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终于暂时安宁下来,教皇来到银湖稍事休整。随即,他把孩子们都叫来了,准备举办一个家庭聚会。
卢克莱西娅从佩扎罗来,胡安只身一人从西班牙来,并没有带玛丽亚,约弗瑞和桑夏也从那不勒斯赶来参加全家的欢庆活动。波吉亚一家再次团聚了。朱丽娅・法内兹和阿德瑞娜要一周之后才来,因为亚历山大希望前几天专门跟自己的孩子们在一起,不想被其他人打扰。
罗德里戈・波吉亚在银湖用石头建造了一座雄伟的公馆,一间带马厩的供打猎时使用的房屋,还有几间小屋。每年盛夏,他都会逃离城里的酷暑来到这里,陪同他一起的女人和孩子们就住在那几间小屋里面。亚历山大教皇喜欢身边簇拥着盛装打扮的美妇人,听着这些精致的人儿开怀欢笑。因此,只要丈夫一远行,这些年轻的宫廷妇人就来陪伴他,有些还带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生机勃勃的脸蛋儿那么清新、那么光洁,总让他心中充满希望。
随行的还有其他一些贵族和他们的妻子、男女侍从,以及仆人们和宫里的厨师们,各式美味佳肴都是由他们准备好的。另外,还有教廷的几名官员,全部加起来足有一百多人。这还不算乐师,演员,耍戏法、变魔术的小丑们,他们将参与教皇最喜爱的喜剧表演以及其他各种节目的演出。
接连好几天,亚历山大教皇都跟孩子们一起坐在湖边。在这宁静祥和的时刻,他给孩子们讲故事消遣,讲罗马的罪徒们在湖水中洗浴,用湖水冲洗去所有的罪恶欲念时发生奇迹的故事。
多年前,他头一次讲这种故事时,切萨雷问他:“父亲,你也曾在这样的湖水中洗浴过吗?”
红衣主教笑了。他说:“从来没有。要洗去什么罪恶呢?我犯下过哪些罪过呢?”
切萨雷大笑起来:“那我和父亲一样,也没有什么杂念需要洗净。”
卢克莱西娅看着他俩,狡猾地说:“我想是你们俩都不需要什么奇迹吧?”
罗德里戈・波吉亚头朝后仰,开心地大笑起来:“刚好相反,我的孩子。”接着,他把手凑近嘴边,轻声说,“我此时此刻就有特别强烈的世俗欲求,而且害怕这些欲求很快就被冲洗得一干二净。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但只要我的肉体对丰富生活的渴求仍然大过灵魂对救赎的渴求,那就还不是时候……”说完,他开始念祝祷文,仿佛害怕自己犯下了渎圣罪。
现在,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晨猎。虽然按照教会法规,教皇禁止打猎,但他用医生的话声援自己:因为医生说他必须多锻炼。他轻声跟自己争辩,他也破过其他一些禁令,那些事情大多不如打猎让他享受。他的贴身男仆责怪他不该穿上长靴,这会让臣民无法亲吻他的圣足以示尊敬,他开起了玩笑,说至少长靴能挡住猎狗,不至于让猎狗咬掉他的脚指头。
环绕狩猎山庄,方圆足有一百亩地被圈了起来。圈地四边用木桩和帆布围成了篱笆,中间形成一块可以让猎物自然聚拢的狩猎圈。每次打猎之前,狩猎场宽阔的大门附近都会成磅成磅地堆放生肉,引诱猎物进入圈地、自投罗网。
天色即将破晓,猎手们集合了。他们喝上一杯弗拉斯卡蒂白葡萄烈酒,补益精血、强健筋骨,随后亚历山大教皇便展开教廷旗帜。继而,众人吹响喇叭,鸣起金鼓,打开狩猎场大门。十二位猎手骑马进入狩猎场,一路撒下生肉,猎物们穿过大门蜂拥而入,朝他们误认为的自由之境奔去。猎物中有牡鹿、狼、野猪、野兔和刺猬,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猎手。猎人们挥舞着长矛和剑——最嗜杀的甚至手持战斧,追逐着他们的猎物。
卢克莱西娅和桑夏,还有她们的侍女,安坐一处高台,能一边观摩这场杀戮而全无安全之虞。让女人留在猎杀现场本意是要鼓舞和激励猎手们,而卢克莱西娅却对眼前这场面感到厌恶,她用手遮住眼睛,将头扭到一边。这些跑进圈套的可怜动物,它们的命运和她自己何其相似?想到此,她内心不禁畏怯了。桑夏丝毫看不到狩猎场景下的深意,就像男人们所期盼的那样,她为眼前的猎杀景象而自豪,甚至将自己的一条丝绸手绢交给大伯子胡安,让他把手绢浸泡在一头被杀死的野猪的血液里面。胡安尽管剑法刀术不如切萨雷精湛,却嗜杀成性,再加上急于取悦看台上的女客,他成了全场波吉亚家族中最专注的一个。只见一头身形巨大的野猪向他扑来,他大秀了一把自己的神勇。他原地站定,用长矛刺中它,继而举起战斧猛劈下去。
