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和他一起来,我就知道这些。”
人力车夫拉着他们俩,一颠一颠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小跑着。安雅的眼神里,写满了疑惑,可他不想说话了,安静了下来,于是她也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一到她家,他们就贴在了一起,飞快地滚到了床上。
平静下来后,安雅转身看着他。他以为她又要提起宋玉花了,可是令他吃惊的是,她是要告诉他,以后他不能上这里来过夜了。她说房东给她下了一道禁令,不许带访客来,“他就是针对你的,”她很抱歉地说,“是因为你来得太勤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这不是你的问题。”他说道,心里盘算着以后他们该上哪里去。
“也许,到你住的地方?”她试探着提议道。
“我觉得不行哎,我刚刚让乐队里的两个小兄弟住到我那里去了,他们还没成年呢。”
她看了他一眼,任何人都看得出,那两个乐手虽然年龄还小,但早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那么,好吧。也许,你应该为我们俩租个房间,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一间小公寓你应该付得起,一个月不会超过七八块钱的。”
没错,他付得起。从那周起,他就开始看房子,最后在黄浦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底楼单间公寓。公寓位于北京路的尽头,对面就是外滩码头,河面清凉的空气透过木百叶窗,在小房间里飘荡。他喜欢这个地方,水边的公寓,让他回想起在外公农庄里的童年时光。他们在他收工后去那里,在午夜的凉爽空气中入睡,在清晨的各种声音中,和这座城市一起醒来,他再回到他自己的住处。这是他最后的一段宁静生活,直到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宋玉花左思右想,不知道把一颗钻石交给组织,以解决组织上经费短缺的燃眉之急,这样做是否妥当。这个举动,如果被杜月笙发现,那么她是必死无疑。当然,只要杜月笙发现她私底下和外界有任何联系,她都是必死无疑,所以,多一层冒险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她的忐忑不安还另有原因,她担忧的是,作为一个进步人士,捐献一颗钻石,是否会显得太浮华了。这可是钻石啊!如果先兑现成银元,或许会更合适,可是,那样的做法会带来更多的危险,只要珠宝商一说出去,杜月笙马上就知道了。
然而,只有捐出这颗钻石,才能表达她的忠诚。这份忠诚,是她愿意表达的,只是过去她苦于无法表达。在遇到组织之前,她的生活是无望的,她的前景是暗淡的,即使到了三十三岁重获自由,她也是一个被遗弃的老女人,没有人还会要她。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生活的目标,有了为之奋斗的目的,这项事业,将她和她的同胞以及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个颗钻石,本来就应该属于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她只不过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它,献给组织,就是它最好的去处。
而且,只是其中的一颗而已,另外三颗,她还是藏得好好的。
阵雨停了,她看着马路两边的店铺又打开了木门,旧货店的老板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支起简陋的货架,重新把旧书旧报和一些古玩搬出来,不一会儿,摊子边上聚集了一些戴着宽檐遮阳帽,身着棉布长衫的男人,他们停下来翻阅着那些线装书和古籍旧书。那位写字先生也出来了,这个小城镇出来的落第秀才,这会儿靠着他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顾客。
她为这些男人感到难过,因为她自己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但是,除了给杜月笙做做翻译,别无他用。在赌博输了钱之前,她爸爸可是想把她培养成为一个现代女性的。他为她的哥哥请来了最好的家庭教师,要她也在一边听着。后来,哥哥得了肺炎死了,爸爸伤心欲绝,继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大女儿身上,他的小玉花,冰清玉洁的花朵。这一个很传统又很乡土的名字,她从来都不喜欢。可是,她是个乖女儿,她不仅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听从爸爸的吩咐,认真念书,讨得爸爸欢心。那时候,她才八九岁,她已经能感觉到要为这个家庭挑起重负,不辜负爸爸对她的期望。那时候,她的妹妹们还都是幼儿,她所有的时间都和家庭教师在一起。
