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的下午,托马斯参加了一个草坪派对。几天来,他的眼前晃动着的都是宋玉花的影子,他的新发现在心里发酵,让他又兴奋,又晕眩。他佩服宋玉花的勇气,这个女孩留在他心里的碎片印象,现在,突然间就像拼图一样完整了。她的秘密,也就是他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于宋玉花她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他在心里已经在和她分享这个秘密了。派对是在西郊公共租界的一栋都铎风格的别墅里举行。那个区域很受早年就来到上海定居下来的白种人的青睐,这些在上海熟门熟路的外国人自称为“上海佬(Shanghailander)”。那天的来宾绝大多数都是白人,他们中有商人、有教师、有传教士,还有生活范围横跨东西方的各色人等。错落于他们之中的还有数十位中国人,身穿长衫或西服,当然,也有几个像他那样例外的少数派。每个人看上去都很体面富有,女人们裙裾飘飘,高跟丝袜,男人们穿着定制的西装,戴着金表。这些人看上去太成功了,一点不像共产党,托马斯的思绪回到了这几天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上,于是,他又想起了宋玉花。宋玉花也是贵妇打扮的,托马斯想起她合身的缎子旗袍,耳朵上戴着翡翠耳环,宋玉花的外表可把他给骗了。托马斯发现,一想到宋玉花,自己的脸上就会忍不住地漾开笑意。
他今天胃口很好,往自己的盘子里夹了很多吃的,通红的大虾、烤牛肉、煎羊排、黄瓜色拉,还有奶油草莓。他喜欢这些派对上的食物,所以他也很喜欢受到这类的邀请。每当演出结束,他站在大门口向来宾致谢告别时,那些塞到他手里的邀请函他都笑纳了。他也喜欢到有钱人家做客,正如他喜欢和白人音乐家拿一样的薪水。
在上海,他对美国的想念,具体的体现还是对美国食物的想念。陈妈只会做两种口味的中国菜,上海菜和粤菜。上海菜他已经吃腻了,而粤菜他从来就没喜欢过。演出结束后和安雅一起,他们去过很多餐馆,尝试了各国风味菜肴。在吃这件事上,他们的爱好很一致,他喜欢由她带着出入他所不熟悉的地方,而对于她来说,一天里主要就是吃这一顿。
分手虽然艰难,但总要面对。和林鸣交谈过之后,托马斯更是心意已决,要和安雅分手,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那天,托马斯在演出结束后,像平常一样,又带她上餐馆。饭后,他们再次坐上黄包车,被车夫辛辛苦苦地拉着回北京路上的公寓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和往常一样,她整个人倚着托马斯,完全没有防备,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毫无预感。而托马斯则决定,在外面什么也别说,等回到公寓再说。
他的话,如同一瓢冰水,浇在了安雅的头上。那时他们已经上了床,她一把掀开被单,跳下了床,把散落四处的围巾、内衣还有一些假首饰都一股脑地扔进了一只袋子里。
“安雅!”托马斯叫道,试图阻止她。
“放开我。”
“不要这样。”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大声地叫道,“我一分钟都不想待在这里了!”
“安雅,不要这样。”
“我就要这样,是你不要我了。”她大声地叫道,他听到她的声音都走调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扑到床上,泪眼婆娑地哭开了。
“安雅,别哭了。”
“别哭?”她猛地抬起了头,泪水浸湿的头发黏在了她的脸上,涂了鲜红甲油的指甲抠进了胸前,仿佛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是你要把我扔到马路上,就像一堆垃圾那样扔出去。”
他仰面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听着安雅的哭喊声在耳边呼啸。她说得没错,他是要把她扔了,可他并没有想伤害她,他只是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曾经喜欢她,和她在一起他有过快乐的时光,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一起生活,他甚至不想把她带到他的朋友面前,带进他的生活里面。他有过女人,那些寻欢作乐的女人,而安雅也是其中的一个。
他翻了一个身,用枕头捂住了耳朵,安雅的哭声一下下地抽打着他。他这样做,是为了宋玉花吗?他不禁问自己,可他甚至都不知道宋玉花在哪里。即使这辈子再也不能见到宋玉花,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想要像安雅这样的女人,再也不会了。
他听到安雅在擤鼻涕,刚才的号啕大哭现在已经变成了抽泣,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托马斯坐了起来,说:“安雅,过来吧。”
安雅爬到了床上,拉上被单,背对着托马斯:“我什么也没有,”她的声音里,透着心灰意冷,“我会饿死的。”
“不,你不会的。”没有他之前,她不也是过得好好的。
“可我没有地方住。”
他们谈了很久,终于谈妥由托马斯为安雅提供八个月的房租,还给了她一些生活费,让她还能过一阵子。条件谈好后,他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翻身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托马斯帮着安雅收拾东西,给了她一些钱,她就独自离开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托马斯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留恋,虽然他们在一起同床共眠,耳鬓厮磨地度过了很多亲密的时光,虽然他们也同出共入,一起享受过那么多美味佳肴。
他把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完了,侍者过来,要收走他前面的空盘子,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了很久。
他起身在草坪上漫步消食,发现旁边有三个外国人在那儿高谈阔论,他不由得驻足聆听。这会儿,说话的是一个商人模样的美国人,“你们看看,这里什么都乱哄哄的,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恢复秩序?如果日本人赢了,这一切都会清理干净,他们知道应该怎么管理一个国家。”美国人转向了他:“艾德.罗林斯,来自于克利夫兰,很高兴认识你。”他又愉快地伸出手,向托马斯介绍身边的另外两位,他们一个来自于英国,另一个来自于德国。托马斯最后也做了自我介绍。
认识了之后,针对美国人刚才的一番言论,托马斯提出了疑问:“那么,就因为日本人更有秩序,更善于管理,你认为他们就有理由入侵别人的国家吗?”
