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变成了一条巨蟒,这让弗兰克摸不着头脑。
变成一只动物并不令人费解,他对此习以为常,不过他还从来没有在睡梦中从一种动物变为另一种。他非常肯定自己睡着的时候并不是一条蛇。通常,他睡得像一条狗。
他发现,要是他在铺位上将身子蜷成斗牛犬的体形,夜里会好过许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噩梦不会再那么烦人。他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尖叫声也几乎消失。
他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变成一条网纹蟒。这倒是能解释他慢慢吞下一头奶牛的梦境。他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
他抱紧自己,变回人形。立刻,剧烈的头疼又回来了,伴随着那些噪声。
打败他们!战神玛尔斯说,夺下这艘船!保卫罗马!
阿瑞斯[1]的声音回喊:杀掉罗马人!鲜血与死亡!大枪!
父亲的罗马与希腊身份在弗兰克头脑中尖叫争吵,伴随着一如既往的嘈杂战斗声——爆炸、突击步枪、轰鸣的喷气机引擎——都好像在弗兰克眼睛后面装了一架低音炮,悸动不停。
他在床铺上坐起身,疼痛让他有些眩晕。和每个早晨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望向书桌上的台灯——一簇日夜燃烧的小火苗,它燃烧的是从库房里拿来的魔法橄榄油。
火……弗兰克最害怕的东西。在自己的房间里保持明火让他感到害怕,然而这也能帮助他集中精神。他头脑中的嘈杂声音减弱成了背景音,让他能够思考。
他对此本来越发得心应手了,可是很多天以来,这样做没有丝毫作用。朱庇特营地的战斗打响之后,战神的两个声音开始尖叫不停。从那时候起,弗兰克就一直在眩晕的状态下东倒西歪,几乎无法正常行动。他表现得活像个傻瓜,他肯定朋友们一定以为他疯了。
他无法告诉大家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朋友们对此束手无策,从与他们的交谈中,弗兰克相信大家并没有与自己相同的问题——作为天神的父母在耳朵边大叫大嚷。
唯独弗兰克如此不幸,不过他必须让自己行动如常。他的朋友们需要他——尤其是现在,安娜贝丝不在的时候。
安娜贝丝对他不错。即便是在他心神不宁,表现得如同小丑的时候,安娜贝丝也耐心备至,乐于帮助。在阿瑞斯尖叫说不能信任雅典娜的孩子,玛尔斯也大呼小叫让他杀死所有希腊人时,弗兰克却渐渐对安娜贝丝心生敬佩。
此刻他们没有了安娜贝丝,弗兰克成了团队中军事战略家的最佳人选。大伙儿需要他走完前面的旅程。
他起身穿好衣服。好在两天前在锡耶纳,他设法买了几件新衣服,取代被雷奥放在桌子布福德上一道飞走的衣物(说来话长)。他套上牛仔裤、军绿色T恤衫,伸手去拿他最喜欢的一件套头衫,这才想起他已不需要套头衫了。天气已分外温暖,更重要的是,他已不需要衣兜来保护控制他生命的那块魔法木柴。黑兹尔替他妥善保管了。
也许这理应让他感到紧张。要是木柴烧尽,弗兰克就会死去——故事结束。不过他相信黑兹尔甚于相信自己。让她来保护自己的最大弱点让他感觉好受多了——如同在高速追逐中系紧了安全带。他把弓和箭袋挎在肩头。它们立刻化作了平常的背包。弗兰克很喜欢这一点。要不是雷奥的好主意,他才不知道箭袋具有这样的伪装能力。
雷奥!战神玛尔斯暴怒道,他必须受死!
掐死他!阿瑞斯喊,掐死每一个人!我们又在说谁?
两个声音又开始争吵不休,压过了弗兰克头脑中炸弹的爆炸声。
他把身体贴在墙上。几天来,弗兰克一直听到这些声音,要求他夺去雷奥·瓦尔迪兹的性命。
无论如何,是雷奥将弩炮发射到罗马广场,引发了与朱庇特营地的战争。当然,那时的他被附了身,不过玛尔斯仍然命令发动报复。雷奥不停地戏弄弗兰克,这让事情更加难办,阿瑞斯命令弗兰克对受到的每一次辱骂进行报复。
弗兰克控制住了那些声音,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穿越大西洋的行程中,雷奥说的一些话依然在弗兰克脑海中挥之不散。当他们得知邪恶的大地女神盖娅悬赏他们人头的时候,雷奥想知道究竟他们值多少钱。
“我的价钱比不上伊阿宋或者波西,这我可以理解,”他说,“不过我应该值两三个弗兰克吧?”
