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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那年的四月,国王乐队少了人,那是一位叫索罗蒙.科克的小提琴手,他是乐队里第一个因为战争原因而离去的人。他是在乐队排练的时候宣布他的决定的,当时,乐队的气氛很不愉快。那天,抄谱员徐先生还没来,几个铜管乐手很不恭敬地议论着他。

托马斯腾地从钢琴椅上站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他冲着埃罗尔.马特说道,“你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吗?”

“我是说,你的boy还没来,他不来,你就没法干活。”

“马特先生,我告诉你,正因为有徐先生,我才能给你提供乐谱。”托马斯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恼火,虽然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很不客气地脱口而出。在美国的时候,他也常常被白人称为boy,即使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但只是因为他是个黑人。他知道那种滋味,他不想让徐先生在乐队里感觉低人一等,“关于他的能力,你们谁也不必有丝毫的怀疑。”

他不想过于流露自己的情绪,这不符合他的作为乐队领班的形象。可是,他觉得马特的话对于徐先生来说不公平,徐先生工作非常卖力,虽然每个月只挣八块钱,八块钱怎么过日子呢?托马斯觉得很不可思议。林鸣跟他说,徐先生住在一个很小的亭子间里,那是一栋小房子的顶层阁楼,进去人都直不起身来。可是八块钱这个价格是他自己提出的,托马斯根本没和他还价。合作下来后,他发现徐先生音乐修养很高,很有才华,而且非常勤勉,把乐队每天演奏的曲子记录成五线谱很辛苦,是一项工作量巨大的任务。

“可是,没有他,你能独立演奏吗?”埃罗尔不依不饶地问下去。

“不是有没有他的问题,而是我必须照着乐谱弹奏。关于这一点,在第一次排练的时候,我已经告诉各位了。”

“他是说过的。”林鸣的声音,穿过一排排的空位子,从远处传过来。刚才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走进了舞厅,向他们走来,他的身边,是徐先生。“刚才我们一进大堂,就听到你们的争论了,你们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大家都转过身看着他们,站在林鸣身边的徐先生脸涨得通红,嘴里嘟囔着他们听不懂的上海话。

林鸣翻译给大伙儿听:“他是想知道,你们喊他boy是什么意思?”

那些乐手有点坐不住了,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神情。在上海,像男佣、酒店服务员和人力车夫这类被人使唤的男人,不管年龄有多大,在西洋人嘴里,一律都是boy。可徐先生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位受过教育的音乐家,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托马斯等着埃罗尔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的确是很无礼。”过了老半天,埃罗尔才挤出了一句。徐先生一听,转身就朝着大门走去。

“等一等!”托马斯叫道,“请你别走,我们需要你。”他看见徐先生迟疑了一下。

埃罗尔也终于说:“对不起。”

徐先生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们对徐先生客气一点,不然他又要走了。”林鸣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会注意的。”托马斯很温和地说道,他把林鸣的指责都揽了下来。在这里,他作为一个乐队领班,理应为手下的乐手们的行为负责。而林鸣也只会指责他,所以他必须咽下所有的责备。

徐先生听他们这样说,也就勉强坐下来开始工作了。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恢复排练还没有多久,索罗蒙站了出来,宣布了他的决定。他先是说对不起大家,因为影响了乐队的演出而道歉,但是,眼下到处都是日本人,这让他感觉很不妙。他一定要离开上海,他不能冒这个风险,而且回国的机票钱他也省出来了。回程票自己负担,这一点是有言在先,乐队成员们都同意的,当初他们来上海时,林鸣就给他们买了一张单程票。索罗蒙祝愿留下来的队友们平安,说他们都比他勇敢。在接下来的排练中,他特别用心,虽然到下周六晚上,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索罗蒙走了之后,乐队第一次演出的那个晚上,一位容貌姣好、有着深色秀发的白人姑娘走进了舞厅,她身穿一件式样简洁,但非常合体的缎子长裙。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身边没有别人。这对于像她这么有魅力的女人来说,很不寻常。托马斯留意到,她拒绝了好几次的邀舞,孤傲地端坐着,眼神迷离而富有魅力。整整一个晚上,他的心思都离不开她,那个女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魔力,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他。弹完最后一支曲子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她走去。

她微笑着,向他伸出了一只白皙的小手:“安雅.彼得洛娃,来自圣彼得堡。你弹得非常漂亮。”

“谢谢。”圣彼得堡。她是说圣彼得堡,看着她的深色短发和浅灰色的双眸,他心里一动,只有这些白俄才会用这个城市过去的名字。“没有你漂亮。”通常,托马斯是不屑于说这种奉承话的,可是这句话用在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上,那是事实。

“噗。”她失声笑了,两根手指在空中一捏,好像要把他的话挥去。“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可是家里那个丑小鸭啊!我的爸爸妈妈,还有用人们,总是对我的姐姐伊莉娜的容貌赞不绝口,连家里那些马车夫都夸我姐姐漂亮,可从来就没有人夸我。”

用人们。马车夫。“他们都错了。”

“马屁精。”她朝他一笑,“你的嘴很甜。我得走了,晚安!”