“对于我们来说会更好。”艾德轻佻地一笑。
“我听说德国也很有秩序,很善于管理,”托马斯很想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那么,应该由德国来管理美国吗?”
“喂,等一下……”
“我们是干得不错,”德国人抢过了话头,汉诺威大胡子后面漾开一个得意的笑,“但是,你们所有人都没抓住重点。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日本人不是一个威胁,而犹太人却是。可是,上海这里,却敞开大门任由他们进入,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国家会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好了好了,”英国人出来打圆场了,“上海是个自由港,在这里,它对所有人都是欢迎的,这点不会改变。”
“犹太人除了干活当劳力使,没别的用场。”德国人冷傲地说道。
托马斯盯着他,不能相信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且,他们就像野猫一样繁殖。”德国人又加了一句。
托马斯合上了眼睛,脑海里瞬间充满了记忆。那些记忆,是如此的久远,却依然如此的强烈。这些记忆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那是他个人的历史,虽然现在那些记忆已经结了痂。那时他六七岁,一年前,他爸爸战死在法国,此后,他和妈妈两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长得又瘦又小。那天,他妈妈出去给人家帮佣前,要求他把巴赫练习曲的前十首连贯地弹一遍,可他自己却很想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正当他悄悄地溜出去,跌跌撞撞地跑下阶梯时,两个白种女人刚好从门前经过。看到她们俩,小托马斯已经胆怯畏缩了。她们有着铁灰色的眼睛,脖子上缠着死去的狐狸。而且,她们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就像在看着一只小动物,带点嫌恶,又有点感兴趣。其中一个女人随随便便地对另一个说:“他们就像野猫一样繁殖。”说完就仰头走过去了,根本不管这话会不会被他听到。他记得当时他又气又怕,虽然年龄还小,但是他从小就懂事,知道这样的话有多么羞辱,他几乎当即就想好了,绝不能把这话说给他妈妈听,他妈妈已经受了太多罪了。
现在,他可以向这个德国人开口了:“先生,我觉得你这样说,不像个绅士啊。”
“可我是对的。”德国人傲慢地说。
“行了,”英国人忍不住也介入进来,“我必须请你闭嘴了,在这个问题上,我站在你的一边,格林先生。”这位先生对着托马斯点了点头,托马斯突然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就是这位先生把邀请函塞到他的手里的。这位先生又转向德国人说:“你的话毫无根据,这里是我的家,还是希望你停止这类言论了。”
“可是我相信你对犹太人一无所知。”德国人说道。
“这你就不对了,”英国人说着举起了他的手杖,指了指远处的一位先生,“那是和我有二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维克多.沙逊先生。他是我们尊贵的来宾,也是上海滩上非常活跃的人物。”这位一头银发的绅士又转向了托马斯:“正如我的这位朋友,格林先生。”
“事实上,”托马斯沮丧地说,“我在公共租界可不受欢迎啊,我甚至不能站在餐厅或酒店的门口说话。”
英国人的神情十分忧伤:“啊,那是你们美国的规定,可不是我们的。”
“忘记犹太人吧,别谈论他们了,”德国人说道,“他们很猥琐,和我们不是一种人。”他夸张地作势画了一个圈,把托马斯也包括进去了,“我们都是绅士。”
“你把我搞错了吧?”托马斯不为所动,“你说他们很猥琐?”他直视德国人的眼睛,“那么,我和他们完全一样。”
那天晚上,孔祥熙乘坐的轮船靠上了外滩,他从欧洲回来了。林鸣听到消息后,前往市中心为他洗尘。他打算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听他说说他的欧洲之行。
一见面,孔祥熙憔悴的面色让他吃了一惊,照理说,乘坐海轮应该还算舒适,孔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令他深感意外。“孔公,怎么了?你得病了吗?哪儿受伤了吗?”