然而,妈妈去世后,一切都改变了。从那时起,她爸爸开始夜里出去,到了第二天早上,惨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家里的古玩一件件地不见了,先是一只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百花纹碗,后来是一只乾隆年间的白玉香炉,还有一只成化年间的青花龙饰瓷盘,最后,爸爸把手伸向了她妈妈遗留下来的翡翠手镯。那些早上,他口袋里揣着现金,有时候还会带回来一些毫无用处的抵押品。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孩子,没有她说话的地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办法。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那天他的手气一塌糊涂,于是,祖上传下来的宅第以及周边的地都被他输掉了。
就在那时候,他乞求她,毫无羞耻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爸,不要这样,”她惊叫道,“快起来。”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宁愿去回想那清幽的庭院,用人们手里端着水盆手巾,穿过那个圆洞门进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来,离去时,布纳鞋底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拖着。这样的记忆,才是她允许存在于脑海里的。
她根本不想回到她以前的那个家,他们把她给卖了,再也没有理会过她。无可怀疑,那是因为羞耻吧。宋家在当地可是显赫世家,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女孩,是要嫁到好人家的。当她消失在乡人的眼前时,他们家就是这样讲故事的,没有人不相信宋玉花远嫁到富贵人家了。
她生下来就是一个工具,就像任何一个农民,或者一个工人,她的用处就是被使用。因此,在她的心里,她感谢共产党,是共产党拯救了她,给了她一个为之奋斗的使命,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她的信念将她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他们将她的命运和这个城市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听人说,上海街头的每个转弯,都有一千个灵魂,是的,当她穿行在这些大街小巷时,她就感觉穿行在人的海洋之中。那些母亲、父亲、孩子,那些店员、用人、劳工,她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那么统一,如同来自于同一个器官,她能感觉得到那呼吸的起伏,感觉得到那思维的波动。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人民的概念,这缓缓律动的城市蜂巢,就是她为之献身的真正缘由。
当她走进那家中药铺的时候,她的手指再一次滑过那个暗袋,她已经证实过一百遍了,那个小袋子还在。
“小姐,你好。”
“今天要配一帖特殊的方子,”她说着,把一张空白的处方纸递给了药铺老板。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表示她需要和上级见个面。“平时的那个方子也要配。”
“小姐你辛苦了,”药铺老板对她说,“你去客厅里休息会儿吧,我叫人给你端茶。很抱歉这会儿伙计不在,请稍等片刻。”他再一次小心地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他人之后,推开了墙上那扇隐形的门。
“好吧。”她一脸不耐烦地答应道,十足的少奶奶派头。直到那堵墙再次合拢,她坐了下来,终于可以不用演戏了。她轻抚额头,让自己放松一下。暗室里光线很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电灯,这个时节,不用点火炉了,暗室里很阴凉。她知道,把她的接头人叫来是要花点时间的。很长时间以来,这个接头人都是郭先生,就是通过他,她把收集到的有关杜月笙的信息传达给组织,这些信息都是她陪伴在杜月笙身边的结果。至于郭先生公开的身份和职业,她一无所知。
现在,郭先生推门进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他就在附近工作,她猜测着他是冒着暑气从上班的地方赶过来的。
“马女士,”虽然他呼吸急促,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你都好吗?吃过了吗?”
“是的,谢谢。你呢?”
“都好。”他坐下来的时候,抹了一把脸。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时的交谈吗?”
他的脸上一片茫然:“不记得了。”
“你告诉我,你的北方亲戚们需要钱,我说我会替他们去求菩萨。”
“啊,”他想起来了,“是啊,很缺钱。”他们都知道,现在,北方的情况更加糟糕了,日本军队已经将北平团团围困了数周了。
“菩萨听到我的话了。”她说着,从衣服里层摸出了那只小小的口袋。
他困惑不解地接了过去,笨拙地打开了小口袋。
“小心。”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语调使得他在揭开丝绸包布的最后一角时,动作骤然慢了下来,然后,他的眼睛就瞪得差点要掉下来了。灯光下面的两个人,都陷入了静默之中。
“你都要流口水啦。”她温和地揶揄他,他的眼光一秒钟都没离开过那颗石头。
他抬起了头,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这颗宝石又被包进了那块方丝巾之中,然后,他用自己的手帕将它包了一层又一层。“北方的亲人一定会无比喜悦。”
