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任务就是辅助这项计划。”
“是。”她说道,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还有,”陈鑫继续说道,“我们还需要钱,所以,如果你有办法……”
门开了,吴小姐回来了。“吃的来了。”她笑吟吟地说道。
陈鑫瞬间又变身为原先那个公子哥儿:“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胡蝶漂亮?她的确是个好演员,你看过她的《姊妹花》吗?可是她太矜持了,端庄得就像一座雕像,一张石雕一样的脸。”他一把把吴小姐拉过来,“我喜欢活泼泼的女孩!”
宋玉花喝着茶,看着他们两人打情骂俏,心里明白他们今天的会面到此结束了。陈鑫又换上了他在公众面前的那张脸,眼皮浮肿,神色疲惫,一张沉湎于夜生活的脸,和刚才的他截然不同。
他抬头望了一眼宋玉花:“我还是那句话,高太太,如果你还能再来参加每周一次的沙龙聚会的话,我们将会感到无比荣幸。大家都感谢你的参与和奉献,希望你能再来。”
她淡淡地一笑:“我尽量吧,高先生总是让我很忙。”她站起了身,感觉自己的这身衣服很过时,自己很老。“代问你家人好,再见。再见了,吴小姐。”
女孩子抬头看着她,那神情仿佛在吃惊她怎么还在这里。
她迅速地离开了那里,直到走到街上,她才恢复到平常的模样,不再戴着那个贵妇人的面具。她的鞋跟一下一下地叩击着人行道,她的身影在经过的商店橱窗里映现。现在她该怎么办?她不能辅助一项用托马斯作为诱饵的计划,还有,她该拿那些钻石怎么办?三颗藏在她的床头柜后面,另外还有二十五颗依然躺在那个小袋子里,藏在那张画的后面。大太太再没有提起它们,也没有别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坐上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后,她心里想着,也许,她应该带上它们逃向远方。生平第一次,她在经济上自立了,她有钱了,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一路上,这个奇怪的念头一直徘徊在她的脑海里,直到她回到华格臬路。
杜月笙雇佣的刺客赵富年有着冷血杀手之称,备受国民党非正规武装部队的推崇,已经为他们执行过好几次任务了。然而,他的出身背景却是非常平淡无奇,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
赵富年是浙江人,他在风景如画的江南地区长大,家里有五亩地。他有五个兄弟,那年家乡闹灾荒,他的大哥带着年龄还小的他离开了家乡。他先是到了杭州,和一些小混混搞到了一起,靠勒索商家店主的保护费过日子,后来他成了杭城最大的乞丐王的保镖。再后来,国民党秘密警察找到他,让他来执行他们自己不便出手的任务,那就是后话了。他身手敏捷,反应迅速,守口如瓶,必要的时候也很有魅力,具备杀手的专业素质,这个任务由他来执行是最合适了。
“那个钢琴家,他也一起去死吗?”他问杜月笙。
“放过他吧,当然是在可能的情况下。”杜月笙眯缝了眼睛。这是一双冰冷的眼睛,赵富年注意到了,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只要取了大将的性命,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无论牺牲的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凭借多年的经验,赵富年知道了这件事情很重要,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重要。在那间租来的小公寓里,他兴奋了好几个小时,想象着那个日本人倒在他的枪口之下的情景。这间公寓在皇家剧院的后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把烟头摁在窗台上。从这个窗口望出去,他可以看见剧院的后门,乐手们从那扇门进进出出,从那扇门出入的还有厨师、服务生和清洁工。可是他很容易就把那个钢琴家给认出来了,他看上去像个管事的人,而且,他的手上从来不拿任何乐器。
然而,赵富年还需要更多的细节,尤其是森冈和那个钢琴家之间的来往,这些信息只能来自于剧院内部的人。不久,他的目标就锁定在一个名叫陈贵阳的服务生身上。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剧院关门之后,他在剧院附近的一个小面摊上听到陈贵阳和别人在说话,他听到了一口柔和的南方话,很像赵富年自己的口音。那是浙北地区的方言,这样说来,他们是半个老乡了。赵富年假装着看那个油墩子的摊头,就势凑到了他的身边,听他和身边的人说着话。他确信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县城,运气实在太好,他心里一阵狂喜。他还听到他的同伴叫他的名字,原来他叫陈贵阳。陈贵阳是个理想的目标,他和另外七个服务生挤在一间房间里,他一天吃两顿,他把攒下来的每个铜板都寄回了家乡。掌握了这些信息,就可以去搭讪了。
那天夜里两点半的时候,赵富年开始了行动,他尾随着这个服务生去了一个小吃摊。当时,陈贵阳正在对付着小笼包,他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咝溜溜地吸着里面的汤汁。就在这个时候,赵富年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假装不小心掉了几枚铜板,有几枚还滚到了陈贵阳的凳子底下,他只好放开小笼包,侧了侧身让赵富年过来捡。“他妈的你没长眼睛啊。”陈贵阳正吃得有滋有味,心里老大不耐烦。
赵富年说:“听你的口音……你是从浙江来的?”
