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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阴冷的上海冬天过去了,当杨柳泛出鹅黄的时候,托马斯的钢琴表演已经能跟得上大家了,当然,离国王乐队的要求还是有一定的距离。这是一支舞厅伴奏乐队,它的乐曲应该充满鼓动和诱惑,让人情不自禁地扭动腰肢,跟着跳起来。但是,他的不足之处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一来是因为他有高超的曲目安排和带领引入的技巧,再则,他在舞台上展示的古典魅力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所以连乐队中的铜管部都不敢提出异议。

但是,他还是感觉到隐隐的不安。三月的一天,一次,在排练的时候,铜管乐手莱斯特.寇尔嚷了起来:“尾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独奏啊?”

“这个……”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们已经忍了很久了。”

有那么一瞬间,托马斯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脑子里的嗡嗡声。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站了出来,打破了沉默。“这么说可不公平。”他说道。

“我同意,”他哥哥欧内斯特也加入了他的阵营,“我挺喜欢现在新的声音。”

寇尔立刻反击道:“你们俩懂什么?”

“我们大家知道的,他们俩也知道,”阿隆佐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洪亮,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你这样说话是不妥的。我认为,不论你对新声音有什么看法,但是,事实是,我们都看到了,舞厅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客人,我们的演出也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我说的没错吧?”

他的这番话,引得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也帮托马斯解了围。托马斯虽然从尴尬中暂时脱身出来,但整场排演下来,焦虑感始终盘桓心头,挥之不去。他在曲目的编排上做了一些改动,而且,尽量让自己的钢琴声隐藏在国王乐队的蓝调主旋律之下,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是在用他的钢琴声,为自己树立一个他希望别人看到的形象。在美国的时候,深色的皮肤是他的障碍,不是每次都能冒充欧洲人混过去。因此,他必须在精确度和微妙处加倍下功夫,以此来弥补缺憾,这也是为什么他对衣饰和举止的细节如此注重。他希望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弹奏着古典音乐的白人音乐家的形象。然而,这个形象,和他与生俱来的形象恰恰形成对比,他只能把不能弥补的缺陷,深深地隐藏在阴影里。虽然他的心里厌恶这样的行为,可是为了谋生,他不得不那样做。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爵士音乐家,他必须抛弃这一切束缚,成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自己,一个真正的自己。

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拿出类似于独奏曲这样的东西。他最近雇佣了徐先生,在徐先生给他抄录的乐谱基础上,他自己创作了一系列装饰音,加入其中,这些装饰音优雅而华丽,效果出人意料,听众都已经深深折服了。但是,他的伙伴们却不以为然。

乐队里的其他音乐家都有即兴表演的能力,顺手就能来个独奏,就好比兴之所至就能唱上几句一样,让托马斯很羡慕很嫉妒。这就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特有的声音,降四大调层层推进,宾客翩翩起舞,就在这平稳如河床的基调上,悠长尖厉的独奏缓缓升起。乐队里的其他人都能来一段独奏,除了他自己之外。后来,他知道这就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特有的风格,是它的标示性声音的组成部分。这种方式让每一位音乐家都有机会站出来,展示自己的才华,讲述一个故事,有平缓稳定的调子作为背景,故事得以平行展开,饱含乐感。在他知道了乐队的这个特色之后,更是对每一位队友的能力心生艳羡,深感自己的不足。

而且,还有一件事也令他嫉妒,他的队友们很多人都有女朋友,出双入对的很亲热,可就他没有。并不是因为他洁身自好,而且,这里哪个国家的女人都有,有几个睡过的女人他还蛮喜欢的。起先,他觉得很开心,享受那些年轻可爱的身体,他的手抚摸过各种肤色深浅不一的肌肤。他亲吻过的那些朱唇里,吐出的是俄语、法语、印度话,还有东京话,以及中国的方言。可是,最终他觉得他掏钱出来付给这些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实在是一件很落寞的事情。不过,令他满意的是,他得到了尊重,得到像绅士一般的对待,他享受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尊重比性更令人兴奋。虽然他在这里得到的性更加实在,更加治愈,这种抚慰是他这辈子都缺少的,现在,他在上海找到了感觉。

他心里慢慢滋生出对其他队友的艳羡,他们的女朋友中,有两个是中国人,两个俄国人,一个马来西亚人,阿隆佐甚至和女朋友同居了,那是一个叫惠子的日本女人,他是通过在巴克.克莱顿哈莱姆绅士乐队里的一个朋友认识的。他多想也有一个属于他的女人。

可是,他每天下班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这种时候,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没什么地方好去了。所以,大多数的夜晚他只能回家,脱下演出服,换上他那套柔软的连身衣——他不喜欢裁缝做的那套丝绸长衫。他会用一个小时来彻底放松自己,不用摆姿势,不用管别人,他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家里,一页一页地翻看以前弹过的协奏曲和奏鸣曲。他到上海已经九十多天过去了,可他依然没有怀念美国。虽然他时时会沉浸在对科利尔街的回想之中,尤其是在夜里,当他独自坐在这盏煤油灯散发出的小小的、温柔的光晕之中的时候。战后,在他们最贫寒的日子里,每个停电的晚上,他守寡的妈妈每天晚上都点上一盏防风灯,他们提着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后来,妈妈走后,家里断电的那几天,他也在公寓里点上了那盏灯。他离开家的时候,他把灯放进了柜子。在上海苏州河边的一个旧货店里,他发现了一盏油灯,很像他以前的家里有过的那一盏,他满心欢喜地买下来,拿回了家。可华叔不喜欢,说这种灯现在已经过时了,而且还有可能着火。托马斯没理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点上,油灯昏暗的光让他觉得温暖熨帖。

