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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的时候,宋玉花到延安已经整整一年了。陈鑫的介绍信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很快,她就离开八路军联络处,抵达她所向往的革命圣地红色延安。

然而,她的新世界和她的想象有很大的距离。这个小镇,隐藏在连绵起伏的黄土坡上,浑浊的延河从它身边流过。虽然这个小镇高高的城墙依然挺立,但其他地方都被日本人炸成了一片废墟。镇上的居民和共产党放弃了城墙里的一切,转移到城外的干涸的山谷里,古老溪流的侵蚀切割,雕刻出这片黄土地上的千沟万壑,当地的人们居住在依山而凿的窑洞里。中央党校就隐藏在山谷之中蜂巢般的窑洞里,虽然有数千名学员在这里接受教育和培训,但是日本轰炸机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也有络绎不绝的外国人进入这片政治和军事活动的蜂巢,在他们当中,有传教士,有记者,有医生,也有冒险家,几乎他们所有人都需要语言上的帮助,宋玉花工作的部门就是为他们服务的。大多数的外国来访者不会停留很久,但是,医院里总是有来自于英语国家的医生,无论他来自于印度、澳大利亚还是美国,都需要翻译的陪同,因此,那支小小的翻译队伍总是很忙碌。

对于宋玉花来说,利用她的才智,发挥她的特长,自然好过在陈炉村挖土。然而她始终有被边缘化的感觉,任何重大事项都与她无关,同在这片山谷之中,可那些思想家和领导人离她很远。日子一久,她的心里开始有了疑问,她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她能贡献什么?有一次,在和身边一位翻译同事聊天中,她向这位在上海壳牌石油工作过的中年女性问起怎样才能真正为革命做贡献,这位同事无奈地一笑,好像在告诉宋玉花死了这条心。“你和我都是受过西洋教育的,”她说,“这是我们阶级出身上的污点。”

因而,虽然宋玉花身在延安,但是完全没有融入革命的主流,没有人知道她的想法、她的信仰和她的过去。在她居住的窑洞里,她和另外两个女学员睡在一个炕上,那两个姑娘都是四川来的,她们说着家乡话,冷落了一旁的宋玉花。白天,她给外国人做翻译,他们都夸她的英语好,但是她没有朋友。在延安,没有什么人和她接近,她在这里没有朋友。

每天夜里,她爬上和另外两个姑娘共享的土炕,心里想着托马斯,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看起来,已经不会有什么转机了。就在宋玉花心灰意冷之际,一天,她的上级吴国勇把她叫了过去,递给她一个信封。

“这里有上级的指示,”他说道,“如果你要问我是什么的话,应该是一项特殊的任务吧。”

她接过了信封,心里怦怦跳着,从上级的语气里,她明白这项任务是非她莫属的。回到她自己工作的地方,打开了信封。

这项指派给她的任务是护送一位美国女作家离开延安,回到日本人占据的上海。

回上海。

她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拿着信冲进了外面的茅房,关上茅房的小门。她的心乱跳,激动得连裤子都没脱就蹲了下去。她颤抖着,想象着见到他她会怎样,要跟他说什么,如果他还在那里的话。他会在的,她知道,她能感觉得到。他在那里等待着她,再过两个礼拜,她就能见到他了。

那天,刚忙完手头的工作,她就在暮色中跑到了镇上,去见那位美国作家乔伊.荷马。这个小镇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几乎已经没有一栋完整的屋子。白天,没有人会进入已经成为废墟的城墙之内,所以,日本人的轰炸机不再光顾这片废弃之地。然而,到了夜里,那些尚未被夷为平地的房屋亮起了灯光,变成了面摊,成了日用品发放点,有的还成了简陋的话剧小剧场,或者是木偶戏舞台。人们从坡上涌进小镇,夜晚的小镇成了人们爱去的娱乐场所。

她们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一个小吃摊,当宋玉花看见一位颈上挂着相机,在高低不平的土堆和瓦砾间穿行的外国女子时,她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就叫摊主给她们准备两个菜,然后,她走向了那位长相很普通的外国人。

“宋小姐!”荷马小姐惊喜地伸出了手。

“叫我宋吧,”她回应道,她也伸出了手,“来,我们坐下来吃点东西。”她们拉过小凳子坐了下来,餐桌是一个纸箱子,翻过来搁在泥地上。

“这个地方,真是很特别啊!”乔伊看着四周,开口说道:“你还很年轻,这里的人都很年轻,对吗?”

“你说得对,我也这样认为。”当然,领导人年纪会大一些,不过荷马小姐估计也没见到谁,宋玉花自己就一个也没见到过。

“阎司令的手下年纪普遍都大一些,”荷马小姐说了一句,接着问道,“你知道我们刚从那边过来吧?”她的语气中,分明带着一丝自矜,谁都知道,那位著名的国民党将领和他的部队很不容易采访到。“他们那里也都是黄土高坡,和你们住的地方很相似。一个神奇的地方!他们在黄土山畔利用崖势,先将崖面削平,修庄挖窑。窑洞之间,用小木梯连接,像极了纽约的防火逃生梯。我们住的窑洞几乎有四十英尺深,一张炕上可以睡二十人。你知道吗,”她说着上身凑了过来,“每天晚上,士兵们带着铺盖卷进来,在我们身边铺开就睡。哈,我可从来没想到一个晚上会和一打年轻男人睡!”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因为她自己的幽默机智,也因为这个奇异的世界。“这里真神奇啊,过去的清规戒律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自由和开放。”

宋玉花勉强地笑了笑,眼前这个美国人看到的自由不过是战争时期的特殊现象而已,这个国家在进行着一场革命运动,有些旧的教条是会随之而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女性在这场运动中获得了力量,也没有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她们依然是被男人利用的工具。在延安这个贫瘠的北方黄土小镇,男人比女人多多了,她时时都能看到男人们焦渴的眼光,她只是个工具,一个翻译的工具,根本没有人关心她的内心世界。不要抱怨,她告诉自己,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为了你为之献身的革命事业。

摊主把吃的放在了她们面前,乔伊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这是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土豆泥拌野菜,还有窝窝头。”她夹了一点,放在美国人的盘子里,“告诉我,你怎么会到中国来的。”

“嗯,”荷马小姐用筷子戳着面前的土豆,“是各教派教会对华救济委员会派我来的,你知道,我的身份是新闻记者。我需要获得准确的信息,第一手的资料,在此基础上撰写文章,帮助他们获得战争救济的援助。”

宋玉花点了点头,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给这个女作家在离开时留下好印象。

“你知道延安最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吗?”乔伊说,“是这里没有俄国人!”

