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宋在岗位上睡着了。这非常不妙,因为他在一千英尺的高空。
他本该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他们与强盗斯喀戎遭遇过后的早晨,轮到伊阿宋值岗,驱走一些疯狂威胁飞船的樊迪。他解决了最后一个,却忘记了屏住呼吸。
一个愚蠢的错误。当风之精灵分崩瓦解之后,带来了一阵真空。除非你屏住呼吸,否则空气会被吸进肺里。内耳的压力迅速下降,你便会失去知觉。
这发生在了伊阿宋身上。
更糟的是,他立刻进入了梦乡。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在想:真的吗?现在?
他需要醒来,否则他会死去,不过他无法坚持这个念头。在梦里,他发现自己来到一幢高楼的房顶,曼哈顿的夜景在他四周延伸。一阵冷风吹透了他的衣服。
几个街区外,云团在帝国大厦上空聚集——这里是奥林匹斯山的入口。电闪雷鸣,空气中充满了金属电子,弥漫着即将到来的雷雨的气息。摩天大楼的顶部如平日一般点亮着,但灯光似乎发生了故障,在紫色与橙色间来回闪烁,仿佛不同的颜色在争夺控制权。
伊阿宋所在的屋顶上,站着他来自朱庇特营地的老朋友:一队身穿战斗盔甲的半神,他们的帝国黄金武器与盾牌在黑暗中闪亮。他看到了达科塔与内森,莱拉与马库斯。屋大维站在一旁,瘦削苍白,因为睡眠不佳或是愤怒而眼圈发红,他的腰间挂了一串献祭用的毛绒动物,占卜师的白色长袍垂在一件紫色T恤衫和工装裤外。
蕾娜站在队伍中央,她的金属狗阿金与阿银分立两旁。看到她,伊阿宋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的愧疚。他让她相信他们俩还有将来。他从来没爱上过她,也没有朝这方面引导过她……但也没有明确表示过拒绝。
他消失了,留下她独自管理营地。(好吧,那并不是伊阿宋的主意,可是……)后来,他与自己的新女友小笛和一群希腊朋友乘战舰回到朱庇特营地。他们在营地上开火并一走了之,留下蕾娜去对付一场战争。
在他的梦境中,蕾娜显得疲倦。别人也许注意不到,但与她的长期共事让他能看出她眼中的倦意和盔甲掩盖下的肩头的紧张。她的黑发湿漉漉的,仿佛刚匆匆忙忙洗了个澡。
罗马人望着通向屋顶的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门开了,两个人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个是农牧神——不,伊阿宋想——一个半羊人。他在混血营地了解了其中的区别,每当他搞错的时候,海治教练总会纠正他。罗马农牧神喜欢到处闲逛,乞讨进食。半羊人则更乐于相助,更多参与到半神的事务之中。伊阿宋从前没见过这个半羊人,但他肯定这家伙是从希腊那边来的。没有农牧神会在半夜里带着任务来到一队全副武装的罗马人面前。
他穿了一件大自然保护协会绿色T恤衫,上面画着濒临灭绝的鲸鱼、老虎之类的动物。毛发浓密的腿和蹄子毫无遮掩。他有着一把浓密的山羊胡子,卷曲的棕色头发塞进一顶拉斯塔式帽子下面,脖子上垂下一串芦笛。他的双手拨弄着衣服边,不过从他打量罗马人的方式来看,他格外留意他们的位置与武器,伊阿宋判断这个半羊人一定有过战斗的经验。
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红头发女孩,伊阿宋认得那是混血营地的预言者,芮秋·伊丽莎白·戴尔。她有着一头卷卷的长发,穿着简洁的白色衬衫,牛仔裤上到处是手绘的图案。她拿了一把蓝色塑料梳子在大腿上紧张地敲打,仿佛那是一个好运护身符。
伊阿宋还记得她在营火边念诵一行行预言的样子,那个预言让伊阿宋、小笛和雷奥有了第一次共同外出探险的任务。她是个普通的凡人少年,并非半神,不过出于伊阿宋永远无法理解的原因,德尔菲的灵魂选中她作为宿主。
真正的问题在于:她与罗马人在一起干什么?
