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紧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的两腿明显在发抖。
“嘿,伙计……”伊阿宋向他走去,可是尼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
在尼克脚边,青草发黄枯萎。枯萎的土地向外蔓延,仿佛毒药正从他的鞋底渗透出来。
“啊……”法沃尼乌斯同情地点点头,“我不怪你感到紧张,尼克·德·安吉洛。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丘比特的仆人的吗?”
“我不做任何人的仆人,”尼克低声说,“尤其是丘比特。”
法沃尼乌斯接着往下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我爱上了一个叫雅辛托斯的凡人。他与众不同。”
“他……?”刚才的风之旅依然让伊阿宋的脑子晕乎乎的,所以他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哦……”
“没错,伊阿宋·格雷斯。”法沃尼乌斯扬起一道眉毛,“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这让你觉得吃惊吗?”
说真的,伊阿宋不知道。他尽量不去考虑神祇爱情生活的细节,无论他们会爱上谁。毕竟,他的父亲朱庇特就算不上品行良好的典范。相比较他听说过的一些奥林匹斯的爱情丑闻来说,西风爱上一个凡人小伙子并不那么令人吃惊。“我想没有。这么说……丘比特用他的箭射中了你,你陷入了爱河。”
法沃尼乌斯哼了一声。“说得简单。唉,爱情从来就没那么简单。要知道,阿波罗神也爱上了雅辛托斯。他声称他们只是朋友。我不知道,可是有一天,我碰上他们俩,正在玩圈环游戏——”
这个古怪的词又出现了。“圈环?”
“用这些圆环玩的游戏,”尼克解释说,不过他的声音有些发尖,“像马蹄铁一样。”
“差不多吧,”法沃尼乌斯说,“无论如何,我嫉妒了。我没有直面他们寻找出真相,而是转变风向,将一个沉重的金属环砸向雅辛托斯的脑袋,然后……”风神叹息一声,“雅辛托斯死后,阿波罗把他变成了一朵花——风信子。我相信阿波罗会对我大肆报复,丘比特表示愿意给我保护。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我为爱而痴狂,所以他宽恕了我,条件是我永远为他效命。”
丘比特。
这个名字又在废墟中回荡。
“这就是我的提示,”法沃尼乌斯站起身,“在决定之前仔细想清楚,尼克·德·安吉洛。你不能对丘比特撒谎。如果你被你的愤怒摆布……那么,你的命运将会比我更加悲惨。”
伊阿宋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又变回了风。他不明白法沃尼乌斯究竟在说什么,尼克为何会如此发抖,但他没有时间去思考。风声消失在一片红色与金色的旋涡之中。夏日的空气突然令人感到沉重。大地在晃动,伊阿宋和尼克拔出了剑。
嗖——
一个声音如同子弹一般从伊阿宋耳边掠过。他扭过头去,却一个人也没看见。
你是来要权杖的。
尼克背靠背与伊阿宋站在一起,这一次,伊阿宋很高兴有他同行。
“丘比特,”伊阿宋喊,“你在哪里?”
那声音哈哈大笑,听来绝不像一个可爱的孩童天使。声音低沉而浑厚,还带着威胁——如同大地震之前的震颤。
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丘比特回答,爱情总是如此。
什么东西撞上伊阿宋,将他推到了街对面。他跌倒在一段台阶前,四脚朝天地躺在一处被发掘过的罗马地下室的地板上。
我以为你了解的不止这些,伊阿宋·格雷斯。丘比特的声音环绕在他四周,你毕竟已经找到了真爱。你是不是依旧在怀疑自己?
尼克慌忙爬下台阶。“你没事吧?”
伊阿宋接住他的手,站起身来。“是的,刚被暗算了一下。”
哦,你期望公平游戏吗?丘比特笑道,我是爱神,我从来就不公平。
这一次,伊阿宋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感到空气泛起波纹,一支箭渐渐成形,直奔尼克的胸膛而去。
伊阿宋用剑将它挡到一旁。箭在近处的墙边炸开了,两人身上撒满了石灰石粉末。
他们跑上台阶。伊阿宋把尼克拉到一旁,又一阵风吹倒一根柱子,差一点把他们压扁。
“这家伙是爱神还是死神啊?”伊阿宋抱怨。
问你的朋友去吧,丘比特说,弗兰克,黑兹尔,还有波西都见过我的对手,塔纳托斯。我们并无太大不同。只不过死神有时会更加仁慈。
爱无所不在,丘比特说,又不在任何一处。别问爱能为你做什么。
“好极了,”伊阿宋说,“现在他开始往外蹦贺卡祝词了。”
身后出现了什么动静,伊阿宋转过身,剑在空中挥过。剑刃撞上了一个坚实的东西。他听到一声咕哝,剑再次挥出,然而隐形的神不见了。铺路石上,一道金色的脓液闪闪发亮——神祇的血。
不错,伊阿宋,丘比特说,至少你能感知我的存在。即便是真爱擦身而过也让大多数英雄无法自拔。
“那我可以拿到权杖了吗?”伊阿宋问。
丘比特哈哈大笑。可惜,你利用不了它。只有冥界的孩子才能召唤幽灵军团。而只有罗马军官才能领导它们。
“可是……”伊阿宋犹豫了,他是个军官,是执政官。他想起对自己归属问题的再三思虑。在新罗马,他表示愿意让位给波西·杰克逊。这是否让他不配统率一支罗马幽灵军团呢?