“欢迎你再来。”安雅走出了舞厅,他目送着她的背影。安雅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肢,丰满的翘臀大幅摆动着,这显然就是故意给他看的了,无非是想让他记住。托马斯心里不禁暗笑,这样看来,这个姑娘很可能还会再来。

果然不出所料,不到一个礼拜,她又来了。他约她演出结束后一起吃晚饭。在化妆间,阿隆佐问他:“那个女孩是谁?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的名字叫安雅。”

“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看过她的表演,她是唱歌的。呃,对了,林先生在找你,他说有事情要跟你说,你们见过面了吗?”

“没有。”托马斯不耐烦地跳着脚,他的双脚,如今套上了顶级意大利皮鞋。他急于回到安雅身边去,“你来挑吧。”他让安雅挑一家她喜欢的餐馆,结果,她挑了一家叫金三角厨房的餐馆,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中国餐馆,他很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到了餐馆后,她用流利的上海话和店员打招呼,他们也用上海话回应她。他简直看呆了,问她:“你会几种语言啊?”

“六种。”她说。

在家乡的时候,除了他的高中老师,托马斯从来没碰见过能讲另一种语言的人。不像音乐,那是科利尔街上每个人的第二语言,很多人都能弹一曲简单的歌谱。这种I-IV-V三个和弦节奏的歌曲形式很简单,短小,连没学过乐理的小孩子都能朗朗上口。这种旋律和节奏的一首歌,不管形式和内容如何变幻,但里面的精髓不会变,那是纯粹美国的精神,这一点,托马斯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可是奇怪的是,这是当他离开了美国之后才意识到的。所以,他只有这一种语言,音乐的语言,而她却会好几种语言,而且,她还是那么美丽。“告诉我,”他对她说,他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满心爱慕地靠向了她,“你会说什么话。”

“上海话、英语,这你知道的——当然,还有俄语、法语、拉丁语和希腊语。”

“你一定上过很好的学校。”

“是啊,可那是遥远的过去。你呢?我听说你受过很好的音乐教育。”

“事实上,在美国,大多数的音乐学校都把我拒之门外。而且,我在一个很贫困的地区长大,我妈妈是给人当用人的。”

安雅的眉毛微微一皱。

“一个女佣。”托马斯思忖着,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他要对安雅好好地讲一讲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不是乐队里其他人听到的故事。他们听到的版本是,他来自于伊斯顿的一个农场,那是位于切萨皮克的遥远的地方,小河从它身边流过。这样的版本很符合他的形象,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演奏和他人相比显得很天真质朴。然而,在安雅面前,他想做真实的自己,一个不同于他人眼中的自己,他慢慢地讲述着,感受着自己的故事。“虽然她只是个给有钱人家打扫卫生的女佣,以此来养家糊口,抚养我长大,可她会弹钢琴,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从我开始认字母,她就开始教我读五线谱,她告诉我,只要钢琴弹得好,总会有贵人相助。”当他说这些话时,他意识到,有这些想法,都是因为他在美国长大。自从离开美国,来到上海,这是第一次,不仅对他的妈妈,还有他的祖国,他有了深深的怀念。

“那你的家庭是奴隶吗?”

