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按住沈昱肩头,目光凝在岩缝间蒸腾的赤色地气上,只见那地煞之气竟凝成七十二道血色符印,正沿着山脊游走。
她瞳孔一缩,咬牙切齿道:“乾坤倒转,八门移位。前方三百步本该是景门,如今杜门当道,是有人用七十二地煞阵改了山势!一定是狗贼干的!”
“那怎么办?你有解法吧。”沈昱不太惊慌,他对师妹有信心。
方宁淡淡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隐星镖,眯眼望去,月光下几颗老槐树的影子正在渐渐偏移。
“小心。”
忽然,两人左右两侧传来极速的气流呼啸。
声音脱口时,方宁手里的隐星镖已飞射而出,刹那迸出七道星链,将向他们扑至面门的腐爪锁在半空。
她用力一拉,竟然牵出好几个山下见到的活尸手臂,这才看清,那些“活尸”非但没有走远,还隐在那些槐树之下,蓄势待发。
这时,头顶的雷云如墨海倾覆,轰鸣似千重浪层层叠叠压境,银蛇裂空之际,滚滚惊雷已化作吞天巨潮,裹挟着天威的怒涛轰然碾过苍穹。
“我干什么了,就遭天谴了?”方宁耳中因雷声轰鸣,心也烦躁不安起来,语气杀气腾腾,“该死的是他们!老天你瞎了眼!”
“屏息!气聚天应与晴明二穴。”沈昱看出方宁被活尸抛出的诱饵带入了阵眼,立刻提醒。
方宁也察觉不对,闭目照做,隐约听见声声低鸣从东南巽位传来,再睁眼时,已是耳清目明。
沈昱接道:“这是致幻声律,借古震裂隙造共鸣腔。”
“那这雷声又是什么?”方宁不解。
语罢,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旋即振腕甩出三枚隐星镖,精钢与几处青石相击迸出火星。
镖尾暗藏的磷粉遇风自燃,在浓雾中烧灼出三道蛇形火径。
月光顺着火径穿透雾障,二十步外七具“活尸”正将紫晶填入岩缝,每块晶石都嵌着水银浇筑的八卦纹。
“辰州雷公墨”,沈昱拧眉,倏忽想起,“遇地火则生雷云之气。他们在仿效张衡候风地动仪造雷引!”
顷刻之间,方宁的第四枚隐星镖已楔入山岩,镖身擦过岩中铁砂声声激响。
很快,山石尽碎。
活尸手里的紫晶悉数碎裂,整座山体顿时雾清,幽寂得仿若从未有过雷鸣。
“走吧。”沈昱长吐浊气,拍了拍在原地愣神的方宁。
方宁品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回头望去。
方才破阵之时,她耳中虽不真切,但隐约听见三声异响。
第一次是枯枝断裂声,第二次是背后惊鸟飞起,第三次她故意将隐星镖射向空处,镖刃回旋时带起半片染血的鸦羽。
有人在窥视她?