她走上前,目光盯住蕾娜不放。“你收到我的信息了。”
屋大维哼了一声。“正是因为这个,你才能活到现在,希腊人,我希望你是来讨论投降条件的。”
“屋大维……”蕾娜提醒他。
“至少该搜搜她的身!”屋大维不满地说。
“没必要,”蕾娜说,打量着芮秋·戴尔,“你带武器了吗?”
芮秋耸耸肩,“我有一次用这把梳子打过克洛诺斯的眼睛。除此之外,没有了。”
罗马人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凡人听来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你的朋友呢?”蕾娜对半羊人点点头,“我以为你会一个人来。”
“这是格洛弗·安德伍德,”芮秋说,“他是委员会的领导之一。”
“什么委员会?”屋大维问。
“偶蹄长老委员会,伙计。”格洛弗的声音又高又细,仿佛被吓坏了,不过伊阿宋怀疑这个半羊人实际比他的外表更冷酷,“说真的,你们罗马人不是有自然,树木什么的吗?我带来了你们想要的消息。此外,我是持证的保护人。我来这里是为了,嗯,保护芮秋。”
蕾娜有些忍俊不禁。“但却没有武器?”
“只有芦笛,”格洛弗似乎陷入了沉思,“波西总说,我‘天生狂野’的外表应该可以算作一件危险武器,不过我并不认为有那么厉害。”
屋大维冷笑一声。“又是波西·杰克逊的朋友。我光听到就够了。”
蕾娜举起手让他安静。阿金和阿银在空中嗅嗅,在她身旁保持着冷静与专注。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客人说的都是事实,”蕾娜说,“不过当心,芮秋与格洛弗,如果你们开始撒谎,这次谈话将对你们不利。言归正传吧。”
芮秋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好像餐巾纸一样的纸。“一条信息,来自安娜贝丝。”
伊阿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安娜贝丝在塔塔勒斯,她不可能用餐巾纸给任何人传递信息。
也许我落入水中,已经死掉了,他的潜意识说,这不是真的,而是某种死后的幻象。
可是,梦境显得太过真实。他能感到风在屋顶上刮过,能嗅到暴风雨的气息。电光在帝国大厦顶上闪过,罗马人的盔甲闪闪发光。
蕾娜拿起纸条。一边读着,她的眉毛越抬越高,嘴巴也吃惊地张大了。最后,她抬起头看看芮秋:“这是个玩笑吗?”
“我希望是,”芮秋说,“他们真在塔塔勒斯。”
“可是他们怎么——”
“我不知道,”芮秋说,“纸条出现在我们餐厅祭品的火焰之中。那是安娜贝丝的笔迹,她专门提到了你的名字。”
屋大维激动了:“塔塔勒斯?你在说什么?”
蕾娜把纸条递给他。
屋大维低声读道:“罗马,阿拉赫涅,雅典娜——雅典娜帕台农神像?”他愤怒地四下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反驳,“希腊的阴谋!希腊人的阴谋臭名昭著!”
蕾娜接过纸条。“为什么要找我?”
芮秋笑了笑:“因为安娜贝丝很聪明,她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蕾娜·阿维拉·拉米雷兹-阿雷拉诺。”
伊阿宋感到自己好似被扇了个耳光。没有人称呼过蕾娜的全名。她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全名。唯一一次伊阿宋大声说出的时候——那还只是为了正确发音——她便对他目露凶光。那是圣胡安一个小女孩的名字,她告诉他,离开波多黎各之后,我已将它留在了过去。
蕾娜皱起眉:“你怎么——”
“嗯,”格洛弗打断了她,“这么说,你的名字缩写是RARA?”
