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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九章(2 / 2)

“父亲,那么什么是罪恶?”卢克莱西娅问道,她是孩子们当中最关心虔信与良善之事的一个。

“权力是罪恶,我的孩子。”他说,“我们有责任从人们心底抹去对权力的欲望。这一点,圣天主教会能够做到。但是我们做不到的,是抹除社会本身的力量和社会里形形色色的权力。因此,我们无法抹除文明社会的罪恶。这一点对普通人来说永远是不公平的,永远是残忍的。也许五百年后人们不再相互欺骗和杀戮,哦,那该是怎样快乐的时光!”

接着,他的视线直接落在儿子胡安和切萨雷身上。他继续说道:“但是,为了团结所有民众,心归上帝、为国尽忠,国王不得不绞死或是烧死他的子民使其屈服,这是社会的本质使然。因为人类跟自然一样难以驯服,有些恶魔是根本不畏惧圣水的。”

亚历山大教皇举杯敬酒,说道:“让我们敬圣母教会,敬波吉亚家族。祝愿我们繁荣昌盛,将上帝的福音传遍全世界。”

所有人都举起酒杯,齐声喊道:“敬亚历山大教皇!愿上帝保佑教皇健康、幸福、英明如所罗门王和伟大先哲!”

不久后,大多数人都回到湖边村舍中各自的房间休息。每一幢村舍的房顶上,都飘扬着波吉亚家族那斗志昂扬的红牛家徽旗帜。炉火被点燃,照亮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炬固定在木头拱突之上,在银湖湖畔闪耀着光芒。

约弗瑞在房间来回地踱着步,一脸愠怒。桑夏那天晚上没跟他一起回来。这之前举行庆典的时候,他走到她身边请求她陪他一道回住所,她窃笑一声拒绝了他,挥挥手便把他打发了。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人群的脸时,觉得一股炽热的难堪涨红了脸颊,直灼得眼睛生疼。

在银湖的那天简直就是他的耻辱,其他人似乎都在饮酒欢笑、纵情狂欢,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按照王室礼节,他当然要鼓掌叫好、面带笑容,但是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傲慢的哥哥胡安站在一起唱二重唱,他气得牙根痒痒,根本没有兴致欣赏她美妙的歌喉。

约弗瑞独自一人回了住所。他闭起眼睛睡觉,却根本睡不着,于是走出房间平息自己始终不得安宁的心神。小树林里沉睡的小动物们发出阵阵嗡嗡声,这响声让他觉得不那么孤独了。他席地坐下,地面虽然冰凉,却使他平静了下来。他想到了作为教皇的父亲,还有兄弟姐妹们……

他心里一直都清楚自己没有哥哥切萨雷聪明,体力上则比不上胡安。但是在他灵魂的深处,有些事情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却十分明白。他犯下的罪恶无非是暴饮暴食、穷奢极侈,而两个哥哥,胡安是过于残暴,切萨雷则野心太足,他们的罪恶比他深重得多。

至于敏捷的头脑,这一点又在多大程度上能决定他人生的方向呢?他的姐姐卢克莱西娅才智上远远胜过他,可她对于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并没有比他有更好的选择。思考着家族里的各种情况,约弗瑞断定,才智远不如纯净的心灵和善良的灵魂来得重要。

胡安是兄弟姐妹当中最不友善的一个了,约弗瑞还很小的时候就遭到胡安的百般谩骂,除非是那些胡安可以轻松取胜的游戏,否则胡安绝不同意跟他玩儿。切萨雷有时出于他作为圣罗马天主教会亲王的职责,也会谴责约弗瑞太过奢侈,但他的谴责从来都是出于好意;而胡安每回都用尖刻的语言羞辱他。姐姐卢克莱西娅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因为她待他亲切温和、充满爱意,他总能感觉出来姐姐看到他时非常高兴。父亲亚历山大教皇,似乎从来都不曾注意过他。

此时,约弗瑞又心神不宁起来,他决定去找桑夏。他要劝说她跟他一起回他们的住地。他站起身来,走过林间狭窄的小道,这小道给他心头带来了片刻宁静。但是刚一走出营地,黑魆魆的夜空下,他看见了两个人影。他本想大声问候他们,但是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听见了她的笑声,随后才看清楚那正是她。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哥哥胡安和他的妻子桑夏,两人正手挽手地走着。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尾随他们回到村舍。他看着胡安和桑夏停下来拥抱对方。约弗瑞感到自己鄙夷地撇了撇嘴。他站着一动不动,盯着哥哥弯下身热情地向桑夏吻别。

那一刻,约弗瑞觉得胡安是那么卑鄙恶劣。不仅如此,他还在胡安身上看到了邪恶和不圣洁。因此,他下定决心,要从心里诅咒他,并发誓与胡安断绝兄弟关系。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洞悉了一切;他的心中不再有任何疑问。圣灵在圣母玛利亚的子宫内播撒下天主之种的同时,也植入了邪恶,那邪恶根本不为人所知,直到母腹中的果实暴露于世的时候才被人发现。

这时,他的哥哥胡安迈步准备离开。约弗瑞情绪十分鲜有地激动起来,他从刀鞘中拔出匕首,用尽全力挥舞着。这时,他听见胡安大笑起来,并大声向桑夏炫耀道:“过不多久我就是教廷总军上将了,到时你就知道我会做些什么!”