那些晚上,他自己估计了一下,感觉自己是有能力去追求一位值得敬重的女孩的,只要他能遇上一位。他有钱,在女人身上花得起。就算刚到上海的几个月里,他在青楼女子的身上花了很多钱,但他挣的还是比花的多。他把剩下来的钱很仔细地折好,放进衣柜里,塞在衬衫下面。这些衬衫被陈妈洗过熨过,叠得棱角分明,整整齐齐。三月里的一天,他从衣柜里取现金时,华叔出现在门口。

华叔看了一会儿,说:“先生,给我看看。”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托马斯有些生气地回了他一句。其实,他在这里没有任何隐私,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他把装着一点点钱的小包塞回那个并不隐秘的地方时,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先生,你给我一百,我回头就给你一百零七。”

百分之七?托马斯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怎么弄?”

华叔满是褶子的脸变得严肃起来:“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的钱在里面,那就是我的事了。”托马斯反击道,“怎么弄的?”

华叔眯缝了眼睛:“赌局,在我家里。”

“原来如此!你一定干得不错,还能有七分利息。”

“没问题。”

“我明白了,”托马斯想了想,从小包里又抽出了一张百元钞票。“小玩玩试试看,”他说着把钱递上:“一个月,一百十。”

“一个月不行,三个月,七分五。”

“两个月,八分五。”

“八分。”

托马斯暗自思忖着。

“八分五?”华叔又重复了一遍,托马斯点了点头。

“能写下来吗?”华叔的脸上已经藏不住笑容了。

“写下来,”托马斯说,“就这么说定了。”他把钱交给了华叔,关上了衣柜。“还有,华叔,离我的东西远点。”托马斯装出很严厉的样子,他的大管家也装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但是,托马斯现在明白了,这里不过是个舞台,人们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他自己也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道了。

或者,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每个礼拜六,宋玉花都会去一趟市中心,去给杜月笙大太太配中药。照顾这个家族中地位最高的大太太,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这位老女人抽鸦片成瘾,已经有很多年没离开过她的房间了。她终日待在她的睡房里,门窗紧闭,屋里香烟缭绕。每次,宋玉花走进大太太的屋子之前,都要先深深地吸一口气。这项任务落到宋玉花头上,部分原因是没有其他人愿意接手,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不过,对于宋玉花来说,这份差事给了她每周一次的放风机会,这是她喜欢的。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市中心逗留,通常,委派给她的任务很快就能完成,于是,她就有好几个小时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是被困在华格臬路[16]杜公馆里的犯人,虽然她时常被呼来唤去,但她多多少少还是能够自由走动。尤其是在礼拜六,先生知道这一天她是要给大太太去拿药的,所以每周的这一天,在夜晚到来之前,他从来不会指派她。

走在人行道上,她听到两个裹着皮草的俄国女人在吵架,听到有男人们在说着英语,时不时地还能听到些几句德语和法语。这个城市的多样化的勃勃生机让她迷恋,虽然,眼下,外国人把上海隔成了一块块势力范围,各据一方,从中获利。可是,当日本人的威胁步步逼近时,他们又视而不见,拒绝伸出援手。虽然她现在完全站在了共产党的这一边,但是在观念上还是存在着分歧,最大的分歧之一就是共产党的排外,在这一点上,和国民党是一样的。不过这种分歧她只会放在心里,从不表露出来。她知道,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不明智的,说出来更是会招致危险,个人是不能逆潮流而行的。所以,她从来不说自己喜欢西方的音乐,也不说自己喜欢英语,虽然她的英语那么流利。私下里,她很庆幸,因为英语给了她另一种思维方式,那是和中文全然不同的方式。而且,无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正是因为她的英语能力,她才对杜月笙来说具有如此的价值,进一步来说,也是这个原因使得她现在对于左翼来说也具有价值,做一个卧底的价值。这是她的软肋,她的被人利用之处,但同时也是她最强大的能力。但是,这一点不能多想,想多了就像整理一团丝线,越理越乱,没有头绪。

她推开了大门,那是一家光线昏暗的中药铺,店堂里,一列列小抽屉从地板直抵天花板,一个木头的柜台,包着铜边。店铺的主人,是个矮胖的老派男人,留着稀疏的白胡子。看见她进来,抬了抬头,问道:“小姐,吃过了吗?”

“谢谢,吃过了。您呢?”