切萨雷带着两条心爱的猎狗——“石南花”和“大麻”,一路从狩猎场上飞奔而过。他假装全情投入享受猎杀,但事实上他真正喜欢的是与猎狗一路狂奔。今天,他还有些心事重重。他妒忌胡安了。他的弟弟可以过着正常、充实的生活,且有望开始军旅生涯,而自己却只得将终生托付给教廷,这并非他自己的选择,他根本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他心里的苦涩一时涌上喉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恨弟弟了。但是他立马就为自己的这种心理自责起来。一个善良的人,尤其是一个神职人员,永远都不可以憎恨自己的兄弟。不仅是因为这样不人性,会令父亲不高兴,而且这样是很危险的。胡安身为教廷总军上将,比天主教廷的任何一位红衣主教都更加大权在握。另外还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尽管这么多年来他力学笃行、才艺卓绝,然而父亲始终都偏爱胡安。
正当切萨雷陷入沉思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他的一只猎狗凄厉的叫声。他立刻回过神来,朝那惨叫声奔去,看见一根长矛刺中他一条优秀的猎狗,将它扎在地上不能动弹。他立刻下马去救受伤的爱犬。这时,他看见弟弟胡安在一旁,满脸怒气冲冲,本来一张俊秀的面容几乎扭曲变形。他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胡安本来要扎一头牡鹿,可没扎中,让那牡鹿逃走了,长矛一下刺中了切萨雷的猎犬。一开始切萨雷觉得胡安肯定是故意的,可胡安立刻策马朝他走来,向他道歉说:“哥哥,我会给你再买两条猎狗,替换这只的。”切萨雷手里握着从爱犬身上拔下的长矛,低头望着这条被杀死的猎狗,心中瞬间遏制不住地涌起一种想要杀人的暴怒。
这时,他看见父亲骑马朝一只野猪奔去,那头野猪被缠在网绳里面,只等被人一枪毙命。教皇从他们身边骑过,喊道:“这头野猪已经不需要猎人再费什么事儿了,我要另外再找一头……”他提脚狠踢马肚,加快速度朝另一头大个儿野猪追去。其他猎人见教皇如此不顾一切地策马急行,不禁担心起来,于是都跑过去要保护他。但此时的教皇依然精力充沛,他猛地将长矛深深扎入野猪体内,给野猪致命一击,继而又接连两次举起长矛猛刺,扎中这头垂死的野兽的心脏。野猪不再疯狂地挣扎,其他猎手也对这头死兽劈砍起来,直将它砍成碎块儿。
切萨雷看着父亲如此神勇,惊叹他竟有这般伟力,他为父亲感到骄傲。如果他的一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至少做着父亲想做的事,他明白这能给亚历山大教皇带来快乐。他看着倒毙在地的野兽,心想:他如父亲所愿而成为今时今日的自己,何尝不是他的幸运。
黄昏时分,切萨雷和卢克莱西娅手拉着手走在波光荡漾的湖水旁。兄妹俩真是一双璧人:哥哥高大俊朗、肤色黝黑,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妹妹的一头金色长发和一双淡褐色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着聪慧和喜悦的光。可这天晚上,卢克莱西娅却心烦意乱。
卢克莱西娅说:“切萨雷,爸爸逼我嫁给乔万尼,这根本就是个错误。他一点儿也不好,几乎从来不跟我说话,一说起话来却又生硬又粗鲁。我不知道我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我明白我们的婚姻是为了获取政治利益,但我没想到我会这么不开心。”
切萨雷尽力柔声低语地对妹妹说道:“克莱西娅,你要知道卢多维科・斯弗萨是米兰最有势力的人。乔万尼在最紧要的关头帮我们巩固了与斯弗萨家族的关系。”
卢克莱西娅点点头:“这点我明白。我以为不管怎么样我的想法会有所改变。但结婚那天,穷奢极侈的婚礼上,我们一同跪在可笑的黄金脚凳上,我望着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人,当时就明白我大错特错了。看着那些身披紫红长袍的红衣主教,还有穿着土耳其银色织锦服装的男仆,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本来是开心的庆典,可我心里却难受得要命。”
“那天就没什么事情让你觉得高兴吗?”他微笑着问道。
“有啊,”她说,“就是你,你那天一身黑衣。还有装点着两万朵玫瑰的威尼斯小船。”