“是啊。”陈贵阳的不耐烦显然变成了好奇。
“浙北,对吧?”
“是……”
“慢!我的朋友,这不可能吧!”现在,赵富年已经在他对面的板凳上坐下来了,他就像一片影子一样越靠越拢,“我好像认识你哎。你不会是从甬江边上的陈家庄来的吧?”
“我就是啊!”陈贵阳瞪大了眼睛。
“你爸不是那位酿醋的大师傅吗?”
刀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认识我爸?”
“是啊,他可真是个好人哪。”
“可我不记得你了。”
“我是从郭家村出来的。”
他看见陈贵阳在打量着他,在记忆中搜索。这时,该甩出他的王牌了。“哎,你爸爸,”赵富年凑了更近一点,语调里充满了同情,“老人家死得冤啊。”
对面的年轻人瞬间僵住了,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吃了一半的小笼包,包子还是热的,散发着诱人的肉香。他眨了眨眼睛,继而闭上了眼睛。
“好了,我的朋友,”赵富年说着,用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小同乡的肩膀,“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到了上海了,菩萨会保佑你的。”
“没有,没有保佑我。”陈贵阳头垂得更低了,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孩子。“我拼命干活,可我啥也没挣到。老家还等着用钱,可我连自己都喂不饱。”
“唉,”赵富年陪着叹了一口气,“是啊,可是,你也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他用老家的方言说道:“我们老乡就应该互相帮助,对不?”他拿出了几个铜板,跟伙计又要了一客小笼包,“呃,我的朋友……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贵阳,陈贵阳。我长得瘦,大家都叫我刀豆。”
“郭力伟,”赵富年顺口扯了一个谎,“你听着,刀豆,”他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给你一个捞外快的机会。”
第二天,深夜两点钟,演出结束了。和往常一样,宋玉花跟在杜月笙后面往外走。经过站在门口的托马斯时,她迅速地将一张纸片塞进了他的手心。他们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对视,在别人看来,他们根本都没有注意到对方。那天,她穿了一身象牙白软缎旗袍,上面绣满了浅粉色的蝴蝶。她径直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而他正在和一个打着黑领带的英国人说话。然而,他们的手在暗中碰到了一起,一张纸条从她的手中传递到他的手中。他也迅速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她一下,以示回应。她消失在人流中,他马上把字条塞到了口袋里,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和人们打招呼,而内心,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有话要对他说。
而他,知道她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一坐上黄包车,他迫不及待地掏出了那张字条。他打开了字条,借着路边昏暗的路灯,急促地看着纸条上写的字。他听到自己的内心在狂野地呼叫:
华联茶馆
海格路[24]麦琪路[25]路口
七月二十九日,礼拜四,下午两点
等到那一天,坐上有轨电车后一问,托马斯才知道,碰面的地点有点远,几乎都到法租界的西头了。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载着他,摇摇晃晃地向西驶去,看着马路两边越来越浓密的绿荫,他把这次约见的可能都想了个遍,可他还是猜不出她为什么约他。还没到目的地,他就跳下了电车,他想步行走到海格路,以此来安抚一下骚动不安的神经。
到了茶馆门口时,离约会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了,他在门口定了定神,走进了茶馆,立刻,马路上的暑气就被关在了外面。茶馆里光线幽暗,一眼看过去,里面几乎没几个人,宋玉花挑了一个顾客稀少的时间。天气那么热,没有人愿意在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出门。他走过一个个木屏风隔开来的小房间,里面都空无一人。直到他走到尽头处,是一个圆形的隔间,隔间的墙壁上开了一扇窗,是那种老式的八角木格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外面马路上有轨电车的轨道。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玫瑰花图案的墙纸上,照在白色缎子坐垫上,照在桌子上一壶热茶和两只杯子上。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她坐在那里,当他走近时,她站了起来,脸上漾开了一个浅笑。“你来了。”她说,向他伸出了手。她穿着了一身样式平常的白色棉布旗袍,一双高跟鞋的鞋跟有两英寸,这是上海女人们喜欢的款式,除了耳垂上两粒小小的珍珠,她身上再也没有其他的首饰。
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两人真的在一起了。在他的心里,她已经待了很久,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而现在,他们第一次坐在了一起。
“宋小姐。”他开口道。
“就叫我宋吧。”
“你的名字不是叫玉花吗?”