“我也吃过了。”他愉快地笑着,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经常在他这里和其他人接头,这是一位谨慎的男人,这个地方非常安全。虽然他是一个忠诚的党员,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否定自我。他没有读过马克思,有一次,他对她说:他死后会去见马克思的,到那时候,马克思他老人家自己会讲给他听。至于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对付日本人。

他接过了她的方子,细细打量方子上老中医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这个配方有点复杂,我建议你还是到客厅里去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叫杯茶。”

她点了点头:“谢谢您了。”他们总是很小心,对话滴水不漏,即使是在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情况下。

他把手伸到柜台下,拉了一下把手之后,他打开了墙壁上的一扇隐形门,这扇门通向一间没有窗子的内室,电灯开着,黄黄的灯光里,可以看见靠墙摆放着黑色的木椅子和桌子。

只要他说给她叫杯茶,其实是指有人要见她。所以,等他在她身后关上门之后,她坐了下来,望着火盆里一闪一闪的炭火,心里充溢着温暖的期待。被告知有人要见她,总会让她感到一丝丝的激动,然后她会期待地等着,揣摩着那扇门被打开,会出现怎样的一张新面孔。至少,那也意味着她又多认识了一个同伴。在他们这个秘密行动的组织里,大多数的成员只认识他们支部里的其他人,但是,因为宋玉花在杜家里的位置,她的身份变得很敏感,她不属于某个支部,她只认识她的上级,还有就是来和她秘密接头的那些人。所以,有新的人来,总是令人感兴趣的。

如果上天有眼,也许,有一天她将遇到她的另一半。一个和她一样,有着自己的生活的男人,他们心意相通,平等相待。她总是在等待,等待这个人的出现。就像现在,当她在等待着接头人的时候,这个愿望再一次浮上心头。为什么不可能就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遇见他呢?既然现在这场运动成了她生活的中心。虽然,她和杜月笙之间的契约,剥夺了她的自由,直到三十三岁。到那时,在他人眼里,她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一个被抛弃的老女人,想到这里,她不禁黯然神伤。但是,她总是相信,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这样的男人的,这个男人在某一个地方,也在等待着她。这样的念头,从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有了。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念英语,读了很多西洋小说,于是有了这么一个西化的幻想。在她的生活里,她从来没有放弃这样的梦想,因此,每次在等待一个秘密接头的人的时候,在她的内心,都不免有隐隐的悸动。

她还记得刚加入的那几个月,每次去参加组织活动,她总是又兴奋又紧张,那是在一九三二年和一九三三年之间,秘密聚会的地点在新渔阳里六号[17],对外这里是外国语学校。这个学校的广告时常出现在《民国日报》上,声称学校设有法语和俄语课程,其实,这所学校里虽然经常挤满了年轻人,但并没有这些课程。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培育中心,直到现在,她时常还会去那里参加高层的会议。

有意思的是,第一次接触组织,却是因为杜月笙。那时,他迷上了一位唱京剧的女演员,为了不让刚刚娶进门的小老婆知道,他出门幽会时总是带上宋玉花打掩护。为了讨得美人欢心,杜月笙附庸风雅地在晚餐前请女演员喝咖啡。女演员选在了维也纳咖啡馆,傍晚时分,这里是戏剧界人士的聚集地。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戏剧界人士中,有大量的左翼分子。不过,这个秘密,宋玉花不久就发现了。

几乎一踏进咖啡馆,杜月笙和女演员就在保镖的簇拥下,消失在楼上的小包厢里了。宋玉花看着他们上了楼,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在不需要的时候,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抛弃在一边,可她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她挑了一张空桌子,独自缩进了一个靠角落的座位,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别人好奇探寻的目光,杜月笙是上海的闻人。侍者端上了一壶茶,她默默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离她很近的另一桌上,坐着一桌子读书人模样的男女,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推出这个戏!”一个小个子男人激动地挥舞着手,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团茅草。“我们要开启民智,让人们看见外国势力和国民党是如何抽干我们的鲜血的。就像你的电影,老白。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就能创造一个新世界。”

“对!”那个被叫作老白的人拍了一下桌子,“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新电影里,配乐用了大量进行曲的节奏,我们要向前看,向前进。歌词里不再出现‘我’,而是用‘我们’。插曲不是独唱,而是合唱。”

“太好了!”一头乱发的年轻人大声叫好,“我们要一起向前进。”

这些年轻人以茶代酒,互相碰杯。宋玉花低下了眼帘,默默地喝起了茶,心里却被刚才听到的对话激起了阵阵涟漪。她惊奇地发现,他们的对话如此精彩,听着他们说的那些事情,她好像一头扎进了一江激流,兴奋不已。这些年轻人热烈地交谈着,激烈语言碰撞着思辨的火花,其中不乏女青年,同样畅所欲言,这更让她倍感兴奋。他们是一个全新剧院时代的一部分,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男人主宰着舞台,现在,至少在现代剧中,女人也能站上舞台。在那个傍晚,在维也纳咖啡馆里,围坐在一起的这些年轻人都公开地表明自己的倾向,这让宋玉花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的对话,在她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她忍不住微微地前倾,不想漏掉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那个被叫作老白的中年人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和蔼地对她说:“姑娘,一个人坐那里喝茶太寂寞了,来,坐过来吧。”