“是的,我受伤了,但是,我伤到的是我的骄傲和我的希望,”老先生缓缓说道,“而不是我的身体啊。走,我们去喝点什么吧。”
“正合我意。”他们说着,走到了马路上,林鸣伸手招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拉着他们,悠闲地沿着爱多亚路前行。转入敏体尼荫路[22]后,孔祥熙让车夫离开大道走小路,他喜欢幽静的小巷。在一条小巷的深处,他们进了一家隐蔽的小酒吧,坐下后,他们要了一瓶昂贵的雅邑白兰地,又要了一壶铁观音。
孔祥熙剪开一支雪茄,点上了。“这次出行很不尽如人意啊,这次的计划,最初是苏联起的头,希望我能配合。可是,等我到了莫斯科以后,他们又改变主意了。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继续我的行程,到了柏林。你知道,我是希望能说服希特勒来帮助我们啊。”
“然后呢?”林鸣问道。
“他们不肯。”
“我知道了,”林鸣的心沉了下去,“这真是坏消息啊。”
“是的,”孔祥熙说着,吐了长长一口烟,“可是,这还不是我唯一的担心啊。更让我担心的是德国犹太人的处境。他们把犹太人的地和财产都没收了,我在那里的犹太朋友失去了他们的银行。而他们还要制定一系列的法令来对付犹太人。”
“那你的朋友都还好吗?”
“你是说施瓦兹和申戈尔德吗?我始终找不到他们,他们的家都被封了。我向上帝祈祷,愿他们平安。小林,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了,这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国际性犯罪,中国应该站出来反对这种做法。”
“可别的国家都没有这样做。”
“那我们就更应该去做了。”
“你为什么说‘我们’?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爸爸的原因,所以和你有关系。我们要让他知道,有必要向蒋介石施压,让他出面。”
“我不能左右杜爸爸。”林鸣说道,手下的人经常这样喊杜月笙的,“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想打日本人的,对吧?”
“那是毫无疑问的。”为了支援抗日,杜月笙已经向蒋介石提供了数百万的资金。
“如果我们站出来反对德国对犹太人的做法,那么西方国家也有可能站在我们的这边,反对日本。”
“也许吧。”林鸣说道,但他心里想的是,也许不会吧。
“这样迫害犹太人是毫无道理的。”孔祥熙又说了一句。
林鸣点了点头,他自己是很尊重犹太人的,对他们的评价很高。这种对犹太人的好感始于他招募的第一个音乐家,海拉姆.格兰特是个萨克斯管乐手,现在早已回美国去了。海拉姆的脖子上总是戴着一只大卫星金坠,从来不取下。他坚称自己就是犹太人,其实从血缘上来说,他并不是犹太人。在美国重建时期,海拉姆的奶奶被俄亥俄的一个犹太人家庭接收了,这个家庭送她上大学,出钱让她接受教育。从此她家有了良好的教育背景,她很重视对儿子的培养,后来,儿子又让孙子海拉姆进了音乐学院。他们感恩于当初那个犹太人家庭的帮助,视他们为家人,所以自认为是以色列人中的一员,戴上了以色列人标志性的金坠。海拉姆十分敬重犹太人,是他们把无价的教育机会给了他的奶奶,正如杜月笙将同样的机会给了林鸣,但区别在于他的父亲利用这样的教育来控制他,而那个俄亥俄州的犹太家庭给了格兰特以自由。
他心里明白,在这件事情上,和孔祥熙站在一起是正确的做法。这就像是行一种孝道,但已经超越了对杜月笙作为一个生身父亲的孝顺,而是对这个国家尽一份孝心,对这个国家里的所有人民尽一份孝心。
“我们应该这样做,安排一次晚宴,邀请杜老板,还有孙科。”
孔祥熙胸有成竹地点着头,林鸣明白这种安排的合理性。孙科是国父孙中山的儿子,他对英属巴勒斯坦地区的犹太人权益问题非常关注,孙科先生是杜月笙愿意结交的人士。“然后,你出现在宴会上……”
“……动员他给蒋介石施加压力,要求纳粹放过犹太人。”孔祥熙接过话头,“这是他应该做的事,你知道的,他是上海之王。现在,已经有一万犹太人在这个城市了,也许是一万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可以说,这些人,都在他的保护之下。”
“可问题是,他是个自作主张的人。”
“你说得对,”孔祥熙吐了一口烟:“但是,我必须去努力。因为,如果有人能够在犹太人事件上逼迫蒋介石的话,这个人只能是杜月笙了。”
“还有,如果有人能够逼迫杜月笙去施压于蒋介石的话,这个人只能是你了。”林鸣加了一句,他们相视而笑。幽暗的酒吧里,烟雾缭绕,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彼此心领神会。
艾迪.瑞奥登攒足了买船票的钱,在这年的七月二十六日回美国去了。从这一天起,国王乐队缺了个鼓手。托马斯显然有点焦头烂额了,他把乐队里的人员又调整了一番,将阿隆佐的击弦贝斯移至开头部分,用一种冲击的效果瞬间吸引听众。乐队只剩下了八个人:两个萨克斯,三个铜管,乐器的配置有点头重脚轻。而小号手塞西尔.普拉特很可能是下一个离去的人,他还有点积蓄,路费是足够了。那样一来,整个乐队就更加不平衡了,托马斯深知,现在的乐队,犹如大海中一艘即将沉没的轮船,而他却是那个掌舵的人。