宋玉花不解地抬头看着她,问道:“这和俄国人有什么关系?”旁边的食摊上传来阵阵笑声,这片废墟中的广场此刻就像一个喜气洋洋的农贸市场,到处灯光照耀。一个男人在附近的摊位兜售毛线织的袜子和围巾,另一摊位在卖手电筒,还有卖锅碗瓢盆的。从旁边的餐桌上,传来了喝酒猜拳的喧闹。“我们和俄国人分道扬镳了,”宋玉花说,“我们走自己的路。”宋玉花知道,大多数美国人好天真,他们是不知道这些的,毕竟,中国官方的报道总是把共产党说成是强盗土匪,从来不会如实报道他们真正的立场,更不要提他们真正的盟友,西方的民众一般不知道真相。

不过,乔伊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她毕竟是派来了解真相的记者。听了她的话,乔伊说道:“我承认,美国人的确很天真,很简单,只要你们都是共产党,他们就认为你们是一伙的,由此推论中国会得到俄国的军事援助。我可以告诉他们,事实并非如此,可这种信息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人们已有的成见。话说,这团东西是什么?”她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那个圆乎乎的东西。

宋玉花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个女人了:“是窝窝头,你吃吃看。”

乔伊撕了一小块塞到嘴里。“嗯,味道还不错。在我来这里之前,我自己对你们的运动也是一无所知,今天我遇到了党校一整个班的学员,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女孩子剪着可爱的荷兰波波头,男孩子们戴着眼镜。他们是步行到这里的,从西安过来的!”

“啊,是的啊,”宋玉花说,“学生们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你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的确,看到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总是让她很感动。

“为了未来!”乔伊脱口而出,举起了她手里缺了口子的茶杯。

她笑了一笑,但她的心里却在想着,为了托马斯,他会在那里,他不会离开,他已经等了一年,他不会去找别的女人。这些思绪,在她心里翻江倒海,“为了未来。”她回应道。

当托马斯第一眼看到站在楼下的宋玉花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些天,他一直觉得晕晕乎乎的,他总是在挨饿,除了一天一顿之外,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下肚。看到宋玉花,他一下子恍惚了。

可是,当宋玉花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时,他看到了分别的这一年,都写在了她的眼角,满得要溢出来,他懂得。现在,她又在他的怀抱里了,什么也没有改变,甚至连她身上的味道,都和以前的一样。可她分明又是完全不同了,她的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宽松的外衣,长裤,她还是那么漂亮。“快进来。”

“我是被派回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说。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了雷都,他们说你在这里。”

他们沿着窄小的楼梯上楼,她吃惊地看着他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面被他的床,他的衣服,还有他的乐谱挤得满满的。房间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它好像是在天花板上挖出来的一个洞,唯一一个通往外面的出口。在倾斜的天花板下,只有在房间的一边,才能站得直身子。

“这简直是天堂啊!”她说道,“我一直梦想,有这样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他和她一起笑了起来,把她拉到了床上。几个小时后,他才问她能待多久。

“三天。”她回答道。这么快就要离开,虽然他极力想隐藏起他心中的痛,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更加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躺在床上,手臂和大腿紧紧缠绕着,他们都知道,只有这样,才是他们在一起的正确方式。

“上哪里方便?”她轻声低语道。

“啊,对不起,我这里没有解手的地方。我都是上小巷里的公厕的。”

“你得下楼,经过他们的房间?”

“不,其实,我是上楼,从屋顶上过去。”他用下巴点了点天窗,“可你就不能那样。”

“我当然也可以,我们走吧。”她站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又低声说:“一会儿我们还要回来的。”

他笑了,他也不想离开这间小屋。

可是,当他们出去后,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改变了主意。“我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再回去吧,我记得这里附近有个不错的小笼包店。”

“可我没有钱。”他轻声说道。

宋玉花看着他,从头看到脚,心里想着原来如此。他们在一起,还是那么好,可她确实注意到他很瘦,瘦得连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我给你买早饭。”

他感激地跟上了她的脚步,“你怎么会有钱?杜月笙几乎没给你留什么。他们会付你钱吗?我是说共产党。”

“不,我为他们工作,他们给我提供吃住。而且,我也继承了一点遗产。”她很高兴他陷入了沉默,没有再问下去。在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继承,虽然大太太现在还活着。他们站到了一个生煎包摊子前,师傅正打开一只巨大平底锅的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包子,包子的底部铺了些许芝麻,煎得焦脆喷香,和着馅子的肉香,扑鼻而来。“你喜欢生煎包吗?”宋玉花问他。

“我很喜欢的。”他说,她当场买了两只,他谢了她。“不要谢。”看到他这么饿,她心痛死了,很后悔没有把那些钻石拿出来,至少,拿出一颗换成钱,他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可是,只要她还是党的一员,那些钻石就会好好地躺在石墙缝里。那天,当她和乔伊一同离开的时候,她几乎想去取出它们,然后永远地和挣扎奋斗说声再见,可是,她还是觉得时机未到。

第二天早上他们醒来时,他拥紧了她,她心里涌上一阵忧伤,她知道,是说告别的时候了。

“我知道,你很忠诚。”他轻轻地把她前额的头发往后拂去,“这也是我爱你的地方。那我们为什么不结婚,然后带上我一起去呢?我知道,他们那里不需要钢琴家,可是我有力气,那里一定有我可以干的事儿的。”

“你是外国人。”她说。

“可我不是来自于剥削阶级啊,你知道的。”

“不,”她说,“不是因为你个人,而是所有和外国有关的,政治、文化、学问。”

“学问?”他挑了挑眉毛。

“他们欢迎医生和工程师的来访,只要他们持有支持的态度,但是,这些来访者也待不久,几乎一个都留不下来。而且,他们反对党员和外国人结婚。”她夸张了一点,其实,和外国人结婚是允许的,可是,这样一来,几乎意味着所有的大门都向她关上了,那么,进一步向前也就更难了。

“你是说,我不可能和你一起在那里生活?”