宋玉花一下子畏缩了,虽然她心里一百个愿意和他们坐在一起,听听他们说的那些有意思的话,可是,如果杜月笙看到她和一群年轻男女在一起,那后果不堪设想。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楼梯,心里激烈地盘算着,也许,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来的,她实在难以抵御这些年轻人的吸引力。于是,她鼓起勇气,搬了一张凳子,坐了过去。

还不都是为了钱,她听到一个女青年尖锐地说道,她是南洋大学的学生。那些外国人,不就是把上海当成摇钱树吗?可是,上海民众的生死和自由,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老是拿一九三二年的协议说事,阻止上海有自己国家的军队,不就是为了奴役我们,来获得更多的好处吗?钱,都是为了钱。

就在这时候,宋玉花注意到靠墙坐着一位舞女,美丽而落寞,她的旗袍在小腿处开衩,露出丝袜和高跟鞋。“那是张小姐。”坐在边上的男人告诉她,刚才她一坐下,他们就互相自我介绍过了;他的名字叫陈鑫,是一位剧作家。刚才,听着他们的对话,她能猜测出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左翼剧作家,这让宋玉花感到兴奋不已。以前,她也听说过新的戏剧,和传统戏不同,年轻的男女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表演,但她没有去看过这种戏,更加没想到会遇见这些戏剧的创作人。“她肚子里怀着宋子良的孩子。”陈鑫说道,“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她是蒋介石夫人宋美龄的弟弟。”

宋玉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传闻她听到过,那是在华格臬路杜公馆的大厅里,从那里,各种传闻总是像雾气一样弥漫。通常,这种怀孕不会带来什么麻烦,花点钱,让女孩子去打胎,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据说张小姐不干。看看她吧,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肚子里这个宋家的骨血,她要抗争。“她提了什么要求?”

“哦,她要一万。”陈鑫说道,语气微微有些震惊,“她说了,如果她拿不到这个钱,就会把这事捅到报社去。”

“太不明智了!”宋玉花叫了起来,以宋家的权势,这个女孩子要这么多钱,无异于鸡蛋碰石头,简直是胡来。“她只是一个舞女,这样做太危险了,他们会……”宋玉花闭上了嘴,她不想说下去。

陈鑫的眼睛盯着宋玉花:“你好像很关心她,为什么?”

宋玉花低下头,默不作声。因为她是个没有人保护的女孩子,就像她自己,任由有权有势的男人欺凌,这就是为什么。

“你很有同情心。”陈鑫好像看得懂她,“女孩子在外面,总是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是的,危险,就像现在,和这些年轻人坐在一起,也是要冒了风险,想到这里,她起身退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就在这时,杜月笙的保镖走下了楼梯。

宋玉花意识到她的主人马上跟着就会出现,她赶紧垂下眼帘,整理一下情绪,抑制住内心的兴奋。然后,她起身迎向楼梯口。

正是因为那一天,几年之后的今天,她坐在了这里,在一个中药铺里的密室里,独自等待着。

一个穿着皱巴巴长衫的男人走了进来,她认识他,这个半秃顶的男人就是她的上级。“马女士,近来都好吗?”他一进来就跟她打招呼,她藏起了失望之情。

“好的,郭先生,谢谢您。”她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你那里有什么新情况吗?”他问道,她知道他指的是杜月笙。

“他给了国民党二十万,用于军备。虽然蒋介石刚刚承诺和我们一起抗日。”

他们对视一笑。在签署了一项协议之后,蒋介石获释了。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将联手对抗日本人。“你的北方亲戚们怎么样?”她说,她指的是在抗日前线的共产党军队。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他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人,但是条件实在太艰苦了,没有粮食,他们在挨饿,也没有……”他顿了顿,换了一种口气,直截了当地说,“他们没有枪支弹药,我们需要钱。”

她一下子呆住了。他们从来没跟她提钱的事,他们只要她提供信息。当然,她也不可能弄到钱。“郭先生,我想不出我能做什么。但是,我们的事业是高于一切的。我会到庙里去拜拜菩萨,希望能找到解决你的难题的办法。”外面响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她站起了身,“我的中药配好了,我得走了。再会。”他目送着她离开。

走在马路上,她把中药包塞进了随身带来的一只丝质袋子里。她怎么可能弄到钱呢?杜月笙的钱是想也不要想的,每个铜板在哪里他都知道。他的势力遍及城里的每一家银行,或者在它们的董事会里占据一席之地,或者,他干脆就直接控制这些银行的高管,他们就像一群木偶,被他手里攥着那些线操纵着。诅咒所有像他那样的达官显贵、流氓强盗,是他们偷走了这座城市,扭曲了这座城市,用鸦片荼毒了这座城市。为了解除父亲的赌债,她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只要父亲的债务能够一笔勾销,只要她的家庭能免受贫困之苦,只要她的妹妹们能上得起学,但是,无论如何,至少在外人的眼里,她就是一件商品。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知道,她还有另一条生命,这条生命,她已经奉献给了她的国家。如果他们抓住我,就让他们杀了我吧。

