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万家喜乐融融,唯方宁、沈昱苦大仇深。
烛火在青铜朱雀灯台上跳动,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射在钦天监占星阁的檀木屏风上。
她手中银签尖端悬在沙盘上空半寸,似在一个迂回的勾勒线路。
细沙堆砌的汴京地势模型里,代表烟花燃放点的赤色小旗正随着签子移动簌簌震颤。
“当真是灯下黑。”沈昱匆匆进门,声音裹着夜风撞开雕花木窗,深青色云纹官服掠过沙盘边缘。
他将手中的一本册子仍在桌上,愤慨的拍了下桌子,开启了前所未有的批判:“三日前我们还在笑说师叔定是躲进观星塔研究新历,没成想是被贼人掠走。亏他琢磨的出来,编出个《步天歌》在鬼市四散而开,让咱俩猜谜。都这样了还有心情玩这个?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有这机智为啥不逃出来啊。我算是明白师父当年说他这个师弟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什么了。你都没看到,六扇门的同僚整夜未休,才终算将这假《步天歌》按下,没传遍汴京大街小巷。他多大年纪了,忒不靠谱了。他不是会武功吗?你不是说看起来还挺厉害吗?怎么次次都是他倒霉啊。他行不行啊他。”
方宁的银签突然刺入沙盘东北角,细沙迸溅如星,盯着那处凹陷,恨道:“第三回了,师叔被掳走第三回了。我有理由怀疑他是故意的。当然,不是与贼人苟合的故意。他就是贪玩,知道点轻重缓急,却又不多。等他回来,我要好好责问一下。”
沈昱长叹口气,瞄了眼方宁阴沉的脸,兀自抓起沙盘边缘的铜制星晷研究起来,嘴里轻柔道:“其实,冷静下来,我们往好处想。至少师叔做的是假消息,还为我们传递了不少贼人的情报。若不是他被掳走,我们如何知道贼人欲在太后诞辰那日火烧汴京?师叔能以假《步天歌》传递真消息,告知我们埋藏炸药的地点在哪儿,已是万幸。说不定师叔是故意被路走的,以身入局,打入敌人内部,是帮助我们呢。”
“是是是。我必定重谢师叔。”方宁嗤笑一声,嘴角一撇,“师兄你啊,真是心善。老娘想抓贼,用得着他以身犯险,自作多情?他先斩后奏,就是不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是火上浇油!刚愎自用的老家伙,吃一次亏他就老实了。”
她边说,边盯着那假《步天歌》中最后三句星辰暗语,愁容更重,“陛下当真不肯暂缓寿宴?”
沈昱摇头,将桌边御赐的参汤离方宁推得近些,一旁的琉璃灯悬在沙盘上方,跳动的火焰在他眉骨投下阴影,“陛下亲口说,乱党既要借太后千秋节生事,不如将计就计。沈爱卿与方爱卿智谋过人,必有办法断贼人后路。”
方宁苦笑,眼下的青黑显得更重一分,“他倒是相信我们。我不是他的爱卿,我是他的驴,可以不停干活的那种。希望最后不要被卸磨杀了。师兄你也要小心哦。”
“不会的。陛下不是那样的帝王。”沈昱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此时,六扇门捕快忽然撞门进来,靴底还沾着夜露,青铜星盘被震得嗡嗡作响。
那年轻捕快捧着卷宗的手背还带着火药灼痕,严肃道:“禀方大人,属下按你指示,一一查看过炸药的位置,城西永宁坊查获的硝石足有三百斤,但各处的引线用量,共不过三丈。”
“三丈引线?”方宁的疑声微扬,手中银签在沙盘上划出刺耳锐响,猛然起身,屏风上的影子如惊鹤展翅,“三百斤火药若同时引爆,引线至少要备足三十丈,才能将炸药埋藏的地方连接而起,火烧汴京。不对劲,为何不足三丈?”
她踱步几回,突然抓起案头记录下的假《步天歌》残页,纸页上朱砂勾画的星宿突然在眼前扭曲成火舌。
沈昱兴奋道:“师叔在朱砂里加入了特殊的颜料,浴火呈情。三丈引线,不够连接那些炸药的位置,但足够让火光冲天,看清方位。永宁坊、安业坊、光德坊,这里连贯着整座汴京最繁华的要塞。同时,除开未找到的三处,其余九处炸药位置都绕着皇城而设,其野心已经昭然。”
方宁心下稍安,勉为其难的夸赞:“师叔真行。这意思是告诉我们那些贼人的目的不是火烧汴京,而是利用爆炸火光在互通有无,同时攻向皇城。”
沈昱低眉望着沙盘中央的皇城模型,细沙簌簌剥落间露出底下暗藏的铜制星轨,若有所思。
“那属下派人把炸药挪了。”年轻捕快哪儿见过如此场面,旋即就要出门。
“且慢。”方宁的指尖在沙盘边缘擦过,眼底亮起寒芒,“挪了岂不辜负那贼人为我送来的一片好意?”