“那样对你不安全。”

“你的意思是对你吧,”他顶了一句,她心里黯然,“那样会引起对你的怀疑吧。”

“是这样的。”她郁闷地说。

“那这算是怎样的一种体制啊?”他愤愤然地叫了起来:“因为是不同的人,就该被排斥吗?”

“这是现实,”她在竭力维护,“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看看日本人都对我们做了什么吧。”

“可美国人没有做那样的事啊!”

“但是,美国人也没有对我们伸出援手,还有英国人和法国人,都在袖手旁观,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成为日本人的口中肉。”

他改变了策略:“宋,你自己也是受西方教育的,如果我在那里不安全的话,那你怎么会安全呢?”

“你说的有道理。”她表示同意,可是,她的让步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

她走了以后,他迅速地消沉了下去,她给他留了一些钱,但他还是每天只吃黄家烧的那顿饭。四月,在一次面试中,他又遇到了尤金.希尔曼,他说起自己很缺钱,于是,尤金就带他去见一个姓鲍的中国人。这位鲍先生想找个美国人,帮他做点事,但这事儿和音乐无关。

“我经营着一份报纸。”鲍先生喝了一口茶,解释道。他是在自己家里见了他们两人,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公寓。“是《上海每日时报》,你听说过吗?”

“当然。”托马斯和尤金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暗暗惊诧,这份报纸他们当然知道,里面的招聘广告是他们一直跟踪的。

“我需要招一位发行人。”鲍先生轻轻说道,可这句话把托马斯惊得瞪大了眼睛,“不要害怕,不需要任何经验,只需要用一下你的名字。有了一位美国发行人,我们就可以继续印下去了,他们就不会来骚扰了。我会付给你工钱的,你明白了吗?”

是的,托马斯很明白。他还知道,很多家报社被炸,员工遭到杀害,报纸就像磁铁,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对不起,朋友,这个工作我做不了,太危险了。”

“可是有工资啊!”尤金叫了起来。

“代价太高了。”托马斯想起了在西雅图时,别人对他的告诫:谁不服,谁就死翘翘。所以,你就弹你的琴,什么也别管。“实在抱歉。”

现在,衣服穿在他身上,越来越显得空荡荡了。他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屋子里,等待着夜晚的降临,到那时,他可以吃上一顿饭,听一个小时的音乐。时常,在对宋玉花的思念中,他迷失了自己。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意识到生命正在慢慢流逝。

初夏带来了暖和的天气,也带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来到了这个拥挤的深巷小屋前,跟人们打听托马斯。他来自于欧洲,浅棕色的头发下面,有一双温柔敏感的眼睛。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小提琴盒子。

“大卫.爱泼斯坦。”他说着伸出了手。

“托马斯.格林。”

“请原谅,我的英语不好。阿龙.阿甫夏洛穆夫给了我你的名字。你认识他的,对吗?”

“哦,当然。”托马斯兴奋地叫道,很高兴又听到了老朋友的名字。“他怎么样?”

“他很好,他说你现在可能有空,叫我来找你。你看,我就冒昧地来了。”爱泼斯坦带着歉意笑了一下,把手里的乐器举了举。

托马斯摇了摇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弹钢琴了,现在他几乎都不能肯定自己还能不能弹。“演奏什么呢?”

“你是说我的愿望吗?我离开维也纳以后的梦想吗?那就是演奏那两首我最喜爱的莫扎特降B大调小提琴钢琴奏鸣曲。”

“哦。”托马斯也从来没有弹过那两首曲子,那是两首辉煌的奏鸣曲。“我已经一年没碰钢琴了。”

“是吗?那如果我能找到一架钢琴,你能和我一起演奏莫扎特吗?这是我的梦想。”

托马斯在考虑。

爱泼斯坦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难怪他这么瘦,原来已经很久没有收入,来喂饱自己了。“我们表演得出色的话,就能得到小费了,就不用为钱发愁了。”

“我需要练习。”

“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地方练的。”

他想了想,说:“我的几位朋友在雷都驻演,也许,在上午可以借用那里的场地。可是,我只会读谱,爱泼斯坦先生,我需要有乐谱。”

“大卫,叫我大卫。我会带上乐谱,回来找你的。”

几天后,他就带来了乐谱,托马斯也和雷都联系过了,同意让他们清早在那里练习。

那天,他们在爱多亚路雷都门口见面,清晨的阳光明亮干净。见到他,还没来得及进雷都,大卫站在大街上就抽出了莫扎特的那首广板乐章,它是莫扎特的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我需要先看一两遍。”托马斯说道。

“我也这样认为。你说你已经好几个月没弹琴了,对不?所以,我还带来了这个。”说着,这个维也纳人抽出了另一份乐谱,翻到了第一页。

托马斯一看,是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弗里茨.克莱斯勒的《爱的悲伤》,这是一首由小提琴家谱写,以小提琴为主角的乐曲,钢琴只是个配角,读谱和伴奏都十分容易。

“这个我当然没有问题,随手就能弹的。”他说道,有点窘迫,这不免也太简单了。

“这首曲子里的钢琴部分确实很简单,”大卫承认道,“但是,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把它带给你的。嗯,格林先生,我需要钱,我的妻子和小孩在虹口,而且……”

“你和你的夫人小孩一起来上海的?”