“那是个很土气的名字,我从来都不喜欢。”
“好的,那我就这样称呼你。”他看着她,乌黑的眼睛里都是疑虑,“呃,一切都好吗?”
“不太好。”她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我把你约过来,是要告诉你,你正面临着危险,一个非常巨大的危险。这个危险和那位日本大将有关,就是那个好几次到舞厅来看你表演的大将。”
“原来是为那件事!”他大声地叫了起来,他猜了很久,终究是没有猜出他们这次会面的理由,“相信我,这个,我自己知道的。”
“你知道?”
“是的,这事并不复杂。他们想杀了他,而他呢,喜欢到我这儿来听音乐,一坐就是老半天,听了一首又一首!就是这样。”
听他这么说,她放松了一点,“我知道杜月笙在策划着什么……估计林鸣也会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敢对你透露。”
“对于他来说,那样做很危险。”托马斯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样他就不用再多说了,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森冈本人也知道了。
“那我都没有必要来了。”
“不不不,”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暖,“我很高兴你把我约到这里,谢谢你的关心。还有,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坦诚相见,没有秘密,我也知道你的事,但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我知道了,请你明白。”
一霎间,她身体里的所有警报器都在嘶鸣,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一时理不出头绪。可是,她挣扎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共产党。”托马斯不想和她绕圈子,他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坦诚。
“什么?”
“别急别急,”他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我不会走漏一丝一毫的。”
她感觉自己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知道了,有人知道了她的秘密,她的生活或许将从此毁灭。不行,她得想办法应付这个局面:“看来,我得离开上海了。”她脱口而出。
“不,别冲动,我告诉你了,一切都没问题。你是安全的,我会把你的秘密当作自己的秘密来保守。”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脑子在飞速地转动。如果他保守她的秘密,他想要得到什么,她又将以什么作为回报。这个问题在脑海里一出现,立刻梦游般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另一幅画面,她躺在了他的怀抱里。她定了定神,将这个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如果这是他要的,她会给他,即使不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看着他西装下面肩膀温柔的线条,她慢慢地平静了,轻轻地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百分之一百。”
“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
“林鸣呢?”
“没有人。”
她陷进去了,她心里明白。泪水慢慢聚集在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说:“相信我,即使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依然没有人会知道。我发誓。”
她站了起来,思忖着,他也站了起来,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作为承诺。
“千万小心,”她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不然我就没命了。”
“我会的,”他们又坐回到座位上。那轻轻的一抱,托马斯周身如同触电。“我能不能问你,关于你和杜月笙的那份合同?林鸣告诉我,那份合同是缘于你欠他的债务。”
“是我家里的债务。”
“根据合同,你不能……”
“不能,”她悲伤地说道,“我不能。即使我跟他不是那样的关系,他有很多别的女人。”
他看上去很有耐心:“那么,这份合同的期限还有多久呢?”
她感觉悲伤涌上来,刺向她的眼睛,她恨那个答案,因为那个答案会浇灭他所有的欲望。而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欲望,她是多么希望这欲望之火永远不要熄灭。“还有十年。”她无奈地说道。
她看着他的脸色迅速地灰暗了下去,她让他失望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对她有兴趣了。何必呢?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为什么要浪费十年的光阴,等待她这样一个最终被遗弃的女人。无可否认,她根本不属于她自己,她早就把自己给卖了。现在,连他都知道了,她隐隐地觉得,他马上就会找个借口,然后转身离开这里。
可是,他没有。他说:“十年很长。”他的话,听上去干干的,仿佛他的嘴巴很干。“有没有例外?”
