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一技之长。
我知道要拉哪根帆索,升哪面船帆,船会往哪个方向行驶。“安妮公主复仇者”号任凭我随意驱使,乘风破浪,船速居然达到十海里。要知道,对于帆船来说,十海里的速度可是像射出的箭一样迅捷啊!
海风拂面,浪花四溅,令人感到无比惬意。
但我们依然没有脱离危险。对泰森的怀念和对格洛弗的担忧在我的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瑟茜岛上的经历令我不堪回首。都是我惹的祸。若不是安娜贝丝,只怕我的后半生就只能做一只荷兰猪,和一群脾气暴烈的海盗们关在牢笼里了。我想起瑟茜说过的话:“看到了吗,波西?你已经显露出真实的自我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我依然感到自己发生了变化。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自己突然有种想吃莴苣的冲动,而是因为我现在有些神经兮兮的,似乎小动物们那种战战兢兢的本能如今已经融入我的血液中,成为我的一部分。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我吧。想到这里,我便感到莫名焦虑。
我们航行在夜晚的大海。
安娜贝丝想帮把手,可是帆船却不听她的使唤。折腾了半晌,她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的颜色,最后气呼呼地回到舱内,往吊床上倒头一躺。
我眺望远方,多次看到魔兽在月光下喷起的钻天水柱,还有波浪间滑过的一排绿色尖刺,大约三十米长,似乎属于某种爬行类。唉,还是少知为妙。
有一次,我竟然还看见大海的女精灵们,闪闪发光的海仙女涅瑞伊得斯。我挥手打招呼,可她们很快便消失在水面下。也不知道她们到底看见我没有。
深夜的时候,安娜贝丝回到甲板上。前方是一处冒着浓烟的火山岛,岛岸周围的海水都沸腾了,雾气缭绕。
安娜贝丝说:“那是火神赫菲斯托斯的一个熔炉。他就是在那里制造金属魔兽的。”
“比如说,铜牛?”
她点头说:“绕着走!绕远点儿!”
我巴不得远离这儿,不这浑水。于是我们从火山岛边绕了一大圈,回头望时,那岛已是一团红光,非常遥远了。
我凝视着安娜贝丝,问:“你为什么痛恨独眼巨人……还有,塔莉亚究竟是怎么死的?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脸隐没在夜色中,令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过了良久,安娜贝丝才说:“是该给你说说实情了。格洛弗带我们去营地的那天晚上,他迷了路,走错了方向。他曾对你说过,还记得吗?”
我点了点头。
“最糟糕的是,他竟然误闯入一个魔兽驻扎在布鲁克林的巢穴。”
我问:“他们在布鲁克林还有巢穴?”
“多如牛毛,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言归正传,就是这只魔兽对我们使用了障眼法。他在弗莱布什小区的一所古屋里利用其中的走廊布置成一座迷宫。他还能模仿各种声音,就像泰森在‘安德洛墨达公主’号游轮上模仿的那样惟妙惟肖。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他迷惑了心智。塔莉亚以为卢克有难,于是跑过去救他。卢克以为他听到我在大喊救命。我……我孤零零地身处在漆黑的屋子里,找不到出口。我那时刚七岁啊!”
她将拂在脸上的秀发轻轻掠在耳鬓,接着说:“我就在黑暗中摸索啊摸索,最后来到古屋的主厅。地上到处是骨头。我看见塔莉亚、卢克和格洛弗被捆了起来,塞住嘴巴,就像熏火腿似的被吊在屋顶上。一个独眼巨人站在大厅中央,出神地看着火堆。我拔出匕首,他听到了动静,转过头冲我微笑着,然后开始说起话来。唉,不知为什么,他竟会模仿我父亲的声音。大概他会读心术,因而从我的心灵深处搜罗到父亲的声音了。他对我说,‘安娜贝丝,别担心!我爱你。你能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你能永远留下来。’”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已经时隔六年,但她叙述起这件事的时候依然使人不寒而栗,比我听到的任何恐怖故事都可怕。
我问:“当时你怎么办的?”
“我用匕首插在他的脚上。”
我吃惊地说:“你没开玩笑吧?你那时才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啊,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唉,他本来是要杀我的。可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抢了先机,顿时有些惊慌失措。我趁机跑过去割断塔莉亚手上的绳子。她手腕上的伤疤就是这么来的。”
“哦,可是……你当时真的很勇敢啊,安娜贝丝!”
她摇摇头说:“经过那一次死里逃生之后,我便一直在做噩梦,波西。梦见独眼巨人在学我父亲的声音。就是因为那个独眼巨人半路上横插一棍,后面追赶的魔兽们才有时间撵上我们。塔莉亚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死的呀。如果不是独眼巨人,塔莉亚今天还活着。”
我们坐在甲板上,看着夜空中冉冉升起的武仙座。
安娜贝丝最后说:“去船舱里吧!你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可是当我回到舱内躺在吊床上时,却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全都是安娜贝丝方才讲的故事。如果我是她,是否还有勇气进行这次寻宝行动呢?又是否仍有胆量向独眼巨人的巢穴进发呢?
这一晚,我没有梦见格洛弗,而是在梦里回到了“安德洛墨达公主”号,回到了卢克的房间。窗帘大开,外面是浓浓的夜色。空气中影影绰绰,四周有许多低沉的声音——鬼魂。
他们在悄声说:“小心。陷阱。圈套。”
克洛诺斯的金棺闪着微弱的光,那是屋子里的唯一光源。
忽然,房间里响起一阵冷笑,仿佛是从海底深处传来:“你没有胆量,年轻人。你无法阻止我。”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必须把那个棺材打开。
我拔下激流剑的笔帽。鬼魂们如同旋风一般围绕着我快速旋转:“当心啊!”