“这一切在七十年前就结束了。”他故意含糊其词,不去刻意纠正。其实,据他所知,他的家族虽然是黑人,但从来都是自由人。而且,虽然种族隔离在美国南方部分州里依然存在,但是奴隶制早已经废除了,但是,在很多外国人眼里,黑人就是奴隶。他最好是来自于一个荒僻之处,无人知晓的远郊,或者,来自美国遥远的南方,是在一片棉花地里出生的奴隶,这样的故事,在上海才有吸引力。在美国的时候,他是个演员,他在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上都刻意向一个弹奏古典音乐的欧洲人的角色靠拢,他要尽力显示他的白,只有这样他才能被认可,得到更多的报酬。然而,现在,在上海,他要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他不仅要尽力显示他的黑,还要显示他的贫穷和低贱。离开美国时间越久,离开在美国的真实生活也越远,这让他有了充分的自由,在上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真真假假,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是一个舞台。

安雅的眼光很犀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故事。“我知道了,为什么你在上海这么受欢迎,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你的弹奏技巧娴熟精湛,但你的身世令人可怜。其实,他们自己才是奴隶,先是沦为外国租界里的奴隶,现在又将沦为日本人的奴隶。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他们心里感到欣慰,因为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也不完全是这样。”

“在他们眼里,是这样的。而且,对于共产党来说,他们也会这样想的。”

“安雅,其实……”他想说下去。

但是,她抬手制止了他,“我可以预见!有人和你接触过吗?我指的是共产党人。”

“没有。”他重重地说道,因为他真的从来都没见到过一个,“人们说,上海人中,三分之一倾向于共产党的,很多人甚至就是党员,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她冷冷一笑,说:“别犯傻啦,你肯定见过他们,他们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他们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让你知道,他们无处不在。”

“真的?”他坐直了身子,不愿意相信自己完全被蒙了,他自认为是看人高手,“他们长什么样?”

“他们是强盗,”她恨恨地说,“冷血,残暴,他们杀死了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妹妹。”

“那是在哪里?”他温柔地问道,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可她缩了回去。

“俄国。”

“那后来,你去了哪里?”

“奉天,在中国的北方。”说出这些话,她抖掉了一身的战栗,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赶得远远的,她的面容,渐渐恢复平静,明亮而快乐,就像平常那样。

她换了个话题,开始谈音乐,不再提起她的家庭。她告诉他,他听到的传闻是真实的,她有时候在夜总会唱歌,而且,她说她喜欢爵士乐,虽然他问她具体喜欢哪个乐队,她一个也答不上来。他了解了她的现状,但他并不在意,他喜欢关于她的一切,喜欢她这个人,或者,至少喜欢和她在一起。令他愉快的是,这样一个漂亮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也喜欢他,而不是因为他付了她钱。

他们两人说说笑笑,直到身边的其他客人都离开,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桌,夜深了,四周都安静了下来。等他们终于起身准备离开饭店时,安雅已经醉得几乎站不住了,这时她需要的是一副坚定的臂膀。他拥着她,扶她上了一辆人力车,然后自己也上去坐在她的身边。夜色里,白赛仲路[19]褪去了白天的颜色,人力车夫拉着他们,穿过影影绰绰的梧桐树荫。来到她家的大门前,他弯腰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道声晚安。她也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托马斯心醉神迷地看着安雅消失在大门里,痴痴地在门口站了许久。不过,他心里还一直惦记着,想起早先阿隆佐在剧院里跟他讲的话,不知道林鸣找他有什么事。这样一想,他决定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到林鸣家停一下,他知道,他的朋友这会儿应该结束了夜巡,回到家里了。

到了林鸣家楼下,他往窗口扔了几粒小石子,果不其然,窗户应声而开。这家的主人还穿着一身正装呢,一见到楼下的托马斯,他立刻喜形于色。

“你来了,我真高兴。”他打开前门时说道。

“找我有什么事吗?”托马斯跟着他进了屋子,上了楼。

“进屋说,”林鸣说道,转身反锁了他那间小小公寓的门,“坐下。”

托马斯坐到沙发上,整个身子陷了进去,他把脸埋在了双手里,他的心思,还在白天发生的事情上:“我也很担心,索罗蒙走了,我现在还有十个人,可他们都忧心忡忡的,一直在问我是否还能够留下来。”

林鸣很理解地点着头,这是托马斯记忆中的第一次,林鸣耸了耸肩,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没有人知道,可是……”

“说出来吧。”托马斯催促道。

“……可是,高层人士认定日本人会来上海的。”

“什么!什么时候?”

“谁知道。不会马上吧,可他们把工厂拆了,要转移到内地去。”

托马斯一下子觉得大脑都空白了:“那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对于我们美国人来说?”

林鸣耸了耸肩说:“我想,如果他们对谁还有所顾忌的话,那就是对美国人了。他们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和美国人开战了。”

“那我们还能表演下去吗?”