午夜过后,剧院的气氛开始松弛了,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这个时候,门口的警卫也轻松点了,森冈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当时,乐队正在演奏艾林顿公爵的《蓝色漫步》(Blue Ramble),托马斯一眼就认出了出现在门廊上那个结实的身影。不仅托马斯,别人也认出来了,因为,就在森冈坐下不久,托马斯看见周经理和刀豆立刻进入了状态。
托马斯感觉身上在出汗,他弓下腰,更用心地弹奏着这支缓慢而跳跃的曲子,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在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兄弟俩层层递进的萨克斯声中,乐曲诙谐而激荡地循环展开。幸运的是,这首歌的旋律节奏一直很简单,直到在十二小节循环中的B段,突然吹出一个延留和弦,六个声部亮出一个第九音,这个突如其来的第九音由埃罗尔.马特在长号上吹出来。这是这支曲子的点睛之笔,一个出乎意料的第九音,一个命运的转折,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就在不经意间,生命的整个运程发生了逆转,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森冈走了进来。这支曲子结束后,托马斯宣布休息。一会儿,舞厅中央和舞台上都空了,跳舞的人们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座位上,乐手们也去找地方休息一下。
灯光忽明忽暗中,森冈站起了身,在桌子间穿行。周经理和刀豆紧紧地尾随着他。可森冈走进空荡荡的舞厅中央,他们两人就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着他了,于是他们赶紧绕到舞台的另一边,站在大约十米开外的地方,紧张地盯着,监视着他的下一个举动。
森冈的声音很洪亮,他们听见他大声地说道:“格林先生,太棒了!”
“谢谢您。”
“我非常喜欢爵士乐。”
“您来听音乐,我感到很荣幸。”托马斯感觉自己在发抖,他不由自主地也提高了音量。
“这是爵士乐唱片,来自于外交通道。”说完这句话,森冈突然压低了声音,简直就像是在耳语了,远处的周经理和刀豆什么也听不见了,而森冈的嘴唇几乎都没动:“据我得到的情报,中国人在监控你。他们想利用你来杀了我。”
“外交通道?您太幸运了。”托马斯高声说道。接着,他也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
“对,所以我就给你拿过来了。”森冈大将一边大声地说着,一边将一张装在纸袋子里的树脂七十八转粗纹唱片递了过来:“给你。”他又压低声音说:“我会邀请你去一个地方,你就说你会去的。但是不要去,明白吗?不要去。”
“您太客气了,这是新出的唱片吗?”托马斯装作看纸袋子上的标签,压低了声音说:“我明白了。”他抬起脸,高兴地叫道:“贝西伯爵管弦乐团!太好了,我的乐手中有七人是从这个乐队来的。”
“是吗?”周经理和刀豆越靠越近了,森冈不再低声说话了:“现在他们有了一个新的萨克斯风乐手,他的名字是莱斯特.扬,我从来没听到过那样的声音!你拿去听吧。”
“好。”托马斯说着翻过了唱片:《凌晨一点的跳跃》,贝西伯爵管弦乐团。“莱斯特.扬,谢谢您,我回去听。”
森冈浅浅地一鞠躬,快速地转身离开了。
他一走,周经理和刀豆立刻就围过来。托马斯心里紧张得在尖叫,可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道:“他过来是为了告诉我,他喜欢我的演奏,还给了我这张唱片。”他把唱片举起来一晃,“他让我听听这位萨克斯乐手的演奏,莱斯特.扬。”
他们似乎相信了他的说法,可是,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托马斯一直在竭力抑制着恐惧中度过。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这个计划,而是这样一个林鸣警告过他的超级机密计划,居然已经被日本人知道了。他心里明白,这事非同小可,在他理清头绪之前,不能将他和森冈之间的对话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林鸣,也不能告诉。
那天的演出结束之后,他匆匆忙忙地赶回家,把留声机打开,放上那张森冈刚刚塞给他的唱片,静静地坐在那里听了起来。
这支十二小节的蓝调曲,在最初的半分钟里,是一段悠长的钢琴序曲,欢快的钢琴声中,隐约可闻轻轻的鼓点,如同私语般低低切切。随着整支管弦乐团的加入,烘托出一支明亮的萨克斯管,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富有表现力的萨克斯,饱满的音色里,点缀着欢愉,夹杂着遗憾。他心里充满了惊叹,脚步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来回踩动。一曲终了之际,他为这美妙的音乐结束得这么快而失声喊叫。
这个大将是个音乐发烧友,这毫无疑问。这首歌一结束,托马斯就把指针又放到了起始处。他的心里充满了欢快,这个时刻对于他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在他对音乐的理解上,这一刻是一条分水岭。
