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丝正在恳求我,泪水从脸颊滑落。她拼命地挣扎,仿佛死到临头一般。
“你怎么能如此残忍?”她脸上的神情告诉我,“我还以为咱俩是朋友呢。”
我盯着浓雾中的小岛,差点要拔出激流剑了。可是,跟谁打?跟一首歌打吗?
我一直不敢回头看安娜贝丝,哪知这么一来却在无意间犯了个大错误。
大约坚持了五分钟后,我扭过头,看到的居然是……一团被割断的绳子和一根空荡荡的桅杆。甲板上插着安娜贝丝的匕首。都怪我一时间疏忽大意,没有卸除她的武器。也不知如何鬼使神差,她居然用匕首割断了绳索。
我急忙奔到船边查看,只见她顺着浪头的方向,正疯狂地扑腾着朝小岛游去。
我大喊她的名字,可是她早已入魔,明知前方等待的是死亡,也要如飞蛾扑火般投入其中。
我回头盯着船舵,喊道:“停船!”然后纵身跳入海中。进入海水里,我立刻操控水流在身后形成一股推力,推动我飞速向前。
这时,安娜贝丝已被水流冲进两块锐利的礁石间。
我从一艘游艇的船底游过,又穿越一片漂浮在海面上被链子串起来的铁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水雷。这里水情复杂,处处是礁石,水面下还隐藏着带有倒钩的渔网。我使尽全力,小心翼翼地躲开它们。
游过那两块锐利的礁石后,我来到一个半月形的海湾。这里的礁石更加密集,到处散布着船只残骸和漂浮的水雷。整个海滩全是黑色的火山沙粒。
我绝望地四处张望。
啊,安娜贝丝在那儿。
此时,她已经成功穿越水雷区和礁石群,就要到达黑海滩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浓雾散尽。我看到她们——女妖塞壬了。
请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吧,沙滩上的一群秃鹫,近乎成年人的个头,污秽的黑翅膀,灰色的爪子,还有褶皱的粉红色脖颈。想象好了吧?好的,现在再想象一下,就在这些脖颈上长着人的脑袋,而且那些人脸还在不停地变幻。
我听不到声音,但我知道她们在唱歌。随着嘴唇的动作,她们的脸也在变成我熟悉的面孔——我的妈妈,波塞冬,格洛弗,泰森,还有喀戎。这些都是我最想见到的人。一个个面含微笑,鼓励我朝他们游过去。可不管她们变出什么面孔,嘴角都挂着食物残渣。就像秃鹫一样,她们进食的时候总把脸埋进食物里。
魔力驱使下,安娜贝丝朝她们游去。
我知道自己不能将她拖出水面。因为我一旦离开海水,就无法施展法力,也没有了大海的保护。于是我奋力向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就在我接触到她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幕顿时令我大惊失色。因为我看到了安娜贝丝眼中的景象。
原来那个海滩竟然凭空变成了纽约的中央公园。有三个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丰盛的野餐。我认得其中一个人,安娜贝丝曾给我看过他的照片,体格健壮,黄头发,大约四十岁。只见他正抱着一个酷似安娜贝丝的女人。那个女人穿得很随意——蓝色牛仔裤,粗斜纹布衬衫和一双旅游鞋,可是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能量。啊,是女神雅典娜!坐在安娜贝丝父母身边的却是……卢克。
整幅画面都放射出温暖的、乳黄色的光芒。三个人说说笑笑,谈兴正欢。当他们看见安娜贝丝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欣喜的神情。安娜贝丝的父母向她张开手臂,似欲拥抱。卢克也微笑着招呼她坐过去,仿佛他从未背叛过安娜贝丝,两人依旧是好朋友一般。
在中央公园的树林后面,一个城市拔地而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个城市居然是曼哈顿。不,不是曼哈顿。它已经完全重建了,整个城市都建立在炫目的白色花岗岩上,比原先的更广大,更宏伟,座座高楼都有金色的窗户,都有楼顶花园。那里比纽约市更美丽,比奥林匹斯山更壮观。
我随即意识到眼前的图景正是安娜贝丝想要设计的宏伟蓝图。在那个世界里,她成为建筑师,家庭重新团聚,卢克也改过自新。她做到了所有想做的事情。
我使劲地眨了眨眼,再次睁开眼时,幻境消失了,出现的是女妖塞壬——几只邋邋遢遢的秃鹫,脖子上长着人脸,正等待着下一顿美餐呢。
我急忙将安娜贝丝拽回海水里。她又叫又踢,可是我紧抓不放。
水流在我的意念控制下将我们送回海湾。一路上安娜贝丝疯狂挣扎,令我很难集中精神。有一次,她扑腾得太过厉害,我们差点触爆海面上的水雷。我一时间手足无措。照这样下去,我们肯定无法活着回到船上。
在我们沉入水里的时候,安娜贝丝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情。可一旦露出水面,她便又开始拼命反抗。
啊,是水的缘故!声音在水下无法有效传播。如果我带着她潜水而行,就能隔断歌声的干扰。当然,这样一来安娜贝丝就无法呼吸了,可是相比之下短暂的憋气毕竟是小事。
我当机立断,揽着她的腰,命令海浪将我们送入水里。
在海流冲击下,我们开始下沉,三米,七米。我谨慎地控制着下沉的深度,因为水压过大,我也一样承受不住。安娜贝丝不停地反抗,身边冒起许多水泡。
对了,水泡。
这些水泡应该能救安娜贝丝一命。于是我开始将意念集中在身边的所有水泡上,将它们收集在一起,送到我们这里。
海水听从了我的意念。不一会儿,我和安娜贝丝便处在一个大气泡中,只剩下四条腿泡在水里。
安娜贝丝大口吸气,剧烈地咳嗽,身体也在瑟瑟发抖。可是当她看我的时候,我知道她已经从歌声的魔力中解脱出来了。
她开始哭泣,凄凉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扶住了她。
鱼儿聚拢过来看热闹,是一群梭鱼,还有几只好奇的金枪鱼。
我对它们说:“走开!”