不过是雷奥的又一个蹩脚的笑话,然而这样的评论有些过火。在阿尔戈二号上,弗兰克切实感觉到自己如同LVP——最无价值队员[2]。的确,他会变成动物,可那又如何呢?到目前为止,他足以称道的最大帮助只不过是变成一只黄鼠狼,从一个地下工厂逃脱,而就连这还是雷奥的主意。在亚特兰大,弗兰克名声在外是因为与巨型金鱼较量的惨败,而就在昨天,他刚变成一头两百公斤重的大猩猩就被一颗闪光弹震得人事不省。
雷奥还没有拿大猩猩的事取笑他呢。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杀死他!
折磨他!然后再杀了他!
战神的双重身份在弗兰克的头脑中厮打,将他的鼻窦当成了摔跤垫。
鲜血!枪炮!
罗马!战争!
“安静!”弗兰克命令。
令人吃惊的是,那两个声音听从了命令。
那么好吧,弗兰克心想。
也许他最后能控制住这些恼人的尖叫小神。也许今天就是个不错的日子。
他爬上甲板,这样的希望立刻破灭了。
“它们是什么?”黑兹尔问。
阿尔戈二号停靠在一个繁忙的码头上。一侧延伸的航运通道大约有半英里宽,另一侧是威尼斯城——红砖屋顶,教堂的金属圆顶,尖塔,还有被日光晒得褪色的房屋——情人节糖心的各式颜色——红、白、赭、粉、橙。
这里到处都是狮子雕塑——底座上、门前,还有大型建筑的门廊边,多得弗兰克认为它们一定是这座城市的吉祥物。
原本应该是街道的地方,泛着绿色的运河纵横流淌,每一条河中间都塞满了汽船。码头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游客,他们在T恤衫售卖亭边购物,在商店间流连,在数不清的室外咖啡桌前休憩,如同一群群慵懒的海狮。弗兰克原以为罗马遍地游客,而这地方似乎更为疯狂。
不过,黑兹尔和其他的朋友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聚在右舷的栏杆边,观察着几十个相貌怪异、外表邋遢、混迹于人群中的怪兽。
每一头怪兽大约都有奶牛那么大,佝偻着背,如同一匹垮掉的老马,暗灰色的皮毛,骨瘦如柴的腿,黑色的偶蹄。这些东西的脑袋相比脖子来说显得过于沉重。它们修长、有如食蚁兽般的长嘴垂到了地上,太长的灰色鬃毛完全盖住了眼睛。
正看着,其中一头怪兽笨重地穿过人群,抽抽鼻子,用长舌头在人行道上舔起来。游客们从它身旁分流而过,漠不关心。有几个人甚至还伸出手摸了摸它。弗兰克搞不懂这些凡人如何能如此冷静。接着,怪兽的外形闪烁起来。没过一会儿,它变成了一只又老又肥的猎犬。
伊阿宋咕哝一声。“凡人们以为它们是流浪狗。”
“或是四处闲逛的宠物。”小笛说,“我爸爸曾经在威尼斯拍过一部电影,我记得他跟我说,这里到处是狗。威尼斯人热爱狗狗。”
弗兰克皱皱眉头。他总不记得小笛的爸爸是特里斯坦·麦克林,顶级电影明星。她很少提起她爸爸,对于一个在好莱坞长大的孩子来说,她低调到了极点。这对于弗兰克来说倒是不错。他们这次探险最不需要的便是有狗仔队拍下弗兰克每一次如史诗般的失败。
“可它们究竟是什么?”他问,重复着黑兹尔的问题,“看起来好像是……饿坏了的,长着牧羊犬长毛的邋遢奶牛。”
他等待着有人告诉他答案,但没有人主动提起任何信息。
“也许它们没有伤害,”雷奥说,“它们对凡人不理不睬。”
“无害!”喜洋洋·海治教练哈哈大笑。半羊人穿着他惯常的运动短裤、运动T恤,挂着教练的哨子。他的表情依然如平日般暴躁,不过他头发中还混了一条粉红色橡皮筋,那得自于博洛尼亚的捣蛋小矮人。弗兰克有点害怕对他提起这事。“瓦尔迪兹,我们碰到过几个无害的怪兽?我们应该瞄准弩炮,看看会发生什么!”