“这是他们的好运气,”她淡淡地说道,竭力掩藏自己的得意之情。北方是这个政党的神经中枢,是他们的基地。
磕磕两下,她听到墙壁上轻轻的敲击声,那扇隐形门又打开了,她站起了身。“我的中药配好了,我该走了。很高兴见到你,代我问候你的家人。”
药店老板把包扎好的中药以及几罐滋补品交到了她的手上,她迈着沉着的步伐走出了药店,心里为她所做的一切感到异常高兴。日本人的魔爪正伸向上海,可是,就在今天,为了挡住这只魔爪,她做了应该做的事。
天还没亮,托马斯就醒了,身边是熟睡的安雅和她甜蜜的气息。再过半小时,他就该起床回家了,然后,再睡个回笼觉,睡到午后起床,与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共进早餐。可是,这会儿,他享受着傍水而居的快乐,享受新鲜的空气、潺潺的流水,还有温和的浪花—— 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停泊在岸边的小船,发出阵阵空旷的声音。当黎明的曙光出现,这个城市也会随之慢慢苏醒过来,无数个细细碎碎的对话,从马路上、从小巷里,甚至从水面上传来,从摇摆的褐色小舢板里传出来:那是刚刚醒来的人们的声音,组成了人声的河流,在这个城市里流淌。城市初醒的那几分钟,总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声音,带着夜的睡意和慵懒,细微而缠绵。直到各种车辆的喇叭声、各种叫卖声,把城市的宁静打破。
他枕着花边靠垫,躺在那里听着外面的声音,手托着后脑勺。他看见到处都扔着她的围巾,衣柜里塞满了她的衣服,还有鞋子。一个念头涌上来,他一下子清醒了,他猛地明白过来,原来她搬进来住了。
刹那间,他最近的疑惑都有答案了:为什么她每天晚上都叫他带她出去吃饭,为什么她吃饭的时候那么狼吞虎咽,为什么回避以前住过的地方的邻居,因为,她已经不再住在那里了,而且,她也没钱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他对她说:“你把自己的房子给退了。”
“对,我付不起房租,何必花钱租两套呢?再说,我身上也没钱了。”她很坦率,当然,她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吃惊,继而变得柔美起来:“你就不能每月给我一点钱吗?不用很多,就一点点。我现在口袋里空空的,没有一个法苏,没有一个菲币,也没有一个中国铜板。你看看昨晚你花在晚餐上的钱,一顿饭就……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当然可以。”他脱口而出,把她搂得更紧了一点。他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惭愧,太不绅士了,怎么会没有更早觉察到这些呢,他完全可以早一点开始给她钱的。那天早上,他做出了第一个行动,就是把抽屉里那些堆积起来的账单给付掉了。
然而,随着一天时间的流逝,他又开始觉得哪儿不对劲了。绅士派头固然重要,可问题是,他对安雅,不是真正的爱,他不想一直这样下去。不过,在她身上,他得到了难言的快感和巨大的安慰,显然,在她有需要的时候,给她以回报并不为过,可是,回报到什么时候呢?
“只要你还想上她的床。”一个礼拜后的一天中午,他们在德兴馆吃饭,在翻看菜单准备点菜的时候,林鸣这样说道。从这家位于二楼的餐馆看出去,就是苏州河,他们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时值夏日,河面上升腾着暑气,裹挟着四方的喧哗,码头上挤满了小舢板、三桅帆船和平底船。巨大的货船在通过河道的时候拉响了长长汽笛,这是上海和弦的基调,赋予上海市中心以特有的音响背景,现在,托马斯已经爱上了这种声音。
林鸣点了这家餐馆的招牌菜,这是一份海鲜浓汤,乳白色的浓底,鱼片、大虾、鲜干贝、豆腐,佐以切成丝的海参,还有碧绿清香的芥菜,炖出了乳白色的一盅,上面若有若无地撒下一点白胡椒粉。此外,他还点了几个冷盘,薄腌黄瓜、水晶冬菇竹笋,还有豆干马兰头。林鸣感觉到了格林的焦灼不安,他还特意点了白酒,温热了,盛在一只小小的坛子里。“你看上去如鲠在喉啊,吐出来吧。”他一边说,一边给两人都斟上了酒。
“首先是我们的乐队,很不妙啊,现在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的,但是我们没法补充队员了。”
“可舞厅每天晚上都挤满了人啊!我们钱可一点都没有少赚。”
“这和钱无关。在这样的局势下,难道你还想要我去美国招募更多的音乐家吗?这是不可能的。”
“可现在我们难以为继了,难道要我们大家都解散了吗?”
“我怎么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决定。除了你和我之外,”林鸣说道,“他们都离开了,可我们还会留下来。我们都知道,一旦战争爆发,这里有多危险。从美国招新人?不可能!”
托马斯沉默了。
“还有什么事吗?”林鸣问道,“是安雅?”
“你怎么知道?”
林鸣笑了:“很明显啊,你们这些外国人,一碰到房子的事,就变得这么敏感。”
“呃……起先她告诉我,我不能上她那儿去了,接着她让我在外面又租了一间公寓。这些我都做到了。”
林鸣点了点头,这种计谋,他是太熟悉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何必付两间公寓的租金呢?”
“她就是这么说的,只是现在我得帮她付房租了,她还希望我给她钱,每个礼拜。”
“不然的话,你认为她该上哪儿弄钱呢?”