方宁虽不确定,但寒毛微竖,隐隐不安。
等山雾散尽,活尸们迟缓的脚步声复又重现在雪地上,而他们神色呆滞,似乎全然忘记了先前搏斗一事。
方宁与沈昱视线相对,继续尾随,枯枝断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们去的方向,是北山断崖。”沈昱望着远处隐在云中的陡峭山影,与云深孤月下升起的袅袅炊烟,脸色极不好看,“那里陡峭至极,因常年有登山徒摔下悬崖,后被大理寺管制,不允许寻常人进入。”
方宁紧跟在活尸身后,脚步更急,“那只能说明,大理寺也有奸佞。”
二人再行三十里,视线豁然开朗,篝火将断崖照得通明。
十来个粗布麻衣的汉子正从木车上卸下麻袋,雪白米粒从破口处簌簌洒落。
香甜的米香混着桂花蜜的甜腻随风飘来,引得林中饥民如提线木偶般涌出。
“是半月前城郊闹饥荒的流民。”方宁寻了处峭壁藏身,细细打量,认出几个曾在永宁坊施粥棚见过的面孔,“我记得,蒋太师上奏说已妥善安置。”
沈昱瞧见那些“流民“接过米袋时,手腕内侧都浮着青紫色脉络,与活尸溃烂前的症状如出一辙,清正的脸上第一次闪过阴鸷,“这些米袋,是让这些流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缘由吧。”
方宁不语,只是低叹了口气,绕至断崖西侧,一股子浓厚的腥臭扑面而来。
她这才看清,本该是峭壁的位置竟被凿出三丈宽的隧道,洞内火把连成长龙,尽头隐约传来铁器撞击声。
“这里是军营?”方宁带着沈昱,贴着石壁滑入隧道,所行所及之处,尽是兵器与火药,体量之大,能炸穿两座汴京城。
二人绕开巡逻士兵,在隧道中转过第七道弯时,沈昱猛地将她按在阴影里。
他们挪至十步外的开阔洞窟中,里面垂挂着上百个铁笼,每个笼中都蜷缩着面色青灰的活尸。
中央石台上摆满琉璃瓶罐,暗红药液里浸泡着还在抽搐的脏器。
“西南蛇心草,南诏血蟾卵。”方宁指尖拂过药柜标签,在底层抽出一本《万蛊录》,翻开第一页,眼目骤缩,寒意倾体。
竟是辽语?!
方宁将《万蛊录》交给沈昱翻译,也只得到他寥寥几句。
“这似乎是辽国秘术,上面记载着经脉图,他们在用蛊术篡改人体经络,让中毒者听凭哨音操纵。就像驯兽”。
方宁攥紧袖中隐星镖的指尖微微发颤,山风掠过颈后未干的汗水,激得她脊骨生寒。
她望着远处汴京上空妖异的赤色星芒,喉间似哽着淬毒的银针,“这里还真是来对了,汴京脚下横生出许多驻守边关的将领,筑起的军营里竟然是辽人秘术。其心可诛。”
她咬住下唇,青石板映出晃动的烛龙虚影,“究竟还藏了多少阴谋诡计,是你我不知的,怕是这皇城地底,早被蛀空了百丈深窟。这些年陛下毫无察觉吗?他不知宽以待人,会让人得寸进尺吗?菩萨还要霹雳手段,金刚必要时也需怒目。仁慈有何用?重文轻武的弊处!”
沈昱不言,也不敢多言。
他前所未有的认同师妹的话,视线望向角落油布盖住的箱物,一把掀开。
露出半车捆扎整齐的药包,封口处赫然印着户部漕运的虎头徽记,二人脱口而出,“粮草。”
两人顷刻了然。
在汴京存放的炸药位置中,恰有军队粮仓。
他们是想待粮草被烟火焚烧殆尽后,再将这些掺了蛊毒的药包混入军粮,待将领们毒发时,接管兵权。
整个汴京便成瓮中之鳖。
“我们即刻进宫面圣,这座毒营必有辽人的手笔,得让陛下即刻查封此处。”方宁将那些药包塞入怀中,欲保留罪证。
然而,一缕清冷的檀香忽然飘来,与这屋子里的咸腥药气迥异,惹得方宁重新再看了一遍包装袋上的“血蟾卵”三字,才敢放心。
“快走!”沈昱唤方宁,想拖着她尽快离开。
谁知,洞外却突然传来金铁交鸣。
“来不及了,往这儿来。”方宁扯着沈昱滚进药柜缝隙的刹那。
三个黑袍人逼近,对立面还站着一人。