“是的,我们很幸运!可是,她的父母却没能离开,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去世了,还有她的表姐……”他哽咽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平静,“请原谅我的失态。我们没法带上其他的家人……还有朋友……太多人没能逃出来。但是,现在我的家人们在这里,他们需要吃的,我要赚钱养家。而格林先生,我们两人合作,就可以在酒店的大堂里表演赚钱。这就是我为什么挑选弗里茨,因为他的音乐,呃,我该怎么描述呢,非常地……让人舒服。德国人和奥地利人会喜欢,因为他的音乐会勾起他们对战前安逸舒适的生活的美好回忆,你明白吗?那些维也纳人,他们会沉浸在回忆之中,他们会给我们更多小费。”

他们一起排练了数周,在此期间,托马斯发现自己又会笑了,为小小的事笑,比如在温暖的日子里,小巷口的杂耍和木偶表演都会让他开颜。他依然很虚弱,但是他的生活里又有了音乐,音乐于他,如同虔诚的信仰,给他力量,给他慰藉。在他的心里,他还是会弹给宋玉花听,虽然她在遥远的地方,但这种时刻,他会看到大卫会露出惊喜的一笑,他知道,因为,那是他弹得特别好的时候。

进入六月,这两人觉得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们先是去找派克饭店[36]的大堂经理,因为托马斯早就注意到了,那里有一架施坦威。

显然,大堂经理知道托马斯,“你是夜上海时代最耀眼的明星,”他说着,无比惆怅地回忆起那个时代,虽然只过去了两年,却恍若隔世,“你们当然可以在大堂表演,我不能付你工钱,但你们可以从客人那里收取小费。还有,每次有表演,你们都可以在酒店餐厅里免费享用一餐,这个条件可以吧?”

就这样,他们一家家酒店跑过来,每家酒店对他们都挺欢迎。对于酒店说,这也是吸引客人的一招。在上海,很多人安安静静地生活着,等待着,过着拮据但又体面的生活。法租界里的酒店大堂是向大众开放的,是个半公众的场所,很多人会进来喝个咖啡,吃点点心,这是种实惠而又高雅的消费。

这个夏天,托马斯和大卫以派克饭店为起点,用莫扎特的曲子让自己站稳了脚跟。接着,他们就开始演奏克莱斯勒的曲子。当人们取出手帕拭擦眼角的时候,大卫用他的下巴和身体,或者说,用整只小提琴,向人们致意。“你看到了吗?他们听到克莱斯勒都会动情。”

他是对的,《爱的悲伤》和《爱的喜悦》能让他们收获超过莫扎特和勃拉姆斯一倍的小费。每当如泣如诉的克莱斯勒开始在空气中回荡,穿着被蛀虫咬过的西装的年迈绅士,起身邀请同样衰老的妻子,牵着她们布满皱纹的皮肤松弛的手,在种着棕榈树的酒店大堂里起舞。这就是他们想从音乐中得到的,是一种感觉,一种和另一段时光相连的感觉。他抬头看看大卫,是他把他带到了这里,谢谢你。他把他的感激之情都倾注在曲子里,用戏剧化的表现和变幻的节奏来强化效果,打动在场所有人的心,如雨点般洒落在小提琴盒子里的钱币就是这种效果的最好注脚。他的眼神和大卫相遇,他看到了那双敏感的眼睛里的笑意,那是纯粹的欢乐,比金钱的声音更美好。

林鸣乘坐一辆敞篷吉普离开了腾冲,司机是个白族人。吉普在这一段滇缅公路上颠簸,这里已经离边境很近了。腾冲在一个多山的高原上,被火山和烟雾包围,一股股蒸汽从沸水翻腾的温泉里升起,冲向空中。这里的生活是简单的,日子缓慢得像一首田园牧歌。数百个当地的家庭以采石为生,他们把玄武岩凿成一块块石板,送到镇上铺路。那里也有能源,那些不停地沸腾着的温泉,如果在工程师的手中,可以转换成电力。

当他们从高原上下来,进入靠近边境的丛林时,高原上的凉爽空气也渐渐变成热带的闷热。沿途他们停靠在一个叫和顺的小村庄,这个鹅卵石铺路的村庄四周被小河缠绕。很多村民都漂洋过海去谋生了,挣了钱寄回家乡,盖了一座很大的图书馆。图书馆有高挑敞亮的窗户,数万册藏书。离开村庄往下走,道路通向一条宽阔的、渺无人迹的山谷,这里松木葱茏,水源充沛。也许还有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是个翡翠和红宝石的交易市场。犹太人会喜欢这里,他心想。

犹太人来到这里首先得有吃的,有住的,这就是他的任务。现在,他心里的全部念头就是孙科和孔祥熙的提案,这项提案已经在四月二十二日被立法院通过。

有国籍之犹太人保有其本国国民之义务和权利,如欲来华,可照现行条例及惯例办理……无国籍之犹太人则情形特殊……吾人理应尽力之所能予以协助,以体现我国素重人道主义。

现在,这已经是法令了,十万犹太人将被挑选,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重新开始生活。望着这一片开阔空寂的旷野,他的心被正义感充溢。

孔祥熙付给他此行的酬劳,能凑足为心爱的珠丽赎身的钱,当他们的吉普在山谷中颠簸时,他的思绪回到了上一次的相聚,他一整夜都搂着她,告诉她不用等很久了。“我的计划快要实现了。”他附在她耳边低语着,她的身子贴着他,满足,什么都不用问,只需要等待。她信任他。

自从开始在派克饭店弹琴,托马斯有了收入,也不愁没吃的了。毕竟年轻,他马上又恢复了充沛的精力。接着恢复的是他在音乐上的想象力,他开始能够自如流畅地处理一些音符了。当然,他时不时地还是会看一眼乐谱,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动作了,不过,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离开乐谱,更加随性地加入即兴的装饰音。有时候,他还会给曲子做一些变调处理,就像他们在皇家剧院的舞台上做的那样。不过,他的小小独奏不会改变整支曲子的基调和结构,他总是明白自己的位置。