约弗瑞摇摇头,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愤怒。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设法平静下来。接着,他开始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冷静辨明其中的利害是非:为政治利益而争斗愚蠢至极,他丝毫不感兴趣,这种事情毫无乐趣可言,事实上他觉得无聊透顶。使用武器夺去另一个人的性命,因为武力纷争而冒永遭天谴之风险,实在没有意义。他心想,如果实在要冒这种风险,那奖品应该要珍贵得多,必须是他个人的至爱。

这天切萨雷也是一样心神不宁。他和卢克莱西娅的谈话让他心事重重,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入睡。他先跟侍从打听,这才知道教皇已经回住所休息了。但是,他仍然觉得有必要找父亲谈谈。

教皇正坐在他房间里的一张书桌旁,批阅两位大臣上呈的公文。切萨雷一走进父亲的房间,教皇便让那两人速速退下。切萨雷惊叹父亲精力竟如此充沛,他走上前,父亲拥抱他,迎接他的到来。巨大的壁炉内,五根木头噼里啪啦地烧得正旺。

教皇已经换上了睡衣:他身穿一件羊毛长睡衣,外面罩着件丝绸长袍,上有花团织锦,镶着皮毛滚边。教皇认为这些皮毛可以帮助他保持体温,保护他不被罗马的瘴气毒风吹倒。他头上戴着一顶深红色的四角小帽,上面没有任何饰物。亚历山大教皇经常说,虽然他是教皇,为了国家形象,他在公共场合的穿着必须显示教廷的富有,可至少在睡觉的时候他可以穿得像农民一样简朴。

教皇说:“我的女儿向她最心爱的哥哥倾诉了些什么衷肠?她是不是向你抱怨她的丈夫了?”

切萨雷察觉出了父亲声音中的嘲讽,尽管如此,父亲竟然清楚卢克莱西娅的感受,这一点让他很吃惊。切萨雷回答道:“她和他在一起不快乐。”

亚历山大深思了片刻。“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对我女儿的婚姻也不再满意。他们结婚并没有如我所愿,在政治上起到什么作用。”他似乎很高兴有机会谈这个问题,“斯弗萨家那孩子对我们还有什么好处可言?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而且作为一名军人,他也乏善可陈。现在摩尔人卢多维科对我们不再那么有价值了,他不够忠诚,也不太可信。当然,对于他我们还是能指望得上的,因为神圣同盟离不了他,但他可能会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必须考虑你妹妹的感受,不是吗?”

切萨雷心想,这下卢克莱西娅该有多高兴啊,他满心欢喜起来。她一定会把他当英雄。“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呢?”

亚历山大说:“费迪南德国王要我跟那不勒斯的王室交好。当然,约弗瑞与桑夏的联姻已经使约弗瑞得以进入那不勒斯人的营帐,可这对我们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事实上反而可能对我们产生了损害。除非……”教皇微微一笑,又继续道,“我们也许可以通过新的联姻修复这一裂隙。”

切萨雷皱起眉:“父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亚历山大眼睛闪着光,他似乎突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神情显得很开心:“桑夏的哥哥——阿尔方索。卢克莱西娅如果跟他结合,对她会十分有益。尽管这样会冒犯到斯弗萨家族,我们也会很难堪,但还是值得考虑。告诉你妹妹,我会考虑想办法改变她现在的处境。”

亚历山大将椅子从桌前推开,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那头,拿起摆在面前地上的一个铸铁钩子,拨了拨炉膛中的火。接着,他转过身,对儿子说:“切萨雷,你明白我们必须牢牢掌控教皇国。教廷的主教神父们就跟贪婪的军阀们一样,总是相互争斗,挑战绝对无误的教皇,对人民敲骨吸髓,百般压榨。我们必须采取措施让一切恢复秩序。”

切萨雷问:“你已经有计划了?”