这是一种真正的力量,当她穿过马路时,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容。

“你把你的薪水都交给了你的管家?”林鸣很吃惊。他和格林站在霞飞路上国泰电影院的外面,等着看平.克劳斯贝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主演的《飞来横财》(Pennies from Heaven)。

“他干得不错,八分五的利息。”

林鸣暗暗地笑了,显然,他的乐队领班不仅仅只会弹钢琴,其实还挺会动脑子。从一开始,他就断定,这位音乐家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的心里一定还有更多的东西。“那比银行利息要高。”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交给他的。”

林鸣眼角的余光一扫,发现格林正盯着他手上的电影说明书,这是他刚才进了电影院后买的。这个美国人应该不是要了解故事情节,他是看中了别的什么吧,林鸣心想。这种中英对照的电影剧情梗概,每家电影院都有卖,别看它制作粗劣,但内容绝对有娱乐性,因此很受欢迎,是上海特有的。

“你看完之后,能给我吗?”托马斯问道。果然不出所料。

“你要看?”

“我要收藏。”说着,他们会心一笑。很好,林鸣现在就需要谈点轻松的话题,让他的心思暂时游离一下,连日来,随着日本大将而来的危险挤迫着他,他的心里充满了担忧。

现在是否是时候该提醒一下小格林呢?他一直放不下这个问题,可当他们一边找座位,一边随意地聊着天,等待灯光变暗时,这个问题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毫无疑问的是,林鸣一定会找个机会,提前给格林提个醒的,即使这样做会破坏杜月笙的计划,因而给他自己带来麻烦和危险。但是,他要做的是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迫在眉睫的威胁。林鸣花了钱雇了线人,线人反馈的确定信息是,到目前为止,森冈只在他自己的公寓里,听留声机放爵士乐唱片。他一直没有外出,从未发现他跨进任何一家夜总会的大门。是现在说还是以后再说,林鸣一直思忖着这个问题。直到灯暗了,丝绒幕布缓缓拉开。现在提起这个话题显然太晚了,只会制造紧张和恐惧。

“我们一起去剧院吧。”电影散场后,托马斯提议道。他们随着人流走出了影院,站在影院门口等车。电影院正好在街角转弯处,大门斜对霞飞路,大门上方是竖排的CATHEY几个字母,狭长的现代风格字体。霞飞路上是成排的法式四层楼建筑,上面三层在沿街一面的外墙用红砖装饰,底层是商店、餐馆,还有茶馆,这会儿,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从玻璃窗看进去,家家店铺都点上了灯,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今晚就不去了,”林鸣回道,抬手招了一辆人力车,“我还有人要见。”林鸣习惯用这种方式回绝他人,不过,今晚还真是有人要见,他和孔祥熙约了共进晚餐。尽管孔祥熙位高权重,财力雄厚,但是,在很多方面,他还是需要仰仗杜月笙。因此,他很重视和林鸣之间极为私密的会晤,定期见面,有助于他了解杜月笙的最新动向。

“他说起过转移资产的事儿吗?”坐在餐桌对面的孔祥熙问道。他们正在新雅饭店,雀巢浓汤里,卧着几粒精巧的鸽子蛋,螺片和鸡肝片把不同的口感融合在一起;红焖蛙腿上,浇了一层西蓝花煲骨酱汁;包在猪油膜里蒸出来的鲥鱼,浸在清澄的高汤里。

这个问题,让林鸣吃了一惊。转移资产,意味着他已经接受了日本即将占领上海的事实。确实,现在只要打开收音机,听到的都是来自于北方前线的消息,他们的军队已经逼近北平和天津。在上海这里,突然间,马路上到处都是日本人,而且,不光是军人,还有很多普通的日本老百姓,以及他们的家庭,就连到他夜总会和舞厅来的客人中,也有很多是日本人。但是,日本人算是打进来了吗?“关于这个,他可什么都没说。”

“他的钱和金条很快就能转移出去,”孔祥熙说道,“但是,我们的情况不同,我们得拆建工厂,转移到内地去。工业不倒,中国才有立足之时。我们必须抢在前面,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逼到我们家门口。”说到这里,孔祥熙耸了耸肩。他往林鸣的盘子里夹了些菜,然后才给自己。他的动作利索而优雅,态度亲密和蔼,是好朋友之间才有的融洽。

林鸣感到肚子一阵难受,有点翻江倒海的感觉。孔公比他年长一倍,权势更是比他高出一万倍,既然连他都觉得日本人快要来了,那很可能真是快了。“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他们,让他们掉头回去吗?”

“有可能,”孔祥熙说道,“莫斯科有个想法,联合几个国家,形成一个联盟,共同阻止日本的进一步侵略。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一个想法,而且仅限于一个很私密的圈子。这个行动有可能会包括美国,不过现在尚未和他们取得联系。”他示意又要了一杯红酒,“我下个礼拜就要去莫斯科,然后从那里再前往德国,主要目的就为了这事。”

“德国?”