在派克酒店,休息的时候,他们会去餐厅吃东西。那是一家西式餐厅,有牛排,有土豆泥,有青豆,还有美味的苜蓿叶卷。托马斯想念这些家乡的食物,虽然他知道黄家姆妈会把他的那份晚饭一直留到他回家,他还是会在这里吃个饱。大卫总是吃得很快,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托马斯很能理解,他一定是饿坏了。而且,他在这里还有老婆和孩子。

“请问,二位在我们这里吃得怎样啊?”大堂经理笑着问他们,他对这里的高品质餐饮服务很自信。他很高兴他们两人为酒店带来的音乐,最近,大堂酒吧的酒卖得好多了,相比之下,为两人提供一顿西餐简直不算什么。

“很好,不过,有一个问题,”托马斯顿了顿,说道,“我们在表演当中最好不要吃东西。”

大卫在一边听得怔住了。

托马斯接着说:“这会让我们分心,所以,我想,当我们在演奏的时候,可不可以让爱泼斯坦先生的夫人和孩子来,代替我们用餐呢?”这些话,他说得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当然可以。”经理说道,托马斯看到坐在他对面的大卫眼里都是感激。从那以后,当他们在派克酒店演奏的时候,马吉特和里奥也会来到酒店,穿着他们最好的维也纳服装,母子俩都瘦得可怜。他们坐下来吃的西餐,是在上海用钱能买得到的最好的,一流酒店里的一流服务,身穿制服的侍者在一边照应着他们。托马斯注意到,里奥总是狼吞虎咽,而马吉特吃得很少,她把食物包起来带回家给大卫吃。而他们的小提琴盒子里,钱币也越来越多了。

他带着阿隆佐,还有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兄弟,去俄罗斯餐馆吃饭,餐后,他坚持要付账,这个时候,他知道已经找回原来的那个自己了。他甚至还说起,他要开始存钱了,等存够了船票钱,他要带着他们回美国。

“哈,可不是吗。”欧内斯特坏坏地笑着。

“得了吧,朋友!”连查尔斯也顶了他一句。

他们说话的时候,阿隆佐就在一旁笑着,他的嗓音很低沉,总让人感觉是从他的乐器里发出来的。在欢快的吵吵闹闹中,托马斯突然意识到,刚才说的一番话,显得自己像个傻瓜。可不是吗,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如果他们想存钱,那他们自己就可以存。阿隆佐总是把钱寄回家,这是他对家人的补偿。至于欧内斯特和查尔斯,天知道他们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托马斯说的话,对他们起不到一点点作用。但是他们愿意这样生活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选择过这样的日子,正如他的生活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所有人身上都带有一种新的自由的气息,当他终于接受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时,他自己也获得了自由,他觉得自己终于放下了。

一九三九年的六月,一位姓魏的外科医生来到了延安,她是宋玉花在那里遇到的第一位女医生。魏医生的脸颊宽宽的,笑起来咧着大嘴,看上去像个没心没肺的乡下姑娘。其实,她是从北京协和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医术十分了得。整个营地上的女性排着长队来找她看病,她们都太需要女医生了。

魏医生不需要翻译,宋玉花当上她的助手完全是因缘巧合。那天,一个当地农民驾着马车赶来,连滚带爬地冲进诊所,恳求医生救命。说是他那小山村里,一个九岁小女孩从树上摔了下来,砸伤了头部,昏过去了,情况很危急。魏医生一听,一边脱下她的白大褂,一边把用得到的医疗器材都找出来,一把抓起她的医疗箱。“你!”她对着宋玉花叫道:“带上这些,跟我上马车,你可以帮助我。”

“可我不是护士。”宋玉花说道,捧着一堆医疗器材不知所措。

“没关系!”魏医生叫道。一辆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宋玉花只好硬着头皮爬上了这辆破破烂烂的马车。

他们在山路上颠簸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穿过一个柏树林,冲进了村子,很多等待着的村民都在叫嚷:“来了,来了。”摔伤的孩子已经被运到一间平房里,躺在一张桌子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她一侧耳朵后面的头上开了一个口子,血流不止。

魏医生俯下身子,迅速地为女孩做了检查。当她解开血压计的袖套时,面呈忧色。她吩咐身边的女人去烧开水,然后转身对宋玉花说:“是硬膜下水肿,我们得马上动手术。”

“就在这儿?”宋玉花四下环顾,这里看上去像是村里开会的地方,土墙,木头屋顶,一张大桌,几张条凳,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情况很危急,得抓紧时间了。”魏医生说话又急又快。她取出一盘子的手术用具,叫宋玉花放开水里消毒。“等下你用消过毒的钳子夹给我。”他们拿来了好多盏明亮的灯,放在桌子的四周,毛巾、纱布和缝合线都按照指令摆了出来。魏医生用药皂急促地洗着手,并要求宋玉花也洗手。然后,她们两人都戴上了帽子和口罩。

“叫女孩子家里的人出去。”医生命令道,村里的女人们开始把他们往外赶,这边魏医生剃去女孩的头发,用碘酒拭擦伤口周边,然后将女孩的头颅安置在一卷卷毛巾之间。

“她要是醒过来可怎么办?”宋玉花轻轻地问道。

“她不会的。”魏医生割开女孩的头皮:“我们必须减少她头部的压力。”魏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用一把医用手钻往女孩的头盖骨上钻下去,口中还时不时地对着惊恐的宋玉花下简短的命令。

一番折腾,头盖骨刚刚取下一部分,里面的组织立刻从开口处挤了出来,“这是硬脑膜。”魏医生嘟囔了一句,好像她是位教授。然后,她拿起一把手术刀切了下去,令宋玉花吃惊的是,这层脑膜似乎很结实,看上去像皮革。第一刀下去,随即喷出了血水和血块,这就是造成大脑压力的致命之处。然后,魏医生开始修复在硬脑膜和蛛网膜之间的桥静脉,破裂就是从这里开始,致使颅内充血的。漫长而紧张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滴答流逝。女孩子的家里人好几次开门进来,又被赶出去了。