林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犹疑着说:“现在已经不是你和堪萨斯城国王乐队还能不能表演的问题,而是整个夜上海还有没有可能存在下去的问题了。但是,小格林,眼下,我们还有一个更为急迫的危险,这个危险和新来的日军大将森冈有关。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是为了提醒你。”

托马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首先,你得发誓你不会说出去。”林鸣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如果有任何人知道我把消息透露给你,那我就没命了。你明白吗?他们会杀了我的。你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我发誓。”他轻轻地说。

林鸣咬住了嘴唇,他明显地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你仔细听着。”

接下来的好几天,林鸣都摆脱不了内心的忧虑。他逾越了他的界限,也许,厄运马上就会降临,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哪里来,但已经等在那里。因为,他违背了杜月笙的意愿。

林鸣已经不再天真了,他很清楚,如果他被抓的话,他的出身是不会帮他的忙的。是的,他是杜月笙的儿子,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又不是真正的儿子。这并不是说杜月笙不承认他们的血缘关系,相反,当杜月笙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接纳他了。因为,当时他还没有孩子,而他的第一任老婆大太太显然没有生育能力。在当时,接纳林鸣算得上是一种子嗣上的保障,可是这种保障从来没有给林鸣带来任何相应的好处。因为此后杜月笙又纳了好几房妾,于是有了好几个儿子,这些儿子都是在杜家出生,是合法继承人。不过,林鸣比他们都早,他出生的时候,杜月笙自己也才十五岁,那时候,他几乎就住在林鸣生母的屋子里。

在她生活的年代,住在爱多亚路后面房子里的姑娘都喜欢说自己是苏州人,因为那个小桥流水的花园城市以出美女闻名,可爱的、说话软软糯糯的美女,不过,林鸣的妈妈还真是苏州姑娘。在上海,她属于被称为幺二的那一类妓女,因为男人花一块钱可以叫她陪酒,花两块钱就可以睡她。幺二还不是最下等的,像那些来自于广东的咸水妹,只能跑跑码头,嫖客基本上是外国船员和水兵,还有那种棚户区的穷苦男人花个三毛钱,按在墙上就能干一回的妓女,人称钉棚的,那就更低级了。比幺二高一档的妓女叫长三,而最高档的妓女当属那些能唱能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小先生,她们衣着入时,风流蕴藉,和达官贵人们吟诗作对。

林鸣的妈妈不是她们中的一个,不过杜月笙遇见他妈妈的时候,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混混,境况比她好一些,但跟后来的飞黄腾达相比,当时就是个瘪三。他们俩是相好,他从来没有在她身上花过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当他听说她有个孩子,长得又高又瘦,像极了他的模样,他立马亲自赶到花园城市苏州,去找她去了。这个男孩子,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就随妈妈回到了她的家乡苏州,他就在苏州的妓院里慢慢长大。

那时候,林鸣的整个世界就是妓院,连同妓院层层叠叠的院落,院落里如蝴蝶般翻飞的女人们,还有迎来送往的沉重大门。朱红色的大门外,青青垂柳下蜿蜒着青石板小路,在夏日里腾起一片绿色的雾气,温润清凉。纵横交错的小河在桥下流淌,一座座拱形的石桥在河面上投下弯月般的倒影。热热闹闹的集市上,人们用吴侬软语讨价还价,小贩们有的来自于田野,有的来自于河流湖泊,有的来自于山林,他们带来了活蹦乱跳的活鱼,关在笼子里的鸭子,一捆捆新鲜的水生菜蔬,还有嫩黄的竹笋。农历三月,他会用兜兜里的碎钱去买青团,碧绿的青团里包着莲子馅。秋天,七夕节的夜里,他会吃到甜甜的巧果酥糖。那是他的世界,伴随着眼前闪过的无数个陌生的面孔,伴随着院子上空翻卷疏散的云朵,还有店家商号猎猎吹动的旗幡。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面从来没有未来这两个字。

这一切,在他爸爸到来的那一天突然就改变了。

他记得那个奇怪的早上,妈妈天不亮就进了他睡觉的小房间,推醒了他。平时,他妈妈都要睡到中午。“起来起来,小豆芽。”她说,妈妈总是这样叫他,从小他都是瘦骨伶仃的。他还要睡觉,推开了妈妈的手。

“起来洗澡啦,”她还在叫他,“穿上那件新做的蓝褂子。”

“硬邦邦的扎人,我不要穿。再说了,我昨晚刚洗过澡,不用洗了。”

“一定要穿上。”

“为什么啊?”