“我在德国读的研究生,这事你知道吗?那是从耶鲁本科毕业之后。那里有我认识的人,我可以做些事情,安排最高层的会晤,会见一见希特勒。不过,我也想去会见我的两位朋友,施瓦兹和申戈尔德,他们两人是我的老同学,犹太人,非常有实力的银行家。可他们还没有回我的信,德国犹太人的情况,你有听过吗?”

“没有很确定的信息。”林鸣回答道。

“我的朋友何凤山,驻维也纳的总领事,他跟我说起过。他们通过了反犹太法,没收了犹太人的财产。我准备去找一找我的老同学,如果他说的属实,我会面呈希特勒。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将要说服他和我们站在一起,加入反日本联盟。这是我的使命。”

他们举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你呢?”孔祥熙问道,“你的使命是什么?你没有家累,无牵无挂,说起来你是可以献身于某一项事业的。”

“从来没有过。”林鸣回答他。

“这不就是忘记战争,忘记祖国了吗?”

林鸣摇了摇头,“我当然反对日本人,我是中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要记住,我是杜月笙的手下。”

“可你不是青帮的一员啊。”

“对,”青帮成员是要用生命盟誓的,“我是他的儿子,这就够了。”

“我估计你继承不到什么财产。”

“是啊。”林鸣并不是杜月笙名正言顺的儿子,既不是老婆生的,也不是小妾生的,甚至不是他的情人生的。说起来,他的出生,来自于最不堪的一种关系,他的母亲,是一个妓女。而且,他现在得到的薪水也少得可怜,只够在法租界租一间小小的公寓。

不仅仅林鸣生活在杜月笙的阴影之下,对面的这位孔博士,对杜月笙的权势也有仰仗,林鸣当然知道其中的缘由。本来,青帮和国民党高级官员之间,就有一笔血债连接了他们的关系。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发生的那场大屠杀,多位共产党高层领导人惨遭杀害,他们被国民党以和平谈判的名义骗到上海,结果遭遇杀害,而这场凶杀的执行者就是杜月笙。这次血洗更加稳固了国民党的势力,也终结了国共之间的第一次合作。对于共产党来说,从那时起,一切都改变了,从此他们转入地下,至少在城市里是这样。而在农村,他们退回到江西,但遭到了蒋介石军队的“围剿”和驱赶,自此,他们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往北方的陕西,在那里,他们建立了新的根据地,继续对抗日本。

把共产党从政府中赶出去,应该归功于杜月笙,也正因为如此,国民党里面的高级官员也成了杜月笙的囊中之物。而且,这些国民党领导人因为和宋氏姐妹的婚姻关系,都成了一家人。宋美龄是蒋介石的夫人,宋霭龄嫁给了孔祥熙,宋庆龄是孙中山的遗孀。她们的哥哥宋子文曾经担任财政部长。他们这些姻亲关系稳固了他们的绝对权势,但同时也给国民党政府抹上了一层王朝的色彩,虽然自一九一一年起,中国封建王朝已经结束了。不管怎样,这几大家族控制了中国的命脉,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可是,即使如此,他们依然仰仗着杜月笙,向他示好。

而且,他们似乎对日本人也无能为力。他们将国民政府南迁到南京,同时和他们南迁的还有六十四万件珍贵的文物,这些文物原本是紫禁城的藏品。这个看起来颇有预见性的举动,是否昭示了国民政府对前景的担忧,或许他们预计到了北平和天津沦陷的一天。面对敌人的入侵,这两个城市会在不抵抗的状态下拱手相让吗?如果真是这样,下一个就会轮到上海了。

“如果他们占领了我们的城市,”林鸣说,“上海的夜生活就萎落了,消失了,没等你来得及转身。俱乐部、金钱,还有爵士乐,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伴随着其他的一切。如果那一天来临,天堂也会阴沉,大地一片黑暗。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莫斯科和柏林,还有伦敦,而你,我的朋友,”孔祥熙顿了一顿,眨了眨眼睛,林鸣可以看到,在那圆形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饱含着基督徒的悲悯之情,“如果他们瞄准了森冈,你不要出手阻挡,即使他的身边站着的,正好是你的人。”

林鸣的脸慢慢地硬冷起来,仿佛戴上了一副面具,掩盖了心中的翻江倒海。这已经抵达他脆弱的平衡点了。

“同意吗?”

林鸣默默地垂下了眼睛,“好吧。”他违心地说。

礼拜五,又到了冯医生给杜太太上门出诊的日子。冯医生在大太太的软榻边坐下,给尊贵的大太太搭了脉,又察看了她的眼白和舌苔。他开出了一张新方子,还建议大太太晒晒太阳,呼吸点新鲜空气。整天抽鸦片的大太太,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鸦片味。宋玉花一直陪坐在一边,冯医生临走时,她起身从大太太的钱包里拿出了几枚银元给了冯医生,谢了医生。

那天很晴朗,宋玉花轻轻转动木百叶,阳光立刻透过缝隙,洒了进来。这是晚春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黄梅天就要开始了,到那时,空气里充满了水汽,地板和墙壁上也会返潮。

大太太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她不习惯太阳。宋玉花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手说,医生说了,这样对你有好处。大太太像一个孩子一样平静下来了。