终于,魏医生说:“好了,可以缝回去了。”这部分的工作对于魏医生来说很简单,她一边手不停地做着事,一边向宋玉花简单说了一下手术的情况,最后,她用绷带缠好了女孩的头部。

当他们走到外屋,向焦急地等候在那里的家人解释女孩病情的时候,魏医生似乎已经从手术的疲劳中恢复,她耐心地向他们解释着,不管他们是否听得懂。“这孩子头部受伤,里面的血管破了,流出来的血都跑到大脑和头盖骨之间,压迫着大脑。这种压力是很危险的,会要了她的命。现在好了,血已经放掉了,应该能平安度过。我们会在这里等到她苏醒过来,再看情况。”

“你不需要给他们讲一些注意事项吗?”女孩家长们离开后,宋玉花问道。

“注意事项?”魏医生说,“哦,不需要,我们会留在这里,她必须有人照看。”虽然宋玉花一再提议魏医生先休息一会儿,让她来陪着还在昏迷中的女孩子,可是魏医生坚持不休息,她自己坐到了女孩子的身边。

最后,她们在这个小山村里住了五天,天天守在这个小女孩身边,直到女孩苏醒过来。那几天里,络绎不绝的村民上门求医,这些村民生什么病的都有,而且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宋玉花看着他们,才明白这些山村有多么贫困落后。

在她们所在的临时诊所里,有几个女孩子天天来帮忙,她们中领头的是梅花。晚上,诊所关了门后,姑娘们帮着清洗器械,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叫魏医生把每一种医疗工具的用途都解释给她们听。

和绝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一样,她们这几个姑娘也是文盲,第二天晚上,宋玉花说:“你们想上课吗?”结果,她的提议得到了热烈的响应,于是,每天晚上在诊所关门之后,她们就坐下来认字。她一笔一画地教她们,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女孩们很喜欢,都不愿走,要多学点儿。而第二天来的时候,那些字她们都还没忘记,她们学得很认真。这件事不过是宋玉花和这些女孩子在一起时临时起意的,却成了她到北方之后所做过的最有趣、也最有用的事。

在山村的最后一夜,宋玉花端了一盆吃的给魏医生:“谢谢你,你付出了很多。”她真诚地说道。

魏医生吃惊地抬起了头:“不用谢我,是你们的行动,带来了改变。你知道吗?这些村民从来没有见过医生!他们和大多数的中国农民一样,从来没有医生给他们看病,过去的皇帝和过去的将领都没有做到的事,你们做到了。这些女孩,从来没有人教过她们认字。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你懂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们的事业有信心。”

第二天,下山的途中,坐在马车上,宋玉花想着梅花和她的朋友们,宋玉花知道,那也是她所相信的东西。他们正在从事的运动,是中国的希望,是中国的未来。也许,它本来就应该高于爱情,高于托马斯。现在,她知道了现在为什么在这里。改变这些人的命运。她的使命是为了解救比她更不幸的人们。在梅花身上,这些变化就在她的眼前,对于宋玉花来说,梅花的改变就发生在眼前,让她认识到自己能做的还很多,革命具象化了,那就是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也许不能改变她们的生活,但是给她们更多的选择,打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窗子,就像她自己小时候受的教育,让她知道了中国之外的世界,从梅花她们的身上,她认识到这场革命是会成功的。

很快,托马斯和大卫谈妥了很多酒店,他们的日程排得很满,一个礼拜表演六天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忠实听众,人们跟随着他俩,从一个酒店的大堂来到另一个酒店的大堂,这些大堂还留着战争的痕迹,显得有些简陋,有些仓促。他们表演的地方有都城饭店、礼查饭店、汇中饭店,还有法国总会(Cercle Sportif Francais),这不是酒店,而是一家乡村俱乐部。在每家酒店,他们都得到差不多的待遇,酒店会给他们提供一顿饭。等到客人来得多了,大堂酒吧的生意也好起来,趁着经理高兴,他们会提出让大卫的妻儿也来吃饭。托马斯注意到,看到老婆和儿子进来,大卫会很开心。他的妻子戴着白手套,脖子上是祖母留给她的项链,男孩穿着西装短裤,袜子,一件小小的外套,打扮得像个小绅士,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好像他们并没有永远地失去他们的世界,所有人都还在一起。

和大卫在一起,托马斯看到,和爱泼斯坦家庭一样,其他犹太难民家庭也带来了一部分他们原来的世界。每一次,当年老的伴侣从天鹅绒坐垫的椅子上站起身,开始在舞步中旋转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当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个情景时,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第二次再见到时,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大卫带来了肖邦的《降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还有施特劳斯的《新维也纳华尔兹》中的一首,效果很明显,越来越多的男人开始拉起妻子的手,旋转起来。有时候,会有好几对舞伴同时起舞,大堂变成了舞池,人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当他们起舞的时候,托马斯注意到,那些犹太老人穿着陈旧但是体面的西装,袖口都磨破了,但是上面的大卫星依稀可辨。他们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跳着舞,他们的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的听众越来越多,从七月开始,有时森冈的身影也出现在人群中,他不像是专程来听,而是在附近有事,路过此处。可是,这样的次数太多,都不像是巧合了。大将几乎不和他们交谈,好像在刻意回避着,托马斯心里暗暗感激他的内敛。他并不在乎这个日本人来听他的音乐,虽然这件事如果被宋玉花知道了,她很可能会非常生气。可是对于他来说,音乐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在音乐的世界里,没有战争的位置。唯一一次,森冈和他说了话,那也是关于大卫:“你的朋友是哪里人?”