“法国国王和西班牙国王组建了一个中央机构,联合管辖两国的领地。我们必须效仿他们的做法,这事儿对于人民、对于罗马教廷都十分紧迫。而且,为了我们家族,我们也必须如此。如果我们不建立起一个波吉亚家族统领的统一政府,迫使各地方认可罗马和教皇的权威,你,还有我们家族其他人都将面临巨大的危险。”说完他沉默起来。

“我们必须派重兵把守各要塞,”切萨雷果断地说,“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镇压地方的暴动,同时也是为了阻止外族入侵占领罗马这一中心领地。”

亚历山大什么也没有说,他看起来似乎陷入了沉思。

切萨雷俯首说道:“我听从您的调遣,父亲。我是教廷的红衣主教。”

亚历山大教皇向后仰靠在他那张皮椅上,满脸凝重地说:“如果我死去,德拉・罗韦雷会当选为新任教皇,届时他会怎样跟我们敌对、波吉亚家族会面临怎样的危险,这不用我跟你多说。我不敢想象到时候你妹妹会怎么样。也许但丁诗里描写的炼狱都无法跟她将要面临的地狱相匹敌。”

切萨雷说:“父亲,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们还不需要害怕,你甚至还没有开始为圣罗马教廷行使神圣职责,我很肯定你还能活上很多年。”

亚历山大压低声音,说:“不管面临什么危险,教廷里只有两个人你能完全相信。一个是米凯罗特先生……”

“这是毫无疑问的,父亲,因为谁都能看出你对他的偏爱。让我信赖他也根本不是难事,因为打小到现在一直如此。”接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可是,他这个人的过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谜。我过去从来没有问过你,父亲,为什么这个巴伦西亚人能如此固守对罗马教廷的忠诚?”

切萨雷问话刚完,亚历山大便给儿子讲述了米盖尔・科烈罗的故事,米盖尔・科烈罗正是现在的米凯罗特先生。

“可他不就是那位家喻户晓的扼颈杀手嘛。”切萨雷说。

“是的,儿子,人们都管他叫扼颈杀手,可他的本领还多着呢。他是杰出的军队将领,是骁勇的战士——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会誓死保卫我们波吉亚家族。他的确十分残暴,但他的忠心也是一片赤诚啊。因此,不要弄错了,他不仅仅是一名杀手。他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还有一个是谁呢?”切萨雷问。

“另一个是杜阿尔特・布兰达奥。关于他的过去,我也知之甚少,因为他是多年前被俘的一名囚犯。当时因为我的英文翻译不在,我急需一名英文翻译,他就被人带过来了。那时他在狱中遭到了我们军队的严刑拷打,可他就是一口咬定过去的事情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就这样你还留着他?”切萨雷问。

亚历山大坐着没动,继续回忆道:“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因为关在地牢里的缘故,他身上显得又脏又凌乱;可等他沐浴之后,换上得体的衣服再被带来见我时,他那天的举止不禁让人想起爱德华・布兰普敦,一个皈依天主教会的犹太人。他辅佐过英格兰的爱德华四世,工作非常出色。我只见过他一次,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但我却记住了他,因为他是第一个被授予爵士头衔的犹太人。据说他还辅佐过爱德华四世的弟弟理查德三世,你知道理查德三世后来被亨利・都铎的军队杀死了。布兰普敦为爱德华四世带领军队打了一系列海陆大战,事实上也是为理查德三世挽救了英格兰全体海军。就在这时,布兰普敦从英格兰消失了,也正是这时,杜阿尔特・布兰达奥在罗马被人俘虏了。他如果被都铎王室抓到,一定早没命了,就连现在,他也总是遭受都铎间谍的威胁。”

“这就是他要改名的原因吧,对吗父亲?”切萨雷问道,“可是,布兰达奥是个犹太人?”

亚历山大说:“如果他是犹太人,那他现在已经皈依了圣天主教会,因为我看见过他行圣餐礼。过去这七年里,他一直辅佐我和圣母教廷,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虔敬。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和睿智的人,也是一名优秀的士兵,而且稀奇的是,他还是一名熟练的水手。”

“我并不反感他是个犹太人,父亲。”切萨雷说,似乎觉得这事儿特别有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人们发现你——圣罗马天主教会的领袖,居然接受一个非天主教徒的辅佐,他们会怎么想。”

亚历山大也笑了:“我很高兴你不反对这事儿,儿子。”他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继而,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切萨雷,你知道我对犹太人的境况是何立场。西班牙的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请求我囚禁、拷打、杀害那些胆敢秘密从事犹太教活动的犹太人的时候,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们我认为西班牙对犹太人的审讯令人憎恶,跟犹太人在他们自己国家的遭遇一样令人憎恶。毕竟天主教会的法规源于犹太人,我们信仰的耶稣原来也是犹太人的耶稣。难道就因为犹太人不承认他们是上帝之子,我就要杀死他们?我绝不能如此!也许我做不到阻止罗马市民甚至我们的官员辱骂、攻击犹太人,但我绝不会把排犹变成罗马的方针政策。”

切萨雷知道,教皇当选后,有一个仪式就是新任教皇从罗马的犹太人头领手中接过希伯来法典。几乎所有的教皇接过法典后都厌恶地将法典扔在地上,唯独他的父亲没有这样做。当然,亚历山大六世也没有接受法典——他只是尊敬地将法典交还给了犹太人。

于是,切萨雷问:“父亲,你对犹太人采取什么政策?”

“我不会伤害他们。”教皇说道,“但是,我会对他们课以重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