一支俏皮灵动的小号响起,听了两三遍后,托马斯已经确信这就是巴克.克莱顿的声音,一定是他。巴克最终还是离开了上海,他在一个全华人的俱乐部里表演了很久,终于攒够了钱。他们肯定会在这里发动一场战争的,那天,就在他离开上海的前两天,在天文台路[23]的露丝咖啡馆,他们喝着茶,吃着薄卷饼,他对托马斯这样说道,我可不想卷入其中。他那天就坐在托马斯的对面,衣着时髦体面,一如既往的讲究,可是脸色却因为担忧而灰暗。“我对哈莱姆乐队的其他朋友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还在逸园为茶舞伴奏,但他们都同意我的看法,除了一个人之外。”克莱顿接着说,“所以,他们都要离开这里了。”
“那么,谁想留下来?”格林问道,他非常好奇。
“斯托弗,我的钢琴家。他加入了艾尔.韦利在圣爱娜驻演的切分音乐队,艾尔说他将一直待在上海,无论发生什么。那么,我只能祝愿他一切平安了,你也一样。”他们举杯一饮而尽,为了他们各自的未来,也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巴克离开了,而现在,他就在听着他的小号,在《凌晨一点的跳跃》里的小号。那小号声就像一声号角,他们肯定会在这里发动一场战争的。
直到接近凌晨四点,那对小兄弟才在外面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他们跌跌撞撞地开门进来,一身酒气。可是,一听到留声机里的萨克斯风独奏,他们立刻就站直了,竖起了耳朵。“这是谁?”查尔斯问道,他们又听到了来自于自由土地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他们都不肯去睡觉,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张唱片,听了不下十五遍。他们全都凑在留声机旁,把音量开到最大,让音乐一遍遍地冲击身心。看着他们,托马斯看到了前方黑暗旅途中的一线阳光,在这旅途中,他们吹奏技术会随着他们年龄渐长而成熟,音乐会伴随着他们成长,改变。他们的身躯依然年轻充满活力,而他已经老了,他为之妒忌他们。
而他们的安全,是他的责任。
七月的第三个礼拜,杜月笙和孙科以及孔祥熙会面了,会面的地点安排在绿波廊,一家老城厢里的饭店,紧邻豫园。在那里,他们坐下来一起商讨有关犹太人的问题。杜月笙让林鸣陪着他,这和他经常带着宋玉花出去的原因是一样的,在有可能使用外语的场合里,他不想错过任何细节,身边有接受过西方教育的自己人让他心安。
服务生陆续端上了鱼翅羹、莼菜汤,还有炖鲍鱼,薄薄的豆腐衣裹着切成细丝的鹌鹑肉和云南野生山菇。席间,他们轻松地互相问候,谈论着彼此的健康和家庭状况,显得十分亲切而熟稔。服务生温了一瓶绍兴黄酒,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孔祥熙点上了第一支雪茄。就在这个时候,孙科略显激动地说起了德国犹太人的困境,他指责德国人对犹太人的迫害,致使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背井离乡,涌入了上海。杜月笙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这些人现在就在你的保护之下了。”孔祥熙对着杜月笙轻轻地说了一句。
杜月笙依然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先生,我可以插一句吗?”林鸣突然开口了,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杜月笙点了点头,“在这件事情上,如果您出手相助,那您就是很多人的大恩人。您将会被记住,不是现在,而是载入史册。”
杜月笙思忖着,这句话显然让他产生了一丝兴趣。孔祥熙和孙科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不由得凑得更近了。
“那么,你跟希特勒提起此事时,他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杜月笙问孔祥熙,在座的都知道,孔祥熙刚刚和希特勒会过面。
“他说‘你不知道犹太人’。这很奇怪,他很有头脑,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很好。”谈论着这一次不愉快的会面,孔祥熙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小而有神的眼睛在玳瑁眼镜后面闪动着光芒,那双眼睛里,藏进了人间百态。“可是,蒋介石就不同了,他们都是国家领导人,地位上平起平坐,如果是蒋介石向他进言的话,也许……”
“关于帮我们对付日本人的事,他又是怎么说的呢?”杜月笙接着问道,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急于知道。
孔祥熙取下了他的圆框眼镜,揉了揉眼睛。他是个财力雄厚、权倾天下的男人,可是他不再年轻了,这会儿,因为失望,他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他拒绝了,”他沮丧地说道,继而又坐直了身板,“他的建议是,让我们放弃抵抗,尽快加入日本人的东亚共荣圈。”
“他要我们拱手相让?”孙科显得非常吃惊。