“你爸爸来了。”

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妈妈的话让他摸不到头脑,因为他没有爸爸。

“快一点。”可是,妈妈一点没有迟疑,她把他推起来后,顺手抚平了床罩上的褶皱,好像这样就能抚平儿子前方道路上的坎坷不平。“是时候了,你该成为一个男人了。”

平时安安静静的小巷,变得喧哗起来,鸡咯咯的叫声,孩子们的哭声,还有汽车声,都涌进了小巷。他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那里,站着老鸨和他的妈妈。

一辆硕大的、有棱有角的轿车突突地开进了小巷,开出长长的一段路后,才轰隆隆地刹了车。车门打开,跳下一众保镖,跟着他们下车的,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他剃着光头,穿了一袭宽松的长袍,袍子随着他的步伐飘荡着。他的颧骨很高,耳朵很大。他的耳朵和林鸣的很像。一阵恐慌像一把发烫的匕首,扎进了林鸣的心里。

这个男人盯着林鸣看了很久,一语不发,然后,他转身和他妈妈说起话来。自从她怀上他后离开上海,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可是,一见面他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他们看也没看林鸣一眼,相拥着转身朝堂屋走去。林鸣不知道,他们其实已经在谈论怎么安排他了,几天后,他被送到了汉口的教会学校。

过了很多年,林鸣才明白,这个安排其实也是一种投资。杜月笙之所以送他去上教会学校,是为了日后自己手下也有人懂得外国人的语言和想法。事实证明,这是一笔很明智的投资,它的回报是实实在在的。林鸣把爵士音乐家带到了中国,爵士乐把人们吸引到了舞厅夜总会,人们在这里聆听音乐,翩翩起舞,吃饱喝足后,一些人还一闪身进了旁边的妓院和鸦片馆,在那里再花掉大把银子,而所有这一切盈利,自然是淌进了青帮的钱柜。

不过,林鸣的成功,与其说是来自于他的血缘,不如说是因为他从小生活在外国人办的寄宿学校里,从小受到的是西方音乐的熏陶。那时候,每天都是在音乐中开始,他和他的同学们聚集在学校的小教堂里,吟唱赞美诗,在歌声里,他熟悉了和缓的十二声音阶,以及它的音程及和弦。这些音乐,成为了他的第二语言,后来,这些音乐成为了他进入夜晚世界的门票。法租界附近还有一些其他的音乐经纪人,他们把他的成功归于和杜月笙的关系,他们在私下的议论,会忌恨他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错了,其实,他的成功,在于他和他的爵士音乐家们从小听的是同一种音乐,那就是教堂里的主旋律赞美诗。他的耳朵,和他们的耳朵是一样的,他们是不同肤色的兄弟。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婚姻这个概念。于是,珠丽就成了他的理想伴侣,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但永远不会成为他的责任,他们互相理解,也互相需要。现在,他匆匆地走过狮子街,穿过桂香楼打着铜钉的大门时,那种熟悉的悸动又来了,他的心一热,加快了脚步。

这是一栋木结构大楼,高敞的厅堂里四处挂着煤气灯,灯光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考究而精致的雕梁画栋,是典型的传统结构老宅。只是这栋散发着浓郁古典气息的老宅里,住着一些妖娆的姑娘,软滑的丝质长袍松松地搭在身上,举手投足间,酥胸若隐若现。“林先生来了!”他一进门,她们大声地喊叫着,带了一点孩子气。她们不用在他面前忸怩作态,因为,她们知道他来这里只为了珠丽,从来不找别人。如果她正忙着,他就等在那里。

楼上传来轻轻的一声咳,那就是说她有空。她的头发刚洗过,散发着芬芳,她的嘴唇娇嫩滋润,她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真丝长裙,内衬一款紧身收腰红色缎子肚兜。

一进她的屋子,他们就倒在了一起,互相撕扯着衣服。他知道她在这里有过多少男人,可他不在乎。他们在一起,她就像他的旅伴,陪伴着他自由地行走,一起走一段路。在她面前,他是自由轻松的。她从来没有向他要过额外的金钱,也没有向他寻求保护。这一点对于他很重要,他需要无牵无挂。空气中已经充满了战争的气息,现在,安全是第一要紧的事,他自己和他的乐手们的安全,这已经够他担忧的了。