“没有。”她说着,竟然还微微地笑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他的坚持。他的表达方式,这种直白的方式,对于她来说,很陌生。但是,奇怪的是,她喜欢这种方式。和他在一起让她觉得安全,比和组织派来的联络人在一起还安全。她希望能够一直和他在一起,可是日本人就要来了,上海的未来一片黯淡。大家都在传,日本人已经包围了北平,任何时候都可能长驱直入,中国军队已经撤离了。天津保卫战只打了三天,现在北平连打都不打了,而下一个城市就是上海。她多么希望,如果那一天来临,她是和他在一起,而不是躲在华格臬路,和杜家的人在一起。作家王统照说过的一句话回旋在她的心头:问题在于我们走什么道路,在精神上和行动上,是坚持抗战还是向敌人投降?她会选择抗战,她愿意成为抗战的一部分,如果托马斯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的话。
可是,这是一场和他无关的战争。“如果我们在剧院里相遇,你的眼睛一定要回避我,”她告诉他,“我们不能说话,也不能会面……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吧。”
他笑了。在他的世界里,语言占了很少的位置。西巴尔的摩的大理石台阶、音乐学校训练房里的钢琴声、他的妈妈、他的祖母,生活里所有这些,在他心里都是音乐。如果有一天,他能把这一切都弹给她听,那么她就会理解了。他能弹出贫困的变调旋律;他能弹出一个总是在生活里演戏的人,被挡在门外的感觉;他能弹出从东部到西部,从美国到中国的漫漫长路。这是一段行走中的蓝调,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如果有一台钢琴,他就会去弹奏,她会懂得关于他的一切。“我们也许相见也不能相认,但是,我会留下来。”
“你会留在上海?”
“是的,直到留不下去。还有,从今以后,如果你听到我在弹奏,那就是为了你,只为了你,你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事情发生了变化,或者,你需要帮助,来找我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她的眼睛一热,差点要落泪:“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拿起茶壶,给她添了茶。因为你在奴役中求自由,因为你的聪明配得上你的美貌,还有,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曾经有机会让你快乐。可是,他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只想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八月八号那天,林鸣在傍晚时分出现,把珠丽吓了一跳。那个时候,桂香楼刚刚开始活泛,穿着艳丽轻薄的绫罗绸缎的姑娘们都聚在大厅里,有的在打牌逗趣,有的在收听无线电里播放的歌曲。当他走进大厅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周璇的《夜上海》。那是他的夜上海,如今却如此脆弱,他感觉有一把恐惧的匕首扎向了他的心脏。
“林鸣。”听到这身后温柔的喊声,他转身,见到了他亲爱的珠丽。看到他最宠爱的美丽的珍珠,正在等待着他,他心头的担忧和焦虑立刻散去了许多。他迎上前去,把她搂进了怀里,根本不在意这会儿他们都站在前厅,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上楼吧?”她说。
他点了点头:“好,要一瓶红酒,早点吃晚饭,我饿啦。”她拍了拍手,唤来了女佣。他则转身上楼,急急地想进她的房间。
在楼上的走廊,鸨母迎面过来了,问道:“今晚你要包夜?”