“好像我们会听他的。”孔祥熙轻蔑地说道。
“绝不会。”杜月笙断然地说道,他转向孙科,“我们有自己的对策。东京往上海派遣了一名新的大将,我们正在设计暗杀他。我已经从外部安排好一个杀手,一个干净的职业杀手,没有背景,没有牵扯。”他又转向林鸣,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脸:“而他,将会日夜监控你的钢琴家。”
因为捐赠了一颗钻石,宋玉花得到了更多的信任和重用,她的联系人也换了一个。在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的党员都是以小组的形式联系在一起,这些小组的人数都不多,因此,如果有一人被抓,小组可以立即解散,然后组员重新组合,这样保证了大家的安全和灵活。宋玉花不属于任何小组,因为她是一个卧底。因为有了她,组织上得以持续地了解青帮向国民党输送的钱财,这些钱财最终成为国民党军备的一部分。也是因为她的情报,组织上两次及时获知青帮的反共行动,从而避免了巨大的灾难。一九三三年,那时她还刚刚加入组织,通过她,组织上先于公众了解到杜月笙正在策划一项恶意收购,最终将大达轮船公司及其所属的大批商轮和客轮置于自己的名下。宋玉花和她的联系人总是以一对一的方式见面。
关于今天要见的这位上级,宋玉花所知道的全部信息就是,他是上海戏剧界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她懂得,以她的身份,她只有服从。她和联系人的关系,从来都是上下级的关系,从来没有一次是平等的交流。从这方面来讲,这个党派的组织关系依然是儒家传统的关系,这一点让她不舒服,她是一位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女性。
从有轨电车上下来,她看了一眼永安百货楼顶的大钟,她来早了。她的目的地是北京路上的西哈诺咖啡馆,就在附近不远处。于是,她走进了百货店,经过那些琳琅满目的柜台和笑脸相迎的店员,坐着电梯上了四楼。四楼是这栋百货大楼的顶层,那里有个幽暗的舞厅,一个菲律宾乐队在那里驻演,陈旧的木地板上,旋转着一对对紧紧拥抱着的舞伴。这里的舞女不是妓女,她们就是陪舞,也有情侣来这里,可以在幽暗中相拥。宋玉花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舞池里抱在一起的男女,这是她作为旁观者,所能看到男欢女爱的唯一的场面。
原来,他和那个有着灰色眼睛的白俄女子分手了,她是在小报上读到这条八卦的,这些小报除了登一些毫无价值的绯闻传言之外,也会有一些抗日的内容。宋玉花站在舞池旁边,看着眼前这一对对不明身份的伴侣,大白天里在人造的幽暗中翩翩起舞,她不知为何会想起这条八卦,而且,心里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愉快。其实,那个美国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只说过一次话,她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她看着这种展示着男女间亲密的舞步,想着这是自己不曾做过的事,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托马斯。她不知道如何和一个男人起舞,就像她不懂得如何和一个男人交欢。很显然,她一定是做错什么了,因为连杜月笙都不再碰她了。她就这么站着,看着这些人舞动的双脚,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搂抱着,任由思绪飘荡。
想到马上接下来的会面,她的心头掠过一丝紧张,抱着的手放了下来。关于她的新上级,她只知道他以精明老练著称,那么他们之间将会有对话交流,思想碰撞。她很怀念早年在维也纳咖啡馆的那些黄昏,杜月笙和他的情人上楼幽会去了,把她一人留在楼下,给了她这样的机会,遇见这批带领她走向一片新天地的人们,她怀念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他们对未来思考着憧憬着辩论着。
她还记得宣誓加入组织的那一天。按照事先得到的指示,她找到了河南路,然后,在过了四川美丰银行、过了北京路之后,几乎都快要到苏州河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年轻男人迎了上来。她冲着他一笑,仿佛早就认识一般,然后他们肩并肩地沿着苏州河前行,走过了上海自来水厂。她的介绍人、戏剧家黄伟明曾对她说,他们应该装得跟一对普通小夫妻似的。
这个年轻男人牵着她的手转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这条小巷就在英商探勒汽车行和光陆大戏院之间。他在一扇木门上轻轻地叩了两下,门迅速地打开了,眼前是一条黑魆魆的走廊,穿过走廊,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是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里面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他的袖管上套着袖套。男人抬头看着他们:“有事吗?”说着放下了手中的钢笔。“这位是?”他看了看宋玉花递给他的一张纸片,这张稀薄的纸片上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哦,是黄伟明推荐的人。”他盯着她看了几眼:“他和我们说起过你,你就站在那里吧。”接下来的几分钟,没有庆典,没有仪式,自然也没有意识到可能会给她的生活带来的危险,她就这样宣誓入了党,成为了上海分部的一员。从此她就是有组织的人了。