他们从欢愉的巅峰跌落后,相拥着瘫软下来。他总是付足一整夜的钱,这样,他就能安安心心地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她把他的身子翻转,然后坐了上去。她的手,在他的后背温柔沉着地按揉着,一下又一下,像一个熟练的按摩师,但又很亲昵。她知道哪里藏着他的愤怒和恐惧,她的手指慢慢地探索,轻轻地释放,直到多日的积郁完全消散,他的身体轻得要飘起来,而他的心一片澄净,稳稳地安放得妥当。这就是爱吗?他时常会自问,只有在她的手掌的摩挲下,他才能进入最深沉的安眠。舒服了吗?她停下了手,躺到了他的身边。

他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就是在另一个妓院里,离这里并不远。虽然他只是一个私生子,但他的内心高傲,他坚持认为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他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他真诚守信,他公平善良诚实。但是,躺在珠丽的身边,他不无悲伤地发现,在本质上,他们父子竟然如此相似。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对珠丽的感觉,正如当年他父亲对他母亲的感觉,难道这就是难以逃脱的宿命?可是,他心里又知道是不完全一样的,因为他对珠丽的感觉永远不会改变。和她在一起,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如冰雪消融,即使他的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因为在不久之前冒险警告了小格林。格林,一想起他,他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身,双手支着下巴,忧虑地看着他问道。

“没什么。”他满怀爱意地将她揽过来,“睡一会儿吧。”

那天晚上,就在林鸣和珠丽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森冈大将走出了家门,钻进轿车的后座,拉上车窗的窗帘。他的座驾在深夜的马路上驶过,穿行在法租界,他要找个地方听听音乐。在他以前驻扎的地方,无论是北京还是天津,他都能找到一些有爵士乐队驻演的夜总会或舞厅,他听过日本乐队、中国乐队的表演,也听过美国乐队的表演,但他知道,这些乐队的水准和上海是没法比的,他早就听说了,上海的夜晚,是世界的中心。

虽然他在上海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但森冈已经感觉到中国政府对上海的宽容,这种宽容,倒是很像一个人对待自己身上的一块脓疤。上海的夜生活是聚宝盆,因此它得以存在,虽然中国政府真正的意图是禁止外国的音乐,不仅仅是爵士乐,而是包括所有的西洋乐。真是无可救药,禁止音乐,这对中国的未来有什么好处?这样一个想法,在森冈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也再一次向他证明了中国人不是有策略的成熟思考者。禁止音乐?那下一步是什么?难道禁止电影?而且,这种视音乐为毒药的看法,在处处针锋相对的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难得地达成了惊人的统一。这真是令人称奇。

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争斗的方式,一直以来都让森冈为之惊诧不已,尤其是在当下,当日本人在一点点切入中国土地的时候。很显然,他们需要我们。

他让司机慢慢开,车子缓缓驶过吉臣俱乐部、逸园大厦、卡萨诺瓦和安乐宫,这些地方都有爵士乐队驻演。他的秘书给他开了一张上海舞厅的名单,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去过其中的任何一家。今晚,他有兴致出来一探。

他又看了一遍舞厅名单,最后下了决定,告诉司机说:“去圣爱娜。”

南京路,一条华洋杂陈的商业街,巴黎面包房、巴尔干乳品店、奥地利咖啡馆,还有出售各种坚果干货的中亚店铺,错落在马路的两侧,吸引着络绎不绝的顾客。宋玉花的眼光,总是落在那些外国的商号上,对先施和永安这类本土大百货商场,她没什么兴趣。而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洋文店铺名称,当她在口中默念时,那些字母会像音乐一般在她心头跳跃,伴随着她的高跟鞋,磕磕地敲击着人行道。

她在一个小镇上的大家庭里长大,教她英语的是留过洋的家庭教师。这个孤独的女孩子是读着西洋小说长大的,那些小说给了她无限的幻想空间。她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成熟的女人,美丽动人,饶有风情,说着一口流利的外语,周游于世界各地。那些小说里,总有一个魅力无穷的年轻男子,一段如梦如幻的情爱。可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感情,在她生活的那个安徽小镇里,从来不曾出现。她相信爱,但这种情感,在她的幻想里,总是用英语来表达。可现在,她只是在别人要求下才说英语,而在平时的生活里,英语只是她的一种技能,深埋不露。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那些因为懂了英语,而带给她的不同的感受。在她的生活里,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这样的感受。

现在,她来到了外滩的尽头,站在有着绿铜尖顶的华懋饭店[20]旁边,在她眼前,是中国最为著名的大道。可是,这会儿,这条滨江大道上行驶着一辆辆重型卡车,满载着武器和装备,车上插着白底红日的小旗。王八蛋,她握紧了拳头,她的眼里满是仇恨,她恨的不仅仅是这些卡车,它们运送着对准中国人的武器,她更恨那些士兵的神色,满不在乎、平静、冷漠,显示着他们对胜利的绝对把握:在中国打胜仗是囊中取物。