“是的,”他回答道。今晚,他需要珠丽,还需要一瓶温热的红酒。外面的世界在翻天覆地地变化着,而他无力阻止这一切,也无力保护珠丽。不过,桂香楼不需要这种承诺,而他,却需要珠丽的温情。只有在珠丽这里,他才能放下一切,被宠爱着。
他们一进屋,她就脱去了外面的袍子,取下了沉重的耳环,身上除了一袭贴身的杏色真丝长裙之外,只有因为惊喜而泛出的光彩。他来这里之前,很少会提前告诉她。
菜上来了,一盘糟醉蛏子、一盘毛蟹年糕、一盘糖醋小排,还有一盘五香蚕豆泥。他们像所有热恋中的人儿那样,互相喂着吃,从一只杯子里喝着红酒。
“上个礼拜,我二十八岁了。”珠丽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他心里一咯噔,立刻就明白了。到了二十八,她的赎身费就降到了五千块。不可否认,他们两人之间,有一股欢乐的暖流,有一种熨帖,外国人会把这种感觉称为爱。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刻,她会在他的耳畔轻声诉说,告诉他,她的一切都属于他。这样的话语,一次次将他送上欢乐的巅峰。
而她现在的身价,更加低了。
她垂下眼睑,继续吃着,刚才说的话,似乎就在陈述时间的流逝,而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他心里明白,她的后半生,其实就押在这个转折点上了。她曾经向他要过自由,只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他僵住了,困在情感和现实的夹缝之中。首先,他该上哪儿弄到这五千块钱呢?就算他有了这笔钱,他又怎么能够保护她,保证她从此过上好日子呢?战争就要爆发了,即使在和平时期,像她这样的女人都无法生存,无论男人花了多少钱,这些女人最后还是要回到青楼,度过余生,就像他妈妈那样,这是一个陈旧的上海故事。这样的话,即使他为她赎了身,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娶她,那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在青楼里长大的他,看惯了男欢女爱,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专情的爱,他不想背上这样的责任。
和过去一样,他要了她,他这样要了她很多年了,然后,他都会在她身边酣然入睡。通常,他会和她一起睡到第二天的中午,可是这次他六点半就醒了,他快速地起身穿好衣服,因为杜月笙今天早上要见他。也许是他起床的动静把她惊醒,也许是他的脚步声把她吵醒,反正,正当他准备开门离去的时候,他一眼瞥到了她正在看着他。
他们都明白他已经回应了她了,因为这是第一次,他在离去的时候没有给她一个拥抱。他不能为她赎身,这个问题没有必要讨论。她醒着,这他知道,而且,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痛。可是,当他在跨出门槛,回头再看她一眼时,她合上了眼睛,假装还在熟睡。他的心一抖,但还是跨了出去,带上了门。
他没有选择。
林鸣跳上了一辆开向华懋饭店的有轨电车。平时这个时间,杜月笙几乎都还在睡觉。通常来说,他的一天从中午开始,那个时候,他会泡着蒸汽浴,喝着热茶。花旗阿根和老火鸦给他搓背,在一个公众的场所,任何陌生人是不得靠近大老板的。现在,一切都变了,北平已经沦陷,几乎不费一枪一弹,日本人就进了北平城。是的,没有流血事件和人员伤亡,没有造成对建筑的破坏,而且,大多数的艺术珍品已经被转移出来,但这依然是让人痛心疾首的耻辱。前一夜,和俱乐部里的其他人一样,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听到这个消息,林鸣还是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而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是,前一夜的进账却创了纪录,夜总会里挤满了人。人人心里都惶然,他们整夜流连在夜总会里,任由情绪宣泄。小日本肯定会打进上海的,没有任何可能会阻止他们。大家的心里都明白,他们只想在这个时刻,在音乐和美酒里放纵自己,缓释恐惧。
现在,来他的俱乐部的外国人也比任何时候都多,这些外国人原本举家都住在上海,在战争的预期之中,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把家眷儿女送走了,自己留下来看情况再说。现在,这些无牵无挂的外国人每天夜里来夜总会的时候,手上总会挽着个年轻的女孩,而且,这些女孩走马灯一般地换着。漂亮的女孩涌进了大城市,在夜色中为生计奔波。坐着电梯上餐厅的时候,林鸣心想,战争在中国乡村打得怎么样,看看这些女孩的数量就可以了。正如从每天涌入的犹太人数量上,也可以看出欧洲的局势。情况已经变得越来越紧急了,所以杜月笙才会在这个时间召见他。
杜月笙在一间小包厢里等他。他从大厅走进去,绕过茶水站,后面有个不为人知的通道。包厢在一个隐秘的小阳台上,正面对着黄浦江的玻璃房。江面上,行驶着各种船只,巨大的货轮停靠在岸边码头,各色旗帜迎风招展。杜月笙正在吃着稀饭,看见林鸣进来,立刻给他也盛了一碗,放在他的调羹和筷子旁边。看到这种居家般的温暖场景,林鸣的眼睛一湿,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多么盼望来自爸爸的爱。但他马上提醒自己,这只是一种假象,不要以为他会给你一个家,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伤害了你,让你失望到极点。除了送他去读美国人开的寄宿学校,杜月笙没有担负起任何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当然,毫无疑问的是,他所受的教育的确给了他一种不同的人生。他平静了一下情绪,准备好面对现实。林鸣拿起了筷子,桌子上,摆了几碟开胃小菜,有咸蛋、酱瓜、花生米和酱肉,他很恭敬细心地给杜月笙夹了些菜,放在他的粥碗里。
吃完早饭,杜月笙说:“现在,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但是,我们一定会抵抗的。在上海,蒋介石将要发动抗日战争,这一点,他明确地告诉我了。我们不再会像在北方那样,拱手相让了。”
“我们能打败他们吗?”