蕾娜的手向匕首伸去。
“不过这并不重要!”半羊人连忙说,“瞧,要不是相信安娜贝丝的直觉,我们就不会冒险到这里来。一个罗马领袖将最重要的希腊雕像送还给混血营地——她知道那样能阻止一场战争。”
“这不是阴谋,”芮秋接着说,“我们没有说谎,问问你的狗。”
金属猎犬没有反应。蕾娜若有所思地挠挠阿金的脑袋:“雅典娜帕台农神像……这么说那个传说是真的。”
“蕾娜,”屋大维大叫,“你不能这么去想!即便雕像仍然存在,你见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了。我们即将发动反攻——一了百了地消灭愚蠢的希腊人,他们编造出这些愚蠢的把戏来分散你的注意。他们想要你的命!”
其他罗马人窃窃私语,对到访者怒目而视。伊阿宋记得屋大维多么擅长煽动人心。他正将军官们争取到自己一边。
芮秋·戴尔炯炯的目光直视占卜师。“屋大维,阿波罗之子,你该严肃考虑这个问题。就连罗马人也尊重德尔菲的预言者[1]。”
“哈!”屋大维说,“你是德尔菲的预言者?对了,那我就是尼禄国王!”
“至少尼禄还懂得演奏音乐。”格洛弗低声说。
屋大维握起了拳头。
突然,风向变了。它嗖嗖地围绕罗马人旋转,如同一窝蛇。芮秋·戴尔在绿色光环下放着光,仿佛被一盏柔和的绿色射灯照亮。随后,风渐渐减弱下去,光环不见了。
屋大维脸上的轻蔑消失了。罗马人不安地骚动起来。
“决定权在你们,”芮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我没有特别的预言要告诉你们,不过我能看见未来的部分片段。我看到雅典娜帕台农神像伫立在混血营的山上。我看到她把它带来,”她一指蕾娜,“还有,艾拉一直在念诵你们预言书中的内容——”
“什么?”蕾娜打断了她,“预言书在几个世纪前就被毁了。”
“我就知道!”屋大维一拳拍在自己手掌上,“他们探险途中带回来的鹰身女妖——艾拉。我就知道她能够讲述预言!现在我明白了。她……她记住了预言书。”
蕾娜怀疑地摇摇头:“那怎么可能?”
“我们不知道,”芮秋承认,“不过没错,似乎事实正是如此。艾拉的记忆力极佳。她喜爱书。她不知从什么地方读过了你们罗马的预言书。现在她成了唯一知晓该书内容的人。”
“你的朋友们撒谎,”屋大维说,“他们告诉我们说,鹰身女妖只是在胡言乱语。他们偷走了她!”
格洛弗发怒了。“艾拉不是你们的财产!她是自由的生物。此外,她是心甘情愿待在混血营地的。她还在约会我们的一个朋友,泰森。”
“独眼巨人,”蕾娜想起来,“一个鹰身女妖与一个独眼巨人约会……”
“那无关紧要!”屋大维说,“鹰身女妖掌握了宝贵的罗马预言。如果希腊人不将她归还,我们应该扣留他们的预言者作为人质!卫兵!”
两个百夫长走上前,端起短矛。格洛弗将芦笛举在嘴边,飞快地吹了一支吉格舞曲,他们的短矛变成了圣诞树。卫兵吃惊地把它们扔在地上。
“够了!”蕾娜大叫。
她并不时常抬高声调。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大家都在倾听。
“我们跑题了,”她说,“芮秋·戴尔,你是想告诉我,安娜贝丝在塔塔勒斯,她找到办法送出了这条信息。她想让我把这尊雕像从远古之地带去你们的营地。”
芮秋点点头。“只有罗马人能归还它,重修和平。”
“为什么罗马人想要和平,”蕾娜问,“在你们的船攻击我们的城市之后?”