她离开外滩,沿着四川路往爱多亚路走去,这条路是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分界线。在交叉路口,一个红头阿三站在交通岗亭上,指挥着交通。她看着他打着手势,指挥着马路上的轿车、摩托车、三轮车和公交车,就在眼前车辆驶尽的一瞬间,她怔住了:她看见那位新来的钢琴家从皇家剧院走了出来。他站在路口,朝着黄浦江的方向,望着东边,她因此有时间在一旁观察了他一会儿。因为他在这座城市的名气,已经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但他似乎并没因此而有骄矜之态。他的脸上,有一种隐忍,使得他泯然于众人之间。这个男人,和她生活里的其他男人不同,这是她的第一感觉。也许,正是他脸上的这种隐忍,让她有了亲近的感觉,让她解除了对男人天然的戒备,让她忍不住想去了解他,想和他说话。

红头阿三吹响了哨子,伸出他的手臂示意放行,她和身边聚集的行人一同穿过了马路。走到离他只有几步路的时候,他一转身,看见了她。

“真巧啊,在这里碰上。”她脱口而出,这声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的就这样开口对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了,而且是一个外国人。

“你在说什么?”他惊奇地张大了嘴巴,“你会讲英语!”

“宋玉花。”她的手指捂了一下嘴巴,一个很典型的中国女孩子的动作,而不是向他伸出手。

“托马斯.格林,”他回答道,依然有点恍惚不知所措,“你就叫我托马斯吧。”

他们在人行道上对视着。他们的身后,人来人往,神不守舍的赌徒、匆匆赶路的白领、浓妆艳抹的妓女、身穿烟灰色长袍的尼姑,他们在人流中,安静地对视着:“好吧,那你就叫我宋吧。”

“可不可以问你,这一口流利的英语是从哪儿学的呢?”

“家庭教师教的,在家乡的时候。”她的目光离不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圆圆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衬着奶茶色的皮肤,更显得一团漆黑。

“中国的家庭都会这样做吗?”

“只有富有的家庭才有这个条件。”她说道。这次意外的邂逅,让她面对了这位美国人,她发现,平时,她用遗忘来作为自我保护的盾牌,可是在这个美国人面前,这个盾牌悄然撤离。她又看到了她过去的生活,那是一段她试图和现在剥离,默默收藏在心底的过去。现在,这段过去又浮现在眼前。她的家,院子里的大鱼缸,几条金鱼在游来游去,芬芳的紫藤爬满了篱笆,桃花盛开的树下,摆着一张藤编靠椅。温暖的日子里,妈妈穿着雪纺罗裙,斜倚在桃花树下,吟诵着唐诗。那些温柔的夜晚,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美好日子,那些古典的诗句,她总是能很快应答上来,妈妈会给她一个心意相通的微笑,于是她被理解了。可是,后来她妈妈去世了,她爸爸开始沉湎于赌博。

托马斯.格林接住了她的目光,回视着她,仿佛要钻进她的心底,他看出来她有点走神了。“你的家乡,”他说,“很远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她抬了抬眼皮,有点被看破心事的吃惊。

“我也没有家了,我妈妈去世了,我现在只能靠自己奋斗了。”

“哦,对不起。”我也没有妈妈了,她很想告诉他。

“别难过,”他说,“我想听你说说,是怎么来到上海的。”

她注意到他有些不安,不停地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也许,他也是想到了什么吧。

可是,她是不可以随便想的啊。在上海,杜月笙的手下有几千人,谁敢稍稍违逆了他,一个轻轻的手势就可以要了命,连她也不例外。这叫“种莲花”。其实,她这样站在这里,和这个美国人面对面说着话,就像人流中的两块石头,袒露在人们的目光之下,这也是不可以的,甚至是危险的。“我们这样站在马路上,说着话,很不好。”

“那么,到别的地方去,”他说,“我去找你。”

“不,”她回答道,“不可能的,很抱歉。”她转身匆匆地离开了,不想让他看到她有多无奈。

托马斯发现,那个晚上,他的目光频频落在大厅的入口处,心里盼望着她会和杜月笙一起出现。但是,那个包厢空了一整个晚上。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如果还能再见到她的话。他告诉自己,他盯着入口,是因为林鸣告诉他要留心着那个日本大将,但他心里明白,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第三天晚上,他看到大厅里有很多女眷的身影,他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他慌乱得弹琴的手都不听使唤了,错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神。埃罗尔和莱斯特用眼神向他示意,他们总是最早发现他的失误。当他再一次抬头望去的时候,他看见了安雅,是的,是安雅。