“大将,爱泼斯坦先生来自于维也纳。”

“哦。”森冈睁大眼睛看着大卫,很理解地说,“所以,你是犹太人。你们有很多人生活在虹口。”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直到他鞠了一个躬后离开。“可以了吗?”托马斯低声问道,声音里有一丝不安。大卫点了点头,缓缓地抬起小提琴,跟随着钢琴的拍子开始了表演。

林鸣到达上海的时候,贴身的钱袋里装了五千块钱,这笔钱,终于让他心安了。不过,他没有马上赶去桂香楼,虽然他知道珠丽在等他。他要先去一下虹口,和犹太人的领导开个重要的会议,讨论安置计划。

他匆匆地走出了火车站。现在,火车站依然显得冷清,不过铁轨都修好了,火车来往行驶已趋正常。淞沪会战两年后,城市在修复之中,废墟被清理了,炸毁的建筑被修葺了,然而,这个城市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在林鸣的眼里,这里就像是一座悲伤的监狱,苍凉的天空下,暗灰的建筑了无生气。再没有人提起夜上海了,因为这里现在就是一个黑暗世界。当林鸣走向有轨电车时,他感觉到四周一片黑暗。

但是,他心里的热忱没有被这片黑暗淹没。现在,安置计划在立法院会议上正式通过,它已经不再是个秘密。然而,日本人随时都可能发动攻击,他必须倍加谨慎。他两次改变了路径,还有几次闪入路边的店家,然后从后门出去转到另一条街上。当他按照事先的约定,在小巷深处大卫.爱泼斯坦的住处门前见面时,他知道身后没有跟踪的尾巴。

“谢谢你的安排。”进去后,他对大卫说道。在昏暗中,他们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数十间小屋子,每扇门上,都钉着一个小小的编号牌。每间屋子里都住着一家犹太人,大多数屋子里没有窗户,所以很多门都开着。林鸣一路经过这些房间,向屋里的人们点头致意。他知道,日本政府将这些犹太人定义为“无国籍人士”,目前的态度是由他们自生自灭。不过,林鸣虽然为他们做了很多事情,但他这还是第一次进入他们的生活区域,看到他们的生活状态。“谢谢你带我进来。”他说道,大卫毫不在意地一笑:“你是托马斯的朋友嘛。”有这句话,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在大卫家里,林鸣见到了他的妻子和儿子,另外,还有三个人在等着他,一位欧洲老人,头上只剩了一圈白发,他旁边坐着一位满头黑发的年轻人,另一位亚洲男人也是年轻健康。

大卫介绍了林鸣,那位老人说:“我叫赫尔.阿克曼,这两位是阿姆莱托.梵斯派和安恭根,安先生是朝鲜民族英雄安重根的弟弟。梵斯派先生来自于罗马,我是从维也纳来的,我们是大卫之剑联盟的代表。一九三七年在虹口,我们为你们而战,你知道吗?我们和日本打过游击战,不断地捣毁日本人的据点和设备,把炸弹塞进他们的卡车。”

林鸣微微侧身,点了点头,说道:“我们知道的,没有别的外国人团体和我们一起对敌,只有你们,为此,我们感谢你们,敬重你们。”

阿克曼一听,回他说:“应该谢谢你,更要感谢你们的政府,通过了这样的议案。”

“我只是个信使,”林鸣说道,“先别谢我,我们还需要你们的帮助呢。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急需资金,美元或者金条都可以,但至少需要价值五万的资金,越快越好。我们已经做好计划,将在滇缅公路上设置救济物资以及食品的发放点。”

林鸣看到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看来这笔巨款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问题。“这事还有很大的危险,”林鸣提醒道,“我们需要把这笔钱送到重庆,可是,日本人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挠我们将十万犹太人接到中国来的,他们知道,我们的这个举动会让我们赢得国际间的同情。因此,如果被他们发现,他们会重金悬赏你们的脑袋的,他们可是非常聪明。”

安恭根和梵斯派互相对视了一下,他们的眼神犀利如针。“没有我们聪明。”安恭根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梵斯派点点头,他是个中等个子的年轻人,一头卷曲的黑发。“你就告诉我们,第一批资金送到哪里?”

在林鸣离开之前,马吉特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托马斯说,我可以问问你,希望你别介意。我的表姐哈娜.罗森,她现在在维也纳,有两个孩子。我很担心他们会死在那里。那里的中国领事馆在发放签证,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拿不到。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帮我问问孔博士……也许他能帮帮我们的忙……”

“我会问的。”他向她承诺道。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林鸣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她。

他离开了他们,虽然行动依然小心翼翼,但满怀着豪情,因为他们的使命是要救出很多人,就在德国人和日本人的眼皮底下救人。而且,不是几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

而此刻,他的心里装满了珠丽。生活,又对他露出了笑脸。

他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在靠近后门的一个位置上坐下。这是最安全的位置,一旦有险情,他可以迅速跳下电车。

但是,一切都很正常,电车在路上当当地行驶着,林鸣悠闲地看着乘客上上下下。我来了,我的珍珠,我马上就要到了。他从后门下了车,走进了狮子街。

到了桂香楼,他发现门关着,早上的这个时间关着门,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咚咚咚地敲起了门,直到大门上的那个小铁窗,露出了老门卫一只眯缝的眼睛。

“老冯,让我进去!”

“林先生,是你吗?”

