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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与娘有几分相似,但她前几日来访时,把娘气得哭了许久。
那是爹离去后的第二日,清晨有人叩门。
娘去开门,这个白姨就站在门外,她说她唤作白芷。
她上下打量娘,笑了笑:「你果然与我有几分相似。」
娘当时面色极差,我从未见过娘那般模样。
但我觉得她与我娘相貌有异。
我的娘亲眼眸更加温柔明亮,连叶雨都承认我娘比他娘更美。
总之,无论谁与娘有多相似,我总能分辨出我娘。
那日白姨入府,四处打量一番,然后在椅上坐下。
6.
娘让我去内室玩耍,可我不愿意,我要与娘亲在一处。
白姨道:「若是我家俊儿这般任性,早就挨板子了。」
娘将我抱在怀里:「孩子撒娇而已,何来任性之说。我的孩儿,可以教诲,但旁人不得动手。」
白姨笑道:「你不管教,日后出了门庭,自有人替你管教。」
娘言道:「将来之事,不劳你费心。」
娘向来说话温婉,这是我头一回听她言语带着怒意。
白姨回道:「怎与我无关,陆辰不是已对你心生厌倦了吗?日后他给你们的银钱,也有我的一半。」
娘啜了口茶:「那你也莫忘了,他如今的家业,都有我的一半。」
白姨气恼地起身要走,临行前说:「你不过是借我的容貌攀附高枝罢了。」
娘看着她:「你当年若没有在他家蒙难之时弃他而去,我又怎会有这缘分。」
那时的娘亲,宛若话本里的巾帼女侠。
可白姨走后,娘却在净室里哭泣。
我听闻娘低声自语。
她说若是相公再不念旧情,她就要香消玉殒了。
她将再也见不到我。
她还说她不该贪得无厌。
不该得夫君恩宠又想要儿女绕膝,不该将我带到人世受苦。
我遣人给爹送去书信,将娘的话告诉了爹,说娘可能会香消玉殒。
爹问我:「可是你娘在你身边,教你这般说的?」
我说娘不在,是我自作主张。
爹却发怒了:「那就随她去吧。」
「爹爹你是个大坏蛋。」我哭了起来。
虽然我也不知香消玉殒为何物,可我就是难过至极。
结束通信后,我回头见娘就站在门口。
她走来温柔地抱住我,轻声安抚,说她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纵使形散神消,也定会以另一种方式守护我。
傍晚时分,爹回来了。
他斥责娘教我这样的小儿乱说话。
娘静静地听着,未作解释。
待爹不说话后,她笑着问爹:「你心里应当也是有我的吧,若是全无情意,怎能与我同榻共枕这许久。」
「我虽与她相貌相仿,可这么长岁月,你总该看出我们的不同吧。」
「陆辰,当真就不能对我稍加怜惜吗,哪怕只有一瞬。」
7.
她虽强颜欢笑,可眼中泪水涟涟。
爹说:「你莫以为我不知你为怀玥玥一事做的手脚。」
「你以为靠孩子就能留住我,你错了。」
「你于我,不过是解闷的玩物罢了。」
爹说完最后一句,娘不笑了,也不哭了。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爹,像我玩具箱里那个精致的瓷娃娃。
最后她一字一句对爹说:「我绝不会离开,就算魂飞魄散也不会。」
白姨在门外继续叩门:「玥玥,开门啊,姨母给你带了点心,还有俊儿哥哥也来了。」
我还听见一个小男孩在抱怨,说不喜欢这里,要回去玩耍。
「我不会放你们进来的,快些离开吧。」我大声说道。
虽然我饥肠辘辘,虽然我很想吃点心。
白姨不与我说话了,她直接唤我娘的名字:「苏柔,你出来,我们再好生商议。」
「你也不必这般躲着我,日后总还是要见面的。」
「何必呢,留恋一个不念你情意的人。」
良久,她终于走了。
我悄悄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唉,她要是把点心留下就好了。
我饥饿难忍,在垃圾篓里翻出一个我之前掉在地上的鸡蛋。
虽然娘说地上的东西不能入口,会生病的。
可我实在饿极了,我没忍住。
我小心地剥掉上面的脏物,吃了一口后想起娘还未进食。
娘说病中要进食,方能康复。
我捧着鸡蛋走到娘身边:「娘亲,你吃,吃了就会好起来了。」
娘不吃,我只好像喂药那样把鸡蛋掰成小块放进娘嘴里。
然后我依偎在她身旁。
明日,娘定会好起来吧。
我又醒了。
天还亮着,还未到明日。
娘身上的异味更浓了。
我搬来凳子把窗户打开通风,娘以前就是这般做的。
「小娃娃,危险,快下来。」对面一个叔叔大声呼喊。
「对面可有大人在家,你家孩子在窗边。」
我对他说:「叔叔,我没有爬窗,我是在开窗。」
可那叔叔似乎没听见,还是让我快下来。
我下来了,那叔叔终于不再呼喊。
风吹了进来,吹动娘柔软的秀发,那异味终于淡了些。
那幅画像也被风吹落在地上。
我捡起画像,看着画上的我们。
8.