自从上一次的共进晚餐,已经一个礼拜过去了。此后她没有再在俱乐部出现过,他虽然曾经从她的住处前经过,他还在她家门口留下了一张卡片,但他没有听到任何回音。自从和宋的短暂邂逅之后,安雅的身影已经从他的心头消失了,但是,宋这位姑娘,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而安雅,此时就在他的眼前,穿着一身雪白的真丝曳地长裙,仪态万方地站在那里,笑吟吟地。就在两支曲子之间的短短时间里,他叫住了那个外号刀豆的服务生,塞给他一些钱,让他出门买朵栀子花。他喜欢这种芬芳的花朵,在上海的街头,他经常看到路上有小女孩挽着竹篮,上面盖一块蓝花布,掀开花布,一阵馥郁花香扑鼻而来。篮子里有栀子花、茉莉花,还有白玉兰,路过的行人有时会停下脚步,买一串花别在衣襟上。

一曲终了,她走了过来。“很高兴又见到你,”他说着,温柔地将栀子花别在她蓬松的盘发上,“谢谢你,那天,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她的笑容消失了:“哦,亲爱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出丑了吗?”

“那怎么可能呢?”他回答道。

“为什么?”她双眉微蹙。

“因为,你可以做任何事。”

她笑了,显然,他的回答让她很舒服:“我收到你的卡片了,可我出门了,有一阵子不在家。”

“欢迎你回来。”他轻轻地拥住了她,“留下来。”他轻柔地说,“等我演出结束。”

她听话地留了下来。最后一支曲子一结束,他们就匆匆地离开了剧院,跳上一辆人力车,直奔她的住处。

那个地方比他想象的要小,只有一个房间,里面挤着床、梳妆台,还有椅子,这间房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她的房间在顶楼,要走四段长长的楼梯,可他根本无暇注意这些,为了得到她,他愿意爬上高山,只为在她的怀里度过温柔的一夜。

安雅从衣柜上拿下一个水瓶,从老式水盆里接了一些水,倒进了一个杯子。她把栀子花从头发上取下,轻巧地将它插在水杯里。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巴尔的摩,回到了他们住的联排狭长木屋里,冬天,所有的排气口都关上了,尽可能地锁住屋子里的热气。小孩子的衣服穿破了,总是会被裁开,派作别的用场。他的妈妈在草莓贩子的摊子里长时间地翻找,挑出那些挤坏了的、有些斑点的草莓,然后缠着小贩便宜一些卖给她。

他看着安雅把插着栀子花的水杯放在了床边,然后,他上前把她的长裙从她光滑的肩头褪下。她很自然地转过了身子,让他从后面解开她。他的手抚过她的肌肤,那是像缎子一样细腻的手感,不同于他自己那丝绒般的质地,那雪白的肤色也让他莫名地兴奋。可是,当他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时,他感到了力不从心。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也许是因为他太久没有接近女人了吧。他渴望了很久,可是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他心里很沮丧。

不过,第二天早上天不亮他就醒来了,他们又做了一次。这一次,他们很放松,动作舒缓地享受着彼此的身体,直到两个人都满足地松开。

他说要走的时候,原以为她会不高兴,没想到她很体贴,轻柔地对他说:“抽屉里有干净的毛巾和大浴巾,就在脸盆旁边。”

他洗过之后,穿上了衣服,“谢谢你。”他亲吻了她一下。

“不,不,应该谢谢你。”她的双臂环住了他,不停地吻着他,直到他们再次倒在了床上。

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他静悄悄地进去,蹑手蹑脚地溜进了他自己的房间,然后,钻进他自己的被窝里,尽情地摊开了身子。现在,他拥有了他一直想得到的、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将一个枕头折叠后塞在脑后,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从小巷深处传来的声音,那是一天里最初的清晨之声,远处传来小贩货车的叮叮当当,还有汽车启动的声音。他的心里很满足,因为充溢着爱情,任何声音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音乐,每一种声音都是美丽的回声:门窗吱吱咯咯地打开关上,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轧出咯咯的声音,窗子外面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可是,就在进入梦境之后,现实世界渐渐隐去,幻化为另一个世界后,他看见了一张脸,那是宋玉花的脸,而不是安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