那人身上的玄铁鳞甲残破不堪,手中断剑插进岩缝才勉强站立。
药炉内的灯火照亮他胸前虎头吞金铠,这是四品以上武将才能穿戴的制式。
“闽中守将陈东来。上月密报说他擅离驻地,原是来了这儿。”沈昱心中大惑,小声对方宁说。
方宁正凭借这缝隙观察起陈东来左肩的伤口。
伤口直逼胸脯,若再不止血,恐怕是活不了了。
谁知,陈东来全然不顾伤势,拼了命的对敌,断剑横扫黑袍人下盘。
金铁相撞的刹那,他染血的甲胄缝隙里滚出半枚褪色的平安符,符纸边缘焦黑如被火舌舔舐。
他剑锋突然转向劈开为首辽人的广袖。
袖子的玄色布料裂处,赫然露出手臂上赤金蟠龙刺青,在火光中狰狞毕现。
果然,是辽国人。
咸腥的药味灌入方宁鼻腔,让她一阵作呕,忽地想起司宴那双总噙着笑意的眼,仿佛寒潭下蛰伏的蛟影。
方宁望着那三个黑袍人,袖中隐星镖已经决心出手。
无论如何,她都得留个活口问清楚真相。
方宁旋身出来,踢翻药炉,沸腾的毒液泼向辽人面门,袖中寒芒自她手边腾起。
隐星镖从那三个黑袍人喉间穿过,一击毙命。
陈东来这才发现药炉中还有两人,混沌的眼咪了许久,气息奄奄道:“沈昱?我三年前回京述职时,见到过你。这些年在边关也多少听闻过你的事迹,好手段,竟然能查到这儿来。”
说罢,他胸膛起伏一阵,血柱从喉间喷涌而出,洒满整间药炉。
“我带你离开。”方宁迅速封住陈东来孔最、隐白二穴,发现陈东来左肩那一刀,早已伤到心脉。
陈东来摸了摸身上的平安符,苦笑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既然你们到了这里,就是缘分,若我生前做最后一桩好事,阎王又是否肯让我与母亲来世再遇。沈昱,蒋太师的野心不止大宋江山而已,他要的是天下一统,辽人、西夏人与蒋太师都有合作。我们这些边塞将领被他收买后,为的也是三日后,太后诞辰上,蒋太师逼宫,辅佐蒋贵妃的皇子登基。我的母亲是常素娥,原本是前废后郭氏的奴婢,被蒋太师拿我前途所收买,欲在宫中为他豢养凶兽,嫁祸皇后。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母亲因保护蒋贵妃而死,可蒋太师却相瞒于我,连我母亲尸首在乱葬岗何处,都不知晓。我不甘心,想回西南拥兵,却被他发现。”
他将这些话脱口说完,已是气若游丝,将染血的虎符塞进沈昱掌心,瞳孔已开始涣散。
沈昱不知该说什么,也知回天乏术,只能安慰道:“陛下会将你与你的母亲葬在一起。”
陈东来似是得了糖的孩子,染血的唇餍足地笑起来,最后撑着一口气道:“你们打开《万蛊录》,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未尽的话语化作喉间血泡。
他最后望向西南的眼眸悄然黯淡。
洞外忽传来尖锐骨哨声,活尸潮水般涌向隧道。
“被人发现了。”方宁连拖带拽的带着沈昱欲往洞口逃离。
方宁翻开《万蛊录》的手越发滚烫。
血渍浸透的那页,夹层里掉出半幅绢画。
蒋太师与司宴并肩立于辽军狼旗之下,背景赫然是汴京玄武门城楼。
她忽地嘲笑出声,那笑声似淬过寒潭的刀刃,“好个忠君爱国的蒋太师,竟把辽军狼旗插到天子眉骨上了。我若不努力让你满门抄斩,都对不起这一幅好画。”
“走啊!”沈昱催促着,却见方宁回身,染血的裙裾扫过一地狼藉,快速打开铁笼,临时抱佛脚的学会了如何唤醒沉睡的活尸。
尸潮涌动,在二人之后冲向洞窟入口,与赶来的一堆贼人厮杀。
明灭的火光中,她笑的妖冶,“总要留些拜帖,以表达我对司宴大人的思之如狂,使我沦亡,顺便提醒他,不要忘了大宋还有忠君爱国的人,拼死也不会让他们奸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