我心里怦怦直跳,双脚如同灌铅,不能挪动丝毫。但我必须阻止克洛诺斯。无论棺材里是什么,我都要毁掉它。
忽然,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哼,海草脑袋!”
我以为是安娜贝丝,转头看去时却是一个身穿朋克装的女孩儿,手上还缠着银色链子。那女孩儿长了一头乌黑的秀发,湛蓝的眼睛外涂了一圈黑眼膏。鼻子上还有一片星星点点的雀斑。我明明从没见过她,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女孩儿问:“嗯?我们到底还要不要阻止他啊?”
我没有回答。此时我的整个身体就像被定身法定住一样。
那女孩儿眼珠一转,说:“好吧。这件事就让我和宙斯盾来做吧。”
说着,她在手腕上轻轻一敲,那条银链立刻发生变化,向四周逐渐延展,形成一面巨大的银铜盾牌。盾牌中央处凸起一张脸庞,赫然是魔兽美杜莎的面孔。这面盾牌散发出一种死亡气息,仿佛那个蛇发女怪真的被镶嵌在里面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的胡乱猜想,或是那面盾牌真的能将我化为石头,反正我不敢正眼看它(希腊神话中,美杜莎的头发被女神雅典娜变成了无数的毒蛇,她的双眼能发出魔光,看见她的人会立刻变成石头——译者注)。仅仅是站在这面盾牌旁边,就已经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了。在我看来,无论是谁在战斗中持有这面盾牌,都会变得所向披靡,令敌人望风而逃。
那女孩儿拔出宝剑朝棺材走去。在盾牌的可怕光芒照射下,鬼魂们纷纷让道,四散躲开。
我警告说:“别去!”
但她充耳不闻,走到棺材前,用力一推,将金色棺盖推开。
那女孩儿低头朝棺内望去。
这时,金棺开始发出光芒。
“不,”那女孩儿声音颤抖地说,“不可能。”
忽然,克洛诺斯的狂笑声从海底深处传来,震得整个船体都在颤抖。
女孩儿尖叫道:“不!”话音刚落,立刻被棺内瞬间爆发的金光吞没了。
“啊!”我腾地一下从吊床上坐起。
安娜贝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摇晃着我说:“波西,醒醒,你做噩梦了。快起来!”
我揉揉眼睛,问:“怎……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安娜贝丝面如寒霜,对我说:“前方有陆地。我们正驶向女妖塞壬(塞壬是半人半鸟的女妖,以歌声吸引水手并使船只遇难——译者注)的海岛。”
夜色朦胧,我看不清前方的海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团黑影。
安娜贝丝说:“我想让你帮个忙。女妖塞壬……我们很快就要进入她们的领域了。”
我想起关于塞壬的传说。据说这些女妖的歌声非常甜美,能将无数水手吸引过去,然后置其于死地。
我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们能堵住耳朵嘛。船舱内还有一大桶蜡泥——”
“不,我想听她们唱歌。”
我迷惑地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
“人们传说塞壬能唱出你内心的真实渴望。那歌声能让你认清自我。多神奇啊!听到她们的歌声后,如果你还能活下来的话……就会变得更有智慧。所以我想听她们唱歌。你说,到哪儿还能找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大多数人碰上这种事情,准保趁早躲得远远的。可是安娜贝丝就是安娜贝丝,这么说吧,如果她连古希腊建筑的书籍和历史频道的纪录片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话,我估摸着女妖塞壬也应该会合她的胃口。
她已经把计划告诉我了。没办法,我不答应也得答应啊!
海岛上怪石嶙峋的海岸线刚一进入眼帘,我便用意念将一根绳索捆在安娜贝丝的腰间,系在帆船的前桅。
她叮嘱我说:“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论我怎样恳求,都不要解开我身上的绳子。否则我会精神错乱,跳进海里淹死的。”
“你会诱惑我吗?”
“哈哈,难说。”
我拍着胸脯说让她放心。然后从舱内取出两块蜡泥,捏成耳塞的形状塞进耳朵。
安娜贝丝挖苦似的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我的耳塞倒也别具一格。我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专心驾船。
堵住耳朵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怪异的寂静。除了脑袋里血管的搏动,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们越来越接近海岛,奇形怪状的礁石从大雾中显现出来。我小心翼翼地用意念操控帆船避开它们。哪怕再靠近一点点,这些礁石就会像搅拌机的刀片一样把船打个稀巴烂。
我不时回头看看。刚一开始的时候,安娜贝丝还挺正常。可是不一会儿,她的脸上就现出一副痴痴的表情,眼睛也睁大了。
她开始挣扎起来,大声呼唤我的名字。虽然我听不到,但是我能读懂她的口形。她脸上的表情很明确:我必须放开她。事关生死,我必须立刻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她显得那样凄惨,令人忍不住就要去割断绳子。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驱使着“安妮公主复仇者”号尽快离开。
除了浓雾和礁石,我仍然没看见岛上有任何东西。只是海面上到处漂浮着木块和碎布,都是些古老船只的残骸。有时居然还能看见飞机上配备的救生垫。
到底是什么音乐,竟能令如此多的人偏离航道啊?虽然我在听流行金曲的时候也会有种激烈的冲动,可仍然……塞壬的歌声到底唱了些什么?
那一瞬间,我忽然体会到安娜贝丝的好奇心,直想将耳塞拔出,痛痛快快地领略一回这歌声的韵味。即使耳边有怦怦的血管搏动声,我仍能感觉到女妖塞壬的歌声震得船身开始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