阳光透过木百叶,将一缕缕光线照在了进来,在宋玉花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在大太太的房间里看见阳光。和煦的晚春清风也吹了进来,她看着灰尘在光线中跳舞,在阳光下,大太太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红润。宋玉花看着她的脸,心里有了一些安慰。在这个家里,她是个仅次于女佣的人,只有在大太太身边,她才是有用的。她看见大太太的眼神有点不对,直勾勾地盯着墙壁,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墙上是一幅画,她平时都没注意到这幅画,现在阳光正好打在这幅画上。大太太慢慢地抬起了手,手指指着画,好像要说什么话。

一只苍白的、像爪子一样的手伸了出来,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宋玉花的手腕。“那里。”这位老女人指了指墙壁。

什么?你是说,那幅裱好的画吗?宋玉花起身走了过去。

“画的后面。”

宋玉花很吃惊,在她的记忆里,这位沉湎于鸦片的老女人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完整连贯的话。这幅小小的扇画,裱在镜框里,是模仿明代画家陈洪绶的粗劣赝品,这种展示艺术修养的画作,很受中等人家的青睐。

“后面。”大太太又说了一遍。宋玉花将画框掀开一角,后面什么也没有,她只看到泛黄的墙纸。

可是大太太依然伸着她蜷曲的手指,宋玉花的眼光落到了画框的背后,她看到了一只小小的丝绸布袋,陈旧的抽绳系在画框背后,上面落满了灰尘。

“是这个吗?”她把画框翻转了一点点,好让大太太看到那只小布袋。“那是我的。”大太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宋玉花拨开那团丝线,把小布袋取了出来。“给。”她递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干枯的手指无力地颤抖着,嶙峋的骨头上包着一层薄薄的皮,透明的一样。“你把它打开。”

一根细细的绳线,扎着小布袋,宋玉花小心地解开绳子,打开了小布袋。她坐在大太太的床边,身下是一床深蓝色的丝质被罩,她翻转布袋,晶莹的钻石倾泻而出,宋玉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宋玉花确信,很久以来,大太太已经忘了还有这些钻石了。在华格臬路上的杜公馆里,她听到的故事是,当时,年轻的大太太刚刚迷上了抽大烟,她和杜月笙为了钱吵得不可开交。因为杜月笙为了不让她太上瘾,限制她的用度。正如宋玉花确信大太太一度已经遗忘了这些贵重石头的存在,她也确信,杜月笙根本不知道这些石头的存在,因为,如果他知道的话,它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宋玉花盯着这些钻石,在深色丝绸被罩的衬托下,这一小堆宝石透出柔和的光亮。杜月笙每个礼拜至少会到这屋里来一次,来了就会坐在这床边和大太太说几句话,可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钻石的存在,想到这些,宋玉花心里掠过一丝兴奋。

她知道,杜月笙一来,会对大太太讲讲家里发生的事儿,好像她还能听他讲话一般。每个礼拜,他都会在她的身边坐上个把小时,一直如此,像周而复始的月亮一样稳定。虽然她恨他,但是,在他对待大太太的态度上,宋玉花觉得无可挑剔。一阵伤痛涌上心头,差点淹没了她。没有人会这样宠爱她,照顾她,这样耐心地陪伴着她。不可能了,她被卖给了一个老男人,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女人。当然,她也感到了庆幸,她丝毫也不想他碰她的身体,可是,她的心里很受伤,因为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就这样被遗忘了。杜月笙会在某一天放了她,可是,那时候她将是三十出头了,而且一无所有。

除了她的党,她的组织。

她看着那些宝石,想起了她说过的话:我会到庙里去拜拜菩萨,希望能找到解决你的难题的办法。难道菩萨听到了她的请求,她的许愿这么快就应验了?她的手掌摩挲着这些钻石,眼光落在这些石头上面移不开。在她的心里,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肩负的责任。

杜月笙和女演员的恋情几乎贯穿了整个一九三二年,宋玉花也因此有了很多个夜晚,坐在维也纳咖啡馆里,坐在香烟缭绕的咖啡桌旁,聆听着著名剧作家黄伟鸣和他的伙伴们的高谈阔论,后来她才知道,他也是一名地下党的领导人。她记得那种身处危险之中的不安,但更记得的是,两颗相近的心灵互相碰撞的乐趣,他们在一起谈论文学,朗诵诗歌。那天,他们在一起几乎待了一个小时后,她才意识到没有看见张小姐,那位美丽勇敢的张小姐。“张小姐最近怎么样?”她问黄伟明,“她是否终于让步,同意打掉胎儿了?”

“没有,”黄伟明说道,他很在意地看了一眼宋玉花,凑近了一些问道,“你好像对她的事很关心,你同情她吗?”