她解下腰间鎏金香球,内里半截寻踪香正渗出诡谲的靛蓝色烟雾,“师叔给我的寻踪香,我还有最后一株。”
沈昱手中茶盏陡然倾斜,参汤泼湿了星图上天牢方位,脸色变了几变,“我记得当时问你,你同我说,寻踪香早已用完。你就任凭师叔被人掳走多日?”
“若不关他,怎么让他在贼人身边为我打探更多消息?还有就是长一长记性,我先前就是救他太快。就该让他被贼人多踹几脚。”方宁指尖绕过那寻踪香,靛蓝烟雾顺着门缝钻出,一路悠悠绕绕,往东北角去。
沈昱紧随其后,心底那句“最毒妇人心”按下不表。
方宁的银靴碾过青砖缝隙里新结的霜花,最终停在永宁坊暗巷拐角处。
寻踪香化作一缕青烟。
她望着眼前嵌在石墙里的生锈铁门,挑挑眉毛。
门楣上“甲字狱“三个剥落朱漆的大字被蛛网层层裹住。
“这里好像是前朝押解死犯的大牢,早就荒僻到方圆十里无人居住,成了乱葬岗,如今就剩野猫野狗了。”沈昱低头见几只龇牙的黄狗盯着方宁渐渐退后,哭笑不得,“师妹,你身上的杀气太重。”
“师叔倒是会挑风水宝地,每每被囚,都逃不离地牢二字。”方宁站在门前,瞧着眼前一路延伸向下的地阶,声色微凉的先行一步。
阴湿的地道深处传来邵夫子沙哑的吟诵声,倒是没多着急,还带着好意提醒的淡然,“荧惑守心,天牢现形。你们这群小辈囚我于七杀位,三日后恐有血光之灾啊,不若帮老夫搔搔痒,再离风口挪远些?老夫年岁大了,吹不了风啊。”
“真丢脸啊。”方宁扶额,避开来往巡逻的看守,如壁虎般贴住渗水的石壁,往地牢下走去,掌心隐星镖在指缝间流转寒光。
地牢门前,三个醉醺醺的看守正抱着酒坛。
方宁指尖闪过幽蓝星芒,隐星镖穿透看守喉骨,半空打了个漩回到手中。
霎时,滴血未溅,人已没了呼吸。
另外两人反应过来,尚未摸到刀柄,喉间已经绽开血花。
“解决了。跟我来吧。”方宁将隐星镖擦干净,向沈昱发出信号,抬步进入腐臭的牢房。
“师叔的《狱中杂记》可以出续集了,下一回打算在哪儿被抓啊,也提前告知师侄啊,我寻你多费劲呢。”方宁走到关押邵夫子的地牢前,一把劈开牢门铁锁,手里的掌风仍旧躁动,似乎还想劈一人。
邵夫子微有尴尬,甩开散乱的发辫,露出额角新鲜的血口,解释道:“此番真是意外,秘考队人多势众,我吃酒晚归,也难敌数十人外加早有准备的偷袭不是。说正事,你来的路上可见到一宝蓝大氅的男子,那是看守的首领。这些日子,我见他手里握着本堪舆图,视线撇过,见用十二辰次标注,每处炸药都有对应。”
“路上说。”方宁眼锋一锐,想起先前沙盘中那十二烟花之地,心中已有忖断。
然而,不留她多想,地牢外已有急步声传来。
救兵将至,她马上扯断邵夫子脚镣。
锈蚀的铁链惊醒了甬道尽头的獒犬。
獒犬声音吠叫如惊雷滚滚。
贼人示警的铜锣接踵,震得地牢顶部落下簌簌黑土。
方宁带着邵夫子离开地牢,沈昱驾着自制的四周全是锋利机关马车碾过鬼火粼粼的乱葬岗,气势汹汹横冲直撞而来。
“带师叔先行离开,我取个东西就回。”方宁抛尸一般,将腿脚被绑得麻木难动的邵夫子扔上马车,任由激鸣的马声穿破冷风,往人烟处跑去。
方宁趁着看守还没到,迅速在地上抹了把灰在脸上,抢过之前拍晕的贼人衣物穿上,悄然跟在前来搜寻的队伍身后。
一领头壮汉看着被破开的地牢门,再往下走,只剩几具凉透的干尸时,吓得脸色苍白,“快去禀告大人。人跑了!”
“是。”方宁弯身伏低,接过话茬,转身离开。
“大人,急报。”方宁压低声音,叩响地牢不远外废弃酒楼中的一间房门。
“进。”那头领的声音带着显然的不悦,“那么晚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方宁躬身跨过门槛时,瞥见案头羊皮堪舆图被镇纸压着,宝蓝大氅正挂在酸枝木衣架上。
就是他。
她故意绕过桌案,选择距离堪舆图近的位置走,发现其上原本该标记十二时辰的圈轴上,只剩下“午、子、酉、卯”四个方位。
位于汴京正南的两处,却用“午”位替代,下还有水流标记。
然汴京有河渠的西南方向,却只有意指北向的卯位与火把痕迹。
莫非,他们是想用烟花,表示进攻方位?
