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兹尔喜欢户外运动——然而如果是顺着没有栏杆的台阶爬上两百英尺高的悬崖,肩膀上还趴着一只脾气暴躁的黄鼠狼呢?这可就不一定了。特别是当她本可以骑上阿里翁,在几秒钟之内飞上山顶的时候。
伊阿宋跟在她身后,以防万一她跌倒的时候可以抓住她。黑兹尔对此格外感激,但这并不能减低失足坠落的恐怖。
她向右望去——一个错误的举动。她脚下一滑,一连串石头从山边滚落。盖尔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你没事吧?”伊阿宋问。
“没事,”黑兹尔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我很好。”
她无法回身去看,只能信任他不会任自己掉下去摔死。他会飞,从情理上来讲他是唯一的后援。不过,她更希望在自己背后的是弗兰克、尼克、小笛,或者雷奥,或者甚至是……哦,好吧,还是不要海治教练的好。不过,黑兹尔并不了解伊阿宋·格雷斯。
自从来到朱庇特营地,她就听到过关于他的故事。营员们带着崇敬的神情谈及这位朱庇特的儿子,他从第五军团的低级职位成长为执政官,带领大家在塔梅尔佩斯山战役中获胜,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是现在,在过去两周的所有经历之后,伊阿宋更像是一个传说,而非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她很难对他热情相待,他冷若冰霜的蓝眼睛和小心翼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仿佛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字斟句酌。此外她怎么也忘不了,大家得知尼克在罗马曾经被俘之后,他曾打算将尼克除名。
伊阿宋认为尼克是为陷阱设下的诱饵。他这么想无可厚非。现在尼克安全了,黑兹尔也能理解为何伊阿宋的谨慎是有必要的。不过,她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人。要是他们在悬崖顶上遇到麻烦,而伊阿宋认为救黑兹尔并不符合这次冒险的最佳利益该怎么办?
她抬起头。从这个位置无法看见强盗,不过她能感觉到他在等待。黑兹尔非常自信,她完全有信心召唤出宝石和金子,足以打动世上最贪婪的强盗。她不知道自己召唤的财宝是否仍会带来厄运。她还不清楚自己死过一次之后,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是否已经被化解。现在正是搞懂这个问题的好机会。任何伙同一只大海龟抢劫无辜半神的人都理应受到诅咒。
黄鼠狼盖尔从她肩上跳下来,跑到了前面。它回过头,急切地尖叫起来。
“我已经尽力了。”黑兹尔嘟囔道。
她无法摆脱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只黄鼠狼渴望目睹她的失败。
“关于,呃,控制迷雾的事情,”伊阿宋说,“你成功了吗?”
“没有。”黑兹尔承认。
她不愿去细想自己的失败——无法将海鸥变成一条龙,海治教练的棒球棍也固执地拒绝化作一只热狗。她只是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些事情皆有可能。
“你会成功的。”伊阿宋说。
他说话的口气让她感到惊讶。这并非一句脱口而出,仅仅为了表示友好的评价。他的口气显得深信不疑。她继续向上攀去,不过她猜想他正用那双咄咄逼人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下巴上带着自负。
“你如何能这么肯定呢?”她问。
“我就这么肯定。对于一个人能实现的——我指的当然是半神,我有一种直觉。如果不是相信你拥有这样的能量,赫卡忒就不会选中你。”
这句话也许本应让黑兹尔感觉好些,但它没有。
她对于人也有精准的直觉。每个人都说他是个天生的领袖。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现在他在这里,让她觉得自己是团队中一位重要的成员,说她无所不能。可是伊阿宋自己能做到什么呢?
她无法将心中的疑虑对任何人倾诉。弗兰克对这家伙心存敬畏,小笛当然也是彻头彻尾地佩服他。雷奥是他最好的朋友。就连尼克也完全无条件听从他的领导。
可是,黑兹尔无法忘记,在与巨人的战争中,伊阿宋曾是赫拉的先锋。奥林匹斯的女王把伊阿宋丢进混血营地,由此引发了当前一系列以阻止盖娅为目的的行动。为什么首先是伊阿宋?冥冥中有什么在告诉黑兹尔,他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伊阿宋会是最终的压轴戏。
世界必将迎来风暴或火焰。预言里这样说。相比黑兹尔对烈火的恐惧,她对风暴的害怕更甚,而伊阿宋能引起巨大的风暴。
抬眼望去,她看到悬崖边就在几码之外。
她爬上崖顶,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一条倾斜而狭长的山谷向内陆伸展,中间点缀着散乱的橄榄树与石灰岩巨石,见不到一丝文明的痕迹。
刚才的攀登让黑兹尔的两腿有些发抖。盖尔似乎急切前去探寻,它尖叫放屁,蹿进附近的灌木丛中去了。远远的山下,阿尔戈二号在海湾里好似一艘玩具船。如果考虑到海上的风与水面反射出来的刺眼阳光,黑兹尔搞不懂怎么能有人从这样的高处如此精准地射出一支箭。海湾的入口处,巨大的海龟壳如一枚锃亮的硬币在闪耀。
伊阿宋也爬上了崖顶,依旧神态自若。
他开口说:“哪里——”
“这里!”一个声音说。
黑兹尔被吓了一跳。十英尺开外出现了一个男人。他肩上挎着一张弓,一只箭筒,双手各举着一把老式燧石手枪。他脚蹬高筒皮靴,身穿皮质马裤,一件海盗样式的衬衫。卷曲的黑发梳成好似孩童的发型,明亮的绿色眼睛里流露着友善,不过一张红色大手绢遮住了他面孔的下半部。
“欢迎!”强盗大声说,用枪对准他俩,“要钱还是要命?”
