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很高兴自己是坐着的,否则他已经跌倒了。他发誓只睡几分钟的,但随着睡意的消失,尼克感觉到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了,比过去的几星期精力更充沛了。也许从他去寻找死亡之门之后都没有如此清醒过。
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海治教练一抬眉毛说:“你一定是饿了,又或者你的肚子在说刺猬语,这在刺猬语里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词。”
“有食物就再好不过了,”尼克说,“但首先你要告诉我坏消息是什么……我是说……除了雕像在神庙顶上之外,你说我们有麻烦了?”
“噢,对啊。”海治教练指着广场角落处一道封闭的拱门。站在阴影处的是个发光的模糊人影,有着灰色火焰的轮廓。幽灵的特征很模糊,但他似乎在向尼克招手。
“那个火人是几分钟前出现的,”海治教练说,“他没有再靠近,当我试图走近那边时,他就消失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个威胁,但他似乎在找你。”
尼克认为这是个陷阱,因为大多数情况都是如此。
海治教练保证他可以多保护蕾娜一会儿,运气好的话也许那个幽灵会带来一些有用的信息,尼克决定去冒这个险。
他的手放在冥铁剑剑柄上,向拱门走去。
一般幽灵是吓不倒他的。(当然,假设盖娅没有把幽灵们包裹在石头壳里,再把他们变成杀人机器的话。这对尼克来说还是个新挑战。)
在和迈诺斯打过交道后,尼克知道了大多数妖魔鬼怪的力量只能取决于你给了它们多少。他们撬入你的大脑,用恐惧、愤怒或欲望影响你。尼克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有时他甚至可以扭转局势让魔鬼屈服。
当尼克接近灰色的幽灵时,他相当肯定这是个平凡的幽灵—— 一个在痛苦中死去的失落灵魂。对付他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尼克没有犯想当然的错误。他太清楚地记得克罗地亚的事了。当时他就是陷入了自以为是和过度自信的危险境况,无论是字面上的还是感觉上的,他的脚都几乎要离开他的身体了。幸好伊阿宋·格雷斯及时拉回了他,让他渡过了这次危机。然后西风之神把他溶解进风中。至于那傲慢的暴徒丘比特嘛……
尼克握紧他的剑,分享他的秘密遭遇还不是最坏的。也许他早晚会吐露自己的秘密,但是在他自己的时间,以自己的方式吐露的。只是为了给丘比特做消遣而被迫谈及波西,还被恐吓、骚扰和施暴……
蜿蜒的黑暗已经从他的脚下铺开,杀死了鹅卵石之间的所有杂草。尼克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当他走到幽灵面前时,幽灵的一身修道士装扮映入眼帘——凉鞋、羊毛长袍、挂在脖子上的木十字架。灰色火焰围绕着他——燃烧的袖子、起泡的脸、烧成灰烬的眉毛。他似乎被定格在了焚烧的瞬间,像个永久循环的黑白视频。
“你是被活活烧死的?”尼克察觉到了,“大概只有中世纪才会这样吧?”
幽灵的脸在垂死挣扎的无声尖叫中扭曲,但他的眼睛里满是空洞,甚至有点生气,仿佛尖叫只是他无法控制的自动反射。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尼克问。
幽灵示意尼克跟着他,转身走进一道敞开的大门。尼克回头看看海治教练,教练只是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意思是:去吧,去做你那些属于地下世界的事情吧。
尼克跟着幽灵穿过埃武拉的街道。
他们走过了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路,路过带有盆栽木槿树的庭院,还有白色粉饰的建筑,带有奶油糖果色铸铁的露台。没人注意到这个幽灵,但本地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来看尼克。一个领着狐狸犬的女孩跑到马路对面去避开他。她的小狗咆哮着,后背的毛发竖了起来,仿佛是鱼的背鳍。
幽灵把尼克带到另一个公共广场,广场一头矗立着一座带有拱门的白粉墙大教堂。幽灵穿过门廊后消失在了里面。
尼克犹豫了,他倒是不反感教堂,但这一座笼罩着死亡气息。也许里面就是坟墓呢,或是某些不好的东西。
他悄悄走进门廊,目光被一个小礼拜堂吸引了,因为里面燃起了怪异的金光。门上用葡萄牙语刻着铭文,尼克不懂葡萄牙语,但是他童年时学过的意大利文足以帮助他读懂大概的意思:我们这些骨头都在这里,等待着你的骨头。
“有意思。”他嘟哝着。
他进入了小礼拜堂。在尽头立着一个祭坛,那个燃烧的幽灵跪在那里祷告,但尼克对房间本身更感兴趣。墙壁上满是头骨和其他骨头——成千上万,黏合在一起。排列的骨头镶在穹顶上,装饰着死亡的图像。在一面墙上,就像衣帽架上悬挂晾干的外套一样挂在那里的,是两人的骨骼残骸—— 一个成人和一个小孩。
“一个很漂亮的房间,对吧?”