鱼儿立刻散开了,但我能感觉到它们都很不乐意。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心情,它们此后一定会散播流言飞语,说波塞冬的儿子和某个姑娘在塞壬海湾的水底鬼混。
我对安娜贝丝说:“我们回船上去。放松点,坚持住!”
她点点头,示意说现在感觉好多了,接着她又说了几句话,因为我的耳朵里塞着蜡泥,所以听不见。
我控制海流推动着我们的微型潜水气囊,穿过礁石群和铁丝网阵,来到“安妮公主复仇者”号的下面,随着它缓缓离开塞壬岛。
直到确认已经超出塞壬歌声所及范围,我们才浮出水面。气泡遇到空气后,自然就破掉了。
我命令帆船抛下绳梯,然后扶着安娜贝丝爬上甲板。
为安全起见,我一直没有取下耳塞。“安妮公主复仇者”号渐行渐远,塞壬岛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上。安娜贝丝裹着毯子坐在甲板上,过了良久,方才抬头用口形表示说:“现在安全了。”
我取下耳塞。这时已经听不到丝毫歌声,除了波浪打在船体上的啪啪声,周围一片寂静。大雾消散,露出湛蓝的天空。刚才发生的事情恍若隔世,女妖塞壬也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问:“你还好吗?”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自己问得到底有多蠢。她此刻当然不好啊。
安娜贝丝低语说:“我以前没有意识到。”
“什么?”
她的眼睛就像笼罩在塞壬岛上空的雾气一样朦胧。她说:“我没有意识到诱惑竟能有如此大的力量。”
我原本不想说自己看到女妖塞壬蛊惑她的那一幕,可是我们既然是好朋友,这些话实在无法憋在心里。
于是我告诉她:“我看见你重建曼哈顿了,还有卢克和你父母。”
安娜贝丝的脸涨得通红,问:“你都看见了?”
“卢克在‘安德洛墨达公主’号上对你讲的那番话,说什么在废墟上重建世界如何如何的……真的令你动心了?”
她紧了紧毯子,说:“塞壬窥透了我的弱点,这才变化出了那一幕。我的弱点就是自命不凡。”
我没听清后面的那句,迷惑地说:“就是女妖们涂在三明治上的那种棕色的东西?”
安娜贝丝扑哧一乐,笑说:“才不是啦,海草脑袋。那是鹰嘴豆泥。我说的是自命不凡,比那个更要命。”
“还有什么比鹰嘴豆泥更糟的?”
“自命不凡意味着极大的傲慢,波西。谢谢你把事情处理得这么好,任何人……即使诸神都没你处理得好。”
“你真这么觉得?”
安娜贝丝目光低垂,幽幽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世界大乱,那会如何?如果我们能够从大混乱中重建新世界又会怎样?再也没有战争,再也没有流离失所,再也没有暑假作业。”
“说下去!”
“我是说,西方文明产生了许多人类有史以来最美好的东西,这就是圣火仍旧熊熊燃烧,奥林匹斯山依然耸立的原因。可是,人有的时候会仅仅看到不好的一面,是吗?假如按照卢克的说法来想:‘如果能推倒重来,我能做得更好。’你有过这种念头吗?比如,如果让你控制世界,你就能干得更出色。”
“呃……没有想过。让我控制世界,恐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那你就是幸运的人。你的弱点不是自命不凡。”
“那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混血英雄都有自己的致命弱点。如果你不能发现它并且控制它……嗯,‘致命’这个词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心里细品这句话,不由得感到有些英雄气短。
抛开这些世界大事不谈,我还注意到安娜贝丝并没有谈起她想努力改变的那些私事,比如说,令家庭团聚啦,或者挽救卢克啦。其实我明白她的感受,因为我自己也做过家庭团圆的美梦。
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孤零零地住在位于曼哈顿上东区的小公寓里。我努力去回忆她做的那种蓝色华夫蛋糕的香味,但是那香味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我问安娜贝丝:“你认为值不值?听完塞壬的歌声,是否觉得变得……更聪明了?”
她凝望远方,说:“说不清。不过我们必须拯救营地。如果我们不能阻止卢克的话……”
话虽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如果连安娜贝丝都能被卢克的歪理邪说打动,不言而喻,将会有多少混血英雄被吸引到他的麾下啊。
我想起做的那个女孩儿和金棺的梦。虽然不能理解梦的真意,但我有种感觉,似乎自己遗漏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非常可怕,正是克洛诺斯精心策划的。那个女孩儿打开棺材后,究竟看到了什么?
安娜贝丝忽然睁大眼睛,说:“波西。”
我转过头。
只见前方出现了另一片陆地——一个马鞍形状的小岛,岛上有茂密的山林、银色的沙滩和绿绿的草地——和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我用海魔力测量了一下,以确定方位。北纬30度31分,西经75度12分。
没错,这里就是独眼巨人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