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沉思,一边继续往上走,在一个岔路口,路标指示通往经石峪。按照路标指示的方向,先过一片松林,再过一条小溪,我来到一块巨石前。在我出生之前一千五百年,有人在巨石上刻下了整部《金刚经》,字体比我的手掌还大。刚才那条小溪,过去是从巨石上流过的,整个石刻的近三千字,已经被它消蚀了三分之二。现在,石刻的上方修起了一道小小的堤坝,总算是把水挡住了。尽管被水销蚀得厉害,我仍然认得出《金刚经》结尾的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甚至想用这个偈子,去劝慰失意的神仙斗母。
离开经石峪,我又看到了另一块石刻,它上面刻的是“高山流水”。这是三千年前的故事了。“高山”和“流水”是俞伯牙演奏的两首最著名曲子的名字,因为只有钟子期理解他在演奏时的所思所想,于是两人成了 “生死之交”, 在中国,这个词意味着友情的极致。不过,现在我的耳畔既没有“高山”也没有“流水”,只有松林里呼呼的风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花了两个半小时,我终于到了中天门,这是整个登山之路的中点。跟成百上千的游客一起爬山和自己“走单帮”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更何况这支游客队伍是如此之长,从上古时代一直走到今天,走了几千年都没有走完,我很高兴今天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游客们一路上要吃要喝,到了中天门,几十个小吃摊点一字儿排开来招待他们。我在一个摊位坐下,旁边的几位游客正在吃东西,看着吃得挺香,我却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于是也要了一份,原来是又热又辣的豆腐脑。真好吃!天寒地冻,口干舌燥,吃完一碗,我又要了一碗,还是觉得好吃。中天门是公路的终点,也有上山缆车。想登顶又爬不动的人可以坐缆车上山,而想打道回府的人则可以坐游览车下山,总之都有车可坐。只是缆车很贵,多数人还是宁愿靠两条腿完成下一半更艰难的路程。
两碗热豆腐脑下肚,我缓过气来,恢复了作为千年游客一员的幸福感,重新加入了逶迤向前的游客大部队。过了中天门,有一段很长的横排路,接下来是云步桥,再接下来是一段台阶,然后就是五松亭了。公元前219年,中国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在泰山遭遇大雨,于是跑到两棵松树下去避雨,为了表示感谢,这位始皇帝便封两棵松树做了大夫。很诡异的是,这两棵为他人挡雨遮风的松树,自己却遭到了大雨的摧残。在后来的另一场大雨中,它们双双被雨水冲走了。于是人们就在此地补栽了五棵松树,但这五棵树中又有两棵消失了。虽然只剩下三棵松树,亭子仍然叫五松亭。显然,对于防大雨来说,泰山不是个好地方。
登顶的途中,我在一个摊点边坐下歇了口气,这个摊点是打长命锁的,就是在铜锁上嵌上游客姓名的那种,刻一把锁收费人民币五元。摊主是一名男子,他说只要五分钟就能搞定一把,我请他打一把给我的儿子。在等铜锁的时候,一位八十岁的老大爷从路上经过,因为他在前面见过我,就向我打招呼,气喘吁吁地比划着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很快我儿子的长命锁就打好了,于是我跟在他后面,一步一个脚印地学习起“只要肯登攀”来。
五小时过去了,一座石坊提示我,已经到了孔子崖,这是登顶路上的最后一座石坊了。坐缆车上山的游客,也会在这里下车。这里热闹又拥挤,路上全是卖工艺品和小吃的摊点和小贩。前一天刚下过雪,有人用雪堆起了一尊佛像。我在堆着雪佛像的那家摊点坐下,要了一碗热粥和一些煎馒头片。真有点饿了,跟前面的豆腐脑一样,我吃完一份又要了一份。今天的经历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成为众多游客中的一分子、虔诚朝圣者的一分子,也成了千年历史的一分子——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远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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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长命锁的男子
在一千五百多米高的泰山之巅,有向游客兜售小吃和工艺品的摊点,也有散布在山梁上的神祠。其中最主要的是碧霞祠,这里奉祀着泰山神的妻子碧霞元君。我走进碧霞祠的院子,看见一名道士一路小跑进入神殿内,参加一场日常的法事——神殿内有五六个道士,一边敲打钟鼓,一边高声念诵经文。
据说在晴朗的日子,从碧霞祠可以看见黄河。不过游客们更喜欢看的是日出,最好就是在泰山极顶附近找个旅馆住下,第二天赶早去看。但这些旅馆的房间设施实在不怎么样,让我联想起小时候那个放在我家车库里的大纸箱。那时晚上一有流星雨,我就会把它拖到后面的院子里,人躺在箱子里,只把望远镜从两个窟窿里伸出来,苦苦等候天空中的奇观。
我对着碧霞祠白雪皑皑的屋顶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沿着孔子的足迹,从“天上”返回到人间,返回到孔子致力于建立的世俗文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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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霞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