切萨雷停下脚步,面向妹妹说道:“克莱西娅,想到你要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心里就受不了。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无法忍受。如果我可以走开,远离我惨败的人生,我一定会的。可爸爸一定要我在场。那天我的心就跟我衣服的颜色一样暗沉……”
卢克莱西娅温柔地吻了吻哥哥的双唇。
她说:“乔万尼傲慢自大,还喜欢自吹自擂。而且,他在床上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怕了。除非我像柳树那样低垂着头哭泣,否则就休想躲开他那双魔爪。我甚至无法忍受他的气味。”
切萨雷尽量掩藏他的笑意。“跟他同床,不像和我一起时那样愉快吗?”他问道。
卢克莱西娅虽然心中伤痛,但也不禁咯咯笑起来:“亲爱的哥哥,这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经过一座小桥,走进一片树林。“你的丈夫让我想起了我们家的胡安。”切萨雷说。
卢克莱西娅摇摇头:“胡安现在还小。或许长大了他就不这样了。有你这样的兄弟,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幸事,但对我来说却是上帝的恩赐。”
切萨雷沉默了片刻,待他再开口时,语气却凝重起来:“事实上我觉得约弗瑞比胡安给我们全家带来的祸害还要大。他蠢就算了,但是他和桑夏这一家人引来了多少流言蜚语。两个人居然要用上百位仆人?还不分场合用金盘和珠宝酒杯宴请两百位宾客?简直是疯了,这会影响我们家族的声誉的。更重要的是,教皇的儿子过着如此挥霍无度的生活,是相当危险的。”
卢克莱西娅表示赞同:“我知道这点,切兹,爸爸也为这事儿烦心,虽然他很少表露出来。跟我们几个相比,他不太喜欢约弗瑞,也明白他有弱点并且愚笨,所以对他就更宽容。”
切萨雷再一次停下脚步,在月光下凝视着卢克莱西娅。她皮肤白皙有如陶瓷,此刻比往日更加光洁。切萨雷轻轻托起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可是,他却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深沉的哀伤,他不得不扭过脸把头转向一边:“克莱西娅,你想让我跟爸爸谈谈吗?跟乔万尼离婚,好吗?爸爸非常喜欢你。他可能会同意的。乔万尼会同意吗?”
卢克莱西娅微笑地看着哥哥:“毫无疑问我那位丈夫离了我照样能够轻松度日,只不过他会失去我那笔嫁妆。真正让他喜爱的是已经到手的金色黄金,而绝不是我的金色长发。”
妹妹的心无城府让切萨雷微笑起来:“我会等待恰当的时机,到时候再向爸爸提这件事情。”
夜幕慢慢降临银湖,胡安动身带约弗瑞的妻子桑夏参观他父亲早先用过的旧的狩猎小屋。如今崭新优雅的院落已经落成,老屋已经很少用了。
桑夏与胡安同龄,但她外表看起来远不如胡安成熟。她是一个典型的西班牙阿拉贡美女,深绿色的眼睛,黑色的长睫毛,一头乌发漆黑发亮。她举止有几分淘气轻佻,虽然她给人感觉是个活泼机灵的女子,但事实上这一切不过是肤浅的伪装,是她滥用的把戏,拿来迷惑不知内情的人。
胡安拉着桑夏的手,领着她走过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林中的一片空地。她看见那里有一所村舍,房子用粗糙的松木搭成,屋顶还竖着根石头烟囱。
“这样的地方跟公主的身份可不太相称。”胡安说,一边对她微笑。因为她毕竟是那不勒斯马西诺国王的女儿,是位正宗的公主。
“我觉得这房子很可爱。”桑夏回答,手依然留在胡安掌中。
两人走进屋子,胡安生起了火,桑夏在屋内四下走动,仔细端详墙上挂着的猎物头颅等狩猎斩获的战利品,还不时地停下来抚摸果树木材打制的梳妆台、铺着全羽绒被褥的床榻的床头板,还有其他几件精美的乡村家具。家具上金色的光泽透露出它们已使用经年,但得到了细心的呵护。
“既然这屋子不再使用了,为什么你父亲还在里面留着全套家具呢?”她问。
胡安此时正跪在炉火前,他抬起头,笑着说:“父亲偶尔还是会用到它,比如有他想与之独处的客人过来的时候……就跟我现在一样。”胡安站起身,朝房间那头的她走去。他一把把她拉近身边,手臂环抱着她,开始亲吻她。起初她什么也没说,但接着她身体躲闪开来,喃喃地说道:“不行,不行,我不可以。约弗瑞会……”
胡安内心的渴望让他把桑夏抱得更紧,他沙哑着嗓子低声嘶吼:“约弗瑞什么都不会说。他无能得根本什么都不会!”