他决定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再去面对这个问题。
“只需要把这个问题留给我们,”他说,“尼克能召唤——”
第三支箭从伊阿宋肩旁掠过。他没能及时拦住它。箭扎进尼克握剑的臂膀,尼克猛吸了一口气。
“尼克!”
哈迪斯之子倒下了。箭渐渐融化,没有留下血迹,也没有可见的伤口,但尼克的面容因为愤怒和痛苦而紧绷。
“玩够了!”尼克大叫,“你马上现身!”
这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丘比特说,看清爱情的真实面孔。
又一根柱子倒下了。伊阿宋连忙爬到一边。
我的妻子普塞克学到了这个教训,丘比特说,很久以前她被带到这里,在这
地方还是我的宫殿的时候。我们只能在黑暗中相见。她被警告说,绝不要看我,然而她无法忍住对神秘的好奇。她担心我是一头怪兽。一天晚上,她点亮一支蜡烛,在我睡着的时候看到了我的面容。
“你有那么丑陋吗?”伊阿宋以为自己已经锁定了丘比特的声音——在半圆形剧场的边缘,大约二十码开外的地方——可他希望再次确认。
神哈哈大笑。恐怕是我太英俊了。一个凡人不能直视一位神的真实面容,否
则就会受到惩罚。我的母亲阿芙洛狄忒因为普赛克的不信任而诅咒她。我可怜的爱人饱经折磨,被迫流放,不得不完成可怕的任务来证明她的价值。她被送进冥界探索,以证明自己的全心奉献。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回到了我的身边,但却经受了巨大的痛苦。
现在我找到你了,伊阿宋心想。
他把剑向空中刺去,雷声震动了山谷。闪电在刚才声音传来的地方劈出一个大坑。
沉寂。伊阿宋正想,见鬼,真的成功了,这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撞倒在地。他的剑在地上滑开了。
不错的尝试,丘比特说,声音变得遥远,但爱是无法被轻易捕捉的。
他身边的一面墙倒下了,伊阿宋连忙滚到一旁。
“住手!”尼克大叫,“你要的是我,放过他!”
伊阿宋的耳朵嗡嗡作响。刚才的一击让他感到有些发晕。他嘴里带着石灰石尘土的味道。他不明白为何尼克认为自己是主要的目标,不过丘比特似乎对此格外赞同。
可怜的尼克·德·安吉洛,神的声音里带着失望,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更不必说了解我想要什么了。我挚爱的普塞克以爱的名义冒了一切危险。这是为她缺乏信任做出弥补的唯一办法。那么你呢——以我的名义你又冒了什么样的风险呢?
“我在塔塔勒斯走了个来回,”尼克怒骂,“你吓不倒我。”
我让你非常非常害怕。面对我。必须诚实。
伊阿宋爬起身。
尼克身边的大地在移动。青草枯萎,石头开裂,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试图破土而出。
“给我们戴克里先的权杖,”尼克说,“我们没时间玩游戏。”
游戏?丘比特对尼克一拍,他撞上了身旁的一尊大理石底座。爱情不是游戏!不是如花的温柔!它是辛勤的工作——永无止境的探索。它要求你付出一切——尤其是诚实。只有那样它才会给予你回报。
伊阿宋找回了剑。如果这个看不见的家伙就是爱,伊阿宋开始觉得人们高估了它。他更喜欢小笛的版本——体贴,善良,美丽。他能理解阿芙洛狄忒。比较起来丘比特更像是个恶棍,一个强迫者。
“尼克,”他喊,“这家伙究竟想要你干什么?”
告诉他,尼克·德·安吉洛,丘比特说,告诉他你是个胆小鬼,害怕自己,害怕你的感情。告诉他你逃离混血营地的真正原因,你为何总是孤身一人。
尼克发出一声出自肺腑的尖叫。他脚下的大地裂开了,死去的罗马人从地里爬上来,一些身上挂着残破的长袍,另一些胸前披着放光的盔甲。
你难道还要像往常一样,藏进死者中间吗?丘比特嘲笑道。
一道道黑暗的巨浪从哈迪斯之子身上涌出。伊阿宋被击中,差一点失去了知觉——被仇恨、恐惧与羞耻所压倒……
他脑中闪现起一幅幅画面。他看见尼克和他姐姐在缅因州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崖上,波西·杰克逊替他们抵挡住一只人头狮身蝎尾兽。波西的剑在黑暗中放光。他是尼克见过的第一个战斗的半神。
后来,在混血营地,波西握住尼克的胳膊,向他保证他姐姐比安卡的安全。尼克相信了波西。尼克望着他海绿色的眼睛想,他怎么可能失败呢?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波西如同尼克最喜爱的游戏——迷幻魔法,活生生展现在他面前。
伊阿宋看到波西归来的一刻,他告诉尼克说比安卡死了。尼克尖叫着说他是个骗子。他感到自己被背叛,可是……当骷髅战士发动进攻时,他不能任他们伤害波西。尼克召唤大地将他们吞噬,后来他逃走了——为自己的能量,为自己的感情感到害怕。
伊阿宋以尼克的视角目睹了十几个画面……他感到震惊,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与此同时,尼克的罗马骷髅向前涌来,用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向前抓去。神挣扎着,将死者抛到一旁,折断他们的肋骨和头骨,然而骷髅不停涌来,抓住了神的胳膊。
有意思!丘比特说,你有这样的力量吗?