黑兹尔深信一秒钟前他还不在那儿。他就这样凭空出现,仿佛是从一道无形的幕布后面走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黑兹尔问。
强盗哈哈大笑:“当然是斯喀戎!”
“喀戎?”伊阿宋问,“就像那个半人马?”
强盗白了他一眼:“斯喀戎,我的朋友。波塞冬之子!非凡的强盗!无所不能的超级小子!不过那并不重要。我可没见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他大叫,仿佛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我猜,这说明你们想死?”
“等等,”黑兹尔说,“我们有值钱的东西。不过要是我们把东西拿出来,我们怎么能确保你会放我们走?”
“噢,人们总那么问,”斯喀戎说,“我向斯提克斯冥河发誓,只要你们交出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对你们开枪,还会把你们送回悬崖下。”
黑兹尔担心地看了伊阿宋一眼。无论有没有斯提克斯冥河做证,斯喀戎的言语都不能令她感到安心。
“要是我们跟你拼命呢?”伊阿宋问,“你在对付我们的同时无法扣住我们的船——”
砰!砰!
事情发生得太快,黑兹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伊阿宋脑袋边上,烟雾升腾而起。他左耳之上的头发中间出现一道槽,如同赛马的跑道。另一支燧石枪指向山下悬崖之外的地方,似乎斯喀戎的第二枪是对准阿尔戈二号开的。
迟来的震惊差一点噎住了黑兹尔:“你干了什么?”
“哦,别担心!”斯喀戎笑道,“如果你能看得够远——当然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就能看到大个子年轻人两只鞋子中间的甲板上有一个弹孔,就是带弓的那个。”
“弗兰克!”
斯喀戎耸耸肩:“随你怎么叫。这只是为了让你们瞧瞧,这恐怕本来可以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他转动燧石枪。撞针重新就位,黑兹尔感觉手枪如同有魔力一般刚刚重新装填好了子弹。
斯喀戎对伊阿宋晃动眉毛。“好啦!作为对你问题的回答——是的,我能在对付你们的同时看住你们的船。仙铜子弹,对半神来说是致命的。你们俩先死——砰,砰,然后我再慢慢收拾你们船上的朋友。有活的目标尖叫乱跳,这样的射击练习太有意思了!”
伊阿宋摸了摸头发上被子弹刚刚擦出来的沟。这一次,他不再那么自信了。
黑兹尔的脚下有些摇晃。弗兰克是他所知的最擅长弓箭的人,然而强盗斯喀戎却技艺超人。
“你是波塞冬的儿子?”她好不容易才说,“从你的射击水平来看,我还以为是阿波罗。”
他眼睛周围的微笑纹更深了。“啊,谢谢你!只不过熟能生巧。那只大海龟——都是由于我的出身,如果不是波塞冬之子,你是不可能驯化大海龟的!当然了,我也能用海浪掀翻你们的船,不过要这么做难度太大,比起埋伏射杀的乐趣来差远了。”
黑兹尔拼命清理着思绪,拖延时间,可是望着冒烟的燧石枪口,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呃……你的大手帕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让人认出我来!”斯喀戎说。
“可你已经介绍过自己了,”伊阿宋说,“你是斯喀戎。”
强盗的眼睛一瞪。“你怎么——哦,对了,我想我是说过。”他放低一支燧石枪,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都怪我太粗心了。对不起,恐怕我有点儿迟钝。死而复生,诸如此类。让我再来一次。”
他端起手枪。“站住,给钱!我是无名强盗,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无名强盗。黑兹尔忽然想起了什么。“提修斯,他曾经杀了你。”
斯喀戎双肩一垂。“唉,你干吗提起他?我们本来进展顺利!”
伊阿宋皱皱眉:“黑兹尔,你知道这家伙的来历?”
她点点头,虽然细节有些模糊不清。“提修斯在去往雅典的路上遇到了他。斯喀戎杀死他的受害人,利用,呃……”
与海龟有关。黑兹尔怎么也想不起来。
“提修斯是个大骗子!”斯喀戎抱怨道,“我不想再谈论他。我已经死而复生了。盖娅答应过我,我可以留在海岸线上,随心所欲地抢劫所有半神,这正是我想做的!现在……我们说到哪儿了?”