“当然,我很同情,”她正色地说道,“女人总是受欺负,这是不对的。”

“我同意,”黄伟明说道,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原则。其实,她今晚应该就在这里的,早些时候我还看到过她。”

这一晚,左翼人士在一起热烈地辩论着,而那位怀有身孕的女孩子始终没有出现。宋玉花心里惦记着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索她,可她一直没有露面。相反,倒是先生突然从楼上下来了,比平时要早很多,后面紧跟的是花旗阿根。

“走吧。”先生走过她身边时,断然地命令道。她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这时她才注意到,另一个保镖,老火鸦,没有跟在身后。

走近轿车,她看到老火鸦已经在车上,坐在副驾座上等着他们。看到他们走近,他跳下车,给他的老板打开车门。杜月笙钻进了后座,和宋玉花坐在一起,轿车缓缓开出了静安寺路[18]。和往常一样,开车的总是花旗阿根,他之所以落下这么个绰号,也是因为他以前在美国领事馆开过车。

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沿着老路开回法租界,而是开上了小路,朝北开到了苏州河边,接着,他沿着河边继续向上,开向了郊外。窗外,掠过一片片的树林,错落在开阔的农田上,间或,也有一栋栋黑乎乎的房舍。车上所有人都一语不发,宋玉花保持着表面的镇静,可她的内心的恐惧在聚集。

花旗阿根离开大路,沿着河岸,开进了一条短短的小石子路,最后,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停下了。“下车。”杜月笙命令道。

他们四人下了车,天色已经很暗了,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小河边,看不见一个人。他们转到车尾,花旗阿根把车钥匙插进后备箱,一转,正要打开后厢盖,杜月笙说道:“停,让她来开。”说着,他冷冷地看了宋玉花一眼。

她满心狐疑,紧张得几乎站不住,但还是勉强走了过去,打开了后备厢。那一刻,她的心跳停止了。暮色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痛苦的、祈求的眼睛,那是张小姐的眼睛。这个怀有身孕的舞女,浑身战抖,她的嘴里胡乱塞着破布,双手被反绑在背后。

“求求你,”宋玉花的声音发抖,“别,别……”

“站到一边去,”他命令道,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看着。”

老火鸦和花旗阿根弯下腰,用长长的链子将水泥块绑在她的脚上,可怜的舞女扭动着,挣扎着,被破布塞住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宋玉花站在那里,眼泪直流,心里痛恨自己的无能。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不停地扭动着的女孩拖了出来,在她压抑的哀鸣声中,几乎孩子气地荡起了她的身体,只为了能把她扔到更深的河水里。然后,数到三,他们协力把她抛向了远处。她的身体,沉重地砸向水面,激起了一大片水花。河水翻腾,河面上冒出了一串串的水泡,一分钟后,河面平静下来,重新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宁静。

“这叫‘种莲花’。”杜月笙说道。

坐在车里,在夜色中往回开,宋玉花透过车窗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她已经决定了,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在罪恶面前,感觉如此无能为力,从今以后的她将要参与其中,不让它重演。她将用自己的余生来对抗像杜月笙这样的流氓,还有日本人,只要他们的军队还在中国的土地上作威作福。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感觉,那是深刻而又意外的一种感觉,在最无助的时刻之后,她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也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那一刻,是她新的人生的开始。

现在,当她坐在大太太的房间里,她默默地在心里向张小姐发誓。这位可怜的舞女,她爱上了一个来自于权势家族的男人,怀上了他的孩子,却在宋玉花的眼皮底下送了命。所以,她要发誓,为她,也为她自己。她自己那时也是一个无助的女孩,可怜得几乎像一个奴隶。现在她已经是一个机警的女人,她不会放过这些钻石,这些贵重的石头,为了张小姐,也为她自己。

她的手掌中握住了四粒钻石,它们在她的掌心中像一片细碎的光亮。她应该拥有这些钻石的,她让这位老女人高兴,离不开她。连女佣们都说,大太太对她最有反应了,比对她的丈夫还有反应,如果宋玉花不在身边,大太太就躺在床上,如同一只空的豆荚,在生活的最后一阵风中颤抖。宋玉花把小布袋放回原处,接着把画框重新挂好。

转过身,她看见大太太盯着她看,眼神迷茫。“歪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眼睛在大太太苍老的脸上搜索着。她已经忘记了。“有一点儿。”她撒了一个谎。

大太太看了一眼墙上的画,眼神空洞无物。她的意识的清醒就像森林里漏进来的一道光,转瞬即逝。

看着疲惫不堪的大太太,宋玉花上前扶着她缓缓地躺了下来,她给大太太盖上了绸被面丝绵薄被。

大太太昏昏然地入睡了,宋玉花轻轻转动百叶窗帘,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城市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透进来,稍稍冲淡了屋子里浓郁的鸦片味。她将椅子摆摆好,掸了掸红木大桌上的灰尘。这张桌子上摆放着的物品,透露着大太太曾经有过的生活:一张婚礼照片,一幅铜版小像,上面刻着经文,一对玉石耳环,还有几本书,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被打开过了。这个老女人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这屋子里的一切,只剩下了对鸦片的兴趣。

在杜家,经过最初的两年后,宋玉花已经看惯了大太太的样子,她不会再去自问,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嫁给了杜月笙吗?还是她自身的原因?她亲眼看着一位温柔的妇人,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干枯,直到现在,形同鬼魅。她上前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大太太的眼皮,那眼皮干得像一片透明的纸。她把灯光调暗,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关上窗,合上百叶窗帘,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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