尼克转过身来,在一年前如果他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旁边,他一定吓得魂飞魄散。而现在,尼克都能控制自己的心跳了,还可以控制住假装跪在他爸爸面前然后借机逃走的冲动。
像那个幽灵一样,哈迪斯也一身方济会的修道士装扮,这让尼克隐约有些不舒服。他的黑色长袍腰部用一条简洁的白绳子绑着,带有头巾的修士服披在后面,露出的黑色头发修剪得接近头皮,眼睛亮得像冰冻的焦油。表情既平静又满足,仿佛他刚刚在一个可爱的夜晚,从惩戒场漫步回家,享受着该死的尖叫声。
“想到了一些重新装修的好点子?”尼克问,“或许你可以在餐厅里用些中世纪的修道士头骨做装饰。”
哈迪斯皱了下眉头说:“我从来都分不清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
哈迪斯的手指抚摸着身边的柱子,在旧骨头上留下漂白的痕迹:“你是个难以寻到的人啊,我的儿子。我已经找你很多天了,当戴克里先的权杖爆炸时……就是它引起了我的注意。”
尼克涨红了脸,然后他又为自己的羞愧感到愤怒:“打碎了权杖并不是我的错。我们当时超出了——”
“啊,权杖并不重要,只是个很旧的遗物,我很惊讶你耗尽了它两次。是爆炸让我查明了你的精确位置。我本希望能在庞贝跟你碰头,但它太……嗯,罗马了。这个小礼拜堂是我能在你面前尽量展现出自己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作为哈迪斯,死亡之神,而不是分裂成另一个人。”
哈迪斯呼吸着腐朽又潮湿的空气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有五千名修道士的骨头被用来建这座小礼拜堂。这提醒人们生命是短暂的,死亡是永恒的。我感觉在这里精神很集中,但我依然只有几分钟。”
这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写照,尼克心想,你只有几分钟。
“爸爸,那你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哈迪斯将自己长袍袖子中的双手紧握在一起说:“你就不能认为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帮你吗?我真的不是为了什么。”
尼克差点笑了出来,但他胸腔感觉很空洞:“我可以接受的说法是:你在这里有多重原因。”
死神皱了皱眉:“我认为这种说法还公平些,你不是想知道盖娅猎手的消息吗?他叫俄里翁。”
尼克犹豫了,他不太习惯得到这么直接的答案,而不是一个游戏、谜语或测试:“俄里翁,像星座的名字① 。他不是……阿耳忒弥斯的一个朋友吗?”
“以前是。”哈迪斯说,“这个巨人是为了与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兄妹对抗而出生的。但他跟阿耳忒弥斯很像,都抗拒自己的宿命。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他最初作为希俄斯岛国王的一个猎人生活在人类之中。但他和国王的女儿产生了一些是非,国王就让他失明并流放了他。”
尼克回想起了蕾娜跟他说过的话:“我的朋友梦见了一个眼睛闪光的猎手,如果俄里翁是盲人——”
“他曾经是盲人,”哈迪斯纠正说,“在他流放了一段时间后,俄里翁见到了赫菲斯托斯,火神对巨人表示怜悯,所以为他精心制作了一对机械眼,比原来的还好。俄里翁和阿耳忒弥斯成了朋友。他是第一个被允许参与她狩猎的男性。但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有些不对劲,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总之俄里翁被杀死了,现在他作为盖娅一个忠心的儿子复生了,听从她的命令。他被痛苦和愤怒操纵着,这一点你一定能理解。”
尼克想大喊:就像你理解我的感觉一样?
但他只是问道:“我们该怎么阻止他呢?”