“也许不能,但是,我们会用对抗来延缓时间。工厂需要被拆分,然后重建,金条和银子也要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林鸣感觉自己的脸在抽搐,他曾经安抚他的美国音乐家们说,即使上海沦陷了,也未必会有一场真正的战场上的厮杀。
那天在皇家剧院,他把剩下的七位乐手召集到一个小间里。“它来了,它终于来了,无可回避,”他对乐手们说道,“你们都听说了,北平和天津已经沦陷,几乎没怎么打仗,就成了日本人的地盘了。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上海。所以,你们每个人,每一个,都要明确地告诉我,你们是理解目前的处境的,因为这是新的状况。如果你们有足够的路费,也希望离开,那么,我会祝你好运。不用担心你们的合同,这是非常时期,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他转向了阿隆佐,他是七个人里面最年长的:“你怎么说,罗宾斯先生?”
“留下,”阿隆佐很轻松地说道,“我们会尽量把这段时间熬过去的。”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他和惠子。
“寇尔先生?”林鸣转向了这位法国圆号乐手,莱斯特也说要留下来。
“马特先生,你呢?”
“留下,”埃罗尔说道,“我知道其中的风险。”
林鸣感觉到了托马斯很紧张,他朋友的铜管部的命运,还是留到最后再揭晓吧。“那么,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呢?”他问。
两兄弟对视了一眼,“只要尾巴留在这里,我们也留下,”欧内斯特说道:“再说,我们也没钱买船票。”
“艾米斯先生呢?”林鸣转向吉他手。
“我礼拜四走,”威尔答道。“已经买好观光游客票了,”他的眼睛从托马斯身上转到林鸣身上,“我希望我的最后一张支票能早两天拿到。”
“没问题。普拉特先生,你呢?”他问小号手。
“我也要走了,”塞西尔答道,“和威尔同一艘船。”
“很好,”林鸣说着转向他的朋友,“那么,现在轮到你了,格林先生。”自从他们离开西雅图之后,他就没再这样称呼过他,但是这一次是正式的点名。
“这里是我待过的最好的地方,”托马斯说,“我留下。”
“好的。但是,你们必须明白,一旦日本人打进来,这里的夜生活,整个夜上海,都将完全消失。”天津在一个礼拜前全面沦陷,之前的很多年,它就是日本的租界。他们在那里开了鸦片馆,为顾客提供海洛因,一旦顾客注射了这种比鸦片更为厉害的毒品之后,他们就会在迷幻中被剥去衣衫,身上财物洗劫一空,然后扔进海里。最近,一波逆流把一百零七具裸体男性的尸体又冲回了入海口,这个令广大民众惊恐万分的事件才暴露出来。这起“一〇七尸体谜案”引发了巨大的骚动,令民众闻之欲呕。“他们随时都可能让我们关门。如果那样的话,同望将不再提供住宿了……”他扫了一眼托马斯、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到那时,你们就得立刻想办法逃出去。所以,还是要认真考虑一下。”
他们向他保证,已经认真思考过了。可现在,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杜月笙却在这里告诉他,这个城市不会放弃抵抗,这种抵抗很可能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浴血奋战。“当然,如果有外交干预的话,也许不用打仗。”他这样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杜月笙的眼睛硬冷得像一块石头。
“如果蒋介石能够说服希特勒,停止对犹太人的迫害,那么我们还有可能获得英美的同情。”林鸣说道。他希望能打动杜月笙,可是,他在杜月笙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兴趣。