“你知道为什么,”芮秋说,“为了避免这场战争,调解希腊神祇与罗马神祇的不同身份,我们必须携手打败盖娅。”
屋大维走上前想说什么,但蕾娜如炬的目光让他缩了回去。
“按照波西·杰克逊的说法,”蕾娜说,“与盖娅的战斗将在远古之地发生,在希腊。”
“巨人就在那里,”芮秋说,“无论巨人们打算采用什么样的魔法、什么样的仪式唤醒大地母亲,我预感它将发生在希腊。不过,呃,我们的问题并不局限在远古之地上。正因如此,我才带格洛弗来跟你们谈判。”
半羊人扯扯山羊胡子。“是啊……瞧,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同这个大洲的半羊人与自然精灵交谈。他们中间都在流传着同样的话。盖娅在蠢蠢欲动——我是说,她正处在恢复意识的边缘。她在水中仙女心中低语,试图拉拢她们。她引发地震,拔起得律阿德斯的大树。就在上周,她在十几个地方以人形出现,吓坏了我的一些朋友们。在科罗拉多,一块巨石从山上升起,将一些派对小马如同苍蝇似的拍成了肉饼。”
蕾娜皱皱眉:“派对小马?”
“说来话长。”芮秋说,“问题在于,盖娅可能在任何地方升起。她已蠢蠢欲动。没有地方能幸免战争。我们知道,她将首先对半神的营地下手。她想杀死我们。”
“纯属推测,”屋大维说,“借此分散我们的注意。希腊人害怕我们进攻,他们试图迷惑我们。这是特洛伊木马的翻版!”
蕾娜转动着她一直戴在手上的银戒指,上面有剑与火炬的标志,那是她妈妈柏罗娜的标志。
“马库斯,”她说,“去马厩把西庇阿带来。”
“蕾娜,不!”屋大维抗议。
她面对希腊人。“我是为了安娜贝丝这样去做,为了我们营地之间的和平,不过别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朱庇特营地受到的冒犯。你们的船对我们的城市开火,是你们发动了战争——不是我们。你们可以走了。”
格洛弗一跺蹄子。“波西绝不会——”
“格洛弗,”芮秋说,“我们该走了。”
她的口气在说:赶在太迟之前。
他们从楼梯离开了。屋大维转身面对蕾娜:“你疯了吗?”
“我是军团的执政官,”蕾娜说,“我判断这样做是为了罗马的最高利益。”
“让你自己丢掉性命?违背我们最古老的法律,前往远古之地?假设你没死在路上,你又如何找到他们的船呢?”
“我会找到的,”蕾娜说,“如果他们向希腊航行,我知道一个地方,伊阿宋会在那里停留。要面对哈迪斯之屋的鬼怪,他需要一支军队。只有从一个地方他才可能寻找到那样的帮助。”
在伊阿宋的梦中,大厦在他脚下倾斜。他记起多年前与蕾娜的一次谈话,他们互相做过的承诺。他知道她说的是哪里。
“真是疯了,”屋大维咕哝道,“我们已经受到了攻击,必须采取攻势!那些毛茸茸的矮人在偷走我们的补给,骚扰我们的侦察队——你知道是希腊人派他们来的。”
“也许,”蕾娜说,“不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发动攻击。继续侦查敌方营地,守护好自己的阵地,集合一切可能的同盟。如果你能抓住那些矮人,我准许你把他们送回塔塔勒斯。在我回来之前,不准进攻混血营地。”
屋大维眯起眼睛。“你不在营地期间,占卜师是最高指挥官,这地方由我负责。”
“我知道,”蕾娜听起来不大高兴,“不过我的命令你们都听清楚了。”她审视着百夫长的一张张面孔,质疑他们对自己权威的挑战。
她大步走了,紫色的披风随风飘起,两条狗紧跟在身后。
等她一走,屋大维对百夫长们说:“集合所有的高级军官。等蕾娜踏上她愚蠢的冒险征途之后,我要马上召集会议。军团的计划将会有一些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