乐队演奏的旋律,激荡着循环往复的脉动,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伴侣,舞出一波又一波起伏的浪潮,而她,却在冷冷地质问自己,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这种地方?难道是要折磨自己吗?要知道,还有整整十年,她是属于杜月笙的。想到这里,她心灰意冷,匆匆逃离了诱惑的音乐,冲上了马路。
到了咖啡馆,她就是高太太,这是上级事先给她的角色。她总是扮演太太的角色,在她这个年龄,还是未婚的姑娘的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他们把她引进一间包房,她要了一壶茶,两只小茶杯。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接着,又喝了一杯。时光在等待中慢慢流逝,等到距离约好的时间都过去半小时了,她终于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木门在一阵轻微的颤动之后被打开了。
一看到进来的这个人,宋玉花在等待中积累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了,眼前站着的是陈鑫。当初她最初接触共产主义时,他们就在维也纳花园遇见过。是他向她讲述了张小姐的故事,那位美丽可爱的姑娘,那位怀孕的舞女,就在她被种了莲花之前,她用那样乞求和哀伤的眼睛看着宋玉花。那么,他是否知道张小姐的遭遇?
从上次的相遇之后,她发现陈鑫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这才知道他拥有好几个行政头衔,同时还是几家上海最有规模的银行的董事。与此同时,他还是戏剧制作人,左翼戏剧家联盟的领导人之一,一家激进派沙龙的主人。他因为经常和女性传出绯闻而出名,不过,虽然他明显有左派倾向,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个共产党员。
从他忽闪的眼神里,她看得出来,见到她,他也同样很惊喜。很显然,在见到她之前,他也只知道将要见到的下级不仅提供了信息,还捐赠了一颗钻石。可是,他显然不会想到,这个人居然是他认识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还和杜月笙有关系。从他的夸赞中,她听出来他居然以为她从杜月笙那里偷出了那颗钻石。傻瓜,没有人能够从杜月笙那里偷东西。
“高太太。”见到她,他的脸上显出了由衷的欣喜,“很高兴见到你。”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女孩子推门进来,门都没有敲一下。“啊,”他对她说,“这是吴小姐。”这个女孩子看上去不到十八岁,脸颊圆润,粉粉的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她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类似的会面了,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三个人,一时间,她傻在了那里。
女孩子进来后,直接就坐到了陈鑫的腿上,爱娇地贴住了陈鑫,尽管他们俩的年龄看上去相差了二十多岁,但是看上去亲昵得像一对情侣。“很高兴见到你。”宋玉花说道。
“高太太好。”女孩回了她一句后,又回过身去,对着陈鑫的耳朵轻声笑语着。
他也轻声地回应着她,隔着衣服爱抚着她,完全无视宋玉花的存在。她吃惊极了,他们到这里会面,是要谈正经事的。
宋玉花正感到尴尬,面前的这两个人,让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陈鑫一把把女孩推了下去:“好了,乖乖地去拿个杯子来。再叫一份小馄饨,不,叫两份。你就等在那里,好了端上来。你把我的胃口吊上来了。”女孩转身离去之际,他还在她浑圆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宋玉花感觉脸上阵阵发烧,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她逼着自己忍下羞耻。回想今天出门前,在穿着上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思。每次出来见人,都是这样,她心里总是很紧张。今天,她试穿了不下一打衣服,最终,还是挑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棉布旗袍,这件旗袍穿在身上,让她看起来很严肃,但同时还很漂亮。她的头发还是像平常一样绾了一个低低的发髻,在靠近后脖的地方簪了一朵浅紫的绢花。任何和平常不一样的打扮,只会引来他人的注意,在她走出杜宅之前,她不想惹来任何麻烦。这样的一身打扮很得体,她是去和一个单线联络人会面,当她沿着碎石子路走出铸铁大门时,她知道自己很漂亮,可以自信地面对任何一个陌生人。可是,没想到这个联络人是陈鑫,而且,现在她还要痛苦地旁观着他和一个女孩子亲热。冷静吧,就当作没看到,她告诫自己,脸上一定要显得若无其事。她看着吴小姐走了出去,从她的背影和步态可以看出,她很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成熟更有风情一些