可是,林鸣依然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杜月笙回心转意,这会让他的爸爸成为一个英雄。在上海的犹太人中,有优秀的音乐家,还有作家、医生和科学家。然而,每一个和他说过话的犹太人都告诉他同一件事,我们只是逃出生天的一小部分,还有很多很多犹太人依然滞留在德国。
但是,杜月笙摇了摇头:“蒋介石对此没有兴趣,他依然希望希特勒能够助他一臂之力,尽管孔祥熙已经带回来令人失望的消息。蒋介石是不会在犹太人的问题上对希特勒施压的。”
“可是,希特勒不会帮我们。”
“不会。”杜月笙的口中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林鸣不想放弃,至少,他希望能利用希特勒的愤怒来保护已经在上海的犹太人。“那么,上海还是您的地盘。现在,这里已经有数千名犹太人了,他们都在您的保护之下。我相信,你一定也已经听到了来自于公共租界德国人的抱怨,他们希望您能对犹太人加以限制,比如,把他们关进一个集中营,像在德国那样。”
“做梦!”杜月笙大怒,他拍着桌子说,“这是我们的城市,不是他们的。上海是个自由港,没有任何限制。这一点不会变。”
“先生说得对,”林鸣感激地点着头,至少在这一点上,杜月笙的态度很明确,这让林鸣感到欣慰。
“事实上,是你给我出了一个主意,”杜月笙说道,“我已经将轮船公司的部分股份转移到香港了,连同几艘货轮。”
林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杜月笙明确地表示,他已经做好离开上海的准备了。如果他那样做的话,那么一切都乱了套了……
“只是往香港转移了几艘货轮而已,”杜月笙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大达的主要船只都还留在上海,继续把守苏北码头。也许,我们应该让犹太人进入董事会,做我们的代理业主,以免日本人把大达给夺过去。”
听了这话,林鸣心里一动。一九三三年,杜月笙设计收购了大达轮船公司,这家公司的客轮和货轮控制了“小扬子”航线,这条航线南起上海,北至海门、南通和扬州等苏北城市,因此其基地被称为苏北码头。那时的青帮已经控制了远洋运输公司和中国海员工会,包括名下的码头的船员。一旦收购了大达轮船公司,那么,在上海港的大片海域之内,由海运产生的丰厚利润都将为青帮所有。所以,这是要紧紧攥在手里的,即使离开这个国家,也不能轻易让别人夺走。想到这里,林鸣的心跳加速了,如果杜月笙离开这个国家,那他就自由了,宋玉花也自由了:“您打算离开了?”
杜月笙的眼神又变得硬冷了:“即使我们在最精准的时点上除掉森冈,即使第五军英勇作战,我们还是有可能会输。所以,留条后路是必须的。我需要你把相当一部分的金条和现金转移到香港账号上去,这只是一个开始。比起我用在军备上的费用,那是少多了,”杜月笙的眉毛挑了挑,“这只是我和夫人们会用到的。”
林鸣抽出钢笔,准备好做记录,他可以看出,杜月笙财产保护措施的精明之处。而且,杜月笙为抗日军备提供了大量的援助,这方面他做得无可挑剔。虽然这些钱到了蒋介石手里之后,到底又流向何处,已经不得而知。但是,这个问题并不在于他。他已经给了,而且非常慷慨。
而且,他对自己的王国了如指掌,每一个角落他都清清楚楚。不仅仅是他拥有多少船队,连那些错综复杂的董事席位、企业头衔、地产,还有银行账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准确到最后一个铜板。如同他记得他下令干掉的每一个人,以及他操持的每一个交易。林鸣把这些一一记在了笔记本上。
林鸣看着笔记本,说:“那么,您要把大达的几艘货轮运往香港?”
“三艘运到香港的码头,每艘船上都要配置船长和水手。马上去租借一些仓库,我们已经准备好运送了。即使是在战争中,货物必须运送,应该说,尤其在战争中。”茶壶里,还剩了些茶水,他给两人的茶杯都斟上。“我们,”他对儿子说,“就来个浑水摸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