“还有谁啊?快开门。我要见珠丽。”

“珠丽不在这里了。”

“老家伙,你开什么玩笑,”林鸣心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他迅速挥去了心里的不快,“快开门。”

老冯慢悠悠地开了门,林鸣冲了进去。

院落里冷冷清清的,在这个时候,也是正常的,很多姑娘还在睡觉呢。

只有鸨母和几个女孩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了一样。林鸣顾不上和她们打招呼,直接上了楼。

推开门,林鸣一愣,屋子里空荡荡的,梳妆台上瓶瓶罐罐没有了,平时软榻上凌乱地扔着的衣服没有了,透过红色纱帐,林鸣看到床上连被褥都没有了。

林鸣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一把抓住鸨母的手腕,却说不出话来。

鸨母一脸惊慌,使劲地挣扎着,可是挣脱不了。“她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林鸣终于从发紧的喉咙里吐出了一句话。

“闸北,和田路,广东坟场边上,他们把她带走了。”鸨母断断续续地说着。

闸北!林鸣的心头涌上一阵惊慌,那是日本人的地盘。他们把她带走了,鸨母的话在他的耳边轰鸣,他扔下鸨母,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桂香楼。

当他穿过孤岛,在卡德路的尽头,过了苏州河桥进入日占区后,他立刻感觉到了不同。在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女人牵着孩子,一家一家的日本人,有老有少,还有穿着制服的男人。这里看上去已经不像是在中国了。

进入和田路,这里一片凄凉的景象,直到快要到达广东坟场的绿化带边沿,他才看到了一长排低矮的白色建筑,几乎没有任何特征。不断有日本男人从前门闪出来,匆匆走开。

他们把女人关在这里。

他从排着队的士兵身边挤进去时,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声音,他奋力扑到了前台。“有张珠丽吗?”他大声地问了好几遍。

前台的男人看见他,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出去,出去!”

旁边的士兵也推搡着他,他紧紧地抓住台子,喊道:“我找张珠丽,她是我妹妹,我爸爸生病快要死了,我要找她。”

终于,这个前台的男人从桌底下拿出一本花名册,找了起来。“不在这里。”

“请你再找找,他们告诉我她在这里!”

前台那个男人又抽出一本更旧的花名册,打开又找了起来。

一本花名册都快要翻完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名字。“啊,在这里。”他说着把册子递过来,指着珠丽的名字给林鸣看,那名字上划了一道横线。

“她现在在哪里?”他粗着嗓门问道。

“死了。”男人把花名册一合,冷淡地说道。

林鸣往后踉跄一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你肯定吗?”他颤声问道,声音是那么遥远,仿佛从别人的口中发出。

“肯定。”这男人恶狠狠地对着他吼了一声。上海这个城市已经沦为奴仆,这个城市里的娼妓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乎。

当他从排着队等着进去的人群中挤出去时,耳朵里的轰鸣已经让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直到一声断喝在他耳边炸开,他猛地站住了脚,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撞到了一部手推车上。两个男人推着这部手推车,车上,堆着十来具女人的尸体。这些女人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像木头一样叠在一起,一张麻布覆盖在上面。女人裸露的光脚伸在麻布外面,随着手推车的震动一颠一颠的。正是这悲惨一幕,还有这些颤动的脚,击破了他脆弱的壳,从那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鸣。

托马斯已经能分辨得出楼里的所有声音。他用耳朵跟踪着所有住户的生活,他们的愤怒和他们的快乐,他们之间的对话,他们离开和回来的时间。当他们有了客人的时候,他也能分辨得出哪些是来过的,哪些是第一次出现的。

所以,那个上午,他惊奇地听到楼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他知道的人,这个人的中文,在托马斯听来清晰悦耳,即使托马斯根本听不懂几个字,他也能听出,这个声音属于一个有教养的人。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匆匆地披上外套。虽然他一下子不能确定这是谁的声音,但是他知道,他从来不曾预料会在法租界的这条小巷里听到这个声音。

到了楼下,他吃惊地发现,孔祥熙站在门前。他的身边,聚了一小堆围观的人,行政院长孔祥熙在这里出现,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

“孔博士。”托马斯恭敬地叫了一声。他在皇家剧院见过孔祥熙几次,现在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请进来吧。”

“谢谢。”孔祥熙抬手碰了一下圆帽边,这种非常美国化的动作,还是他在美国念大学时养成的,一直没有改变过。“可是,如果你不介意……”他朝巷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三四十米开外,他的车子和他的司机在等着他。托马斯懂了。

在车上,孔祥熙对他解释道:“我来是因为林鸣。你知道,他已经为犹太人安置计划工作了好一阵子了,四天前,他回到了上海,为这项计划的执行举行了很重要的秘密会晤,随后,他就消失了。”

“在这里?在上海?”这些话从托马斯口中说出来时,每个字都在颤抖。现在,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有人被杀害,而林鸣到了这城市,而没有和他联系,那已经是很不寻常了。

孔祥熙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的胡思乱想:“他还活着,但是情况很不妙。我的手下今天找到了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找你。”

“他人在哪里?”

“在歹土。”

歹土,这个词托马斯是知道的,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是被绑架了吗?”

“不是,”孔祥熙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珠丽死了,看来,自从听到这个噩耗,他就错乱了。我已经派了三个人去,可没有人能将他劝离。”

“是酗酒吗?”

“不,是海洛因,比吸鸦片更糟糕。”轿车停在了Hollywood俱乐部的大铁门外。即使在大白天,俱乐部门口的霓虹灯还在不停闪烁,前方的草坪上,停满了黑色的轿车。

“他在这里面?”托马斯皱起了眉头,有传言说,这座气焰嚣张的建筑里,每个晚上都有人死于各种各样的过度沉溺,它像一头怪兽,吞噬着进入它口中的一切猎物。

“这样的地方,我自己不能进去,没法亲自去劝他出来。”孔祥熙说着,语气里充满了沮丧,“刚才在你家门口,你也看到了。所以,我请你来,就是麻烦你把他叫出来,而且,他会听你的。”

一走进大堂,托马斯立刻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台巨大的机器,一台充满了刺耳噪音和闪烁灯光的机器。从一个方向传来了一支管弦乐队资质平庸的乐曲演奏,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了老歌的翻唱,这些声音都纠缠在了一起。依着孔祥熙的指点,他沿着最东边的走廊,朝尽头处的一个吸毒小间走去。在那里,托马斯果然在一张窄窄的藤编躺椅上发现了林鸣。这个小间里有四张躺椅,每张上面都躺了一个同样姿势的男人,眼皮半开半合,互不相干。

“林,”他推了推林鸣的肩膀,“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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