“你无法阻止他,”哈迪斯说,“你唯一的希望是能比他跑得快,在他追上你之前完成你的任务。阿波罗或阿耳忒弥斯还有可能用弓箭杀死他,但是这对双胞胎根本没有办法来帮助你。其实现在俄里翁就已经察觉到你了,他的狼群几乎就要追上你了。从这里到混血营你根本没时间休息。”
尼克感觉似乎有条皮带勒紧了他的肋骨,他刚刚把海治教练单独留下照顾沉睡的蕾娜了:“我需要回去看看我的朋友们怎么样了。”
“的确,”哈迪斯说,“但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的姐姐……”他支吾起来。和以前一样,关于比安卡的话题在他们之间就像上了膛的枪——一触即发,很要命,无法忽视。“我是说你另一个姐姐,黑兹尔……她发现七个混血英雄中的一个会死。她或许会试图去阻止,但在这样做的时候,她可能会分不清主次。”
尼克近乎失语了。
令他吃惊的是,他的思绪没有一下子就飞到波西身上,他首先担心的是黑兹尔,然后是伊阿宋,然后才是波西和阿尔戈二号上的其他人。他们在罗马救了他,还欢迎他上他们的船。尼克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拥有朋友,但阿尔戈二号的船员们已经是他接触过的最像朋友的存在了。其中任何一个死去都会让他感觉一片空白——就像他回到了巨人的铜罐子里,独自处于黑暗之中,靠吃酸石榴种子活着。
最后他开口问:“黑兹尔还好吗?”
“目前很好。”
“那其他人呢?谁会死?”
哈迪斯摇了摇头:“即便我很有把握,我也不能说。我告诉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知道有些死亡是无法阻止的,有些死亡也不应该被阻止。时机一到,你就要去行动。”
尼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想去知道。
“我的儿子,”哈迪斯的语气几乎是温柔的,“无论发生什么,你已经赢得了我的尊重。当我们一起站在曼哈顿对抗克洛诺斯时,你给咱们家带来了荣耀。你冒着我的愤怒去帮助名叫杰克逊的男孩——引导他去冥河,从我的监狱里释放他,恳求我允许厄瑞波斯军队协助他。我以前从来没被儿子这样烦过,张嘴闭嘴都是波西。我差点儿把你烧成灰烬。”
尼克深吸了一口气。房间的墙壁开始颤抖,灰尘慢慢从骨头间的裂缝中渗出。“我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他,我这么做是因为整个世界处于危险之中。”
哈迪斯让自己露出些许微笑,此时他的眼睛里没有残忍:“我可以接受的说法是,你这么做有多重原因。我的观点是这样的:我之所以和你到奥林匹斯山上去帮他们,是因为你让我放开了愤怒。我鼓励你的做法,对于我的孩子来说快乐太难得了。我……我希望看到你是个例外。”
尼克盯着父亲,他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他可以接受很多不寻常的事情——成群结队的幽灵、魔法迷宫、影子旅行、骨头做的小礼拜堂。但冥王口中温柔的话……不,这根本不正常。
在祭坛上面,那个燃烧的幽灵正在升起。他缓缓靠近,无声地尖叫并燃烧着,他的眼里传递出一些紧急信息。
“啊,”哈迪斯向他解释,“这是帕洛恩兄弟。他是在罗马神庙附近广场上被活活烧死的数百人之一。宗教裁判所总部在那里,你知道的。无论如何,他建议你现在就离开。狼群马上就要来了。”
“狼?你是说俄里翁的狩猎队?”
哈迪斯挥了挥手,帕洛恩兄弟的幽灵消失了:“我的儿子,你在试图做的事——带着雅典娜雕像,影子旅行跨越世界——会毁了你的。”
“谢谢你的鼓励。”
哈迪斯的手轻轻放在了尼克的肩膀上。
尼克不喜欢被触碰,但父亲的这个短暂接触让他感到安心——像骨头教堂一样让人安心。就像死亡一样,他父亲的存在是冰冷又时常无情的,但它却是真实的——如此残忍的诚实,无可逃避的可靠。尼克最终意识到,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最终会被允许回到父亲的王座下。
“我还会再见到你的,”哈迪斯向他保证,“如果你没有活下来,我会在宫殿里为你收拾好一间房的。或许你的房间用修道士的头骨装饰会很不错。”
“现在轮到我不确定你是否在开玩笑了。”
哈迪斯的身体开始逐渐消失,他眨了眨眼睛:“或许我们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是相像的呢。”
死神消失了。
突然间,小礼拜堂给人的感觉很压抑——几千双空洞的眼眶盯着尼克。我们这些骨头都在这里,等待着你的骨头。
他迅速跑出了教堂,希望自己可以找到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