他们想打进皇城,在南方炸出火药,将皇城的军队逼到南方救援,此时他们趁机由北路火攻,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愣着干嘛,说话啊。”头领本已歇下,语色急躁,打断方宁的思考。
“甲字狱里的人,逃了。”她故意让声音发颤,急忙倒了杯水,假装要送给首领压压惊,实则刚走两步,捧着茶杯的手猛然倾斜。
滚烫的茶汤泼在堪舆图边缘,十二辰次标注的“子”位瞬间晕开墨迹。
“找死!你个废物。”头领一把夺过案头的堪舆图册。
方宁扑通跪地擦拭茶渍,袖中磁石贴着堪舆图的“午”位悄然擦过。
那头领声色怒急,“还不去找?要是地牢那人你们今夜追不到,你们也不必活着了。”
方宁的立刻应答,拱手抱拳高举头顶,领命告退前,悄然擦过堪舆图上标记皇陵地宫的“未”位,让其移位至“丑”位义庄。
“属下这就去办。”方宁藏起一抹满意的笑,缩着脖子退出厢房,掌心还粘着从堪舆图上蹭下的朱砂。
出了酒楼,她昂首挺胸,心满意足地离去,任由乱葬岗中狗吠、人怨、鸡鸣声不断。
三更梆子敲响时,方宁已回到钦天监,与邵夫子沈昱会合。
邵夫子正用艾草熏着被虱子咬肿的脚踝,见她展开摹绘的错位堪舆图,笑道:“好师侄,你说我们名门正派,怎么能教出你这么奸诈的徒儿,妙极妙极。若我们知道了他们进攻的方位,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三人重新比对堪舆图上的错位标记时,门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
进来的一六扇门捕快手中密报卷轴险些脱手,喘着粗气道:“方大人,沈大人,边塞暗探急报!云州、肃州、闽中三地守将半月前擅离职守,皆在汴京露过面!”
沈昱接过卷轴展开,眉峰骤紧,“陛下在汴京城里的暗哨记录,这几位将军上月频繁出入太师府。但怪的是,他们最后一次现身汴京后,并未回驻地,反而在城外三十里处消失无踪。”
“蒋太师?”方宁并未有多意外,自从他的亲女婿户部侍郎倒台后,方宁一直将他当作第一嫌犯,奈何其行事谨慎,在难查出踪迹。
“这一回,我倒是想听听,他如何与陛下解释,与边塞将领互通有无一事。”方宁冷笑一声,倏忽想起一事,“我听师傅提起过,三年前蒋太师力主削减边军粮饷,与便边塞闹得极不愉快。如今倒与边将私交甚密,真是怪事。沈昱,你能否有权限调到兵部档案,我想看看这些将领是否都是后续被蒋太师提拔而上的。”
话音未落,地窖顶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邵夫子手中艾草灰簌簌撒落,浑浊老眼骤然清明,“西北巽位,七步有余。好师侄,扔镖得准啊。”
话音未落,方宁袖中隐星镖已破空而出,穿透房梁瓦缝。
接着,重物坠地声伴着野猫凄厉嚎叫传来。
她掌风将房门拍开,只见门外残留半截割断的麻绳,青石板上几点新鲜血迹蜿蜒至巷口。
“是探子。”沈昱抚过麻绳断口处的金丝纹路,冷声道:“缠金索,这是西域上贡之物,极为宝贵,本应在内库中,我记得日前蒋贵妃说她想把玩一二,就被借走了。”
“看来,兵部事宜需快查,城外将领去向更得加紧了。”方宁看着一望无际的黑夜,眼底更是寒彻。
她将皇上赏赐的金牌交给邵夫子,让他前去调查兵部之事,而自己与沈昱出城。
二人按着六扇门同僚的话,行至北郊十里亭,腐臭味突然浓得呛人。
沈昱掩住口鼻,袖中的星盘指针在“死门”方位疯狂颤动。
“当心!”方宁感受到身后异动,扯住沈昱后领疾退三步。
枯草丛中蓦地立起十余道黑影,月光照出他们溃烂流脓的面孔,关节转动时发出枯木断裂般的脆响。
最前头的老者脖颈扭曲成诡异角度,手中竟还攥着半块霉变的胡饼。
“什么鬼?这么恶心?”方宁好看的弯月眉紧紧皱起,看见他们身上流脓的伤口时,手里的隐星镖一时不知该扔还是不该。
沈昱一边侧身躲过这些人发狂的袭击,一边仔细观察起来,按下方宁,“且慢,他们不是僵尸!这些人不会武功啊。动作很普通。应是中毒,外加中枢经脉被控,才会行尸走肉般定向移动。”
此言一出,沈昱的话仿佛印证,那群人陆续停下攻击,转向西北行进,溃烂的脚掌在雪地拖出血痕,但行动极快。
“跟上再说。这些人正往深山走去。”方宁示意沈昱尾随这群“活尸”入山。
不知过了多久,山里的雾气以肉眼可见之速浓了起来。
而原本紧跟身后的“活尸”,随着雾气浓到伸手不见时,也没了踪影,连脚步声,掠耳的风声,也被刹那间掠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