“噢,这可不行。”雷奥说。
这一次,弗兰克赞同雷奥的看法。这地方怪兽太多,不可能击中目标而不给游客人群带来伤害。再说了,要是这些东西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我们必须从它们跟前走过,希望它们是友好的,”弗兰克刚说出口,已经在痛恨自己这个想法了,“只有这个办法,我们才能找到那本书的主人。”
雷奥从胳膊底下抽出那本皮装书。他把博洛尼亚矮人给他的地址写成一张小条,粘在了书的封面上。
“卡萨内拉,”他读道,“弗雷泽利亚街。”
“黑色的房子,”尼克·德·安吉洛翻译说,“弗雷泽利亚是街名。”
发现尼克就在他身旁,弗兰克拼命忍住没有让自己躲开。这家伙悄无声息,常常神游,没有说话的时候仿佛消失了一般。黑兹尔才是从死亡中复生的人,可尼克却比她像个幽灵多了。
“你会讲意大利语?”弗兰克问。
尼克冲他露出警告的神色,好像是说:当心你的问题。不过他平静地说:“弗兰克说得没错,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地址,唯一的办法是走进这座城市。威尼斯是一座迷宫。我们必须冒险面对人群和那些……无论它们是什么。”
晴朗的夏日天空里雷声隆隆。前夜他们穿越了几处风暴。弗兰克原以为风暴已经过去,不过此刻他不那么肯定了。空气厚重闷热,如同蒸汽腾腾的桑拿。
伊阿宋向地平线上皱起眉。“也许我该待在船上。昨天夜里的风暴中有很多樊迪,如果他们打算再次进攻飞船……”
他不需要再说下去。他们都与愤怒的风之仙子遭遇过。在与他们的战斗中,伊阿宋是唯一一个算得上走运的人。
海治教练嘟囔起来:“嗯,我也退出。如果你们这些心软的纸杯蛋糕打算在威尼斯城里闲逛,连那些毛茸茸的动物都不打算狠狠在脑门上敲打几下,算了吧。我可不喜欢无聊的探险。”
“没事的,教练,”雷奥笑笑说,“我们还得修好前桅,之后在轮机舱我还需要你帮忙。我在构思一件新的装置。”
弗兰克不喜欢雷奥眼里闪烁的亮光。自从雷奥找到阿基米德球体之后,他已经试过了很多“新装置”。通常,它们不是爆炸就是浓烟滚滚,一直窜进上层弗兰克的船舱。
“嗯……”小笛挪动着双脚,“派去的人应该善于对付动物。我,呃……我承认我对奶牛不那么在行。”
弗兰克猜测这句话后面一定有一个故事,不过他决定不去追问。
“我去。”他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自告奋勇——也许是因为他急着要做些改变,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又或许他不愿让任何人抢先开了口。动物?弗兰克自己就能变成动物!就派他去吧!
雷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把皮装书递到他手中。“好极了,你要是路过五金店,能不能帮我捎些四寸乘两寸的木方,外加一加仑的焦油?”
“雷奥,”黑兹尔责备他,“他这又不是去购物。”
“我跟弗兰克一路。”尼克提议。
弗兰克的眼睛开始抽搐。战神的声音在他脑中化作了强音:杀死他!希腊人!
“呃……你对动物很在行?”他问。
尼克毫无幽默感地笑了。“事实上,多数动物都恨我。它们能感觉到死亡,不过这座城市有些情况……”他变得神色严峻,“大量的死亡,不安的魂灵。要是我去,我能够让它们保持距离。此外,你也注意到了,我讲意大利语。”
雷奥挠挠头。“大量死亡,是吗?我个人尽量避免大量死亡,可你们这些家伙却很开心!”
弗兰克不知道什么让他更害怕:毛发蓬乱的奶牛怪兽,一群群不安的幽魂,还是单独跟尼克·德·安吉洛出行。
“我也去。”黑兹尔用胳膊蹭了蹭弗兰克,“三是半神冒险的幸运数字,对吗?”
弗兰克尽力掩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不愿意冒犯尼克。他看看黑兹尔,用眼神对她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尼克注视着一条条运河,仿佛在思考有何种没见过的有意思的邪恶鬼怪潜伏在其中。“那好吧,让我们去寻找书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