“我离开混血营地是为了爱,”尼克说,“安娜贝丝……她——”
你还在隐藏,丘比特说着,又把另一具骷髅砸成了碎片,你缺乏胆量。
“尼克,”伊阿宋好不容易说,“没事的,我明白了。”
尼克的目光向他看过来,脸上写满了痛苦与不幸。
“不,你没有,”他说,“你不可能理解。”
所以你又逃走了,丘比特责骂道,远离你的朋友,远离你自己。
“我没有朋友!”尼克嚷嚷道,“我离开混血营地是因为我不属于那地方!我从来就不属于那里!”
骷髅抓住了丘比特,但是无形的神发出残酷的笑声,伊阿宋恨不得再召唤一道闪电。可惜,他怀疑自己还有力气去这样做。
“放过他,丘比特,”伊阿宋嘶哑着声音说,“这不……”
他的声音减弱下去。他想说这不关丘比特的事,可他意识到,这恰恰关系到丘比特的事。法沃尼乌斯说的话不停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这让你觉得吃惊吗?
他终于理解了普塞克的故事——为何一个凡人女子会如此害怕。她为何会冒险违反规矩,正眼去看爱神的脸,因为她担心他也许会是怪兽。
普塞克是对的。丘比特的确是怪兽。爱是天底下最残酷的怪兽。
尼克的声音仿佛破碎的玻璃:“我……我没有爱上安娜贝丝。”
“你嫉妒她,”伊阿宋说,“这才是你不想待在她身边的原因,更是你不愿待在……他身边的原因。这再明白不过。”
所有的斗争与否认似乎在刹那间远离了尼克。黑暗渐渐退去。罗马的死者崩塌为白骨,化作了尘土。
“我恨自己,”尼克说,“我恨波西·杰克逊。”
丘比特现身了——一个瘦削、肌肉强健的年轻男子,雪白的翅膀,黑色直发,一件简洁的上衣与牛仔裤。斜挎在他肩头的弓与箭筒并非玩具——而是战争武器。他的双眼血红,仿佛世界上每一个情人节都已经被榨干,浓缩成一剂混合的毒药。他相貌英俊,但却严厉——如同聚光灯一般让人很难正眼去看。他满意地注视着尼克,仿佛已经找好了下一支箭射出的地方,完成一记漂亮的绝杀。
“我崇拜波西,我把他当成只属于我的英雄。”尼克骂道,“这就是事情的真相,这就是最大的秘密。”
他对丘比特怒目而视:“现在你开心了?”
第一次,丘比特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噢,我不能说感情总能够让你幸福。”他的声音听来小多了,更像是一个凡人,“有时候它会令你悲痛欲绝,不过你现在至少面对了它,那才是征服我的唯一办法。”
丘比特消失在了风中。
他刚才站立的地方,躺着一支象牙权杖,三英尺长,顶部带有一个如篮球般大小的抛光大理石圆球,放置在三只罗马金鹰的后背之上。戴克里先的权杖。
尼克跪下把它拾起。他望着伊阿宋,仿佛在等待伊阿宋的责难。“要是被别的人发现——”
“要是被别的人发现,”伊阿宋说,“你会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们会将神的愤怒发泄在任何给你带来痛苦的人身上。”
尼克眉头紧蹙。伊阿宋感觉到他身上依然散发着憎恨与愤怒。
“不过决定权在你,”伊阿宋补充道,“你可以决定是否告诉大家。我只能告诉你——”
“我已不再有那样的感觉了,”尼克低声说,“我是说……我对波西已不抱任何希望。我那时年轻而敏感,而且我……我不……”
他的声音嘶哑了,伊阿宋看到,他已眼泪汪汪。无论尼克是否已经对波西绝望,伊阿宋无法想象这些年对尼克有多么艰难,在内心里保守着这样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完全无法想象,否认自己是谁,经受住难以忍受的孤独——比其他所有半神更加孤立无助。
“尼克,”他轻声说,“我见过很多勇敢的举动。不过你刚才所做的一切,也许是最勇敢的。”
尼克充满狐疑地抬起头。“我们应该回船上去。”
“是啊,我能把我们——”
“不,”尼克大声说,“这次我们用影子旅行。我已经受够了风。”
<hr/>
[1] 罗马死者的灵魂有的会停留在凡人世界,成为罗马人的家庭守护神,统称为拉列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