“你正打算放我们走。”黑兹尔大胆地说。
“嗯……”斯喀戎说,“不,肯定不是这样。啊,对了!要钱还是要命。你们的财宝呢?没有财宝?那我只好——”
“等等,”黑兹尔说,“我们有值钱的东西,至少我能取来。”
斯喀戎用一支枪对准伊阿宋的脑袋。“那么好吧,亲爱的,动手吧,否则我下一枪除掉的就不只是你朋友的头发了!”
黑兹尔需要集中意念。她心急如焚,脚下的大地隆隆作响,立刻带来了大丰收——贵重金属纷纷蹦出地面,仿佛大地急着要将它们驱赶出来。
她被齐膝深的宝藏包围在其中——罗马金币,德拉克马银币,古老的黄金珠宝,闪亮的钻石、黄宝石与红宝石——多得足以装满几个除草袋。
斯喀戎开心地哈哈大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黑兹尔没有理会。她在想赫卡忒的十字路口出现的那些硬币。这里的宝藏更多,多个世纪以来占领过这片土地的每一个帝国隐藏的财富——希腊、罗马、拜占庭,还有诸多其他帝国。那些帝国已不复存在,只给强盗斯喀戎留下一片贫瘠的海岸线。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自己渺小无能。
“拿走这些财宝,”她说,“放我们走。”
斯喀戎笑道:“哦,可我说过了,我要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我知道你们那艘船上还有非常特别的东西……一尊象牙与黄金的雕像,差不多有四十英尺高?”
黑兹尔脖子上的汗水开始干了,她打了个冷战。
伊阿宋走上前,避开指在面前的手枪,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坚毅。“雕像免谈。”
“你说得对,免谈!”斯喀戎说,“我必须得到它!”
“是盖娅告诉你的,”黑兹尔猜道,“她命令你将它夺走。”
斯喀戎耸耸肩。“也许吧。她告诉我说,我能把它据为己有,我很难拒绝这样的提议!我不想再死一次,我的朋友。我打算活得很久,做一个非常富有的人!”
“雕像对你来说毫无用处,”黑兹尔说,“如果盖娅毁灭了世界的话。”
斯喀戎的枪口摇晃了一下:“你说什么?”
“盖娅在利用你,”黑兹尔说,“如果你拿走那雕像,我们就无法打败她。她打算消灭地球表面上所有的凡人与半神,让她的巨人和怪兽接管一切。那时候你到哪里去花你的金子呢,斯喀戎?假设盖娅还留你活命的话。”
黑兹尔容他慢慢去理解。她相信作为一个强盗,斯喀戎对于被出卖这一点完全可以相信。
他沉默许久。
终于,他露出微笑,眼角的细纹又回来了。
“好吧!”他说,“我并不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你们就留下那雕像好了。”
伊阿宋眨眨眼。“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
“还有一件事,”斯喀戎说,“我要求得到尊重。在让我的受害人离开之前,我要求他们给我洗脚。”
黑兹尔怀疑自己听错了。斯喀戎踢掉一只皮靴,接着是另一只。他的光脚是黑兹尔所见过的最恶心的东西……而她以前见过一些恶心到极点的东西。
两只脚肿胀着,皱巴巴的,和生面团一般发白,仿佛在福尔马林中浸泡了好几个世纪。每一只畸形的脚趾上探出一撮撮棕色的毛。参差不齐的指甲盖泛着黄绿色,如同乌龟壳。
紧接着,臭气扑鼻而来。黑兹尔不知道她父亲的地下宫殿是否有专门给僵尸的餐厅,如果真有,那味道一定跟斯喀戎的脚一样臭。
“好吧!”斯喀戎动了动恶心的脚趾,“谁洗左脚,谁洗右脚?”
伊阿宋的脸色变得与两只脚一样煞白。“你……你一定在开玩笑。”
“完全没有!”斯喀戎说,“给我洗完脚,我们就一笔勾销。我会送你们回到山崖下。我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
发誓对他来说未免太过轻松,这敲响了黑兹尔心中的警钟。脚。送你们回到山崖下。乌龟壳。
她终于想起了那个故事,刚才遗忘的部分一个个清晰起来。她想起了斯喀戎是如何杀死受害人的。
“能给我们一点儿时间吗?”黑兹尔问。
斯喀戎眯缝起眼睛:“干什么?”
“呃,这是个重要的决定,”她说,“左脚还是右脚,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她看得出来,面具之下的他在笑。
“当然,”他说,“我非常慷慨,你们可以有两分钟时间。”
黑兹尔爬出那堆宝藏,带伊阿宋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走下山崖大约五十英尺,她希望在这里不会被强盗听见。
“斯喀戎把他的受害人一脚踢下山崖。”她低声说。
伊阿宋皱起眉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