托马斯吃惊地瞪着他。
“难道你希望她去找另一个男人吗?”林鸣问道,给他的朋友又盛了一盅汤,“我问你,当初你和安雅见面的时候,她在做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租了那间公寓……她有时候在夜总会唱唱歌,有时候也会做些表演。”
“那怎么够用。”
“那么,你是说她赚男人的钱?”
“这就和所有女人一样啊。以我的观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哪一种女人?”
“她是个好女人。”
“我同意,而且,很可爱,”林鸣说道,“还有,在你之前,她和什么样的男人交往呢?”
托马斯隐隐地觉得如芒在背了:“我完全不知道。”
“可我知道,”林鸣说道,“那是个意大利男人,一个外交官。”
“你怎么会知道?”
林鸣的手掌在空中一挥:“我有眼睛啊,我生活在上海。你不必对她这么苛刻,你应该明白的……你还能指望她如何生活呢?”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托马斯说道,心里想着,安雅以前让他感到吃惊的地方,现在都有答案了。她的社交圈,她的人缘,她在上海似乎神通广大,结识的人三教九流,连门卫和服务生她都熟悉。以前他都没有去细想,现在才明白,正是这样,她才能在上海混下去啊。
林鸣几杯白酒下肚,开始滔滔不绝了:“其实啊,小格林,我告诉你。这种女人就像宝石一样珍贵啊,她不是妻子胜似妻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不给你添麻烦。在上海,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呢?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
“那么,你的女人是怎样的呢?”托马斯问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一次,后来就没再说了。”
林鸣思忖着如何向托马斯描述珠丽,但感觉像托马斯这样的外国人是不可能理解一个中国女人的。“她是完全不同的。”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午餐结束后,托马斯和林鸣分手了,他要独自去散会儿步。朝着小东门的方向,他走向了民国路[21],这条路环绕着老城厢,通往霞飞路。这条长长的路上布满了商铺店家,两边的建筑极富特色。走在路上,看到漂亮的姑娘,他就会想起安雅,心里就会想着该怎么做。他和安雅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激情四射的夜晚,他们在一起,把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做的事情都做过了,可是,他们之间并不亲密。这是他的过错,在他的生活中,她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每次在她身边醒来,他都会回到自己的家,睡到自己的床上去。因为,他并不爱她。
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当他想明白了以后,数日来压在心头的重负一下子就释然了。他知道,现在就应该结束这一切了,不过,他不愿伤害她,不愿她无依无靠,他希望他们能够愉快地分手。
他知道,他还会怀念她的,怀念她坦荡不羁的饥渴,怀念交融在一起时的狂喜。他还会怀念那些夜晚,她带着他出入各种隐秘的场所,那些不为人知的地下沙龙,遇见那些各种背景复杂的人物,虽然即使和她在一起,他还是没有遇见过一个共产党人,他依然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一转弯,就是新渔阳路,他的耳边想起了安雅压低的声音,共产党?新渔阳路外国语学校,那里就有共产党。他拐进了这条安静的小路,这条路的两旁,是上海典型的公寓楼房,三四层高,红砖外立面,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落在马路上。炎热的六月,路上除了拉黄包车的苦力,很少有行人。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几个老人躺在竹椅上,躲在绿荫里打着瞌睡,几个老妇人凑在一起聊着天。
往前走,是一栋相当气派的建筑,入口处挂着白色的招牌。看到招牌上的英文,他眼睛一亮,心头掠过一阵兴奋,外国语学校,就是这里了!他走开了一点,侧身立于马路对面的梧桐树树荫下,开始细细地观察起来。
奇怪的是,大门虽然开着,进出的人却很少。有几个人走近了,但只是从门前经过,急急地又走远了。终于他看见了一个中年的男人,看上去是读书人的模样,还有两个人衣着寒酸,像是小职员。后来又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像个学生,用白围巾的一角掩着脸。
这时,又一位女子走了出来,他吃惊地后退了几步。她的身影,她的步态,优雅而内敛,是他那么熟悉的样子;虽然她举起了手,挡了一下阳光,半遮着脸,他还是确信,这就是她,宋玉花。
当她四下里环视着这条小巷时,他的背紧紧地贴着长满了爬山虎的墙壁,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她是他们中的一员。灵光一闪中,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突然理解了当她伸手打掉他手上的名片时,眼睛中为什么闪动着那么深刻的仇恨,他突然明白了当她陪伴在杜月笙的左右时,为什么又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现在他看到了,她还有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使她成为这个时代的一部分。而这一切,居然就发生在杜月笙的眼皮底下。他倚靠着身后墙壁上暗绿的藤叶,看着她匆匆地走远,她的勇敢逼迫着他,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