门一关上,宋玉花终于平静下来了。“很可爱。”她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希望现在他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可是,眼前的陈鑫又让她大吃一惊,一转眼,他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人。刚才脸上的那种吊儿郎当一扫而光,这会儿,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她看到了一个戏剧家,一位沙龙主人, 一个有思想的男人。“她被惯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的声音也变了,刚才的那种油腔滑调一点都不见了,变得沉稳而富有质感。“打个掩护吧,我会经常带上一些年轻貌美但是没有脑子的女孩子,这样她们就可以看到我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事,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请原谅刚才的插曲,现在我们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了。”
她瞪着他,哪个才是真实的陈鑫呢?是刚才那个富有、玩世不恭的演艺圈人士,还是眼前坐在她对面这个聚精会神、严肃的人呢?“北边有消息吗?”她问道。她的意思是指日本人的动静,当然也指的是党中央所在地,那里是策略的发源地。过去的两年里,党的领导人就在延安的窑洞里办公,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就在那里。会有那么一天,当她重获自由身,她也会去那里。
他靠近了一点:“我听到的消息是,北平此时就像一座沉默的坟墓,每个人都在等待,日本人已经重兵包围了北平。他们已经拿下了天津和塘沽,塘沽是为这两城市服务的港口。”
“那么我们的军队会保护北平吗?”
“不会,蒋介石已经下令撤退了。”她的心口一紧,这么说来,北平就要落入日本人之手了。
“我们必须服从,”陈鑫忧伤地说道,“我们现在和国民党合作了,我们是在同一条战线上。而且,蒋介石也是对的,我们没有能力抗拒日本人。”
宋玉花只觉得心头燃起了一把火,这把火快要把她烧焦烤干。“他们也会这样把上海交出去吗?”
“不!在这里,我们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干掉,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那个死猪猡森冈。我听说他又到过皇家剧院了,去看那个钢琴家。”
“是的,我也听到了一些传言。”虽然这个故事令她心生恐惧,但是,在复述林鸣跟她讲过的话的时候,她还是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他给了美国人一张新的唱片,那是一个叫莱斯特.扬的萨克斯乐手的唱片。这张唱片是通过外交通道获得的,装在一个外交专用的口袋里。美国人很喜欢这首歌,我听说他听了一遍又一遍,而他自己乐队里的两个萨克斯乐手,一对精瘦的兄弟,更是听了无数次。”
陈鑫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一时陷入了沉默。“一首歌。”他说道,随即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沉吟着说,“呃,高太太,你是知道的,你不仅仅会说西洋话,而且,你还懂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这话让她震了一下:“我会为我们的事业尽最大的努力。”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你的技能很高超,上面已经注意到你了。”她觉得心里阵阵发凉,因为她知道,陈鑫说的无非是因为她的钻石,还有她的英语能力。
“我会以任何方式为组织服务,只要是上级的意愿,我可以从此不再说英语。”
他举起了一只手,“小心从事,现在,我们要你做的下一步工作就是辅助杜月笙的暗杀计划,尽你的一切可能使得这个计划得以实施。”
“可是,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啊。如果他们要用一个美国人做诱饵,我们应该反对才是……”
“宋小姐,”他制止了她,她的话让他非常吃惊,一时忘了用她的代名,“我们不需要你参与意见。”
她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