胡安可能不喜欢兄长切萨雷,但是尊重他,因为他智慧超群、武艺精湛。而对轻浮愚蠢的约弗瑞,他除了蔑视什么都没有。
此时,胡安再次紧紧抱住他弟弟的妻子。他伸手在她松垮的白裙裙底游动,抚摸她大腿内侧,慢慢地将手指朝上移动,直到感觉她有了反应。接着,他把她拉到旁边的床上。
几秒的工夫,他们已经躺在了一起,屋内只有炉火闪着摇曳的光。桑夏一头乌发洒落在枕头上,将她的脸衬托得更加精致,拉得高高的裙边更燃起了胡安心底的欲念。胡安迅速骑到她身上。他猛地刺入她的身体,接着又慢慢抽出,他听见她在呻吟。但是她根本没有反抗,而是一次又一次猛烈地亲吻着他张开的双唇,贪婪地吮吸着,仿佛带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渴求。胡安开始更加猛烈地一次又一次地刺戳,他深深地进入她的体内,桑夏脑子里再也没有“不可以”,没有约弗瑞,她的魂灵似乎被引领着盘旋着下落再下落,进入无知无觉之境。
这天晚上,教皇和家人在银湖湖滨露天吃过了晚餐,晚餐时间稍许有些晚。沿着湖滨,只见路边一盏盏彩色的灯笼悬挂在枝头,高高的木桩上燃点着一个个火把,火光在夜色中闪烁摇曳。狩猎打来的猎物做成了一桌丰盛的筵席,除了招待教皇的成百名随同,还剩下许多分给了附近村镇的穷人们。宴席上,杂耍小丑和乐师们表演过节目之后,胡安和桑夏站了起来,两人唱了一段二重唱。
切萨雷坐在卢克莱西娅身边,正纳闷这两人什么时候一起练习的,怎么会唱得那么动听。桑夏的丈夫看来却十分高兴,拼命鼓掌。切萨雷心想,约弗瑞不光外表愚笨,是不是连头脑也一样愚笨不堪。
亚历山大教皇尽情地享受着狩猎、美食、美人,此刻与众人惬意的交谈也让他十分开怀。晚宴过后,喜剧表演和舞蹈表演开始了,亚历山大跟孩子们交谈起来。节目中有个演员,扮演的是一位可怜的落魄贵族,这贵族以古怪人身上常见的鲁莽之勇说了一大段话。他质问仁慈的上帝,怎么能让天灾祸害降临虔诚的人们身上。上帝怎么能允许洪灾、火灾和瘟疫的发生?上帝怎么能让无辜的孩童遭受可怕的残暴?上帝怎么能容许一个按照他的形象造出的人,祸害自己的乡人?
亚历山大听到了这一连串的质问,于是应战了。既然是跟朋友们一道,他决定不引经据典来澄清他的观点。取而代之,他回应的方式有点儿像是希腊哲人,或是说像佛罗伦萨商人。
“如果上帝许诺这人世间可以不付出艰辛就能升入天堂,那又会怎样?”他说,“天堂不再是赐予人们历尽艰辛之后的奖赏。如果是那样,还有什么理由考验人们的诚实与虔信?如果没有炼狱,又何来天堂?到那时,人们会生出多少无穷无尽的罪恶?人们将设想出无数种方法相互毁灭,那时甚至不再有人间。不付出任何艰辛而获得的东西毫无价值。轻而易举得来的东西毫无意义。人类会沦为无赖,用种种阴招阳招将人生变成游戏,甚至不如我们豢养的牲畜。如果没有这些我们称之为灾难的种种难关,天堂又有什么让人备感愉悦?这些不幸的灾难是上帝爱人的明证。至于人们相互之间的恶行,我们不能归罪于上帝。我们应该归咎于自己,并在炼狱里接受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