那夜娘说绝不离府后,爹便再未归家。
然娘携我去了爹的官署,言说要留影存念。
娘精心梳妆,还为我穿上华丽的绣花衣裙。
爹面色阴沉,道午后有公务,让娘带我回府,还言以后莫要轻易来此。
娘并未生气,柔声对爹道:「这是最后一次,我日后,再不会来了。」
「就再留一幅画像吧,烟儿长成后可以观之,若是不然......若是不然多可怜。」
爹最终还是应允与我们同去。
画像时,画师一直让爹娘靠近些,让他们多笑些。
可到头来,只有我在笑。
画成后,娘对画师说加急,越快完成越好。
然后娘又对爹说:「烟儿想去茶楼吃点心,我们一同去用一次可好?」
爹皱眉道:「那些油腻之物少给孩子吃。」
娘浅笑道:「就再吃一次吧,以后就不吃了。」
然后她拉起爹的手:「当真,不骗你。」
我也在爹脸上亲了一下:「爹爹,我想去。」
爹不情不愿地随我们同去。
娘点了许多美味,连平日不许我吃的蜜饯也让我尝了。
我真是欢喜极了。
茶楼里有许多孩童,都有爹娘陪伴,但我觉得我是最最幸福的那个。
我吃得满嘴都是糖蜜,爹拿了帕子替我擦嘴,娘在一旁唤画师将我们画下。
爹问这有何好画的,娘笑道因为此刻难得。
最后她还让人替我们三个一同作画。
这一日,我们画的像比我们此后一生都要多。
夕阳西下时,我们还去了湖畔散步,娘给我买了一只兔儿风筝,我坐在爹肩头扯着风筝啦啦地唱歌。
周遭的人说,我们一家和乐融融。
娘轻轻挽住爹的臂弯。
爹说:「你莫以为如此就能让我改变主意。」
娘在晚霞中回他:「知晓了,不会有下次了。」
那日的夕阳落在湖面上,极是美丽。
娘告诉我这叫半湖瑟瑟半湖红,是天下最绝美的景色。
若我知晓那是我与爹娘最后一次同观美景,我当时定不会打盹。
我定会好生看着,牢牢记在心里。
可最后,我的幸福啊,和夕阳一同,沉入那半湖瑟瑟中......
