你帮个忙。”
“人家在睡觉呢。”
“你就没醒过。”
“晚安啦。”
安娜贝丝哪能任他就此睡去,猛地将枕头从床上抽掉。
“这也忒损了吧。”克劳维斯温和地抱怨说,“快把枕头还给我。”
安娜贝丝说:“先帮忙,后睡觉。”
克劳维斯叹了口气,他的气息有股浓浓的牛奶味道。“好吧。让我做什么?”
安娜贝丝把伊阿宋的失忆叙述了一通。每过一小会儿,她便在克劳维斯的鼻子下打个响指,以免他睡着了。
克劳维斯想必状态不错,因为当安娜贝丝叙述完毕后,他居然还醒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伊阿宋眨了眨眼睛,问:“这么说你不记得任何事情喽,哦?”
伊阿宋说:“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和感觉,比如……”
“什么?”克劳维斯说。
“比如我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这个营地对我来说很危险。”
“哦哦。闭上你的眼睛。”
伊阿宋看了看安娜贝丝,见她鼓励似的点点头。
虽然伊阿宋很担心自己一旦睡在床上就再也醒不过来,但仍然合上双眼。他的思维渐渐模糊,仿佛身处在一个黑暗的湖里,一直往下沉。
当双眼猛地睁开时,他发现自己正坐在火炉旁的沙发上。克劳维斯和安娜贝丝屈身跪在旁边。
“……严重,好吧。”克劳维斯正在说。
“发生什么事了?”伊阿宋问,“我睡了多久……”
“只是几分钟罢了。”安娜贝丝说,“不过挺悬的,你差点小命不保。”
伊阿宋希望她只是在打比方,不过她的神情相当严肃。
克劳维斯说:“通常情况下,失忆都是有原因的。记忆如同梦一样被沉在表面下,我能把它们召唤出来。但他的记忆却……”
“遗忘之河?”安娜贝丝问。
克劳维斯说:“不,不是遗忘之河的缘故。”
伊阿宋问:“遗忘之河?”
克劳维斯指着壁炉上滴乳汁的树枝说:“地狱中的遗忘之河。它能永远清空你的记忆。那根树枝便取自生长在遗忘之河上的一棵杨树。它是我父亲许普诺斯的标志。遗忘之河可不是那种能在里面游泳戏水的河流。”
安娜贝丝点头说:“波西曾去过那里。他对我说,遗忘之河的力量足以抹去泰坦巨人的记忆。”
伊阿宋忽然为自己方才没有触碰那根树枝感到庆幸。“可是……我的失忆与遗忘之河无关?”
克劳维斯同意道:“是的。你的心灵并没有被清空,记忆也没有被抹去。它们只是被偷走了。”
柴火发出噼啪爆响。遗忘之水一滴滴地掉入壁炉上的锡碗中。许普诺斯族的另一个营员在睡梦中喃喃自语——似乎与鸭子有关。
“被偷了?”伊阿宋问,“怎么偷的?”
克劳维斯说:“只有神灵才有能力偷取记忆。”
伊阿宋说:“我们知道。是朱诺取走了我的记忆。可她怎么做到的,又为了什么?”
克劳维斯挠了挠脖子:“朱诺?”
安娜贝丝说:“他说的是赫拉。因为某种缘故,伊阿宋喜欢使用罗马名字。”
“哦哦。”
伊阿宋问:“你说什么?”