爹将我们送回府后就要回衙门。
9
9.娘对爹说:「今日是我此生最欢愉的一日。」
然后她轻轻踮脚,在爹唇上落下一吻:「陆辰,多谢你。」
爹垂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娘也望着他,静待他开口。
最后还是娘先说道:「然而,我依旧不会离你而去的。」
「纵使魂飞魄散也不会。」
她是笑着说的,说罢就将爹关在门外。
爹在门外动怒,她在门内,笑着落泪。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争执。
最后一次,永别。
我将画像重新放进娘手里,轻声道:「娘亲,每次观之,都觉我们愈发俊美。」
「娘亲,下次我生辰时我们再去画像可好?」
「我们年年都去一次,这样是不是我就能看着自己渐渐长成?」
我觉得是,我还可以看着娘也日渐变化。
风有些大,我拉过锦被给娘盖好。
她发髻也被吹乱了,我找来她最喜欢的珍珠簪子把头发挽住。
好了,娘现在又是漂亮的娘亲了。
忽闻叩门声:「府上可有人在?我等是府衙差役。」
原来是府衙的差役来了,我去将门打开,方才那个让我莫要爬窗的叔叔也在。
叔叔见了我立刻说道:「方才就是这个小娃爬窗,幸而无事。」
一位差役面带微笑看着我:「小娃娃,你爹娘何在?」
我回道:「爹在衙门,娘染病在睡。」
「我等可否进来瞧瞧?」
我颔首应允:「请进。」
我带着差役走进寝室,那人走到娘身边想与她说话。
可下一刻,他突然惊呼着后退。
其他人也冲了进来,他们围着娘打量,有人开始传信。
不多时,捕快来了,大夫也来了。
爹,也终于回来了。
娘去世了。
是我听叔叔们说话时知道的。
我不知何为去世。
我问叔叔们,他们却摇着头,有的人还哭了。
我又去问爹。
爹站在娘身边,目光凝滞。
捕快对爹说:「死亡时间在前日夜里戌时左右,初步断定非他人所为,具体死因需等仵作查验。」
爹说:「我昨日辰时回来时,她还安然无恙。」
我告诉爹:「爹爹,你昨日回来时娘已经病了,我唤了她许久她都不醒。」
众人闻言皆惊,爹也神色骤变:「你说什么?」
10.
「昨日你归来,我欲告知你娘亲身染恶疾,然你匆匆离去,我难以追及。」
「我已为娘亲服药,可她仍在沉睡。」
「爹爹,娘亲何时醒来?」
爹爹未答,双目无神,俯身察看娘亲:「你向来康健,从不染病,你......你若有恙,我们速去请太医。」
他猛然将娘亲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往昔他抱娘亲时,娘亲总是双手环抱他的脖颈,目光柔情似水。
如今,娘亲双手下垂,双目紧闭,再无昔日的温柔。
叔伯们将爹爹拦下,劝他将娘亲放下:「陆大人,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啊。你还有烟儿,莫要吓着她。」
爹爹默然不语,他力大如牛,叔伯们难以拦住。
我哭喊起来,叔伯们让婢女先将我抱走。
府门外站满了人,我听闻他们议论:「那孩子的娘亲本是个好人,怎的突然就......」
「或许是中风或心疾,如今这些病症年轻人也常有。」
「听闻她娘亲前日夜里就已去世,这孩子一直与尸首相伴,府衙差役进府时,孩子饿得在啃馊饭呢。」
「天哪,真是可怜,我听了心如刀绞。」
我不觉得可怜,因我一直与娘亲在一处啊。
后来,叔伯们下来了,却不见爹爹。
叔伯们推着一辆车,车上覆着一方白绫。
虽我看不见白绫下的人,但我知晓我的娘亲睡在里面。
从前我们玩捉迷藏时,娘亲就躺在被褥里,我一眼就能认出。
那时她对我说:「娘亲已藏好了,烟儿来寻娘亲吧。」
我放开遮眼的手,蹒跚着跑入内室,寻啊寻,寻啊寻,终于在被褥下找到了娘亲。
娘亲会将我一把搂入怀中。
我们一同躲在被褥里,说着悄悄话。
这一次,我也等着娘亲将我搂入怀中。
可娘亲经过我身旁时仍在沉睡,她没有来抱我。
婢女掩住我的双眼,泣声道:「小姐莫看。」
我对婢女说:「婢姐姐,我自能遮目,待我数至十,便自行放手。」
婢女道:「好,那小姐数吧。」
我细细数完,睁眼时,已不见白绫和娘亲。
只有方才停在此处的那辆车正在远去。
我猛然意识到娘亲就在车中,这一去我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