“哦哦。”克劳维斯又说。伊阿宋这才知道他又睡着了。
“克劳维斯!”他大叫。
“什么?什么?”克劳维斯睁开眼睛,“我们刚才谈到枕头了,对吗?哦,不是枕头,是神灵。我想起来了,希腊神和罗马神,肯定很重要啊。”
“可他们只是称呼不同啊。”安娜贝丝说。
克劳维斯说:“也不尽然。”
伊阿宋的头脑顿时清醒,凑上前问:“也不尽然?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嘛……”克劳维斯打着哈欠,“有些神灵仅仅是罗马神,比如两面神和果树之神波莫娜。不过就算那些希腊主神也不是仅换个罗马名字这么简单。当他们进入罗马时代后,不但是名字,就连外观和气质也发生了改变。他们甚至具有了截然不同的性情。”
“可是……”安娜贝丝止住话头,“好吧,或许是时代变了,因而人们看待他们的眼光也变化的缘故。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仍是同一个神的事实。”
“当然啦。”克劳维斯的头开始一点一点,伊阿宋连忙在他的鼻子下打了个响指。
“就来,就来,老妈!”克劳维斯尖叫道,“我是说……呃,我醒着哪。刚才说到性情了吧。诸神的改变反映了他们所处时代的文化。安娜贝丝,我不说你也知道的。比如,今天的宙斯喜欢穿燕尾服,喜欢在东二十八号大街吃中国菜,对吗?在罗马时代亦如此。罗马时代几乎同希腊时代一样久远,它是一个持续了数个世纪的庞大帝国。因此,罗马时代的特征也深深地印在了诸神的神格之中。”
“有道理。”伊阿宋说。
安娜贝丝困惑地摇了摇头,问:“克劳维斯,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呃,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做梦。在梦里,我时常见到诸神——他们总是不停地变换装束。梦境如水般流动。你能不断变换身份,同时出现在不同地点。说实在话,其实很有些做神的感觉哩。比如最近,在梦里我去了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会,然后和他一起登台演出,我们共同演唱《我的女孩儿》这首歌,歌词我记不大清楚了,天哪,当时真尴尬,我——”
“克劳维斯,”安娜贝丝打断他的话,“回到罗马的话题好吗?”
“对,罗马。”克劳维斯说,“因此我们用希腊名字称呼诸神,因为那是他们的原貌。不过若据此便认为他们都是同一回事,那就不准确了。在罗马时代,诸神更加好战。他们也不怎么同凡人打交道。罗马诸神更严酷,更强大——他们是帝国之神。”
“仿佛表现出了诸神的阴暗面?”安娜贝丝问。
“也不尽然。”克劳维斯说,“他们尊崇纪律、荣誉、力量……”
“那是好事啊。”伊阿宋说,虽然这些罗马诸神与他无关,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为罗马诸神说好话,“我的意思是,纪律的确很重要,对吗?罗马之所以长盛不衰,正是因为纪律严格。”
克劳维斯好奇地瞅着他:“没错。可罗马神也不是什么善茬儿。比如我的父亲许普诺斯……在古希腊时代,他除了睡觉之外几乎不问外事。然而到了罗马时代,他被人称为索莫纳斯,但凡那些玩忽职守的人遇见他都难逃活命。如果他们敢在工作时间打瞌睡,轰——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在特洛伊战争中,就是他杀死了英雄艾尼阿斯的舵手。”
“真厉害。”安娜贝丝说,“但我仍不明白这和伊阿宋有什么关系。”
克劳维斯说:“我也不知道。可如果取走你记忆的真是赫拉,那么只有她才能还给你。如果让我遇见这位神后,天灵灵,地灵灵,希望她的性情是赫拉而不是朱诺。现在我能睡觉了吗?”
安娜贝丝看着壁炉上的树枝,遗忘之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碗中。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忧伤,以至于伊阿宋怀疑她是否在考虑喝下遗忘之水,好把眼前的麻烦都忘掉。安娜贝丝怔怔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站起来将枕头扔给克劳维斯:“谢谢你,克劳维斯。我们在晚饭时见。”
“能叫人把饭送到房间里来吗?”克劳维斯打着哈欠,磨磨蹭蹭地爬上床,“我想……呼呼……”他高撅着屁股,头埋在枕头里睡着了。
“他不会被闷死吧?”伊阿宋问。
安娜贝丝说:“放心吧,没事。不过我认为你倒是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